人间词话·手稿本· 拾玖

原文

欧九 ^① 《浣溪沙》 ^② 词：“绿杨楼外出秋千。”晁补之 ^③ 谓只一“出”字，便后人所不能道。余谓此本于正中《上行杯》 ^④ 词“柳外秋千出画墙”，但欧语尤工耳。

注释

①欧九：欧阳修，排行第九，故有此称。

②欧阳修《浣溪沙》全词如下：

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

③晁补之：字无咎，号归来之。济州钜野（今山东钜野）人。他曾以文章受知于苏轼，与秦观同为“苏门四学士”之一。

④冯延巳《上行杯》全词如下：

落梅著雨消残粉，云重烟轻寒食近。罗幕遮香，柳外秋千出画墙。春山颠倒钗横凤，飞絮入帘春睡重。梦里佳期，只许庭花与月知。词牌解：《上行杯》，唐教坊曲。

译文

欧阳修的《浣溪沙》中有“绿杨楼外出秋千”一句。晁补之认为，仅一个“出”字便是后来的词人所不能写出的。我认为这个“出”字的运用源于冯延巳《上行杯》中的“柳外秋千出画墙”一句，只不过欧阳修的用词更加工整精巧罢了。

赏析

欧阳修的这首《浣溪沙》写得春意盎然。“堤上游人逐画船”，一个“逐”字生动传神地写出了游人喜悦欢庆的心情；“拍堤春水四垂天”，春水拍堤，天幕四垂，好一幅春意图。“绿杨楼外出秋千。”前两句写全景，这句写细节，正是春景的点睛之笔。“出”字用得相当精彩，杨柳蕴含春意，秋千上的少女青春娇美，动静之间似乎让人隐约听到远处春天的喧闹笑语。上阙运笔自然流畅，轻轻落笔却已是生动之极。

“白发戴花君莫笑”，白发就是指诗人自己，老欧已经豪兴大发，乐而忘形，丝毫不顾他人窃笑了；“六幺”即“绿腰”，曲调名，此时正是急管繁弦，觥筹交错，欢畅无极。最后一句陡然笔锋一转，“人生何处似樽前”，一生之中又有什么时候能欢乐如此呢？全词由欢快骤然转入沉郁，对比之鲜明，感慨之深沉，给人印象极深。

王国维极为推崇冯延巳，对其词作多褒扬。事实上，“出”字所本不是冯词，而是唐代王维的《寒食城东即事》：“清溪一道穿桃李，演漾绿蒲涵白芷。溪上人家凡几家，落花半落东流水。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竞出垂杨里。少年分日作遨游，不用清明兼上巳。”这首诗里的“出”字用得活泼，倒是和欧阳修词中的有异曲同工之妙。龙瑜生先生在《唐宋名家词选》中指出，唐朝诗人王维的《寒食城东即事》中有“蹴鞠屡过飞鸟上，秋千竟出垂杨里”一句。欧阳修用“出”字，应该是据此而来。王国维之所以说“出”字源于冯延巳，无非是说明欧阳修受冯延巳影响，强调冯延巳的词作“开北宋一代风气”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