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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监狱之子

第一章犯罪天才

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沂蒙山的柿子红了。正是黄昏,远处升起炊烟,弯弯曲曲的山路上走着几个小孩。小孩都脏兮兮的,背着破书包,唱着歌谣。

一个小孩到路边的柿子林里撒尿。一会儿,小孩出来,目光惊恐无比,他两手抓着自己的头发,嘴唇哆嗦着对同伴讲:“草里……有个死人。”

那死者是个农妇,被脱光了衣服,砍下了头颅和四肢,扔在了草丛里,奇怪的是阴部却被凶手撒了一把泥土。这出于什么样的犯罪心理?后来经过公安侦查,凶手是她公公,这样做只是为了给她遮羞。

案情并不复杂:她是个寡妇,与邻居通奸,生了一个婴儿,公公觉得丢人,便痛下杀手。

可以想象那是个月光如水的夜晚,一个白发老头背着一具光溜溜的女尸走在柿子林里,老头用斧子将尸体肢解,临走前,他抓了把泥土将儿媳妇的阴户盖上。

柿子红了。

寡妇被杀了。

那个孩子没娘了。

加祥县城有条老街,老街早已不在。当时靠近粮局的拐角处有两间破败的房子,房子没有门,房顶摇曳着狗尾巴草,向北的窗户被砖封死了。

有个外地人曾经指着房子问:

“那是厕所?”

得到的回答出人意料:

“不是厕所,那是派出所。”

1978年12月23日,下雪了。

老街泥泞不堪,电线杆下的残雪显得牙碜,树枝上的雪好像能吃。北风呼啸,滴水成冰。一个穿破毛衣的男人在派出所门前徘徊了一会儿,走了。后来从屋里出来个民警,看看天,看看地,地上有件黑棉袄,棉袄包裹着一个婴儿。

民警叹了口气,解开怀,掏出乳房喂孩子。民警是个女的,老街的居民都认识她,都喊她周嫂。

周嫂站在路边喂奶,站在天地间喂奶。

叫声嫂子,泪如雨下。

从此,这个孩子便在派出所里长大,后来他成为一名优秀的警察。

另外一个孩子,出生在监狱里。

他娘是个“婊子”,按照“文革”时期的说法,叫作“破鞋”。“破鞋”

杀了人,召开宣判大会时,她高昂着头站在台上,当听到死刑,听到枪毙,她向台下围观的群众恶狠狠地吐了口酸水。这口酸水救了她的命。

她怀孕了。

一生天,二生地,三生万物。

几个月以后,当当当,孩子出生了。她得了产褥热,临死前挣扎着对一个女警说:“我要知道这孩子的爹是谁,我绝不饶他,非宰了他。”

监狱长叫沈昂,公安出身,“文革”期间,因一起错案被关进了看守所。平反以后,上面征求他对工作安排的意见。他选择的竟是关押自己的看守所。他对监狱有着很深的感情。当过犯人,又当警察,所以能做出双重思考。他在会上对其他狱警说:“这孩子和监狱有缘,没有亲人,你说把他扔哪儿,大街上扔的孩子民政局都不管,更何况这个,让他在这先住着吧。”

犯人给孩子起名高飞。这也许代表了他们的意愿。女犯的胸部最美,因为乳房就在那里。女犯成了高飞的母亲,男犯成了高飞的父亲,监狱成了他的家。

监狱也是学校。时间是一块破表。高飞会爬了,小手摸遍高墙内每一寸土地,他在犯人的影子里爬,爬着爬着就站起来了。有一天,监狱长自言自语,我可能弄错了,这孩子生下来就是为了学习犯罪的吗?孩子沉默寡言,和犯人却很亲近,犯人教给他很多东西。他学会吃饭的时候同时学会了抽烟,学会说话的时候同时学会了骂人。童年还没过去就习惯了沉思,青春期还未到来就懂得了手淫。他了解各种黑道切口,清楚各种文身象征。他知道如何熬制鸦片,如何配制春药。形形色色的犯罪手法也渐渐记在了心里,怎样用刀片行窃,怎样用石头抢劫,怎样用瓜子诈骗,等等。

就这样,高飞在监狱里长大。

16岁那年,他对监狱长说:“我想出去逛逛。”

所有的犯人抓着铁栅栏唱了一支歌。这歌是为释放的犯人送行的。

十字路口像十字架。

高飞走向了一条荒无人迹的小路。他一无所有,连脚下踩着的一小块硬邦邦的土地也不属于他。他身无分文,却很富有。他脑子里有一千只蝙蝠在飞,一千个邪念难道不是财富?可以买到捷径,买到黑色的火焰,这火焰在夜里是看不见的。

监狱长给他的那点钱已经花光,他到处流浪。流浪的另一个名字叫作堕落。在城市里流浪的人像城市里的野兽,在乡村流浪的人像乡村里的野兽。他们是乞丐、人贩子、江湖艺人、通缉犯、野鸡和无家可归的人。他们靠什么生存?没有职业,或者说职业就是犯罪。

高飞从城市走到乡村,走着走着看见了一把刀,一把杀猪刀,这条青草丛生的小路通向集市。

第二天黎明,有个赶集的老头看见了一个孩子。孩子站在路中间,手里拿着一把刀,红红的眼睛,牙齿冷得发抖,他赤着脚,穿着一件大人的衬衣。

孩子说:“给我一口吃的。”

他开始了第一次犯罪:抢劫。

抢劫犯看着这个老头。

老头看着这个孩子。

风吹得路两边的玉米哗啦啦地响。老头说:“娃,你从哪儿来啊?”

孩子说:“从监狱里来。”

“娃,你家住哪儿?”

“监狱。”孩子不耐烦地说,“罗唆,有吃的没,篮子里装的什么?”

孩子手拿尖刀一步步逼近,老头觉得恐怖极了,扔下篮子转身就跑。

篮子里有个盛过洗衣粉的塑料袋,袋里有些零钱。

孩子拿起钱,耸了耸肩膀,向路边的村庄里走去。

隔着一条长满芦苇的水沟,高飞看见一户人家。小院寂静,篱笆上开满了牵牛花,一条吐着舌头的狗拴在小枣树上,狗的面前放着一个碗,碗里有骨头,骨头上还有一点肉。

他站在那里,饿极了,他的面前是一条臭水沟,狗的面前是一个天堂。

他敏捷地跳过水沟,翻过篱笆,到了院子里。

狗汪汪地叫起来。

这户人家有一个哑巴闺女,她听不见狗叫,她梳头时向窗外瞟了一眼,看见一个孩子坐在院里,抓着骨头,又啃又吞,眼睛不时地四处张望。

哑巴闺女推开木窗,一阵呜里哇啦的怪叫,孩子吓得落荒而逃。

高飞跑到集市上。集市上还很冷清,东边有一排卖鱼的水泥台子,西边有一排卖肉的木案子,中间是一排杂物,依次是:一条旧麻袋、一块石头、一只破碗、一截树枝、一段绳头……这都代表着人,代表着小贩占下的摊位。

高飞从卖饭的那里买了一碗鱼汤,这鱼汤的最大特点就是没有鱼。喝完以后,集市上热闹起来。卖鸡的、卖肉的、卖青菜的吆喝起来,也有不吆喝的。

忽然听到三声鞭响,一个耍猴的用砖碴在空地上画了个圈,然后耍猴的拉着长音喊道:“站——好。”一只小猴规规矩矩地立正,敬了个礼。上前围观的人鼓掌哄笑起来。小猴站了一会儿,累了,便坐在地上,耍猴的怒目而视,摸起鞭子,又骂了句关于猴子祖宗的脏话。

小猴吓得吱吱叫着转圈乱跑。耍猴的说:“吁,刹住!”接着发出一串命令,小猴就在这命令之下表演了齐步走、卧倒、匍匐前进、中弹装死,逗得观众哈哈大笑。最后耍猴的扔给小猴一顶破帽子,小猴便举着向围观的人要钱,谁给的钱多,小猴便跪下磕头。

“收税的来啦!”一个大盖帽让耍猴的交了十块钱,开收据时,耍猴的说:“别开了,俺不要单子。”收税的说:“哟嗬,会办事啊,那收你五块吧。”

收税的走后,一条狗挤进来,它瞪着猴子,发出“呜呜”的威胁声。猴子也不示弱,龇牙咧嘴,并做了几个下流的手势。

看人打架是一种乐趣。“有人打架”的另一个意思是“我得看看”,看动物打架也是一种乐趣。

有时打架不需要原因,彼此觉得对方不顺眼就够了。

猴子赢了,它抓瞎了狗眼,人群为之欢呼。耍猴的打声呼哨,猴子蹿上了他的肩。

就在耍猴的挤出人群的时候,高飞将手偷偷伸进了他的褡包。

高飞坐在一堵土墙下气喘吁吁。他从集市上一口气跑到这里,偷到的不是钱,而是一张刚刚从某个电线杆子上揭下来的通缉令:

金炳山,外号山牙,男,55岁,身高1米70,山东范县金台村人,因贩毒被判刑,现在逃……

“拿过来!”耍猴的突然站在高飞面前。

高飞的手一哆嗦:“山牙!”

耍猴的说:“是我。”

高飞说:“我……我不识字。”说完他站了起来。

“下手挺快,是个苗子,要不是小烟包看见,真让你跑了。”山牙说。那只叫小烟包的猴子冲高飞做鬼脸,并且拿小石头砸他。

高飞说:“不是这小猴,你也找不着我,追不上我。”

“是啊,”山牙一屁股坐在石头上,“我的腿不行。”他卷起裤脚,卸下一截假肢,揉着膝关节说,“我是个瘸子。”

小烟包看见假肢,眼睛一亮,打了几个哈哈,眼泪和鼻涕立刻流下来。

它慢慢爬到山牙身边,吱吱叫着哀求着什么。

山牙叹了口气,从假肢里捏出一小包白粉,倒在掌心,小烟包伸着舌头舔,兴奋得尾巴都翘起来了。山牙摸摸小烟包的头,继而对高飞说:“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里?”

山牙阴沉着脸。

高飞说:“我跟你走。”

两个人和一只小猴转过街角,消失了。谁能想到,几年以后出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特大犯罪集团,整个中国笼罩在阴影里。

第二章天生警察

周兴兴就是那个被抛弃在派出所门口的婴儿。

周兴兴的母亲就是周嫂。

周兴兴有三个哥哥,所以小时候他什么都不用怕。

周兴兴学会说的第一个字是:枪!

周兴兴唯一一次流泪是他母亲死的时候。

周嫂的丈夫是个刑警,在一次擦枪时不慎走火,子弹打崩了他的大脑袋。

从此,周嫂白天变成男人,晚上变回女人。

有一次,孩子在玩耍中打碎了邻居的玻璃。周嫂二话没说按住老大就是一顿毒打。邻居后来问她为什么只打老大。她说:“只有老大是亲生的。”派出所的院子里有个猪圈,周嫂的家就在派出所里,四个孩子在炕上嘻嘻哈哈,四只小猪在粪堆里哼哼唧唧。

老街西边有个菜市场,有个摊贩到派出所报案称自己的一麻袋糠被人偷走了。这次偷盗很大胆,一个破衣烂衫胡子邋遢的男人,问了问糠的价格,过了一会儿转身回来,趁摊贩不注意,将50多公斤重的糠扛在肩上,撒腿就跑。周嫂接到报案,骑上自行车迅速追去,沿路不断打听,很快找到了那男人的家。大门开着,院里榆钱落了一地。推开屋门,周嫂看见墙角架着一口锅,正热气腾腾煮着糠面糊糊,五个孩子捧着空碗咽口水,男人正用铁勺在锅里搅。周嫂咳了两声,见一屋子人都在发呆,就没有说话,她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放在一个孩子的碗里。走的时候,她的泪水涌了出来。

九年后周嫂当上了老街派出所所长。此后三年,老街辖区没有发生一起刑事案件。

1994年,城区规划,老街拆建成新街。因为分房不公,群众上访,周嫂脱下警服在县委门前破口大骂。

1998年,周嫂心脏病发逝世。

次日,大雨滂沱,送葬者三千余人。

周兴兴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是警察抓小偷。

周兴兴上小学时,和哥哥去野外游玩,他指着草丛中的一口机井说:“看,这是个抛尸的好地方。”

周兴兴的想象力很丰富。有一次在火车站,人们逮住了一个割钱包的小偷,然而翻遍小偷的全身也没有找到刀片。周兴兴大声说:“刀片藏在他嘴里。”

周兴兴13岁那年对周嫂说:“妈,我想当一名警察。”

周嫂说:“你已经是一名警察了。”

周兴兴上中学时老是迟到,为了节省时间,他就一边拉屎一边吃饭。

周兴兴很爱干净。他的床底下有一大堆从来不洗的袜子,每天他都挑一双最干净的穿上。

周兴兴喜欢思考。有一次,他走过一个漂亮女孩身边时放了个屁。女孩皱了皱眉,周兴兴若无其事地继续往前走,当时女孩听见他自言自语:“死人为什么比活人沉?”

周兴兴懂得多种语言。有几个说话可靠的走街串巷弹棉花的人,曾经看见周兴兴坐在小学校后的池塘边和一只青蛙讲话。就在前几天,从那池塘里刚刚捞上来一具童尸。

周兴兴为了抓一个抢劫犯,曾在胡同尽头的一个倒扣的筐底下埋伏了一夜,后来有人问他当时的想法是什么。

周兴兴回答:“别再下雨了。”

周兴兴仅用30分钟就破获了一起强奸杀人案。有个住校的女学生,半夜起来解手,清晨,人们发现她死在了厕所里。女孩的死状惨不忍睹,她躺在地上,裙子凌乱,内裤被撕碎,头耷拉着,脖子被什么利器铲了个大口子,鲜血流了一地。全校师生感到极度恐慌,立即报案。民警在厕所旁的冬青丛里找到了一把铁锨,很显然这就是凶器。学校保卫科的同志积极配合,马上提供了一份有流氓前科的学生名单。周兴兴戴上手套,看着那把铁锨沉思了一会儿说:“我知道凶手是谁了。”

“一个环卫工人,”周兴兴举起那把铁锨说,“挖粪的,这把铁锨上除了血迹还有屎,便池里有挖过的痕迹,凶手为啥要挖大便呢?只有一个答案,他就是个挖大便的。可以想象,他正在干活,都知道,这活得在半夜里干,那个女学生进来了,然后强奸,悲剧发生……”

警方立即到环卫局展开调查,经过指纹对比,很快抓住了凶手。

第三章灭门惨案

淄阳郊区有一所废弃的危楼,周围很荒凉,楼前杂草丛生,楼后是一片墓地。这座小楼在白天看上去破旧不堪,到了夜晚更显得阴森恐怖。

清明节前,两个民工住进了楼里。

他们的工作是修复被雨冲毁的坟地,铲除杂草。楼分两层,民工住在底层。当晚,两个民工大醉,夜里似乎听到楼上有人在哭。

到了午夜,一个民工出去解手,背后突然传来尖锐的惨叫,接着是抽搐挣扎的声音,而后万籁俱寂。他大着胆子冲进楼内,看见另一个民工直挺挺地倒在地上,眼睛暴突,口鼻流出鲜血。

楼内有鬼的说法迅速传开,再没有人敢去那里干活,墓地的管理单位不得不出重金招聘,三天过去,只有一个刚刚释放的劳改犯愿意前往。

劳改犯叫黄仁发。

黄仁发提出了两个要求:“给我根棍子,给我两倍的钱。”

管理单位经过考虑答应了。

棍子是用来打鬼的。若是女鬼呢,黄仁发嘿嘿一笑。

暮色苍茫,楼内的血腥味已经很淡,几只蝙蝠飞进飞出。

黄仁发干完一天的活,收拾好地铺,在地铺周围摆放了一些塑料纸,他关紧门,并在门后放了个酒瓶。有经验的小偷都会这么做,如果有人进来,他会立刻发觉。

黄仁发抱着棍子睡着了。

他不知道他躺的地方就是那民工死的地方。

午夜,门缓缓开了。酒瓶倒地发出清脆的响声。黄仁发立刻坐起来,握紧棍子——然而没有人,只有冷风吹进屋里。黄仁发松了一口气。突然,塑料纸一阵哗啦啦地响,似乎有脚步踩在了上面。黄仁发瞪大眼睛,屋里确实没人,空荡荡的。那声音在他面前停了,房间里死一般沉寂。

他咳了一声,给自己壮胆,就在这时,他的脚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出于本能,他向后一退,手中的棍子也用力抡了下去。棍子触地发出闷响,肯定打中了那东西。

月光从窗户照进来,一条死蛇躺在地上。

黄仁发咽口唾沫,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他用棍子将蛇挑起来,搭在窗台上。他想,明天烤烤吃。

睡下不久,他又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惊醒,吱吱地响,半掩的窗帘动了一下,有个影子一闪而过。

他用棍去拨那窗帘,猛地看见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

黄仁发吓得手一哆嗦。莫非是恐惧引起的幻觉,他揉揉眼,那小脑袋不见了。黄仁发一动不动,倾听四周,楼道里隐隐约约有脚步声,那脚步上了楼,接着楼顶传来卸下重物的声音。

那肯定是装在麻袋里的死尸,魔鬼的食物。黄仁发的第一个念头是赶快离开这里,第二个念头是去看看。这时传来絮絮低语声,可以清楚地听见有个尖细的嗓子说:“味道不错。”

黄仁发当过小偷,是个胆大的人。他曾在一户人家的门后站了一夜,在另一户人家的床下躺了一夜。偷人的东西算偷,偷鬼的东西不算偷。

为什么不去拿几件鬼的东西呢,黄仁发对自己说,也许是些宝贝呢。

黄仁发脱了鞋,握紧棍子,蹑手蹑脚上了楼。楼上那间房子的门虚掩着,有轻烟飘出来,火光闪闪,从门缝里可以看见映在墙上的一些稀奇古怪的侧面像,很奇怪的影子。

黄仁发闻到了一种炒煳了芝麻的香味,他屏住呼吸,将耳朵贴在门上,下面就是那几个鬼的谈话:

“分吧,山爷。”

“只有大秤,没有天平。”

“我带了个撇海(酒盅),挖进去,正好一两。”

“他是谁?”

“寒少爷。”

“两个九斤半(头),嘿嘿。”

“北有二王,南有双丁,双丁想来拜山(结交)。”

“拉倒,小心点水(贩毒者内部叛徒),这里不是架子楼(饭馆)。”

“认识认识有好处。”

“他俩是千张(乡下人),这俩是……”

“我是华城的三文钱。”

“我是东北的炮子。”

“我姓抄巴(李)。”

“我姓匡吉(赵)。”

“山爷穿了双蛤蟆叫(皮鞋)。”

“小飞,小烟包哪去了?”

“在甩瓤(大便)。”

“唔。”

黄仁发再也不敢听下去了,只有鬼才会说这样的话。他两腿发软,只想逃走,这时楼道里走来一个少年和一只猴子,他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冷冰冰的枪口就顶住了他的脑袋。

这个少年就是高飞,小猴就是小烟包。

高飞将黄仁发推进屋里,说:“逮住个掐灯花(偷窥)的。”

屋里有四个人。也可以说是五个人。因为其中有个怪物,怪物的脖子上长着个大瘤子,看上去他好像有两个头。

他就是寒少爷,我们以后还会谈到这个怪物。

“照老规矩办?”高飞问山牙。

“送他上路。”山牙说。

“你叫什么名字?”高飞问。

“黄仁发。”

……

乓,枪响了。

此案始终没有侦破。警方声称,楼里没有鬼,民工是被毒蛇咬死的,黄仁发是被枪打死的。现场进行过贩毒交易,留下的有一杆大秤,一个酒杯,一颗弹壳,一根棍子,一条死蛇。楼外的草丛里有两堆大便,一堆是人的,一堆是动物的。

便纸是两张10元的钞票。

加祥县迎凤路有家卖油条的,他们一家人是逃避计划生育来到这里的。他们是被抛出来的野草,在路边搭间棚子,就此落地生根。他们的家是众多违章建筑中的一间,政府用石灰刷上了“拆”。

女的叫三妮,卖油条;男的叫王有财,修自行车。我们常常看见街角那种卖油条和修理自行车的小摊。

他们两口子感情不太好,他站在棚子前对买油条的人微笑,他老婆和三个孩子在棚子里轻声哭泣。

两个闺女,又瘦又丑,一个男孩,胖胖的,都不上学。

在夏天,很多人常常看见小胖子一口一口地咬冰激凌,两个女孩一口一口地咬自己的指甲。三个孩子,全都光着脚在街上乱跑。

一天清晨,他们全家都被杀了。

警方接到报案,迅速赶到现场。那时,周兴兴已是刑警大队的队长。五具尸体,光着身子,衣服被凶手堆在一起,所有的瓶瓶罐罐都被打开了,地上的血掺杂着酱油、豆油、碱、洗衣粉。根据法医安中明的验尸报告,死者王有财咽喉被割了三刀,他老婆三妮胸部中了两刀,三个孩子是被掐死的。经过解剖化验,他们的胃里有没被消化的猪肉、羊肉和牛肉,王有财喝过酒,三妮还吃了点瓜子,遇害时间大约在晚上11点。

谋财害命?

这么多年,他们一直穷得叮当响,常常为一毛钱吵架,为了一个碗的摔碎而大动肝火。

仇杀?

他们都是老实本分的人。

情杀?

看看他们的那两口大黄牙吧,从来没有过一把牙刷到过他们嘴里,有时高兴了他们也会洗一下脸。

对于杀人动机,周兴兴想过七种不同的解释,都被他一一否定了。

王有财家不远处就是医院,他空闲的时候常常去医院收吊针瓶子,现在他和家人的尸体躺在医院的太平间里。

那太平间处在偏僻的角落,很少有人来,一条小路长满青草,三间破旧的瓦房,阴气森森,干枯的葡萄藤攀在窗户上,铁栅栏锈迹斑斑。一间是解剖室,很多药水瓶子里泡着一些人体器官,一间停尸房,另外一间是看守人的房间。

看守太平间的是一个老头,耳有点聋,眼有点花,喜欢喝酒。王有财的尸体被送来的当晚,天下起小雨,他喝醉了。睡下的时候,他看见一只胖乎乎的手拍了一下玻璃,过了一会儿,又拍一下。他顿时感到心惊肉跳,打着手电筒出去,原来是一只癞蛤蟆,正在往窗户上跳。后来,他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有一只手在窗上抓,指甲抓着玻璃发出一种刺耳的声音。他打着手电筒出去,外面什么都没有,雨依然在下。

老头回到房间,就在推开房门的一瞬间,发现门后站着一个人,那人穿着雨衣,低着头,看不见他的脸。老头吓得一哆嗦,手电筒掉在地上,他摸索着找到手电筒,那人已经不见了,悄无声息地溜走了。老头以为是幻觉,上床缩在被窝里,惊魂不定。

凌晨2点,雨已经停了,黑云散尽,月光照着外面的停尸房,尸体蒙着白被单,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树叶滴着水。老头始终没有睡着,恍惚之中,看见一具尸体坐了起来,他认出那是王有财,咽喉被割断了,脑袋耷拉着,老头从没见过诈尸之类的事,他揉揉眼睛,看见一个穿雨衣的人背对着他,那人掏出王有财的肠子,把手伸进肚子里摸索着什么。

第二天,老头死了,死于心肌梗死,闹鬼一事在县城里流传。

一时间,人心惶惶,各种谣言四起,县城的居民一到晚上便屋门紧闭,足不出户。此案影响非常恶劣,引起了省公安厅的重视,限期一个月之内破案。刑警大队发布了悬赏令,向社会广泛征集有价值的破案线索,承诺拿出1万元重奖举报人。

那段时期,电线杆子前就有了很多人。周兴兴忙得焦头烂额,有次开会,人多,他就站着,轮到他发言的时候,人们发现他倚着墙睡着了。时间过了两个星期,有人提供了一条重要线索,他看见王有财案发当天买了一张彩票,过了几天,又有人举报说:“王有财有个习惯,他每天晚上都去邻居麻子家看会儿电视。”案情到了这里,豁然开朗,麻子有重大杀人嫌疑,经审讯,他却没有作案时间,至少有十个邻居可以证明他案发当晚打了一夜麻将,不过,他交代出王有财中了200多万元大奖。

谁是凶手,彩票现在在哪里,盗尸者又是谁?

临近破案期限的前一天,周兴兴召开案情分析大会,他宣布凶手已经查明,立即逮捕卖彩票的,还有当时出警的法医安中明。

下面就是周兴兴的分析报告:

王有财买了一张彩票,晚上9点,他在麻子家看的电视上的摇奖,自己中了200多万。麻子对他说,这事你别张扬,小心有人抢。王有财说,谁抢,我就把这彩票吞到肚里。这句话是周兴兴假设的,这也是他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盗尸的地方。在青岛鑫鑫珠宝行盗窃案中,顾秀红将一粒红宝石吞到了肚子里;在湛江贩毒案中,李达明吞下了五个避孕套,很多人都以为肚子是个安全的地方。王有财买了些熟肉回家了,我们能想象到他们一家人是多么高兴,但那天晚上11点多他们全家就被杀了。经调查,麻子没有作案时间,那么凶手只有一个,就是知道王有财中奖的那个人,那人是谁呢,这里面有个隐藏的凶手,用刑事四重推理,我们得知就是那个卖彩票的。此人叫胡大海,整天想着发财,有过犯罪前科,他把王有财一家人杀害后,翻遍那些瓶瓶罐罐也没有找到彩票。王有财的尸体被送到医院的太平间,麻子为钱驱使,当天夜里便去盗尸,他也没有找到彩票。那么,彩票哪儿去了呢?被消化了?不翼而飞了?这就得问问解剖王有财尸体的法医了。

整个案件水落石出之后,人们发现案情和周兴兴推理分析得一模一样。

同年12月,公安部门授予周兴兴“特级优秀人民警察”荣誉称号。此后几年,这个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警察,又陆续侦破了一批大案要案,先后获得了一等功一次、二等功三次。

泉城市沥下区小井胡同,一只蟋蟀叫了几声,小卖部的灯光灭了,有四个人在胡同口的一棵槐树下鬼鬼祟祟地嘀咕着什么。

两名喝醉酒的巡警突发奇想,要去查查他们的身份证,因为当时发生了一件并不严重的流窜盗窃案。让我们记住巡警的名字:李平、周有顺。

“恁几个,干什么的?”周有顺问。

“卸沙子的。”

“我们都是建筑工,那边那个工地上的。”

“身份证,拿出来。”

“谁带那玩意儿啊!”

“包里是啥?”

“方便面!”

“李平,看看。”

“有一副扑克,半包烟,方便面,哟嗬,还有把刀子。”

“我有身份证。”

“不行,把这四个人都带回去,带所里去。”

“我们是五个人。”

“另一个呢?”

“在上面!”

两个巡警抬头看,一只小猴蹲在树枝上。猴子跳下来,双爪顺势抓向周有顺的脸,同时,山牙夺过刀子向李平刺了一刀。

“跑!”山牙吼一声。

四个人跑啊跑,却跑进了死胡同。周有顺掏出枪,李平掏出电警棍,两个人叫骂着立刻追过来,他们的伤口流出鲜血。

电棍刺刺啦啦地响,四个人很快哎哟着倒下了。

周有顺说:“都铐上,把那小猴也铐上,靠,抓死我了。”

李平说:“小猴铐不上。”

周有顺说:“那就解开鞋带,绑上。”

山牙等人关押在泉城西郊监狱。警方很快查明了他的身份,另外三名是吸毒者,从方便面里找到了几包海洛因,看上去像是调料。

山牙拒不交代贩毒事实。他向预审员要了支烟,用灼热的烟头烫瞎了自己的左眼。

预审员后来对他的一个朋友说:“没见过这样的,当时他要烟,我给他点上,一转身,听到惨叫,他倒地上了。赶紧送医院吧,他趁我们不注意,从窗户里跳了下去。那是五楼啊,楼下还停着一排自行车,稀里哗啦,摔得那个惨哟,倒是没死,现在还昏迷不醒呢!”

“那猴子呢?”预审员的朋友问。

“送动物园了!”

第四章经典越狱

7月17日,泉城东郊发生爆炸案,市区刑警消防警迅速赶到。15分钟后,西郊监狱发生了震惊全国的“劫狱”大案。看守民警与20多名武装犯罪分子枪战半小时。由于部队驻军的火速支援,劫狱者未能得逞,趁着夜色分散而逃。

山东省公安厅立即召开紧急会议,一致认为,东郊爆炸案意在声东击西,和劫狱案件是一伙人所为。他们的目的是救出山牙,显然他们并不知道山牙自残坠楼的事。

当晚,国家公安部将“7·17劫狱案”上升为“新世纪一号大案”,副部长白景玉亲自前往听取汇报。白景玉在会议上发言,不能再把对方简单地称为犯罪分子,他们就是敌人,这是一场战争,背后肯定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黑社会犯罪集团。我们在明处,他们在暗处。面对新型犯罪我们必须具备谋略意识,必须将这伙人一网打尽,否则将造成严重后果。

“一网打尽,谈何容易,”泉城市公安局副局长孙立杰站起来说,“山牙是个在逃十多年的通缉犯,我们对他所知甚少。这些年来,他除了贩毒,还做了什么,认识了什么人,那些人为什么要劫狱救他出来,我们都不清楚。目前他处于昏迷状态,另外三名吸毒人员我们已经审讯过多次,根本提供不了有价值的线索。”

“不,”局长李常水反驳道,“山牙和那三个人是我们手中唯一的线索,必须充分利用,应该想想怎样利用。”

省厅刑侦处处长吴绍明大胆提出:“只有一个办法,打入他们内部,卧底侦查,查清该集团大小头目,统一抓捕,一网打尽。”

白景玉沉思了一会儿,说:“这让我想起了前几年平县那场缉毒战役。”

平县号称“小金三角”,仅因心、磨龙、松毛坡三个村子就有武装贩毒团伙16个,全县涉毒人员数以千计,这里是境外贩毒分子向中国内地运输毒品的中转站。为了不伤及无辜群众,以武警云南总队前线指挥部参谋长唐尚林为首的卧底小组,成功地潜入贩毒家族内部,提供了准确的军事打击目标。

那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最大的一次缉毒战役,也是唯一一次动用军队对犯罪分子进行的打击,白景玉说,现在,很可能是第二次。这次,我们将联合中央军委、国防部,我们要动用一切手段将这伙人擒拿,将这个犯罪集团一网打尽。

当晚白景玉亲自挂帅成立了一号大案指挥部,由国家公安部亲自督办,各省公安厅无条件予以配合。指挥部制订了“欲擒则放,一网打尽”的卧底作战方案。关于如何潜入这个犯罪集团,指挥部连续召开几次会议,反复研究,制定了总的工作原则和具体的作战方针。

白景玉说,立即从全国公安系统里找几名最优秀的警察成立卧底小组,天亮之前用直升机把他们带来。

清晨6点钟,李常水向白景玉报告说:“人找到了。”

“谁?”

“周兴兴、画龙、寒冰遇。”

“哦,这三位是?”

“周兴兴是刑警,画龙是武警,寒冰遇是特警。”

“让他们进来。”

“是不是很危险?”

“九死一生。”

“为什么选中我们?”

“运气吧!”

周兴兴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下面简单介绍一下寒冰遇和画龙。

寒冰遇,特种兵出身,参加过南方战争,他熟悉各种枪支,会扔飞刀,有着极强的野外生存经验,退役后一直隐姓埋名,担任当地烈士陵园的看守人,1997年之后担任当地特警大队的名誉教官。关于他的其他资料属于国家机密,即使是周围的邻居以及亲朋对他也是所知甚少。

画龙,武警教官,1970年生于河南,1989年全国武术冠军,1991年国际警察自由搏击大赛第一名,1994年三亚散打王,1995年泰王杯60公斤级金腰带获得者,1997年私自去日本参加K—1国际格斗大赛(日本举办的站立综合格斗赛事),被领导勒令叫回,未取得名次。

早晨,画龙喜欢戴上墨镜去跑步;晚上,他喜欢光着膀子去夜市喝啤酒。

在河南以南,湖北以北,两省交界的一个小城路口,有一天中午,几辆车像幽灵般悄悄驶来,靠路边停下。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城管来啦”,于是街道上乱作一团。小贩们争先恐后向各个角落躲藏,有的骑着三轮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逃窜,有的推着独轮小车在狂奔,还有的手挽盛满各种水果的筐子篓子向居民大院和小巷中躲避。一个卖菜的妇女领着孩子,挑着担子,气喘吁吁,跑得鞋都丢了,城管追上去,抢过筐里的秤折成两段,另一个长得较胖的城管使劲踩地上的菜,孩子吓得哇哇直叫。其他没来得及跑的小贩,摊子被掀翻,有个卖糖炒栗子的去和城管理论,结果遭到一顿暴打。就在城管没收了小商贩的东西准备往车上装的时候,一个戴着墨镜光着膀子的青年说道:“住手!”

“你是干吗的?”城管问。

“打人的。”那青年叼着一根烟回答。

大概是有史以来,城管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顿时,十几个城管怒气冲冲地围了上来。周围的群众谁也没有看清楚怎么回事,其中一个城管闷哼一声,就倒在了路边的冬青丛里。紧接着,那青年一脚踢飞一个,就像踢草包一样,十几个城管身体横飞着摔在了地上。

……

周兴兴、画龙、寒冰遇,中国160万警察中挑选出来的佼佼者,警界中的三位精英,现在他们要走进一个洞穴,打起火把,照亮那黑暗角落。我们将在下面看到很多难以想象的事情,很多稀奇古怪的人。

那些人本来在洞穴里,现在要将他们置身于阳光之下了。

坏人应该先进监狱,再进地狱。

沧市监狱关押着1000多名犯人,其中有最惨无人道的凶手、最臭名昭著的恶棍、最下流无耻的淫魔、最心狠手辣的劫匪。

杀人碎尸案案犯程鹏、法庭炸杀丈夫案案犯朱立荣、奸淫亲女案案犯何中海、禽兽教师唐进、蛇蝎翻译李立君,他们都曾经被关押在沧市监狱。

他们现在在哪里?

在地狱里。

越狱是一种奇迹。

沧市监狱四周的墙高7米,电网密布,中间有一座探照灯塔,可以照到每一个角落。囚房外有走廊,24小时都有狱警巡逻,囚房是石砌的,地面是混凝土,屋顶嵌有铁皮。

一个领导倒背着手视察完之后说:“没人能从这里逃走。”

然而第二年,有个外号叫油锤的犯人像空气似的消失了。

囚房的墙壁上留有他刻的一句话:

死在哪里都是死!

18年后,一个年轻的犯人对着这面墙沉思不语,他就是油锤的儿子。

有天中午,送饭的狱警告诉他:“小油锤,你爹找到了。”

“在哪儿?”

“在下水道里!”

沧市监狱翻修下水道的时候发现了一具白骨。白骨的手里握着一根锈得不成样子的铁钉。

那根钉子也许意味着自由。

犯人们谈论油锤时都露出一脸的鄙夷,而谈论小油锤时都表现出尊敬。

一个犯人说:“大油锤应该向小油锤学着点,小油锤多精,大油锤太笨,他不知道臭气也能把人熏死。”

犯人们亲切地称呼小油锤为“那个机灵鬼”。

没几天,小油锤也越狱了。

确切地说是开小差了。

一场洪水使沧市监狱的一部分犯人不得不转移到另一个监狱。暴雨冲毁了道路,18辆军用卡车全陷进了泥浆里,车上的犯人都是重刑犯,是在睡梦中紧急集合的,所以都保持着真实完整的模样。

18辆大车,十八层地狱!

天亮了,这地狱展现在人们面前。混乱的车队占据了整条泥泞的街。犯人们铐在一起,全都是死尸般苍白的面孔,湿透的破衣烂衫粘在身上,大多数都在打哈欠,其余的低声说着什么。有几个用麻绳捆着,是病人,蔫了吧唧地低着头,身上的烂疮正在发炎流脓。

围观的居民越来越多。

有几个兴致好的犯人开始向观众挥手致意,咧着嘴笑,一名高个儿犯人搂着一名矮个儿犯人向人群里的小姑娘乱抛飞吻,矮个儿犯人正说着下流话。

领头车上的犯人唱起了一支在狱中广为流传的歌,后面车上的人得意扬扬吹着口哨伴奏。场面越来越热闹了。押解的警察忙着修复道路,根本无暇顾及犯人的事。有两辆车上的犯人开始互相谩骂,另外一辆车上的犯人在威胁观众。

第五辆车上的犯人在洗澡,因为老天正在下雨。人们可以看见毛茸茸的胸脯,各种各样的文身,鹰、虎、龙、蝎子、带火焰的心、缠绕着蛇的剑、烟烫的疤、忍字和恨字。有个犯人搓着脖子抬头说,多好的莲蓬头啊!

第九辆车上的犯人就不要说了。一整车人都乱屙乱尿,臭气熏天,有个坏家伙笑呵呵地把大便甩向观众。

第十一辆车上是女犯。一个女人抓着自己的头发自言自语:“我好像看见我丈夫了。”

第十五辆车上的犯人在乞讨,向围观的群众要烟抽。有个老犯人对着路边卖油条的娘儿们高声喊:“大妹子,炸的那是油条吧,我都闻见了。油条好吃,我最后吃这东西,我想想,噢,得是十年前了,我判了无期徒刑。他舅舅的,我得死在监狱,给我一根吧,让我尝尝那滋味。对对,大妹子,扔上来,捡根粗的,我接住了,咱兄妹俩,我就不客气了。”

最后一辆车上是小油锤在演讲,他打着手势,唾沫四溅。他讲得很深刻,仿佛从嘴里能吐出石子来,人们不断地给他起哄叫好。下面是那段话:

“我爹和我娘,一个在牢里,一个在土里。都不是啥好鸟。我认识我娘,没见过我爹,不对,见过一次。前几天,我看见一具骷髅,有人说,瞧,那就是你爹。你们说说这叫啥事啊,我第一次见到我爹,我爹却死了,成了那个模样。啥,你问我咋进来的。我偷东西呗,一不留神儿把人家的肝给捅了。那不是故意的,我割他钱包,他逮住我非要送公安局,没法子啊。不能赖我。割钱包,干;割喉咙,不干。我精着哩。什么?找份工作?我要是挣的比我偷的多,还愿意当小偷啊?我的胳膊也想干活,我的脑袋却不答应,我娘从未教过我什么叫工作。你知道我娘教过我什么吗?她什么都没教。干坏事还是我自学的,我干完坏事还想干更坏的事。当小偷最没出息,老挨揍,我要出去得琢磨着抢点银行啥的。”

场面越来越混乱了。

押解队长向其他警察命令道:“去,让婊子养的安静点。”

于是每辆车上都发出一阵惊心动魄的棍棒声,橡胶警棍砰砰地响,闹得最欢的犯人也都屈服了。

押解队长又说:“路是修不好了,最后一辆车上的犯人下来,到前面推车去。”

二十多个犯人排成队,小油锤走在最后面,在一个街角,他本该跟着队伍向左转,可是他却向右一转,像个屁似的消失了。谁也没有注意到他,旁边那个押解队长竟然也没看见。

是那队长故意放走的吗?

不是!

队长后来在报告中回忆说,我当时就打了个喷嚏,他就不见了。

有些事情是不该详细描写的,越狱就是其中之一。

好吧,让我们闭上眼睛,去看看黑暗中的越狱。

邬庚庆用风筝越狱,姚元松用头发打开手铐越狱,麻英用牙刷挖洞越狱,魏振海利用粪坑越狱,康升平纵火越狱,宋海洼劫持人质越狱。

北方某监狱有处墙角,曾有个犯人不借助任何工具,全凭自己手和脚的力量,同时用肩、膝、背、臀,以及壁虎般的意志,从那里逃了出去。此后,第一监狱的犯人多了项爱好,放风的时候全都仰着头啧啧称奇。为了纪念那墙角,犯人们给它起名叫“日天”。“日天”在黑话里的意思是“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东三省监狱的围墙高五米,曾有个犯人玩了个撑竿跳,跳过围墙逃跑了。

大西北监狱有个犯人杀死一名警察,然后换上警察的衣服,大模大样地从门里走了出去。

最经典的一次越狱发生在沧市。越狱者有五个人,周兴兴、山牙、铁嘴、丘八、屠老野。这是越狱史上人数最多的一次,也是难度最大的一次。活人逃出去已经很不容易,山牙奄奄一息,和死人没什么区别,周兴兴他们究竟怎样把山牙“运”出去的呢?

我们先来研究研究沧市监狱的结构。

和其他监狱一样,沧市监狱也有三重岗哨。从门里出去,是不可能的。

囚房已经讲过,石砌的,中午稍微有一线阳光照进来,其余时间都是黑暗。曾有个贪污入狱的家伙这样嘟囔:“夏天闷热,冬天很冷,没有空调,没有暖气。”

囚房里的木板床有两种作用:睡觉和取火。

取火干什么?

抽烟!

犯人都有咀嚼烟草的习惯,他们弄不到火机或者火柴,最原始的钻木取火在监狱里得到广泛应用。犯人把洗衣粉撒在木板上,用棉絮使劲搓,很快冒出青烟,一吹就着了。

木板床也为越狱者提供重要的工具。

油锤在那里找到了一根钉子。

周兴兴在那里想好了一个计划。

囚房外的走廊上新安了监控系统。院中间的探照灯塔被1998年的那场洪水泡得裂了一条缝,1999年终于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根大烟囱。烟囱下面是厨房,厨房里锅大得像池子,靠墙放着几把铁锨就是炒菜的铲子。锅大并不意味着没有饥饿。鲁西南及河北地区至今仍把进监狱称为“吃八大两”。

有的犯人抱怨:“八大两连我肚里的蛔虫都喂不饱。”

油锤利用了下水道,周兴兴是否利用了那烟囱呢?

大厨房旁边有个小厨房,常有狱警端着鱼出来,沧市监狱保持着让死刑犯枪毙前吃鱼的好传统。

沧市监狱有自己的刑场,刑场就是几根柱子,以往枪毙犯人多在河滩、山脚、野地、树林。

刑场附近的囚房里关押着的是重刑犯和死刑犯。他们隔着铁栅看见同类被打死,他们的眼神更富有悲伤色彩。

男人的第七根肋骨是女人,第八根是幻想。

被判无期徒刑的犯人就住在幻想里,住在海市蜃楼里。慢慢苍老,直到死亡,蛆虫饿着,张着嘴,等着他们的尸体。

手淫和同性恋在他们的囚房里是公开的。有个强奸犯刚进监狱就“病”倒了,同号的犯人向狱警报告说:我们“揍”了他一顿。

在监狱外面,他强奸了别人;在监狱里面,别人强奸了他。

死刑犯囚房的旁边有间医疗室,常有呻吟声传出来,山牙就躺在里面,丘八负责给他喂水喂饭,端屎端尿。

山牙和丘八在医疗室,周兴兴、铁嘴、屠老野关押在43号囚房。在越狱之前,他们究竟是用什么方式取得联系的呢?

中午,丘八排队打饭的时候,真倒霉,一个硬邦邦的东西砸中了他的头,然而他又高兴起来,那是一个馒头。他并没有吃,掰开之后,里面有张叠得很小的5毛钞票。

这钞票上写着一行字。

晚上11点,43号囚房里蹲着三个黑影,有只小黑老鼠偷听了他们的谈话。

铁嘴:“从哪里走?”

周兴兴:“那烟囱看见了吗?”

铁嘴:“看见了!”

周兴兴:“爬上去。”

铁嘴:“忒粗,爬不上去。”

屠老野:“又不是一棵树。”

周兴兴:“说得对,老野,那不是树,那是一个被窝。”

屠老野:“被窝?”

铁嘴:“娘的,你说明白点。”

周兴兴:“我已经把这监狱筛了一遍,钻烟囱出去是唯一的路。”

铁嘴:“爬到烟囱顶上怎么办,下面可是电网。”

周兴兴:“爬上去,再爬下来,踩在电网上,走到围墙那儿。”

屠老野:“那不电死啦。”

铁嘴:“你这熊孩子。”

周兴兴:“用木板做几双特制的鞋。”

屠老野:“电网下面有站岗的。”

铁嘴:“警察会发现咱,子弹会像苍蝇一样跟着咱。”

周兴兴:“所以要小心加小心。”

屠老野:“围墙高,跳下去还不摔成稀屎?”

周兴兴:“所以要有根绳子。”

屠老野:“没有绳子。”

周兴兴:“撕床单,撕衣服,搓绳子。”

屠老野:“光屁股啊,嘿嘿。”

铁嘴:“干吧,老天爷都在帮咱,又打雷又刮风,多好的开小差的夜晚。”

周兴兴:“千万不能下雨。”

铁嘴:“对了,山爷怎么办?”

铁嘴:“他不能爬烟囱,也不能跳墙。”

周兴兴:“我有办法,非得带他走吗?”

铁嘴:“是的,这是条件。”

周兴兴:“啥?”

铁嘴:“把他带出去,会有很多的钱、伙计。”

周兴兴:“钱归钱,伙计归伙计。”

屠老野:“你一个人干不成。”

屠老野:“你得让我俩帮你。”

周兴兴:“好吧,他要是来不及呢?”

铁嘴:“那是他的事。”

周兴兴:“那个丘八能行吗?他不懂干这活的窍门。”

铁嘴:“你说他什么没干过吧,盗窃、抢劫、强奸、杀人、贩毒、诈骗、绑架。”

屠老野:“现在又多了一项罪名,越狱。”

屠老野:“还有一件事,这扇门怎么打开。”

周兴兴:“铁嘴可是开锁的行家。”

铁嘴:“我只需要一根钉子。”

周兴兴:“我们需要三种东西,钉子、绳子、木板。”

屠老野:“木板做什么用?”

周兴兴:“现在,一个人拆床,一个人搓绳子,一个人找钉子。”

铁嘴:“得用多长时间?”

周兴兴:“三个小时多一点或者少一点。”

周兴兴:“现在在笼子里,三小时后在笼子外。”

屠老野:“哟嗬,有只老鼠。”

屠老野:“好家伙,扎了我一下,这有钉子。”

铁嘴:“走廊上的巡警怎么办?”

周兴兴:“容易得很,扔块石头引开他。”

周兴兴:“绳子搓好了。”

周兴兴:“木板够了吗,得用八块。”

铁嘴:“够了。”

周兴兴:“钉子找到了?”

屠老野:“找到了。”

周兴兴:“一、二、三,干吧!”

走廊里静极了。周兴兴拖着绳子,好像牵着一条随时都可能叫唤的狗。他每走一步,就觉得大地颤抖一下。铁嘴、屠老野在后面跟着,藏在周兴兴的影子里,就这样他们溜出了走廊。

他们在小厨房处遇见了丘八和山牙。山牙躺在墙角像只死狗,丘八拍着屁股低声吼道:“怎么才来?”

周兴兴说:“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丘八问:“你是谁?”

周兴兴说:“我就是扔给你馒头的那个人。”

铁嘴说:“他叫周兴兴,刚进来,想带我们出去。”

丘八问:“干啥子进来的?”

周兴兴说:“什么都没干,我是无辜的。”

屠老野说:“和我们一样,嘿嘿。”

有个站岗的狱警似乎听到说话声便向这边走过来,人们始终没有查明当时这五个人躲在了哪里。

想象力丰富的人可以“看到”烟囱里有几个“太”字在上升,几个有罪的灵魂想自由。那根绳子把山牙拉了上去,然后他们在鞋底绑上木板,抬着山牙从电网上走过。闪电大概一直在帮助他们,但是并没有下雨,他们克服了很多意想不到的困难,终于到了围墙边。

围墙外边,就是自由。

凌晨3点,沧市监狱附近的一户人家遭到了抢劫,三个光屁股的男人抢走了几身衣服,还有半包香烟。第二天,女主人对男主人说:“昨晚,不会是场噩梦吧?”

男主人说:“不是梦,咱的衣服没了。” zSsUmUP3q/NooKrSUQFrboDISPT2yxXQNE8gEXQ9l8xk2LeHX0WjG/VK7apBLw1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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