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结束后,马弗·沃帕特的儿子马特走向自己的衣柜,打开,取出一个特大双肩背包。他是个生性谨慎的男人,喜欢事前规划,早就计划好今天要带一个大容量背包。距公司宣布工厂关闭已经过去两个月零5天。对一些人而言,今天是个幸运的日子——2008年8月8日:世界各地的新郎、新娘结婚,这是他们一辈子的纪念日;在北京,奥林匹克运动会盛大开幕。而在马特眼中,这个日子完全和幸运无关,令他产生一种超现实的感觉。这天,是马特在装备厂工作的最后一天。几分钟后,他会走向停车场,而他的衣柜必须在此之前清空。
今年37岁的马特记得,他从小就想成为一名汽车工人。马特年幼时,父亲在生产线工作。当他跨入青少年时期,父亲开始了长达25年员工帮助计划代表的生涯。这意味马特大部分生命中,他的父亲都在和酒鬼或陷入其他麻烦的人打交道,倾听他们的秘密、心事。因此,马特从小就清楚,通用汽车是个好地方,薪水优渥,福利完善,工作稳定,以及——如果你需要——还有一双愿意倾听的耳朵。1986年,马特高中三年级时工厂大规模招聘,但他当时只有16岁——差两岁才达到应聘标准,这令他万分沮丧。他跨入18岁那年,工厂没有招聘。因此,他尝试了罗克大学的通识教育,威斯康星大学在罗克县的两年制学院。他没有找到感兴趣的专业,因此在一年后退学,成为全速前进(Fast Forward)的一名经理。这是一家滚轴溜冰场,他高中时打工地方的老板刚在麦迪逊开了新场地。四年后,通用汽车依旧没有招聘,他接受了李尔座椅公司(Lear Seating)的工作,这家简斯维尔的工厂专为通用汽车生产座椅。
即使通用汽车招聘,被录取也不容易,最重要的是人脉。应聘者需要一位推荐人,每位通用汽车员工只能推荐一个人,可以是亲戚或朋友。马特得到了父亲的推荐,虽然他的姐妹也很需要。随后,工厂再进行聘用抽签。1995年5月17日,马特终于进入通用汽车,他立刻在这里找到了归属感。
马特身高一米八二,只比父亲矮一点。马弗体型宽阔,朝气蓬勃,马特却身形纤长,含蓄内敛。他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进入通用汽车四个月后,他迎娶了达西。随后,两人领养了小女儿布里塔妮。他们还有两个女儿,布鲁克和布里亚。他的生活舒适、充实,很欣慰通用汽车的工资让他们一家过上宽裕的生活。
对工人而言,签约日至关重要,每个人都不会忘记这个日期。每年的这天到来时,如果工厂有内部需求,它将影响晋升,还会决定工人的退休时间。今年夏天,它被赋予了另一个残酷意义。公司决定取消一个班次,而签约日将决定哪些人先失业,尽管工厂还没关门。马特的签约日——1995年5月17日——正卡在交叉点上。如果他早几天获聘,现在就不用担心失业的事。当然,如果他晚几天获聘,现在可能已经失业。卡在交叉点上,使他能够以时薪28美元多工作两周。仅这一点,就让他心怀感激。
但是,马特很讲究生活节奏,这两周的作息颠覆了他的习惯。他一直上中班,但现在中班已被取消。因此,在来之不易的两周过渡期,他天没亮就起床上班——负责金属领圈的质量控制,SUV100个重要部件之一——这是工厂的早班,也是仅剩的一个班次。
由于这两周的工作都是早班,马特在下午3点左右就下班了。他打开衣柜,把很久之前休息时读的谋杀推理小说、过期的《猎犬》( Gun Dog )杂志装进大号背包。马特最后一次把工卡插进打卡机——13年3个月零22天后——沿着熟悉的路离开工厂,走进对他习惯的下班时间而言有些离奇的日光中,一个气温26.6摄氏度的好天气。
如今,马特成了讲究生活节奏却无所事事的男人。他愿意听取马弗的建议,相信父亲在工厂累积的40年经验。他的父亲已经安全,开始领退休金,几周前刚举办热闹的退休派对,马特认为他的讲话充满希望,让人平静。马特不爱打赌,可他还是愿意赌上一把相信,工厂恢复全面生产只是早晚的事。
杰拉德·惠蒂克的双胞胎女儿阿莉莎和凯泽雅相信,两人在设法弄清某些事时会有心灵感应。她们是一对异卵双胞胎,阿莉莎一头金发,身高一米六八,比凯泽雅高10厘米。凯泽雅总是想,如果她早出生5分钟,身高肯定能超过阿莉莎。虽然她们不是同卵双胞胎,但没有影响双胞胎的心灵感应。现在,这种能力比任何时候都更实用,因为升入八年级前的这个夏天,她们从没遇见过像这样突然出现的谜题:忽然之间——虽然她们在慵懒的8月比平时更晚一些起床——父亲竟然开始回家吃早餐了。
她们大部分生命中,包括最近几年,父亲杰拉德在她们起床前就会出门。上个月,她们在厨房尽头的桌子上发现他的身影时,两人就讨论过一番。但她们记起工厂每年夏天都会停工两周,因此认为这不是大事。但如今,新学期即将开学,再过一周就是美国的劳动节(9月的第一个星期一),父亲还在家中吃早餐。两人坐在地下室房间的床上,讨论目前的状况。阿莉莎的床上铺着一张20世纪70年代流行的复古绿、蓝色加紫色的床单,凯泽雅的床单则是灰色和橘色,中间绘着冲浪板图案。她们口中不停蹦出一些从父母谈话中听来的词,这对夫妻在谈话时本以为阿莉莎、凯泽雅和她们的弟弟诺厄不会留心。
有些词,比如买断、补充收入(指工会的补充失业救济金),她们完全听不懂。但有一个词,她们明白——搬家。这让她们感到害怕,她们绝不允许发生这种事。她们四年级时,父母带着三个孩子从富特维尔搬来简斯维尔。那是一个小村子,距离简斯维尔仅9英里,但足以让双胞胎转学,被迫适应新环境。搬家的唯一目的是让姐妹俩在简斯维尔上学。两人一向成绩优异,但富特维尔的学校没有AP课程 ,母亲塔米则希望女儿们在高中时可以学习相关课程。她们的母亲总是这样,非常关注两人的学习。她总想证明当年医生判断错误。双胞胎早产了六周,医生曾告诉她婴儿太小,可能会出现学习障碍。事实并非如此,但医生的“预言”总让这位母亲在女儿取得成就时感到格外满足。
阿莉莎和凯泽雅在床上进行了一番心灵感应式的交流后得出结论,如果要询问父母发生了什么事,最好别问父亲。因为问题一定很敏感,如果他希望女儿知道,应该早就告诉她们了。因此,她们决定问母亲一些看似漫不经心的小问题。“我们正想办法”,这是她们得到的答案,依旧没有头绪。
她们从新闻和一些朋友处才拼凑出真相,父亲一定度过了相当糟糕的签约日,因为他工作的那个班次被取消了。她们的推论没错。马特在1995年5月29日入职,推荐人是他的父亲。他从小就靠通用汽车提供的稳定收入在舒适的环境中长大,就像阿莉莎、凯泽雅以及她们的弟弟——直到今年夏天为止。
解开父亲在家中吃早餐的谜团后,阿莉莎和凯泽雅更加担心会突然搬家,就像当初她们离开富特维尔。烦恼一大堆,阿莉莎意识到她最大的担忧是必须离开篮球队,而凯泽雅最担心失去她的朋友们。
当她们试图化解具体的困惑和担心时,发现最令她们好奇的是父亲的心情。她们记得,他一度有些沉默,但现在又重新讲起大家都喜欢的笑话。如果她们观察得更仔细一些,会发现母亲比以前更加焦虑了,几乎就要崩溃。但是,她们的父亲似乎喜欢多出来的睡眠时间,他喜欢在院子里干活,就好像是工作多年后应得的假期。
空气中洋溢着芬芳的香气,但8月的天气依旧闷热潮湿。早晨9点差几分,克里斯季·拜尔走进一栋低矮的砖石建筑。她在大厅迷宫般的走廊徘徊了一阵,终于找到2606房间。她在房间偏后的一张椅子坐下,发现四周的人看起来比她年轻许多。她尝试掩饰不知所措又激动的心情。
这是她在黑鹰技术学院上课的第一天。克里斯季今年35岁,体型矮壮,留一头利落的浅褐色短发。她正经历第二段婚姻,有一个上大学年纪的儿子,如果他高中毕业后没有毅然加入威斯康星州国民警卫队。
这天早晨——8月的第四周,距克里斯季失去李尔工厂的工作还不到两个月。李尔工厂位于州际公路东边,自1990年起实行准时制(just-in-time)生产。所谓“准时制”,指公司制造的汽车座椅会被直接运往通用汽车的装配厂,三个小时后就会被组装到汽车上。通用汽车取消中班的同一天,她在李尔工厂的班次也被取消。现在,黑鹰技术学院的秋季学期开学,只有寥寥几位失业工人选择重返校园,大部分是像她一样的李尔工厂“难民”。虽然他们也属于UAW地方95分会——和通用汽车员工一样——但他们的合约却不包含失业后享受补充收入。这使他们失去了缓冲带,得仔细思考自己的将来。
克里斯季在李尔工厂的生产线工作了13年。公司如果有人听过她的名字,可能是因为她曾设计过一款便于工人工作的围裙。她的围裙拥有符合人体工程力学的口袋,被夹进机器时还可以迅速摆脱它。她把设计卖给一家当地公司——安全供应实验室(Lab Safety Supply),如果有人购买她的围裙,她可以得到一部分提成。李尔工厂关闭后,她决定接受安全供应实验室买断设计的提议。谁知道还有没有工人想买围裙?如果围裙曾激发克里斯季的创业精神,那它也只是灵光一现。
如今,除了迫在眉睫的问题——她已经失业,丈夫鲍勃也很快会失去李尔工厂的工作——更令她焦虑的是儿子加入国民警卫队的事,他的一些同僚最近开始被送往中东。她16岁时就生下乔希。活得太着急——她的母亲总开她的玩笑。克里斯季和母亲的关系格外亲近,她是整个家族中唯一的女孩,她有两个哥哥和四个堂兄弟。克里斯季得知在李尔工厂的班次被取消后,第一个电话就打给她的母亲:“我们碰上麻烦了。”
活得太着急,意味克里斯季不会在失业后坐在电视机前打发时间。政府提供了重返校园的奖学金,这是她此刻能够坐在校园的原因。她小心掩饰着紧张,开始学习“刑事司法制度”的第一课。
教室中间距她不远处,坐着一个比她略高的女人,一头棕发,有一双眼窝深陷的大眼睛。她显然也不是个孩子。巴布·沃恩也在李尔工厂的生产线工作——至今已15年,比克里斯季多两年。她们属于不同班次,就像工厂其他800名员工,没有交集。
巴布也很早当上母亲。她在白水(Whitewater)度过青春期,疯狂喝酒,在派对玩得很凶,高中二年级退学,18岁怀孕。一段时间以来,她是独自抚养三个女儿,打两份工的单身母亲,直到被李尔工厂聘用。待遇和福利改善后,生活比原先轻松了一些,她在工厂遇见一个善良的男人,离过一次婚的迈克·沃恩。尽管生活在变好,高中辍学生的身份却像如影随形的耻辱令她无法释怀。认识迈克五年后,她才向丈夫坦白这件事。进入李尔工厂前,在李尔工厂工作期间,告诉迈克之前,告诉迈克之后,她都在尝试获得GED 文凭。但是,生活总被各种事打扰——年幼的孩子,繁重的工作。就像无法取得的GED文凭,她认为自己不可能再走出辍学的失败阴影。
李尔工厂关门的谣言即将成为现实后,巴布很快明白她该做什么。迈克还在李尔工厂工作,他是UAW地方95分会领袖,这令他暂时保住了工作。常年在李尔工厂工作令巴布患上右肩关节炎,手腕也出了问题。两次手术已经够她受的。她向自己保证,告别工厂生活。
她在闲下来后报了一项课程,以取得威斯康星州高中同等学力文凭。她使出有生以来最努力的劲头学习,参加考试;学习更多知识,参加更多考试。事情进展太快,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如今,47岁的她终于——终于——获得了高中文凭。她的内心涌动一股陌生的成功喜悦,黑鹰技术学院似乎是接下来最合理的选择。
那天早晨,克里斯季和巴布还不知道她们各自怀揣着恐惧。作为入读黑鹰技术学院,最早一批尝到经济衰退苦果的失业工人,她们也不知道即将经历一场脱胎换骨的旅程。这会促使她们改变工厂习惯,抛弃用工厂定义自身的思考模式,打开全新的视野。
克里斯季和巴布的经历很难令人相信,她们会是简斯维尔失业工人中最早一批踏上全新道路,重新发现自我的先驱。尽管如此,她们现在就在这里,坐在教室听第一堂“刑事司法制度”课。她们的老师名叫凯文·珀赛尔,正解释教学大纲、出勤率和参考书等相关事宜。对克里斯季和巴布而言,一切都很陌生。这天早晨,她们还不知道课堂将激发她们内心勇往直前、并驱争先的精神,以及收获一位人生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