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跟父母一起生活,7岁的时候多了一个弟弟。我小时候的生活经验包括两部分,一部分来自妈妈的家庭,另一部分来自爸爸的家庭。
我妈妈家有兄弟姐妹四人——大姨、二姨、舅舅和妈妈,妈妈最小。他们四个兄妹亲密无间,虽然彼此离得比较远,但一直保持通信和走动。而且妈妈经常在我耳边提起他们,所以尽管都不在一个城市,但他们却时刻活跃在我的生活里。妈妈总会分享她跟原生家庭成员之间的经历和情感,因此,我对他们很熟悉。更重要的是,他们彼此之间总是相互支持。我记得弟弟出生时,姥姥已经不在人世。我的大姨从很远的山沟里背着小米和鸡蛋来照顾妈妈。每当妈妈经济上有困难的时候,二姨都会给她帮助。我们每年都会去舅舅家看望我的姥爷。虽然每次见到他们的时候,大部分时间我都安静地坐在一边,默默地观察不说话,但这样亲密的互动让我熟悉、亲切。
爸爸的家庭与此截然相反。在小时候的记忆里,我不知道爸爸从哪里来,不清楚爸爸的原生家庭在哪里,也不知道都有谁。那种感觉很奇怪,似乎是一个大秘密,虽然没有人拦着我,但我知道不能问。家里偶尔会有一些奇怪的访客,爸爸会告诉我,这是我的姑姑、叔叔。有一个看上去年轻、英俊、高大的军官,爸爸告诉我那是我的爷爷,虽然他的年龄完全不像我的爷爷。
后来,我从妈妈家人那里隐隐听到一些信息,然后把那些信息编织成一个故事。那个故事实在太复杂,有很多无法讲述的部分。我的亲爷爷是东北的一个军官,他跟大太太有四个女儿。可能是想要儿子,爷爷又娶了个年轻太太,也就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与爷爷生下了我的爸爸、叔叔和姑姑。但当爸爸10岁时,我的亲爷爷因病去世,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同年冬天,日子过不下去了,奶奶把三个孩子送给了亲属,她自己去参军了。在解放战争后期,奶奶考上了第四军医大学。之后她有了新的家庭,那位年轻高大的军官是她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我的新爷爷。我奶奶在第二个家庭又有了四个孩子:三个女儿和一个儿子。
我爸爸的家庭有四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四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还有两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人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景太复杂。我爸爸从来没有跟我讲过这些背景,因为在那个年代,其中很多事讲出去,家人是有可能受严重影响的。第一件不能说的事情,是我的亲爷爷去世前在东北伪满洲国做军官。第二件事情,我亲爷爷在乡下有几间房子和6亩地,当时爸爸的成分被认定为地主,因此后来被批斗。在我小的时候,他一直试图努力摘掉“地主”的帽子。第三件事情是,我的亲爷爷去世后,家里仰仗的一个亲戚是沈阳的国民党高官。还有一件事情,我爸爸在“反右”斗争中有一段时间被内定为“右派”,要下放劳动,接受批评进行思想改造。因为我爸爸的各种黑背景,组织上还亲切地做我妈妈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跟爸爸离婚。我妈妈迫于压力,曾经提出了离婚。后来形势变化,我爸爸幸运地被“解放”了,他们的婚姻才得以保全。
我爸爸有庞大的家族,但他基本不跟家族里任何人主动联系。小时候,我家里偶尔会收到一两封奇怪的信,那是来自做过解放军的奶奶和做高官的爷爷的信。家里偶尔也会收到一箱子衣服,我常常会穿着那些好看甚至奢华的衣服,但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这就像是一个巨大黑洞,爸爸的家庭深深地吸引我,而我却无法得知里面的信息,也不能公开谈论它。我幼小心灵中强烈的好奇被遏制了。
在我内心中,家庭,就意味着很多秘密,而这些秘密,就是我爸爸痛苦的来源。
1997年,参加中德班家庭治疗连续培训时,我的德国女老师叫因伯格(Ingeberg),她有着北欧人漂亮的金发碧眼。她亲自帮我画家谱图,询问我的家庭基础信息,然后给了我一些新奇的建构,这让30岁的我第一次对我的家庭有了全面和深入的理解,从而拼凑出一个家庭的历史样貌。直到现在,我依然清晰记得那幅家谱图。虽然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它的全貌,但它却是吸引我一直在心理咨询与治疗领域学习和实践的原动力。
作为一个小孩子,我完全没有力量做些什么来改变我的处境,甚至连充分了解自己家庭的历史都做不到。但我的好奇心一直在滋生着。我爸爸在各种艰难处境下所产生的情绪和应对方式,都深深地影响着我。因此,我义无反顾地走进家庭治疗领域,学习、探索、应用,直到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