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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念醇厚的好友陈忠实先生
——与陈忠实先生三次温暖的握手

张凤 / 文

忠实先生飘然遐往长别,已近三年。心香清韵,这两年来系念悲怀忠实先生,在欲言又止挥之不去的忧郁哀伤之余,更加深忆他一脸憨厚沧桑的笑容,和与他20多年交往的点点滴滴。

首度遇见陈忠实先生,是在1995年春的哈佛大学校园内。那年4月上旬,陈忠实与西安联合大学教授王仲生偕行访游美国加拿大,并应我们之邀来到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作演讲,同邀的贾平凹因事缠身没有来成。实际上,1995年刚开春,我们就已提前联系好这次“春天之约”,而这一难得的缘分,最初来自王仲生教授的弟媳刘慧坚。刘女士之前曾供职于哈佛燕京图书馆,担任叶山教授 Robin D.S. Yates的助理(叶山教授办公室曾在馆内,他本人也参与了李约瑟Joseph Needham主持的《中国科学技术史》分册写作,后任加拿大麦吉尔大学教授和东亚研究中心主任)。那次,刘女士向我提起邀请大陆作家赴美交流讲座的设想,我便向挚友——耶鲁大学东亚系主任孙康宜教授“借光”——借她的“大名”来邀请,愿望就此一步步实现,孙康宜教授是美国常春藤盟校首位华裔女性系主任。

其实,早在1993年8月,我借初次返回大陆寻根之机已经接触到了陈忠实的代表作《白鹿原》。当时,正值“陕军东征”,陕西籍作家作品在中国文坛开始风生水起。6月,《白鹿原》付梓出版,当年内即重印7次,总数达56万多册;7 月,人民文学出版社、陕西省作协在北京联合召开《白鹿原》研讨会;紧接着,中国香港、台湾地区也出版了该书的繁体版……顷刻,陈忠实和贾平凹等的作品火热面世,正如名评论家北大陈晓明所说:标志着20世纪90年代中国文学的重新出发,一个断裂时代的文学重整旗鼓……借助市场的自由空间,开始它声誉日隆的行程。市场的成功反馈到批评界,一时间激荡出各种争论、批判、赞扬的声响,可谓百家争鸣。

然而因那时大陆作家出国者甚少,来哈佛、耶鲁的更屈指可数,所以陈忠实虽远名在外,海外华人读者却始终无缘亲见。

4月22日上午10时,北美华文作家协会纽英伦分会在哈佛燕京大礼堂举办了关于中国当代长篇小说的演讲,由我召集主导。会上除了大陆作家外,郑愁予等来自宝岛台湾的名家也联袂同台演讲。其间,孙康宜的演讲主题是《张艺谋电影中的性与文化隐喻》,王仲生讲的是《评〈白鹿原〉兼谈中国当代文学》,陈忠实的演讲主题则是《漫谈〈白鹿原〉的创作及反映》。从陈忠实的演讲中,对他的印象是朴实诚恳,觉得他所说的都发自肺腑。

隔日礼拜天晚间,在春花烂漫的波士顿城郊,我特地再邀请时任纽约佩斯大学系主任的郑培凯教授,他后赴香港城市大学创办中国文化中心并出任首任主任,与陈忠实和王仲生在大波士顿区中华文化协会同台对话。当谈起写作态度时,陈忠实诚恳地说:“写作不能随波而做违心之论。”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捧读忠实先生签赠的《白鹿原》之余,还曾与他数度欢聚。记得在哈佛附近王仲生的弟弟、弟媳家中,我们一起开心地品赏主人款待的地道西北酒菜。席间谈起这次参访美加之行,陈忠实打趣地说:“此行没有翻译,我们全凭手中的几张纸条,上写:请问火车站怎么走?卫生间在哪?请带我去哪儿,等等,居然也走了一路。”

越三年,由中国作家协会和泉州市政府主办、华侨大学协办的“北美华文作家作品研讨会”,于1998年9月28日至10月5日在华侨大学举行,我与1997年刚获得第四届茅盾文学奖的忠实先生再度相逢。那年,我奉母参会,和於梨华、萧逸、蓬丹、黄美之、张天心、裴在美、少君、王性初、宗鹰、林婷婷等北美华文作家,王蒙、叶辛、铁凝、舒婷、赵玫、刘醒龙、胡雪波、顾圣皓、陈忠实等国内著名作家,刘登翰、赵遐秋、曾庆瑞、顾圣皓、白舒荣、杨际岚等文学评论家共47人,同聚华大校区,研讨美华文学的过往及其指涉的文化观。

因恰逢中秋,华大为了我们能“离家过团圆”而特地安排了雅致的晚会,主题:月是故乡明。师生将我们北美华人作家的作品进行配乐朗诵,大家边欣赏美文边品茶赏月。晚会上,忠实先生尽兴登场,一展三秦大地的厚土民风。他的表演不同于朗诵,而是地道的陕北民歌,只见他放声唱起:“人人都说咱们两个好,自有还没有拉过你的手;头一回到你家你不在,你家的黄狗把我咬出来;二一回到你家又不在,你爸爸打了我一烟袋;三一回到你家还不在,你妈妈砸了我一锅盖……”真是怎一个酸味诙谐十足了得!后来,擅“作黠”的湘籍作家彭见明竟顺着这首“老腔”继续发展了第四五六回:“四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躲在屋里不出来;五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正要出门谈恋爱;六一回到你家你还在,你坐在火炕上生小孩……”多年后,我们还在回味陈忠实的那段精彩。只道他平日韵味深沉,神情竣刻如凝愁,手里夹着一支雪茄;其实内在欢郁激荡丰富,倒海翻江,轮到他,就有忠实的兴味!

忠实先生腰杆儿端直、脊梁不弯,他说自己就像他《白鹿原》书里的主人公,他的曾祖父也是这样子:个子很高,因为腰挺着,显得威严,村子里走一趟,那些门楼下袒胸露怀给小孩喂奶的女人都会被吓回家里。现实中,陈忠实在人前常木讷无语,多人相聚也全不改那种脾性。在名山古迹游历时,大伙儿都随着导游,他却总是静默地走在最后面,或研究外面的楹联牌楼或抽他的烟,任真自得,或许史事古庙他早已看多了吧。梗梗肃穆的他当见我这扶母旅行的女儿,却总是一脸可掬的笑容,令人倍感温暖诚挚。

听说无论谁找忠实先生闲谝,他都接待,但一语不和就会撵人,绝不客气,一边撵嘴里还一边说:“走走走赶紧走,额还有事哩。”于是,一如往常担心打扰,当我于2009年秋应邀去陕西师范大学演讲时,虽到西安却并未敢惊动他和贾平凹、王仲生诸位,但友人们仍热切地传了消息去。

忠实先生得知后,立即赶来相叙并邀我翌日同游白鹿原,这可真是令我出乎意料、喜不自胜的机缘,难以推辞。为此,未曾相忘于文学江湖的他,还特意安排了一个小小的车队如写陈忠实传的刑小利等,领我和一众文友,同上白鹿原。时令刚入初秋,我们乘上轿车,在那阳光蒙昧并未明朗早,中午融融的雾色中,不疾不徐地行驶在绿化的公路及塄坎间,出城往东南高阔的白鹿原而去。那时,借着“作家之乡”的誉满天下,白鹿原早成景点。当地乡亲们还在此立下了一座高高的、刻有陈忠实亲书“白鹿原”的瓷碑。

从“白鹿原”碑望向西安城,日走云迁有些霾隐,极目眺望,灞桥烟柳却都看不到了。忠实先生见此喟叹说:“废气污染后柳色尽失,尽管正儿八经地建成了浐灞国家湿地公园,老堤内外也种了稀罕的花草树木,但一时仍难从印象里的灞桥转换,还是怀念过去,爱在柳色喧哗的堤上漫步。”

此刻,流淌着黄土血脉、矢志塑造渭河流域深厚乡党史的陈忠实,站在入秋的长堤上伫立远眺灞陵,认真地倾诉:“汉文帝就葬在白鹿原西端北坡畔,坡根下便是自东向西倒流着的灞水,距我村子不过17里路。文帝陵史称灞陵,依着灞水而命名。地处长安东郊,自周代就以白鹿得名的原,渐渐被灞陵原、灞陵、灞上之名取代。灞桥距文帝陵不过三四公里,《史记》里的灞陵原又称灞上,泛指白鹿原以及原下的灞河小河川,灞桥在其中……”谈吐间,我能真切感受到他对这高缓的黄土原的无限依恋,感受到寸寸黄土河山都饱含着他承载的心念。

接着,我们再随忠实先生去白鹿原上的农家。陈忠实视民如亲,他对乡村的体验及生活积累,对农民天地的了解见证,为他的创作打下了最自然和坚实的铺垫。他曾说:“有时在路边的树荫下蹲下来,和乡党一扯就是两个钟头,谈到的独特农家的事情,常常牵动深深感情。”原上一马平川望不到尽头,多是平展展的土地;绿树小村、袅袅炊烟,院落石墙犬吠鸡鸣,槽头的高骡大马一头头都像昭陵六骏;秋气缓扫落叶,舒适修葺的农庄水井,令人感受宁静的韵致。这是他钟爱的新农家大四合院,淳风漫逸,有着无可替代的诗意。

下原后,我们前往蓝田。所谓百里不同风,陈忠实经常开玩笑说自己是半个蓝田人。他小学高年级时在灞河北岸蓝田县油坊镇就读,当然不会忽略这“日暖玉生烟”的蓝田。一路上他娓娓而谈,说:“蓝田有‘厨乡’美誉,正所谓一把铁勺走天下。当年的御厨王承恩、李芹溪、侯治荣等,都是蓝田人……”他还为此专门题词“让蓝田勺勺搅香世界”。看得出,蓝田美食早已成为他时刻惦念传承的三秦文化之一了。他请我们用餐时,餐厅的主厨特意出来招呼感谢,并精心制作了多样面点供我们品赏:酥脆的麻罗油糕,带着紫红的诱人色泽;还有一条不断的荞面饸饹……手艺巧得令人眼花缭乱。他说:“我长大后还常在路边小摊前品尝这些面点,就为重新享受儿时美好的味觉记忆。”

2012年,我再度获邀到北大和北师大等演讲,也在世界华文文学高层论坛上发表演讲,并因此再度来到西安。演讲完毕,正当我照例专心聆听其他专家演讲并做笔记时,刘征博士俯首悄悄在我耳边说:“张老师,请来外面一下。”出去一见,陈忠实等人正在外面会客室等候,只见他静水深流、低沉醇厚地说:“我是专程来看你们这些老朋友的!”

欢叙之间,陈忠实主动为我题下:

和张凤在西安第三次握手,深以为幸。

陈忠实 二〇一二年六月八日 西安

这三次温暖的握手,想来是指2009年在西安的两次和这一次。实际上,他予我那温暖的历史感,早已一而再地于存念的手迹上显现:1995年哈佛初春之约《白鹿原》作品上的题书,1998年泉州仲秋在我日记小本上写下的陕北民歌……在我心中,多年来与他的翰墨往来,哪怕是传真,都已成无价之宝。明了彼此的日程忙,在陈瑞琳和程国君及我等“游说”之下他终于应允进入会场,全体起立鼓掌欢迎。依依不舍地离别之时,我心里默默祈福盼哪年幸能再聚,但万万未料到这竟是最后一面。

我与忠实先生最后几年的通讯,多由伴着他来的白鹿原同乡、西安石油大学人文学院王新建教授代传。2002年,王新建教授专门找到忠实先生,礼请他成为石油大学特聘教授,并为他在雍村预备下住所。此后十余年,陈忠实日日素简地在学校食堂吃着大灶,除讲学之外,还创作了不少新作品。

忠实先生行事为人都厚道,待以诚厚,他绝对厚偿;若不够厚实,他可能会有脾气,但也不会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他的行事,正如写在《白鹿原》里的那些话:人行事不在旁人知道不知道,而在自家知道不知道;自家做下好事刻在自家心里,做下瞎事也刻在自家心里,都抹不掉;其实天知道地也知道,记在天上刻在地上,也是抹不掉的……

他对自己,是一如既往的乡土本色。他抽的巴山土炮雪茄烟,是味道极重的劣质烟。有人误认他爱抽雪茄,是高昂消费,他老老实实地说:“咱没钱,抽这烂怂烟便宜么,劲儿大。”当有问为啥非要抽那么多雪茄时,他语出惊人:“抽雪茄蚊子不咬我。”声誉鹊起后,他的作品改编成影视剧等多种艺术形式,版权费比版税高,他坦言这才使得他“脱贫”。

他对别人,则始终是古道热肠。王新建说:“忠实先生来雍村后告诉我,他正在进行宽度、厚度的创作:就是扶持新人。”确实,厚道的陈忠实是在为新作者而活,尤其是为成长中的文学新人,这不也正是他用尽毕生心血浇灌的一部作品么。

暮去朝来颜色故,灞桥葱郁烟柳。如今,忠实先生已经自在地回到他由衷咏叹的白鹿原,享受那天光和地脉的亲和去了;而这位醇厚的好友,依然在我们的心头好好地活着。 sl3fw46QPSUTQD0Dbn9WIz7/ri46SWwdlYwJMC5hVP7jzrAnDvtakapjTDcaiKU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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