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如同一座荒芜的游乐园,静谧,冷清,被人遗忘。方方和他妈妈去了南方某座旅游城市看海。宁城是座北方的重工业小城,无论秋冬春夏,天空似乎总是灰色的。大海在我心中是一场遥远的梦。
医院从来没有假日,不管暑假还是国庆,总是车水马龙。也许车水马龙这个词用在这里十分不恰当,可事实就是如此。我经常会在午后的睡梦中被隐约的哭声惊醒,睁开眼,看着屋顶缓慢旋转的吊扇,我知道又有人送来抢救,抑或又有人走了。或许是在医院长大的缘故,我,十四岁的少年,表现出少有的冷血无情。因为我见惯了悲痛和生离死别。
我翻开一本发黄的书,昨天从李叔家里借来的《醒世恒言》,有些字我还不认识,但并不妨碍阅读。医院宿舍楼里的家家户户,除了我家之外,基本都有很多书,大多数是医学相关的,除了简笔线条的图画,我完全看不明白。我喜欢的是那些小说,每家都仿佛是一所小小的图书馆。
窗外的哭声淡了,醒世恒言中的那则故事讲的是离别转世,我似懂非懂。一位女子前来向书生报恩,皆因上一世书生救过她的命。医院的叔叔阿姨位告诉过我,人只有此生此世,轮回转世是迷信之说。可我却愿意相信,人有来世,或是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地方,是我们人类肉眼所看不到的,不是地狱不是天堂,是与我们生活完全相同的平行时空。
每天午后,我都会去平安里新村附近逛逛,假装漫无目的,其实是为了能遇见宁萌。那次我和方方送她们回家,只知道她们住在平安里新村,不知道几楼几号,可就算知道,我也不敢冒然去找她。
不知是第几次,我果真撞到了宁萌。我掩饰激动说好巧。我们只有过一面之缘,她似乎不记得我。我只好提示她,在广场庆祝回归的同学,她微笑说是哦,你还拿着太阳花。
对对对,我还是我们班的领队呢。我无不骄傲地说。
宁萌说你怎么在这儿?我撒谎来找同学,可是同学不在家,你呢,去哪?
她说去图书馆看书。我说反正也没事,我陪你一起去吧?
宁城的图书馆已显老旧,书桌散发着老旧的气味。馆内的人很少,我找了一本《百年孤独》,坐在宁萌对面。她说你们重点中学就是不一样,你看这么深奥的书啊?
少年们总是喜欢在女生面前装出很厉害的样子,当然我也不例外。我说一般般了,这书很有意思呢。
她说那你看喽,我要学习啦。
宁萌看的是一本《如何写好作文》。我说你很爱学习嘛。
她说没办法啊,脑子笨,马上就初三了,我爸妈说要是考不上高中,就让我去打工。
我说你一定能考上的。
坐在宁萌对面,我根本看不进去书的内容,百年孤独在李叔家我早见过,每次我都只看一个开头,就看不下去了。李叔叔说这是一本很好的书,我也相信它是很好的书,可我就是看不进去,光是那些拗口的人名就令我崩溃。尤其对面还坐了一位让我心动的女生。
我趴在桌子上,偷偷的打量宁萌。那时候我终于理解了情窦初开这个词,在此之前,我的世界仿佛是二维的,只和男生玩耍,我们的世界里根本没有女生这个概念,看小说和电视,每次看到爱情片段,都是加速跳过,丝毫不感兴趣。
现在我却像从井底跳出来的青蛙,一夜之间明白了世界上还有女生,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原来比打游戏还激动。
宁萌一头短发,我们那时都叫这种发型学生头,学校里的女生几乎都是这种发型。她的头发不是黑色的,散发着淡淡的黄,脸上有细微的汗毛。我形容不出来她如何好看,总之觉得她比我们班上所有女生都动人。
夏天的午后特别漫长,感觉在图书馆坐了很久,窗外的光线才开始变暗。宁萌伸伸懒腰,咱们走吧,该回家了。
我们都是第一次生而为人,我不知道如何讨女生欢心。图书馆门口有卖凉皮的,我说宁萌,我请你吃凉皮吧?
宁萌说回家吃饭好啦,又不远。
我说吃一碗吧,我饿了,你就当陪我。
当我向小贩点凉皮的时候,感到一阵自卑。我身上只有一块钱,小声地对摊主说,给我两碗五毛钱的凉皮,不放辣。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请女孩子吃东西,一碗五毛钱的凉皮。
吃完东西,宁萌说谢谢你哦。她掏出一张纸巾,撕了一半给我。
我有些舍不得用它擦嘴,起身去买单,偷偷把那半张纸巾装到了口袋。
太阳正在落下,天边画上了很美的彩霞,绚烂迷人,天空是深邃的蓝色,像宁萌的眼睛。
我把她送到平安里新村大门口,不忍说再见。
我说明天还去看书吗?她说没事就去。
我说好啊,那我们在图书馆见吧。
宁萌说再见,你快点回去吧,天快黑了。
我看着宁萌的背影消失在晚霞之中,蹦跳着回家。父亲已经煮好一锅面条,还给我煎了一个荷包蛋。他说今天去哪了?
我说去图书馆看书了。父亲说快吃吧,别凉了。
他总是如此地沉默少言,可我能真实的感受到他对我的爱。
吃完饭父亲去值夜班。我把碗洗了,天气闷热,一身汗水。我冲了冷水澡,躺在小床上,没有心思看书,想着宁萌,莫名地心烦意乱。
我掏出那半张纸巾,贴在鼻子上闻闻,一股淡淡的好味的香味。我不知道是纸巾原本的香味,还是宁萌的味道,总之那味道令我着迷。
那味道让我冲动。可我却不想自慰,那是一种亵渎。一直以来对男女之事,我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理性,我在那些医学书籍上看过图画,对女人的身体了如指掌,却也仅仅上纸上谈兵。
我拿过钢笔,在那半张纸巾上画了一颗爱心,我毫无绘画天赋,哪怕是简单的图案,都是歪歪扭扭。我忍不住会心一笑,然后把那半张纸巾夹到书里,仿佛埋藏了一则不可告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