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师专毕业当去教书,月薪三十,我一算,教书三十年,也就万把块,只能买台冒着黑烟嗵嗵哒哒蹦跶的拖拉机。我一辈子就值台破拖拉机?于是坚决不干。没想到十几年后过五关斩六将蹦到了美国,差不多混到博士,找到一份在信用卡公司做数据模型的工作,年薪五六万(山姆大叔要拿去万把),干他二十五年,所得不过百来万。看美国在阿富汗打塔利班,一颗炸弹扔下去,轰嗵一声,腾起一股黑烟,黑烟散去,地上冒个坑。那一颗炸弹就值一百多万。我一辈子就顶那个炸弹,只能在那蛮荒的山地上弄出个屁大的坑来!小时光着脚在霜地上走着去上学,饿着肚子在豆大的油灯下念书,历尽艰辛,来到美国,苦干一辈子,就只能在地上弄出个屁大的坑?没门!
没门也没法。无数读死书死读书读书读得人上人而登天爬到美国来的,学而优则为洋人奴,混个饭碗,喜不自胜,于是乎车子房子孩子接二连三,再挣个绿卡,再变成公民。一生何求?人生很多不得已,我也只能如此。一上班就得买部车,接着就买房,孩子也跟着来了,得捧好这饭碗,毕竟每两周一笔钱就分毫不差地转到帐上,让我有住有吃有车开。叹什么消耗生命为维持生命,有的人生命消耗了,累得筋疲力竭,累得未老先衰,累得一身病痛,还难维持生命:没房住,没车开,甚至没衣穿,没饭吃,我该满足了。但左想右想还是觉得人生不该如此。总想干点什么。干点什么呢?能干什么呢?饭碗不能丢,丢了房子车子妻子孩子就都掉海里了,得骑驴找马,最好先找个事业余做做,做出名堂来再辞职。
有天天气很好,我拿了手套,装了几个塑料袋,从家里二楼窗户爬出去,走过车库,爬上屋顶去清瓦沟。瓦沟里塞满树叶。我小心翼翼贴在瓦上,把树叶掏出来装到袋子里丢下去。见隔壁杰夫叼着大雪茄走出来,我便吆喝着跟他打招呼,说他屋上瓦沟也堵了。杰夫六十多了,吊着大肚子,成天坐在门前逗他七八岁的智障儿子。他说是得找人清了。我说我帮你弄弄,他说那好,我给你五十。我说哪要你的钱呢。他说找别人要更多,我说那好吧。
清完我家的我就去他家。他说摔了你自己负责,我说你放心,我有保险,再说摔下来也没事。他要去给我搬梯子,我说不用,我沿这树就上去了。挨他屋有颗树直伸上去,树干离那屋瓦只两尺多。他说这怎么上?我说我上这树跟你走路一样。他问你用什么掏呢?我顺手折了根树枝晃晃:“就用这个。”他说这行吗,我说这最好。说完开始爬树,一会到了齐屋顶的地方,我小心翼翼踏到他屋瓦上。
他家屋顶比我家的坡度大,还真有点危险,要双脚巴在屋瓦上,再用手去勾掏那瓦沟里的树叶,一不当心就会滑落下去,滑下去摔不死也会摔残,得特别警心。我警心得一会就流一身汗。杰夫不时过来看看,他一来我就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还安慰他说我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特种兵出身,干这跟玩一样。杰夫一定对中国人民解放军佩服得五体投地。
杰夫后面一家的俄国女人正在院子里忙乎,我坐屋瓦上对那女人说:“你家瓦沟塞满了,得清清了。”她问为什么要清,我说不清那水就会漫出来,流到墙上,毁了你的屋。我说我给你清,五十块。那女人便探过头来问杰夫。杰夫说是呀,那年年得清,不清会损伤屋子,找别人清得上百块呢。那俄国男人说不用清。我知道那女人在家里是头顶整个天,因为我常听到那女人在家狂吼乱叫却没听那男人吭气。我便坐在屋顶上继续煽乎她说再不清那墙就会全淋黑了。女人终于说好,五十块。那男人还在嘟哝,但交易已定了,杰夫便冲我挤眼笑。
半个小时我把杰夫家的瓦沟清了,由原路溜下来。一下来,杰夫便拿了五十块钱的票子给我。我推辞不掉,只得接了,然后拿根棍子,几个小袋子,去俄国人家。俄国男人见了我忙去搬梯子,我说不用。顺手推了他家的垃圾桶挨到车库墙边,爬到桶上,从桶上爬到车库上,再从车库上到屋顶。俄国人的房屋很高,高过临近的树。我爬到屋顶一看,哪有什么树叶堆积,只见西南角有一点点树叶,其余瓦沟都干干净净。两分钟就掏完了,掏的树叶不满半袋。我心里乐开了花:五分钟就挣他五十美元!我不好意思马上下去,便爬到屋脊上去坐着消磨时间。天很近,那个明净的蓝啊,蓝得让人心醉!俯视东边的公园,西边的树林,沐浴着清风,我舒畅极了,想放开喉咙歌唱。忽然想干掏瓦沟这行多好,自己锻炼了身体,享受了美好的天空、美好的景色,别人还得为你锻炼身体享受美景付钱!
在屋上我坐了好一会才下来,一下来,俄国人就乖乖给我五十块。不到一个钟头,我就捡了一百块(不是挣,是捡!)。我忽然想现在还不过十一点,下午还有三四个小时,今天我还可捡个三四百块。这是五月,雨季就要来了,谁家的瓦沟不要人掏?我一天干六个小时,就有五六百块!要是干得好,我就辞了我那无聊枯燥的工作。人要活得潇洒,得出卖自己的特长才行,我的特长就是天生会攀檐走壁。我现在公司打工,跟计算机前坐着,傻X一个,自己的特长半点用不上,怎么能出人头地?我很庆幸偶尔发现了这个行当。干这行要的就是俩只手,一双手套,几个袋子。这活儿一年可干春秋两季,一天五六百,一月一两万,一年干它四个月,比我在公司上班干一整年都强。更美的是拿的是现钱,山姆大叔休想搜刮我。我忽然看到了一条美好的谋生之路,看到了就要去走走!
我马上回家骑了自行车,到马路对面的街区去找客户,见屋边有大树的便去敲门。第一家没人应门,第二家应门的是个小伙子,说他爸妈不在家,第三家有人开门,说他们有专人来清,真有点挫折。又敲开了一家,开门的是个中国妇女,吓我一跳,我只好说明来意,说她家的瓦沟得清了,我是专门干这个的。她说每年都有人来清,他们好几家一块清,不知为什么今年那人没来,又问我要多少钱,我说五十。她问你用什么,我说用手。她说那人有喷枪,有梯子什么的,又问我怎么上屋,我说徒手爬上去,我有保险,你放心,我靠这个吃饭。她说好,五十。我踩在阳台护栏上,爬上车库,再从车库上到屋顶。一到屋顶,我呆了。那屋顶上的树叶堆了起来!车库上、屋顶上凡是有沟的地方都塞满树叶!而屋瓦又那么陡!要全力巴在屋上,溜下去就出洋相了,单巴在屋瓦上就既要功夫又要力气!我只好愚公移山,从屋后瓦沟开始清,清了不到一米,我带的袋子就用完了,只得把树叶往下丢。那瓦沟里的树叶发黑发臭,让人恶心。清了不到两米,我就汗流满脸。我掏了一个多钟头才清出一小块,这样到天黑都清不完。上当了,该多要点的,但说好的又怎能反悔?掏了两个多小时才清了一面瓦沟!今天再挣三四百块的希望落空了。一会我肚子饿了,手脚开始发抖。我真想跳下去骑了车子跑掉!可又想要敬业,承诺就是承诺,再吃亏上当也得干完!
到两点钟我饿得不行,只得下来敲窗户。主妇问怎么啦,我只得说饿了。她问我想吃什么,我说喝点什么就行,她便忙去给我倒了杯桔汁。她听说我喜欢烙饼,她又忙去烙饼,烙好叫我进去坐着吃,我只好摘了手套进屋坐下吃。原来我们在公园见过,聊起来才知她在个医药公司上班,我想我的年薪或许比她高,但只好说我靠干这个吃饭。她便问我在国内干哪行,我说我搞体操的。她说难怪你会上屋。我吃完,人又硬了,继续上屋。
到快四点我才把所有瓦沟掏净。下来,把树叶弄到垃圾桶里,然后敲门要钱。男主人出来付的钱。我接了钱骑车逃了。
我回到家忙去冲澡,准备第二天继续老实上班。
我老想辞职去干点别的,但总是夜里想好千条路,早上醒来路一条。每天早上起来,吃点东西,开车出门,去一个无聊的地方跟一帮无聊的人一道干无聊的事,活得真他妈无聊!
不能就这样憋死,但我能做别的什么来谋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