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节所述的变革的暗流虽然速度缓慢,但切切实实地正在动摇着持续了将近两个半世纪的幕府体制的根基。
社会根基动摇了,上层建筑就会动摇,进而就不得不进行变革。打个形象的比方,此时身处金字塔顶端的幕府已渐渐无法站稳脚跟。在老中水野忠邦主导的天保改革中,通过给予补偿地,将距离江户、大阪最近的土地收归幕府,这一所谓的上知令(上地令)反成为水野忠邦倒台的重要因素。上知令乃幕府专有的转封权的一种变形,也就是说此时连这一权力幕府都无法实行。同样,一八六二年(文久二年)闰八月,作为幕府文久改革的一环,参勤交代 的时间限定之所以被放宽,正是因为幕府惧怕如不出此策,会遭到故意破坏。参勤交代本是幕府军役征收权的一种形态,由此可以看出幕府对该权限的独立行使也变得步履维艰。
国外刊物《日本报道者》(一八六二年十月二十五日)曾刊出“江户重磅消息”,副标题是“一场大革命”,文章称日本“国家基本结构发生了变化”(收录于《外国新闻看日本》,下同)。受此影响,《北方中国报道者》(同年十一月八日)亦写道,“统治了这个国家两个半世纪的制度发生根本性变化”,敏锐地捕捉到幕藩体制的剧变。大政奉还〔一八六七年(庆应三年)十月〕之际,坂本龙马曾说:“只要把江户的银座 搬到京都,即便将军一职仍维持原状也不足为惧。”这进一步暗示了当时幕府的中央集权仅剩下货币铸造这一个权限。
此外,外来压迫还带来了另一个问题——朝廷问题。早在一八二五年(文政八年),水户的会泽正志斋(会泽安)就在其著作《新论》中指出“国体,以论神圣”,在面对外来狄夷的压迫时,要有“神圣的理想国家观”。这一理想国家观突出了朝廷的地位,并将幕藩体制纳入其中(参照42页图)。亦如本居宣长在《玉匣子》〔一七八七年(天明七年)〕中所述,朝廷身处政权委任的顶点,幕府体制下的政权首先由朝廷委任于将军,再由将军委任于大名(“御任”论)。这一尊王论是在幕末时期幕府体制风雨飘摇的情况下,由幕府御三家 之一的水户藩水户学为强化幕府的正统性而提出的,由此开国后随着幕藩体制危机的深化,朝廷(天皇)作为该“御任”论之根本,忽然被冠以政治角色。
朝廷政治化的契机是外来压迫,而幕府的首席老中阿部正弘(福山藩王)也将“黑船”来航,视作“国家之大事”,认为其重要性远远超越了“锁国”这一家传“祖法”。因此,阿部一方面将该事报告于朝廷,另一方面火速翻译美国国书,向一部分大名级别以下的幕府官员、儒者、浪人、村民征集意见。
向“御任”论之根本、具有传统权威的朝廷作汇报,可光明正大地加强自身权力,同时,将外来压迫的危机感传达给统治阶级以外的部分平民,亦可进一步重整、强化风雨飘零的上层体制。可以说,阿部正弘做的这一切,依靠的正是以集中、扩大为核心的权力强化论。
之后,阿部将水户前藩主德川齐昭任命为海防顾问,试图靠齐昭来压制支持攘夷论和幕政改革论的强硬派大名,同时进一步拉拢越前藩主松平庆永(春岳)、萨摩藩藩主岛津齐彬,欲借二人,把自己的意思顺利传达给大廊下诘(德川家族和大名的部屋)、大广间诘(外样大名 等的部屋)的各个藩主。
此外,他起用了川路圣谟(勘定奉行)、水野忠徳(勘定奉行)、土岐赖旨(大目付·海防小组)、筒井政宪(大目付·海防小组)、堀利熙(目付·海防小组)、永井尚志(目付·海防小组)、岩濑忠震(目付·海防小组)、大久保忠宽(一翁、目付·海防小组)、竹内保德(箱馆奉行)、井上清直(下田奉行)、江川英龙(太郎左卫门 、海防小组)、高岛秋帆(四郎太夫、炮术家)、胜海舟(安芳)等人,这些人之后均成为积极替幕府做事的开明官僚。
德川齐昭身为御三家之中的一员,虽然从立场上不得不强调身份秩序,但一八四六年(弘化三年),他曾对法国军舰到琉球一事表过态,认为“天下自德川家康后是德川氏的‘天下’,但如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只是德川家的天下”(摘自《新伊势物语》)。这一说法将外来的危机扩展到整个“天下”,同时也体现了一种对外样大名夺权的忧惧,担心如不早做决断,外样雄藩势力会赶在幕府下令前打着“为了日本”的旗号有所行动。
幕末·明治初年的体制图
这里所说的雄藩,是指拥有大量石高 、形成割据势力,同时客观上促进这种割据体制解体,具有自我矛盾性的藩国。他们在世界资本主义持续不断的影响下,保有自己的指导理念,成为能够改变幕府体制、建立国家新体制的中坚力量。
有关笼络雄藩进行体制改革的设想,本书之后会详细介绍。这些雄藩的崛起和朝廷的政治化发生化学反应,使原来的幕府体制逐渐变为公武合体体制。下节所说的政治运动便是指在这种体制变化过程中发生的政治运动。
如果将天保期之前的幕府体制看作金字塔(前页图Ⅰ),那么开国到庆应年间的公武合体体制,则从幕朝关系逆转为朝幕关系,此时幕府权力式微而雄藩势力抬头(图Ⅱ)。再往后看,庆应末到明治初年(图Ⅲ),进一步形成了以朝廷为顶点,以雄藩(实为维新官僚)为支撑,统治府藩县的新型金字塔结构(朝藩体制的政府即维新政权)。
还有一点要重点指出,在图Ⅰ幕藩体制下,幕府曾是天下之“公”,但在外部压力袭来、政治形势不断发展的过程中,图Ⅱ体制下的“公”转移到朝廷,幕府则降格为“私”,公私发生逆转。之后,随着人们对外部压力担忧的加剧,相对于幕府的“私”化,变身为“公”的朝廷进一步升华为天下舆论中的“公”,如此,朝廷(天皇)转变成一种民族主义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