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治、大正、昭和时期的历史学家、政治家竹越与三郎(三叉)深受欧洲文明史观,尤其是英国自由主义的影响,曾在《新日本史》中就幕末政治运动做出如下评述:
尊王也,攘夷也,佐幕也,讨幕也,公武合体也,不过乃浮于大变革波涛之杂木浮草。此等政治战争尚未开战,于社会根底,不知觉察之际,巨大潮流已轰隆涌去。
在这里,他所关注的是尊攘运动、公武合体运动、倒幕运动或者幕府主导的政治运动等背后,人们未注意的社会底层所涌动的“巨大潮流”。竹越将之称为“民权势力”,并从“町村都邑的庄屋名主中”去进一步找寻。在着眼于底层力量的前提下,他把明治维新称为“乱世之革命”,并将其定义为“社会革命”。
而这恰恰关系着我们要将明治维新的变革主体和基础定标于何处的问题。
接下来,让我们从幕末农民起义(包括都市骚乱、农村骚动)中一窥这股“巨大潮流”的能量源——民众力量的崛起。
一八三七年(天保八年),幕府元大阪町奉行所的与力(江户时代的捕吏、警长)大盐平八郎(阳明学者)呼吁弟子、畿内周边农民,特别是贫农、遭欺凌的部落民起义,这一事件想必大家都有所耳闻。虽然起义一天便被镇压下去,但星火燎原,随即发生了越后柏崎的生田万起义、备后的尾道起义、三原起义、摄津能势起义,甚至遥远的长州藩也爆发了起义。这是为何呢?不仅如此,大盐在民间被视作救世英雄,深得人心。这又是什么原因呢?
此时畿内周边的农村,商品经济正在急速扩张。棉作农民、农村商人为了反对大阪三所棉问屋 对实棉、皮棉的垄断,抗议他们用高利贷将自己捆绑在债务上的做法,数百乃至上千个村庄相继发生起义。这个被称作“国诉”的诉求斗争不断上演的背后,隐藏着的是大众对废除生产、加工、流通限制,实现“商品自由流通”的共同愿望。
不只畿内,正如前文所述,开港以后,随着商品生产和流通的飞速发展,固有体制的桎梏被以超越国家或单个藩国的规模打破,走向统一的社会条件与经济条件一步步成熟。
将幕末农民起义的次数按年号统计,可以得出下页图表。幕末农民起义的基本矛盾虽然集中在领主和农民之间,但农村商品经济的进一步发展也促进了农民内部阶层的分化,加深了村落管理者及上层农民与贫农及被迫脱离土地的贫民之间的矛盾,而以贫农、贫民为主的起义则被称作“纠正世道”起义、“世均”起义。这其中包含着平均土地所有权、社会平等化等一些一般性诉求。而大盐平八郎之所以被视作救世英雄,广得人心,就在于他体察了民众的这一诉求,并能够站出来为之代言。
“纠正世道”起义的特征亦是幕末到明治初期所有起义的共同特征。一八六六年(庆应二年),起义达到高潮,仅这一年就多达一百八十五次。
幕末时期不同年号下农民起义的年平均次数(青木虹二《百姓起义综合年表》三一书房,1971年)
让我们看看一八六六年六月中旬,发生在奥州信夫、伊达两郡(总收入十九万八千八百五十石,村庄一百九十四个,夹杂有幕领、私领、分领,现福岛县福岛市一带)、持续了七天八夜的信达起义有何特征。
这一起义的总人数多达数十万,超过四十九个村子的村落管理者、富农、富商受到攻击。
以下为《民众运动的思想》中有关该起义的一节:
啊,吾众,小心火烛为第一,勿把谷米打翻地。不去触碰典当物,此乃田中收获物。勿将财物装兜里,此举绝不为私欲,是为万人之所成。此家工具皆打碎,哪怕猫碗亦不留。
从中我们可以清楚地得知,该起义并非为个人私欲。“小心火烛为第一”,这一指示的背后是对起义过程中个人禁欲行为的严格要求。不准动典当物,不抢夺钱财,这样的伦理道德也被要求严格遵守。而“勿把谷米打翻地”这句话,正体现了农民对米、麦无比珍惜的心理。然而在这里,家具成为农民攻击的对象,以至于用一个不留、摧毁殆尽、“猫碗”不剩这样的行为来发泄满腔的愤怒。而且,既然有下达指令的指挥者,我们就不难猜测该行动具有一定组织性。从严格的纪律性、“为万人”的目的性以及禁欲型伦理之中,我们亦可窥见起义背后所蕴含的类似于思想性的规则。
然而,该起义也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另一面。据记载,人们涌入当铺拼命抢夺典当物,将典当的衣服一件不留地裹在身上,典当东西的人还向当铺索取超出典当物所值数倍的金钱。无可否认,这种暴徒般的行为的确存在。起义是复杂多面而充满矛盾的。
这是扎根于人,或是说身在一个集团中的人的内心矛盾。禁欲与不可遏制的欲望、革新性和保守性,二者终是不可分割,纠结撕扯。而这或许正是人、人类团体最自然的形态。
生于伊达郡的中富农菅野八郎被视作此次起义的领头人(他本人对此予以否认),他在佩里第二次来日时,曾亲自到神奈川目睹了“黑船”,因对幕府的海防政策抱有疑问,向权力阶层发起激烈批判而在安政大狱中连坐,被判流放到八丈岛。然而,就连八郎在某些固有道德和秩序面前,亦表现出了低俯顺从的姿态。虽然带着这样的两面性,他还是以民生为重,从民众的立场出发,采取了必要的行动。
问题是,带着这种矛盾的个人,以及由个人聚集起来的集团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如何在克服这一矛盾的同时,还能成为担当者,推动历史向前发展?因为从整个历史的大潮流来看,唯有其中痛苦挣扎的民众,才能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仿佛在为民众的诉求代言般,一八六六年(庆应二年)八月,在江户小石川发生了一起“扔诉”——扔诉也称作“扔文”,是将诉状悄悄放在幕府的政府机关或官员门前,用以表达自身主张的形式。扔诉原本被严令禁止,但到幕府末期扔诉和贴诉(往门上张贴诉状)一起被民众广为使用。该扔诉署名为“六十六州安民大都督大河边主税、同副翼竹田秋云斋”。从内容推测,当是偏向幕府的儒者或浪人;从职务名推测,当是以民众的安乐为己任的人。所谓“万民享和平,夜不闭门户,失物都找回,彼此让行道”,建立这样一个“世界第一善国”,是“纠正世道”起义、“世均”起义的终极理想。
然而,立志于“纠正世道”的民众行动有时候会以一种颠倒的形式表现出来。一八六七年(庆应三年),“纠正世道”起义一晃变为“这不挺好嘛”,就是其表现之一。
所谓“这不挺好嘛”,是指以从天上落下伊势神宫的神符为契机,从东海道、名古屋一带发展到京都、大阪的民众集体性的癫狂行动。这场暴乱波及范围甚广,将江户到云州的民众卷入其中,甚至在北九州岛也显现出一丝迹象。一般人们将其解释为,这是伊势神宫每六十年举行一次的集体参拜——“庇护参拜”的变相发展,也有人认为该年六月起,在代表东海地方农民信仰的伊势神宫别宫伊杂宫(位于三重县)举行的御锹祭百年祭,才是“这不挺好嘛”爆发的契机。
先不论二者对错,让我们把目光转向街头。民众身穿绯红绉绸的和服或青紫色衣物,男人穿女装,女人穿男装,众人和着太鼓、笛子、三味线哄闹喧嚷,手舞足蹈,嘴里唱着“这不挺好嘛,这不挺好嘛”,舞姿愈加疯狂。而这个口号中正隐含着他们“纠正世道”“世均”的要求。
把这一具有宗教色彩的民众集体行为算进去,当年“纠正世道”起义的数量是一八六六年顶峰期时的一半。如此看来,“这不挺好嘛”和“纠正世道”起义是共存关系,而非后者转入前者、被前者吸收的关系。同时,这群魔乱舞的狂躁状态也成为倒幕政治工作的烟雾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