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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时人不识凌云木

完全出人意料之外。

慕次意识到自己正在犯着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可饶恕的错误。

不能节外生枝!

半分钟的考虑后,他戴上了手套,他让自己冷静下来。先把木箱四方左右的边沿擦拭了一遍,然后井井有条地放置好一大叠油墨印刷的报纸,关上箱盖,最后上锁。再让木箱归位。刚刚做完这些事,他就听见了门外的脚步声和荣初的说话声。

“老杜,我跟你说,我这块怀表是真金的,你买了绝对不亏。老杜,老杜……你等一下。等一等。”

门开了,慕次悠闲地躺在床上看报纸。

“回来了?”慕次很客气地打招呼。

杜旅宁扫视了全舱上下,冷冷地说:“快到目的地了,早点准备吧。”

慕次点头。

“大家有缘同坐一条船,好聚好散。”荣初不知怎的,觉得屋里的情形很诡异,突然从嘴里冒出这句话来。

杜旅宁的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地笑容。“怎么?看报纸还戴着手套啊?”

慕次不说话了,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索性把报纸盖在脸上,睡了。

船到杭州,三个人在杭州站分手,互相握手道别,总算是“好聚好散”。

杨慕次根据手上的地址,很快找到了杭州警察学校,他在校门口咨询了警卫,警卫请他到第三大道警戒处去报到。

第三大道警戒处停着两辆蒙着黑油布的大卡车,到处是持枪的警卫,有许多和慕次一样的新生在依次进行登记,并回答老师的询问。慕次看见凡通过报到处老师审查过的学生,纷纷登上那两辆蒙着黑油布的大卡车,谁也不知道车里面装了多少人,这些人将往何处去?

杨慕次加入到了排队的行列,他前面站着一个女子,大约二十岁出头,容貌秀丽,亭亭玉立。很快,他们靠近了负责报到的老师。

“姓名?”老师问。

“辛丽丽。”那女子答。

“录取通知书?”

“我是七分校转调过来的。”

“七分校,哪个班?”

“电讯班。”

“证件和介绍信。”

辛丽丽出示了她的证件和介绍信,慕次看见老师审核完毕后,递给辛丽丽一个盖过钢印的特别通行证,告诉她:“第二辆车,情报组。”

辛丽丽拖着行李,顺利通过关卡。轮到了杨慕次。

“姓名?”

“杨慕次。”

“证件。”

慕次递上证件。

“你的录取通知书?”

“我,我的录取通知书在半道上遗失了,真的很抱歉。”

“那么,在你的录取通知书还没有找到之前,我不能放你进去,非常抱歉。下一位。”

“老师!”慕次的手按在了桌面。

“你想干什么?”

一霎那,左右四周围上来荷枪实弹的四、五个警卫。慕次的手收了回来。“我无意冒犯。”慕次解释说。“我的的确确遗失了那份表格,如果我今天不能如期报到,我将露宿街头,因为我口袋里已经没有钱了。请您务必帮助。”

这时,岗亭里电话铃声响起来,有警卫叫负责报到的老师去门口拿一份文件,那位老师走出了岗亭,过了一会儿,老师回来了。

“你叫杨慕次。”

“对。”慕次回答。

“你的录取通知书已经送过来了。”老师手上的文件正是杨慕次的录取通知书,这的确让慕次吃了一惊,细心看去,的确是自己曾经遗失的那张表格,于是,心中更是云里雾中,昏腾腾地看着老师发给自己一张特别通行证。

“你上第一辆车,行动组。”

“谢谢,老师。”慕次拖着自己的行李经过了关卡,在第一辆卡车前,他的行李被告知暂时由学校监管,等于暂时没收。单手利脚的慕次被人送上了第一辆卡车。

卡车里全是学生模样的人,大家都不大讲话,慕次趁着这个空隙,仔仔细细把这两天来所发生的人和事想了一遍,认真梳理每一个与自己密切相关的环节,到底哪一个环节出了错?

是老余的人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替自己找到了这张“录取通知书”吗?不会。自己自从拿到这张表格,跟老余的上、下线关系就算暂时结束了,没有极特别的特殊情况,自己和老余是不能有任何接触的,这是纪律。

是上海站台处的警察帮的忙吗?也不大可能,因为如果是警察得到这张表格,会直接放到“旅客失物招领处”,至多替自己寄过来,而这张“录取通知书”是和自己同时抵达杭州的。

是荣初吗?没有理由,因为自己遇到他时,这张表格就已经遗失了,换句话说,荣初根本不知道这张表格的存在。

是杜旅宁?一个曾经遗失的皮夹,一个同船的旅客,一台崭新的美国造发报机,甚至是一张高深莫测的脸?模糊的线条已经勾勒出了清晰的画面……

两个小时后,载满学生的大卡车缓缓驶出了杭州警察学校的大门,命运会将他们送往何方?大家都不得而知,只有慕次知道,他正往自己作战的最前线开拔。

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的真正校址在一片丛林密布的山野,学校活象一个洗澡盆,四面环山。两辆大卡车一路颠簸而来,进入学校后,慕次等人纷纷跳下卡车,主动帮助女同学下车,多半连抱带拉,有些同学因渐渐认识而开始嬉笑,气氛活跃了许多。慕次注意到同车的学生中,有两人象是一对情侣关系,他们寸步不离的走在一起,脸色很凝重,没有一丝笑容。

慕次观察了学校内外的布置,这里岗哨分散在校园四周,每一个岗哨都占据着制高点,警卫荷枪实弹,戒备森严。学校的墙外密布着铁丝网,乍一看上去,这里更像一个监狱。他们这群手无寸铁的学生,就像是一群戴上隐形手铐脚镣的“旅客”。但愿,他们的旅程不要太长。

“请诸位新同学到教导处领取军装,半个小时后在操场集合待命。请诸位新同学到教导处领取军装,半个小时后在操场集合待命……”学校的广播不断重复着同样的内容,同学们在领队老师的带领下,前往教导处。

半个小时后,两个小组大约一百多人着装整齐地站在了空旷的操场上,教官们也列队以示欢迎。

在一声“立正!”的口令中,杨慕次看见了杜旅宁。

他站在学校操场现搭就的讲台上,高昂着头,穿一身笔挺的军装,戴一双雪白的手套,眼睛很冷,脸上显得很严肃,没有多余的表情。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杨慕次的头脑突然变得异常清醒了。

“欢迎新同学,来到我们中央警官学校特种警察人员训练班。”杜旅宁带头鼓起掌来,操场上响起一片附和的掌声。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两个字:学习!你们到这里来的目的是学习。学习的宗旨是为了将来更好的工作,更好的服务于社会。有朋自远方来,人不知而不生气。也就是说,在这里,不需要任何知名度。越是默默无闻,越是善于渗透和隐蔽。”杜旅宁阴沉的目光在扫荡全场。“不过,我要提醒大家,这里不是一所普普通通的学校,它也不是一般的军校,它是一个秘密的全封闭的‘谍报’学校!”人群中有人发出不安的惊呼。“我就是这所学校里的最高执行长官,军统局情报处少将处长杜旅宁!在这里,我的命令就是铁的纪律,你们必须无条件的执行,戴局长授权本人,在这里,一切手段均可使用,以维护一切铁的秩序,这里的一切一切我说了算!”杜旅宁看见了杨慕次。“当然,这需要你们全面的配合。我要提醒一些居心叵测的人,不要试图挑战我的权威,干扰同学们的学习。任何对我的命令阳奉阴违的行为都将受到严惩!不管他是谁,无论他的后台有多硬。鉴于这是一座学校,大家也都是学生,所以,在这里,所有的教官、包括我,都是你们的老师,你们以后直接称我为老师,就可以了。我的话完了。大家如果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下来以后可以找任何一个教官谈话,包括我在内。解散。”

解散后十分钟,慕次被一位李教官直接带到了学校训导处,慕次被告知,杜旅宁要见自己。

慕次心里做好了最坏的准备和最佳的应对,但是,当他真正走到杜旅宁的办公室的时候,他意识到也许自己要寻求新的途径来脱困,因为这个房间太黑暗,那厚重的落地窗帘关住了所有的春光,慕次可以近距离的感觉到杜旅宁身上的杀气,杀气太重了。

“报告!行动组学员杨慕次奉命前来,请老师训示。”

“什么时候到的?”杜旅宁问。

这是明知故问。“我跟老师您同船到岸。”

杜旅宁甩手一拳,结结实实地招呼到慕次脸上,慕次脚步不稳,整个人被摔在地上,但是他的身子却象受到弹簧反弹一样,一跃而起,纹丝不动地站在杜旅宁面前。

“什么时候到的?”杜旅宁再问。

“今天中午十二点。”慕次答。

“没有去看看街景?”

“没有。”

“没有去逛逛印刷厂?”

“没有。”

“没有去伪造文件?”

慕次没有回答。

“说话呀。”

“犯法的事我不做。”

杜旅宁笑起来。“读过‘曾子语录’没有?”

“读过。”

“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

“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

杜旅宁轻轻鼓了鼓掌,以示欣赏。“知不知道,你与其他学员的不同之处在哪里?学而时习之,他们是来学习的;传不习乎?你是来温故而知新的。不是吗?”

“不是!”慕次坚决否定。

“不是?你是什么专业毕业的?”

“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

“什么专业?”

“金融管理。”

杜旅宁毫不客气地迎面又给了慕次一次重击,这一次不等慕次反应过来,又补了一拳,慕次再次被打翻在地。

慕次这一次没有逞强,他停顿片刻,才慢慢爬起来。“对不起。”慕次说。

“什么?”

“对不起。老师。我无意触犯您的尊严。”

“可是你已经做了。”

“不知者不罪!”

“说得好!”杜旅宁顺着桌子走过去。“但是,有一件事情我还没有想通。你说你是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毕业的,我们也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你是日本东京大学金融管理系毕业的,那么,问题来了,难道财经专业也教人钮门撬锁?回答我!”

慕次没有回答。

“为什么不回答?是不能回答?还是根本就无法回答?我们这一行你已经学过了?那你为什么还要来?”

“没有!”

“你驾轻就熟!”

“没有!”

“有!”

“你诬陷我!”

“我为什么要诬陷你?你初来乍到,我跟你还很陌生,我为什么不诬陷别人,而偏偏要诬陷你?你给我一个理由。”

“因为我会开锁。我私自动了您的私人物品。”

“避重就轻。”

“我在日本读书的时候,曾经在一家锁具厂勤工俭学。我不仅学会了开普通的家用锁,而且会开保险柜。”

“一个上海大银行家的少爷,也会勤工俭学?”

“信不信由你。”

“你姑且言之,我姑妄听之。也许我们要等你新一轮调查报告回来以后,才会有第二次真正的谈话。”杜旅宁头也不回地把手一抬,指着门说:“出去!”

“是!”慕次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

与此同时,通往杜旅宁办公室的另一道门被推开,军统局少校女特务俞晓江手里拿着一本卷宗走了进来。她相貌平常,眉宇间透着精明,是那一种喜怒哀乐都不会被人轻易察觉的人,也是那种一扎进人堆里就找不到踪影的人。

“都听见了?”杜旅宁问。

“是的,处座。”

“你怎么看?”

“应该说他有完美的涵养和坚强的毅力。”

“评价很高。”杜旅宁点燃了一支烟。“手里拿着什么?”

“是‘上海7号’所提供的杨慕次家庭材料,我已经委托我们在日本东京的线人替我们调查杨慕次在国外的所有材料。大约一个星期后,我们会得到一份有关杨慕次身份的完整分析报告。”

此刻,窗外隐隐有雷声传来,杜旅宁猛地拉开窗帘,天空阴云密布,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远处山涧高大的翠木几乎要遮住杜旅宁远眺的视线。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到凌云始道高。”杜旅宁说。“杨慕次如果没有问题,那么,这个学生,我亲自带。”

“是,处座。”

暴风雨真的来了。

在特训班为时一星期的超负荷急训中,有许多学生体力不支病倒了,问题是在这里受训的学生没有资格享受病假,于是,有一名女学生在即将结束的残酷军训中溺水身亡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学生们的愤怒是可想而知的,他们冲击了学校的教导处,教师和学生双方发生激烈冲突,闹到最后,由枪声来解决事态。

而杨慕次却丝毫没有参与这次过激行为,他在军训之余,一心一意地跟着俞晓江学习接收密码和拆卸、组装电台。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见了一对情侣同学的对话…… qA9xUi/LRwv0CiIFugWa0yhTxhX4z8sk+2V0f4aF+kC/imnhtIUgkNY4opLrgKKt



第六章
宫花旋落已成尘

那是一个天气很闷的下午。

慕次奉命到李教官的办公室去拿最新一期的《电讯技术》杂志,因为,俞晓江叫他对有关电讯的新技术都要有所了解。从教官室出来,他径直向学校操场的后楼走去,那里虽然僻静,却是一个读书的好场所。

学校操场的后楼底有几株褪了色的梅花树,在娥娜的春风中显得十分衰落,慕次正打算到平日里坐惯了的圆形木椅上去读书,却看见两个抱头痛哭的情侣挤坐在圆形木椅里,这两个人他都认识,男的叫郭字琼,是从电讯学校临时招募来的,女的叫和雅姗,据说是满清遗老遗少的子孙,平日里内向、矜持、缄默,大家都叫她“和格格”,以示她姓氏曾有的辉煌。她是从新学堂直接来报考的,目的很简单,就是为了逃避家庭为其安排的封建婚姻,选择自由恋爱,义无返顾地追随郭字琼而来,并一心一意要嫁给他。

这一对情侣在学校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从第一天到校起,他们几乎形影不离,听同学议论,夜深人静,两个人经常在这稀疏的梅林里约会,也从不怕别人看见,比结了婚的人还要理直气壮。教官们也似乎默认他们这种关系,并无人出来干涉,所以,慕次在这里看见他们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两个人好端端的哭作一团,慕次真的很佩服他们在时间上的空闲和感情上的丰富。

慕次迎着风在后楼的过道台阶上坐了下来,他虽然无意偷听他们的谈话,但是,他自己也不否认他顺风在听他们的谈话。

“我感觉非常痛苦,好像一觉醒来,自己已经置身于汪洋大海中随浊浪翻滚,而不能自救,不能脱离苦海。这实在是与我离家出走的初衷相差太远,我几乎丧失了所有抵抗的能力,我甚至不知道明天会怎样?”和雅姗一边述说心中的苦闷,一边流泪。

“难道你认为嫁一个不认识的人,会比跟着我幸福?”

“至少不会有生存的危机。我现在非常害怕……整日整夜的栖惶不定。”

“姗?”郭字琼显然在尽力安抚她。

“我为了情窦初开的爱情不变成一种可以馈赠亲朋好友的礼物,跟你来到这里,我以为这里是一所培养警察人材的学校,我万万没有想到这里是一所间谍学校。我不想做这种充满了恐怖和血腥的行业。我们到底要学什么?暗杀?爆破?阴谋?我觉得自己不能这样堕落下去,我们不能这样被动的等待下去,再这样下去,我们会死,就算人不死,精神也会死。”

“你冷静点,冷静点,姗。”

“我不能冷静了,我没办法再冷静。我有孩子了!”

“什么?”郭字琼大为惊讶。“是真的吗?”

“是。我不知道怎样面对这个小生命?带我走吧!我们逃吧!中国这么大,我们哪里不能去?为了孩子,不,救救孩子!”

“救救孩子?”

“琼!我恳求你!”和雅姗炙热的爱火此刻化为无穷的力量,她要挽救自己的家庭,让这个即将诞生的三人世界永远远离硝烟,她要一个安静的环境,为未出生的宝宝去迎接美丽新世界。

“姗。我答应你。为了孩子,也为了你,一有机会,我们就逃!”

“你有办法吗?”

“夜间岗哨林立,不易冒险,何况你肚子里还有孩子,一不小心走进沼泽,就永远留在这里看风景了。我们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争取白天出去。只要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外面就是公路了,白天容易搭顺风车,到那时,我们就可以开始我们真正的幸福生活了。”

两个对幸福和未来充满信心和憧憬的年轻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仿佛天堂的门已经向他们开启……

避开岗哨?穿过铁丝网?搭上顺风车?哪有那么容易?慕次想。不过,为了孩子,实在是应该拼一拼,慕次并不反对他们冒险的决定。因为,慕次认为他们毕竟还是学生,涉世未深的孩子,他相信,没有人会忍心将他们置之死地。

可是,他错了。

第二天上午的刑侦课上,杜旅宁讲述了怎样用最简便的方式向犯人刑讯,他说,在公园里、在旅馆里、在家里,都会有“水”的存在,常言道:水火无情。如果你想让被自己抓住的犯人立刻讲话,那么,打开“水龙头”,让水直接从受刑者的鼻腔里灌到肺里,受刑者会非常痛苦,很多意志薄弱的人会当场就范。为了演示刑求的过程,杜旅宁用学生做了一次示范。他选中了郭字琼!郭字琼被他弄得当场晕厥,当然,同时晕厥的还有他的心上人和雅姗。

“你们要学会熬刑!”杜旅宁说。“就象是在江河里游泳一样,你们失去了目标,暂时无法上岸,那么,多喝几口水也没有什么关系,最大的危险是呛水!”

这时,昏厥过去的郭字琼又醒来了,他不断地喘气、咳嗽。

“水一旦呛入人的肺部,人的生命就会有危险,就会因咳嗽而使呼吸更加混乱,严重的肺部会慢性出血。”杜旅宁走近郭字琼,近乎残酷地说:“郭同学,我们再试一次。这一次,希望你能坚持久一点……”

没有人敢站出来说话,谁都怕惹祸上身。

郭字琼咳地很厉害,几乎不能说话。他无法拒绝和反抗,任由杜旅宁把自己拖到水池边,准备接受第二次非人折磨。

“等一下。”慕次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老师,让我来。”他言简意赅,也不管杜旅宁的反应,自己先脱了军装,把衬衣领子卷进去,深呼吸后,一头扎到水池里。

学生们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你们沉下去后,不要着急,一定要顺其自然。一、两分钟不呼吸,不会伤及内脏,你也毫发无伤。但是,时间长了……”杜旅宁目不转睛地盯着水池,一分钟、一秒钟、两分钟、十秒钟,三分钟、三十秒……他突然出手,将慕次拉了上来。慕次大声咳嗽起来。杜旅宁冷冷地说:“时间长了,水浸到肺部,会死人的!”

杨慕次在同学们的帮扶下站起来,先去看郭字琼怎样了,此刻,醒来不久的和雅姗正陪着郭字琼,两个人低声向他道谢。慕次看他们并无大恙,于是,甩了甩湿润的头发,拎起自己的军装,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到哪里去?”杜旅宁问。

“去透透气。”慕次大声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快被这里污浊的空气给窒息死了。”杨慕次大跨步离开课堂。

杜旅宁破天荒的没有任何反应,只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么,我们继续……”杜旅宁的心里越来越欣赏慕次的桀骜不驯了。

午休的时候,俞晓江打电话来叫慕次去她办公室,有一些文件需要他帮忙清理。慕次二话没说,马上答应。

当慕次从俞晓江手中拿到这些所谓的“文件”时,才知道,所谓“文件”不过是班上同学们写给亲人、同学的一些私人信件。慕次觉得很犯难,毕竟是别人的隐私,干吗要津津乐道地去读呢?

“有这个必要吗?”慕次问俞晓江,他认为晓江是一个比较通情达理的人。“这些都是别人的隐私,我们无权过问。”

“在这里没有隐私。”俞晓江头也不抬地吩咐,“有一部份,我已经处理完了,你帮我把这些没处理完的先分分类。”

“怎么分?”

“给父母的家书一类,给老婆孩子的一类,情书一类,给朋友同学的一类,写给电影明星的大众情书,不用分类,直接撕掉。明白吗?”

“好的。”

慕次把一封封信件拿出来,仔细地阅读,阅读后分类,突然,他闻到一股浓郁香水气息,这令人迷醉的香气来自一封寄往上海虹霞女子贵族学校的信件。他用小刀顺着信封口小心翼翼地拆开,这将有利于迅速将信件还原。

他读到了一封充满歉意、同时又对未来满怀希望的信,写信的人是和雅姗,信是写给她妹妹和雅淑的。信是这样写的……

雅淑,我亲爱的妹妹

你好

不知不觉我们分别已有一个月了,我非常想念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无忧无虑,活泼开朗。父亲虽然整日沉睡在无愁无欲的烟天雾海中,却并不影响你和我在一个幽静安适的环境中成长,那个时候的家园是我最为怀念的,我怀念那“日高窗下枕书眠”的优雅,更思念那“千年月色照我床”的浪漫。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些浪漫的青春岁月会像流水一样无情的远逝。父母居然拿我的爱情来换取舒适生活的筹码,他们居然要把我嫁到一个对我来说完全陌生的家庭里去,据说,新郎生性风流,在家里霸占丫鬟,在外面还养着妓女。我是无论如何不能答应这门亲事的!于是,我选择了逃婚。

我在读新学堂的时候认识了郭君,他是一个非常善良的人,但是,他是一个很贫苦的出身,他读书的钱一半是靠他父亲跑船挣来的,一半是他勤工俭学得来的。他知道我不幸的遭遇后,就向我倾诉了他对我的爱慕之情,为了我自己的终身幸福,我选择了郭君。为了逃避家人的纠缠,我和郭君同时报考了警察学校,希望能凭借这学校的特权,逃过所有的厄运。可是,我忘了,还有你,我亲爱的妹妹,你是孤立无援的,我不敢想像自私自利的父母亲会不会让你去顶替我嫁人。如果是那样,我就是个罪人了。我决不能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会一生一世受到良心的谴责和折磨。所以,我亲爱的妹妹,你一定要想办法拖住时间,等我回来带你一起走。

我和郭君在这个学校里,生活的很愉快,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即将出世的小宝宝,为了孩子,我们决定离开学校,回上海去工作,以保证孩子将来成长在一个安静和平的环境里,我们的归期就定在这个月,我相信,不过一星期,我们就会见面了。

未来的日子里,我们可以自由而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希望雅淑你和我一样,企盼光明的到来。

接下去,就是和雅姗的署名和年月日的落款。雅姗万万想不到她已经投递到邮局信箱里的私人信件,此刻,又辗转回到学校里来。更想不到,有人已经拆看了她全部内心的秘密。慕次想了约半分钟,将信重新放入一个不起眼的新信封里,自己掏出钢笔来,重新抄写了新的地址,只不过把收信人的称呼改了改,改成和雅淑女士亲启。然后,将信放进给老婆孩子的一类信中。他希望,真能像和雅姗信中所写,他们会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也希望她的妹妹能及时收到这封信,不至于陷入生活的泥潭。

就在他埋头工作时,他听见了杜旅宁的声音。

杜旅宁好像刚从自己的办公室过来,他一进门,就叫晓江把“新7号资料”拿给她,不过,他看见闻声起立的慕次,还是颇感意外。

“坐。”他向慕次摆了摆手,回头问晓江:“怎么,你忙不过来啊?”

“是啊。”晓江说。“学生们晚上缺少娱乐,几乎每个人都写信,写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我真是应接不暇,疲于奔命。”

“几乎每个人都写信?杨慕次,你写了没有?”

慕次立正答:“没有!”

“为什么大家都写家信啊、情书啊,聊以消遣寂寞,你为什么不写,连一封报平安的家信也没有?”

“因为我没有时间消遣寂寞。”慕次趁机发泄不满。杜旅宁不答话,他随意抽取一封信件来读,不过读的很认真,也很动情。“……我看不见天空的颜色,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我象一个空气中的彩色肥皂泡……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杜旅宁把信放下。

“这是一首新诗,老师。看不见天空的颜色,是因为同学们很悲观。”慕次突然抬起头来,直视着杜旅宁。“看不见花和树的自然姿态,是因为花和树的生长被扭曲了。”

“花和树代表什么?”

“爱情。”

“爱情是什么?”

“爱情是人类最珍贵、最真挚、最炙热的、最朴素的情感。”

“爱情能够维持多久?”

“天长地久。”

杜旅宁大笑起来。“我有时候真是搞不清楚,你是太幼稚?还是太深沉?”

“他应该是对爱还很幼稚,用情却很深沉。”俞晓江打趣说。紧接着,她把一份密封的档案交给杜旅宁,说:“处座,这是您要的材料。”

杜旅宁接过档案,说:“这些信件,特别是给父母、老婆孩子的平安家书,如果不涉及党国机密,检查完后,就尽快替他们寄出去,其余的信件和情书一律销毁。”杜旅宁走到门边,突然折回来,说:“晓江,你刚才说缺少娱乐?”

“是。”

“我们应该立即调整一下学生的课程,比如,交际舞和音乐。”杜旅宁说到这里,又对慕次说:“这应该是你的强项,你不是出身名门吗?”不等慕次作答,他就转身去了。

交际舞的音乐很快在校园里响起来,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光秃秃的操场成了学生们娱乐的重要场所,经过了长时间残酷训练的同学们,突然身心放松地走进了一个美妙的音乐世界,多多少少有些兴奋,在教官的辅导下,他们的舞姿越来越规范,动作越来越娴熟。但是,教官们摇头的多,点头的少,因为,学生们缺少了一样在舞蹈中必不可缺的东西,那就是高雅的气质。

杜旅宁观察了许久学生的舞姿,自己也有些技痒,于是,他请俞晓江跳一曲“华尔兹”。学生们纷纷让路,大家围成一个大圆圈,以便都有好的角度来观赏老师的舞蹈。

慕次发现,郭字琼与和雅姗不见了。

四周的岗哨都在远距离观看舞蹈,戒备的确松懈了,慕次希望他们能够全身而退,为了孩子,他们确实应该走了。

梦幻般的音乐响起,由几对教官组成的“华尔兹”舞蹈,吸引了众人的眼球,杜旅宁和俞晓江配合优美,快速旋转,如陀螺般美妙,犹如春藤绕树般温柔。不论是圆的旋转,还是顺畅的前进,多采的舞步始终牵系着音乐的节拍。一曲终了,掌声四起。

慕次在观舞的学生队伍中,保持着他一如既往的孤傲,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应该为那一对情侣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也就是再次分散警卫的注意力,为这对鸳鸯提供宝贵的“脱逃”时间。于是他故意嘴唇微微上翘,做出一副不屑的神态。杜旅宁注意到了他的这种天生傲慢的情绪,于是,向慕次走过来。“你好像对我的舞蹈非常排斥。”

“谈不上排斥。因为老师您不太了解‘华尔兹’。您神采飞扬的风格和铿锵有力的步伐,更适合跳‘探戈’。”

“具我所知,‘华尔兹’也是刚柔并济的。”

“对,所谓:柔能克刚,有柔才会有刚的气势。这正是老师所缺乏的。”

“那么,你来给大家做一个完美的示范。”

留声机再次响起,泻出温馨流畅又动人的旋律。杨慕次走到操场中间,很客气地问:“请问各位女同学,有没有从:上海虹霞女子学校或者是圣玛利亚女子学校就读过的?如果有,请上前一步。”

这两所学校都是上海贵族小姐首选的名校,所以,操场上根本就没有女声回答。就在慕次略感失望之际,寂静的操场上,突然,有一个女生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了。“我叫辛丽丽。我是上海明晨女子学校培养的淑女。愿效微劳。”

“不胜荣幸之至。”慕次优雅地发出邀请。两个人虽然穿着整齐的军装,但是,举手投足之间渗透出的那一份属于贵族的高傲感,征服了全场。所有人同一时间行注目礼。

杨慕次和辛丽丽开始在美妙动听的音乐中舞蹈,他们漂亮的反身,流畅的旋转,灵活的姿态把所有人都带进了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境界。

他们尽善尽美的表演,让整个空旷的广场变成花香满地,酒香四溢的繁华世界。让所有的人悠然神往。

就在这风光旖旎的时刻,清脆的枪声响了……

所有的人都为之一震。学生们反应不一,有叫的,有跑的,也有观望的。大多数自动散开,以保证自己的安全。

“谁在开枪?”杜旅宁大吼了一声。

“不能开枪!她肚子里有孩子!”慕次知道,这对鸳鸯也许走不成了。

“你知道是谁!我也知道她是谁了!”杜旅宁气愤地推了慕次一把。“难怪今天你要抢着出风头!你以为你在帮她?你正在杀人!”

这时,俞晓江将一个临时话筒递给了杜旅宁。

杜旅宁高声问:“刚才什么情况?”

岗哨里执勤的警卫用话筒回答:“报告处座,有学生触电了!他们企图翻越铁丝网,被电给打死了!弟兄们已经补过枪了。”

被电击过,又被补了枪。显然,他们已经离开了这个美丽世界。慕次眼前一黑,身子直直地跪了下去。他不能想像和雅姗苍白的脸和冰凉的身体,他感觉鲜血在自己的四周弥漫,血淋淋的扑面而来。

杜旅宁面无表情地对俞晓江说:“带杨慕次去看看尸体。我希望他永远记住他们临死的样子。当然,也包括在场的所有学生,下午两点钟,全体集合。”

杜旅宁走了。慕次陷入了悲哀。

岗亭狭小的过道里,慕次看见了郭字琼与和雅姗的尸体,他们的表情很痛苦。警卫说,他们两个企图穿越铁丝网,但是,很不幸,铁丝网是通了电的。郭字琼触电身亡了,和雅姗看见心爱的人横尸当场,悲痛欲绝。警卫们鸣枪示警,和雅姗决然不肯离去,于是毅然相随。

花落人亡。

慕次觉得自己成了杀人的帮凶。他应该阻止他们逃跑,而不是帮助。他与他们并无任何瓜葛,可是,他的内心却很悲伤。俞晓江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剪了两只蝴蝶,放到两人依然未冷的尸体上。

“他们会再生吗?”慕次问。

“相爱的人永远不会死。”俞晓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他们也许并不愿意让人打扰他们的安宁。你,还需要去面对更残酷的现实。”

不知怎的,慕次一直对俞晓江心存好感,此时此刻,他很感激俞晓江的提醒,自己还有任务没有完成,自己必须以优异的成绩毕业,从而达到预期的目的。

这里是“战场”,不是“情场”。

慕次决定重头来过,他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必须获得杜旅宁的信任,必须从这里活着走出去。

杜旅宁回到办公室后,心情格外好,他对杨慕次心存的怀疑,在今天总算告一段落了。不,不只是告一段落,而是结束了,是尾声。

原先,杜旅宁对慕次来校的意图和动机做了多种猜测,最危险的一种猜测,就是,慕次是共产党派来的卧底。自己就曾经破获过他们多次类似“掺沙子”的计划。所以,这一次,杜旅宁没有对任何人掉以轻心。

学生们任何一次盲目的行动,都会导致学校对他们历史的深入调查,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左倾?还是右倾?

如果杨慕次是共产党,他绝不会这样做!这种帮助同学逃跑的愚蠢行为,会让他陷入另一种绝境。如果他是共产党,那么,他需要长期潜伏,长期作战。他必须要以优秀的成绩从这里毕业,而后像钢刀一样插入对手的心脏。这才是他应该做的,而决不是和学校作对!

杨慕次几乎没有想过事发后,自己有被淘汰、被暗杀的危险,这证明了他对“组织”还不了解,他无所畏惧。又恰恰证明了他身家清白,却无可疑之处。

第一次学生们因为有学员溺水身亡而闹事,慕次没有参加,使自己非常疑惑,他为什么不冲动?现在看起来,他是这批学生里最冲动的一个。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促使杜旅宁做出了解除对杨慕次怀疑的决定,因为,他已经看完了情报机关从日本东京大学抄录回来的有关杨慕次的全部学籍档案,证实了慕次所说的全部都是事实。

伯乐总算遇到了千里马。

就在杜旅宁怡然自得时,杨慕次来了。慕次脸色苍白,眼睛湿润,灰暗的表情和此时杜旅宁的心境相差甚远。

“去看过你所帮助的同学了?”

“是。”慕次答。

“你好像很不适应。”

“是。”

“没有见过死人?”

“是。”

“你心里很害怕?还是很难过?”

“我很内疚。”慕次的眼泪夺眶而出。

“他们的死,是咎由自取!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我情愿死的人是我。”

杜旅宁摇了摇头。“不……”

“是我杀了他们,杀了他们一家三口!我请求您!立即枪毙我!我的内心实在是太痛苦了,我难以承受这种蚀骨钻心之痛悔。”

“我们这一行的痛苦,远远不是外行人所能体味的。不过,你做了这一行,会源源不断地发现这一行的魅力。”

“杀人的魅力?”

“浅薄的观点。”杜旅宁反驳。

“我想退出。”

“为什么?”

“因为您让我感到恐惧,我跟您之间根本无法沟通。抑或是,您从心底蔑视我?”

“我为什么要蔑视你?你是一个可以被蔑视的人吗?”

“可是您一直在排挤我,不,不止排挤,是排斥。您怀疑我,不信任,甚至想借机除掉我……我不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你所犯的最大错误,就是喜欢意气用事,以点盖面,以偏概全。不,不过最重要的原因还不止这些。我跟你一路上过来,觉得你情绪波动太大,太不稳定。要么显山露水,要么少言寡语……”

“老师……”慕次想分辩。

“不用在我的面前粉饰自己的言行,太不明智。换言之,你要学会在任何人面前将自己所有言行控制自如,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你运用的武器。你很优秀,在这一批学生里你非常优秀,鹤立鸡群。你有敏锐的观察力,卓越的智力,高才生嘛。唯一使我怀疑的是,你为什么到这里来?是什么原因让你选择这个危险的职业?为什么要截然背离过去的生活?”

“我想为国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

“在金融界一样为国家做事。”

“我好奇。”慕次直截了当地说。这一次,杜旅宁的表情却开始轻松起来。他点上一只烟,说:“接着往下说。”

“我真的很好奇。我很想给自己换个环境。”慕次第一次感到自己心里一团糟,“我的父母,我跟我父母的关系一直不太好。我很孤独,我从小到大,没有得到过他们真心的关怀。我说的都是真的,说出去人家一定不相信,一个大银行家的少爷可以穷到一天只吃一个苹果充饥的地步……”慕次开始哽咽。

“从什么时候开始?”杜旅宁问。

“从我记事的时候。”

“太不幸了。”杜旅宁看着慕次的眼睛说。“你难道没有尝试过去改变彼此双方的感情吗?”

“我尝试过,不过,彼此隔阂太深。再说我也大了,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父母,在教育方面,他们没有亏待我。只不过,我不想在父亲的银行里做事。”

“所以,你一直在一家英国银行做营业部副经理?”

“是的。我不喜欢这种枯燥无味的工作,整天看报纸、等客户、陪笑脸、看账本、炒股票,甚至傻子一样坐在咖啡馆里看风景,太无聊,又无趣。我不想过这种平淡的生活。我想寻求刺激,想选择一种前所未有的惊险刺激的生活。所以,我今天走到了这里。”

“后悔了?”

“是。”

“所以想退出?”

“是。”

“可是这一行有这一行的规矩!这一行有一句严厉的门规,叫:站着进来,躺着出去。我想,你也知道,这句话不是恐吓,也不是威胁,这句话是规矩,规矩是不容破坏的。我想你是聪明人,你会做出最明智的选择。”

“我知道退出是一种美好的奢望,所以,我更加痛苦!老师。我不想再伪装自己的心情,我活得真的很累。”

杜旅宁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容。“这就对了。我是你的老师,你不需要在我面前隐瞒你的思想。从现在开始,我需要你真诚的回答我的一切疑问,而不是例行公事的敷衍。”

杨慕次知道,现在自己和杜旅宁之间的信任开始真正建立。“我尽力,老师。”

“尽力?尽力是什么意思?尽力不说谎,还是尽力去圆谎?”话虽然尖锐,不过杜旅宁的语气很温和。

“我不习惯。”

“习惯什么?”

“老师您对我说话的态度和行为上的粗暴。”

“你希望我怎样做?和蔼可亲?还是推心置腹?我是你的老师……”

“老师是授业解惑的,您不是。您让我无时无刻不感到压抑。”

杜旅宁漫不经心地说:“尊师重道是中国人的传统,传统很难形成,但却异常脆弱,很容易被人破坏。我不希望看到你是第一个在这里破坏传统的人。”杜旅宁转过身去,用强硬的口吻命令,说:“鉴于你今天所有鲁莽的行为,我要关你的禁闭。在关禁闭这段期间里,你不能和任何人说任何一句话!包括自言自语,也不行!直到你愿意听从我的一切指令。换句话说,直到你看见我不再有任何压抑。我需要你在学习中释放你的聪明智慧,而不是在任何教官面前逞强好胜。你听懂我的话了吗?”

“是,老师。”

这时,紧急集合的铃声响起……

时钟指向下午两点。

“先去操场集合。等待我的命令。”

“是。”慕次走出杜旅宁的办公室,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早上还是春光明媚的操场,因为横陈着两具年轻的尸体而变得异常阴森,他们的血在春风中凝固了,生命在无限春色中结束了,两只纸蝴蝶陪伴着他们,提示在场所有的学生,他们是殉了情,他们是自己放弃了生命,放弃了春天。

“令人难以置信,难以置信啊,青春年华,如花岁月,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葬送在这里!怪谁呢?谁都不怪,怪他们自己,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诚然,殉情是诗意的,我不否认。可是,诗意的东西太过缥缈,虚无。所以,我们要做一件事情,就是忘却,忘却诗意、忘却那些所谓美好的、不切实际的所有人和事。专心致志地回到现实中来,现实是残酷的!姑且这样认为。你们走到这里来,无论出于何种目的,报国也好,求知也好,找一个稳定的饭碗也好,你们来了,首先要学会生存。为了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所谓爱情,你们可以在幻想中保留。”杜旅宁居高临下地审视着现场上每一个学生的表情,他看见了学生们心里的恐惧和脸上的震惊,他达到了目的。“他们死得很难看,死得非常没有价值。这是一个悲剧,无可挽回的悲剧。但是,这个悲剧的发生,是为了不再发生任何类似于此的悲剧!大家都看到了,与其做一个可耻的逃兵被处死,不如做一个光荣的烈士!从现在开始,我要看到你们整齐划一的步伐,看到你们千锤百炼的生存技巧,看到你们生死关头的从容不迫。”

操场上没有声音,安静地不能再安静,学生们站在风中,每一个人都忍受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煎熬。

“如果大家都同意我的观点,那么今天,死去的人就算没有白死。杨慕次出列。”随着杜旅宁一声令下,慕次大跨步向前一步走,立正。

“由于你善意的鲁莽帮助,造成了无可挽回错误。所以,你必须受到惩罚。从现在开始,我要关你一个星期的禁闭,立即执行。我希望你利用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好好反省你过去的言行。一个星期后,我要看到另一个脱胎换骨的你!能做到吗?”

“能。”

“大声一点,我听不见。”

“我能做到!”慕次高声回答。

“好。现在全体解散。”

学生们迅速散去,这操场的血腥味令他们感到厌倦和恐惧。慕次被警卫带走的瞬间,他决定再次对杜旅宁表明一下自己的诚恳的态度。他叫住了杜旅宁。

“老师,我请求您的原谅。”

杜旅宁轻描淡写地说:“话虽然说晚了点,不过,还来得及。”

“从今以后,学生唯老师马首是瞻!”

看着英姿飒爽的杨慕次,杜旅宁的心情终于多云转晴了。“这句话说早了点,不过,我很爱听。”

当天晚上,郭字琼与和雅姗被草草埋葬于学校的梅树底,有关他们的一切资料都被销毁了,他们从这个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经过将近一个月的海上颠簸,阿初和荣升、丽水总算回到了久别的家乡——上海。荣升这次回家,意义非凡。经过长达数年的孤单岁月,他对于过去曾经拥有的美好爱情做了一个永远的结束。

因为,他不能再这样盲目又凄惨的生活下去。由于他感情上的极端自私,他失去了自己慈爱的父亲,他没有尽到一个做儿子的基本义务,没有给父亲养老送终。他自己失去爱人的痛苦远不如他的母亲为他所承受的痛苦的万分之一。荣升一想到这里,就恨不得立即插翅飞到母亲的身边,彼此互相安慰,能够减轻彼此的痛苦和悲哀。

阿初的心境是平和的,他已经默认了命运对自己的安排,无论将来怎样,他都不会舍弃四太太对自己的关怀和爱护,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回家。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家庭,却能让自己魂牵梦绕,充满温馨回忆的家。

阿初和荣升各有心事,丽水却是个例外,这次回来,总算没有辜负姑妈的嘱托,将荣升完好无损地找了回来,不觉志得意满,春光满面。

他们三人一出港口,就听到有人喊:“大少爷!大少爷!”,紧接着,一大群记者围追堵截而来,闪光灯此起彼落,大伙儿扎到一堆,拼命抢镜头。

原来,荣家自从收到荣升即将回国的电报后,就派人每天到港口来等,新闻界知道后,也是大动干戈,各家报馆都派记者蹲点,就在港口设伏,都想第一个拍到第一张荣家掌门人的尊容。因为三个人都是洋装打扮,特别抢眼,所以,荣家的司机阿福一眼就把他们逮到了,他激动的大嗓门一吼,惊动了所有的记者,一时间,人欢灯闪,煞是热闹。

“荣少爷,请问您这次回国是否将全面接手家族生意?成为新一代的药业掌门人?”

“请问您当年是为了什么出国的?您的妻子病故,是否是您离家出走的重要原因?”

“荣少爷?荣少爷,请问跟你同船回国的小姐是否是您的未婚妻?”

“荣少爷,您的健康情况怎么样?”

“荣少爷,您在国外是否已经结婚了?”

“您是荣家的小公子吧?您能让我们拍一张照片吗?”

“您做为一名医学博士,放弃国外高薪工作,回到祖国,为国家效力。请问您内心真实的想法是什么?”

“这位小姐,我们是妇女先锋杂志社的,你能接受我们的专访吗?”

荣升显然不适应这种强烈的光的刺激,他在阿初和丽水的掩护下,低着头往前走,司机阿福早被记者的人潮给挤出去了,急得在人群外直跳脚。

“请大家安静!安静!请大家不要挤、不要乱、不要慌。”阿初为了保证荣升和丽水的安全,不得不站出来控制局面了。“我们刚刚回来,脚跟还没立定,诸位过量的热情,会把我们再掀回大海去的。”大家笑了。“诸位的问题,我们现在都不方便回答。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们风尘仆仆,喘息未定,还没有去拜见高堂,就在这里大肆张狂地开记者招待会,与礼不合!各位,各位,辛苦,我们非常感激。等我们回去见了长辈,我们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复。现在,请各位让一条道路,阿初领情了!领情了!”阿初笑容可掬地给大家作了一个长揖,记者中有人抓拍到这个镜头。

突然,一个被裹挟在人群中央的一名女子被一名记者笨重的照相机砸倒,从人群中跌出来,正好摔在阿初和荣升的脚下。

众人惊呼起来。

阿初急忙蹲下身子,把那女子的头放平,替她略做检查。那女子的额头上渗着血丝,春葱一样的手指苍白无力地伸展开来……

荣升仿佛看见一朵美丽的花正在眼前旋落、枯萎。

“我认识这个人。”一名记者指着地上的女子说。“这个人每天都到这里来等她的姐姐,每天都要等到最后一班船靠岸她才走。”

“她怎么样?”荣升问。

“没什么,她严重贫血,缺乏营养……”没等阿初把话讲完,荣升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居然一下子把那女子抱了起来,对阿初说:“我送她去医院,你先回去。”

有人立即帮忙叫了辆黄包车,荣升抱着那女子登上黄包车,根本就不顾阿初和丽水的劝阻,扬长而去。

记者们纷纷抓拍,各路人马浩浩荡荡地跟去。

阿福因为暂时挤不进包围圈,就找了个公用电话报平安。“大太太,恭喜大太太,贺喜大太太。大少爷回来了。大少爷回来了。少爷精神着呢。身体啊,好。四太太?四太太放心,阿初少爷也回来了,我都看见了。丽水小姐没事,全回来了。少爷,少爷被包围啊,好些个记者,不知从哪个土地庙里冒出来的,多得数不清……大少爷?大少爷?”阿福突然看见荣升和一个女子坐黄包车打从眼前经过,这一下非同小可,他大声叫起来:“大少爷!大少爷!我在这呢。”话筒那边大太太急了,问:“怎么一回事啊?大少爷怎么了?”“大太太,大少爷抱着个女的,坐黄包车走了。”“那,那你快去追啊!”“好呐。”阿福把电话给挂了。一转身出来,迎面就看见阿初和丽水。

“阿福哥!”阿初虽然有几年没见过阿福了,但是,凭阿福那浑圆的身材,他一眼就能把他从人堆里给拎出来。

“阿初少爷!”阿福很激动,一下就把阿初给抱起来甩了个圈。丽水也笑起来。三个人有说有笑地把行李放好,坐上了汽车。阿福这才又想起大少爷来。“大少爷呢?我们走了,大少爷怎么办?”

“你还怕他在上海走丢了?”阿初说。“我们先回去,给太太们报个平安,等少爷办完了事,他自己会回去。不用担心。”

车子开动了。

丽水突然说:“阿初,你说明天的报纸会怎么写?”

“怎么写?”

“荣大少上海滩英雄救美!”

阿初摇头。

“那会写什么?”丽水问。

“荣大少与一神秘女子入住同一家病房……”话音未落,即遭丽水迎头痛击,阿初大笑不止,汽车绝尘而去。 YYFM93kqhbjdutkCTJV/NQYJJWC9CB8U1szkv4WXdZRV86c5iBtws6C0dGIf2KdP



第七章
却疑春色在邻家

荣家大门口,张灯结彩,布置的喜气洋洋。台阶上下的青石条被水冲洗的能照见人影子,朱漆大门上铜钉金灿灿的眩目。随着时间的推移,主人昔日赫赫的权势已不复存在,可是荣府门前那两个娇慵的石狮子依然荡漾着华贵的风采。那种从骨子里浸透出来的贵族气息弥漫着十足的优越感。

昂首痴望的佣人们分散站在两边街口,连间壁的街道也打扫的干干净净。

低眉凝注的丫鬟们穿得一色的新春装,莲花条子的坎肩,碎花布的长裤,红扑扑的脸,齐眉的刘海,一条松软软的大辫子,个个都像年画上贴了统一标签的广告女孩。她们整整齐齐站了一排,迎候着即将回府的少爷。容光焕发的大太太和盛装以待的四太太在府门前徘徊了好一阵子了。

三太太推说自己肚子痛,躲在屋里不出来。懒得看他们上演“母子大团圆”的活话剧。谁叫自己不争气,没给荣家生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没有一个是省心的。

荣荣大学毕业后,眼高手低,一直没找着一个好婆家,成天没心没肺的和一帮少爷、小姐们吃喝玩乐,过着纸醉金迷的“夜生活”。说她一句不好听的话,她有十句话等着回你,夹枪带棒地说:“大太太还没厌弃我呢,关三太太什么事?我吃的、喝的都是荣家的钱,败光了,也轮不到姨奶奶教训。可怜我没从大太太屋里出来,不然,何至于二十多岁了还窝在家里碍眼。”言下之意,自己如果不是庶出的,早嫁到豪门去当少奶奶了。这些话没有一句不戳到三太太的心窝里的痛处,气得三太太再也不管她。

荣华的性格很内敛,大学还没毕业就跟大太太商量着自己要筹办一个小书局,大太太也舍得钱拿给她去折腾,折腾来折腾去,小书局改办了两层楼的书店。荣华隔三岔五的不回家,就在书店里睡。三太太要找她说个话,也不容易。更别说替她找婆家了。

还好,三太太身边有个伶俐的使唤丫头叫:杏儿,干活手脚麻利,心眼也多。不过,此刻杏儿的心,也不在三太太这里,她也惦记着到前面去看热闹呢。

三太太也看出来了,拿话挤兑她,说:“你要想去外面看那红头发、绿眉毛的西洋景,我也不拦你。只是,不要痴心妄想谁给你好脸子看。”

杏儿说:“我才不指望谁给我好脸子看,我只想看看大少爷长什么样,还有那个阿初少爷。我呀,不是个男孩子,我要是大少爷的书童,跟着大少爷留洋,没准现在也是个什么博士了。哪像跟着您啊,做到死也是个丫头。”

“哟,哟,哟。委屈死你了。那你怎么不去啊?去啊!”三太太说。“我不希罕你伺候。”

“算了吧。”杏儿笑着说:“等我去了,你还不哭天抹泪的难过。你不希罕我伺候,我希罕伺候您啊。”说得三太太也笑了。

正说话间,就听见外面放鞭炮,炸响炸响,三太太想,一定是大少爷到家了。

阿福的汽车一驶进弄堂,就听得一串鞭炮声炸响。阿初略向外一看,冷不防地吃了一惊,他看见大太太和四太太都站在外面迎接。这可使不得,礼遇太过隆重。他连忙叫阿福停车。

车直开到丫鬟们的面前,还没停稳,阿初就下来了。

“大少爷您好!”丫鬟们异口同声地鞠躬问安。

阿初笑着解释说:“姐姐们误会了,我不是大少爷,我是阿初。大少爷还没到……”

他还没解释完,丫鬟们又齐刷刷地鞠躬,说:“阿初少爷,你好!”

阿初还没答话,四太太已经含着泪奔过来了。“阿初!”

“干娘。”阿初本打算见了四太太,好好的给她行个大礼,没想到四太太一走过来,就把他紧紧抱住,大哭起来。阿初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好跟着四太太难过。

这时,丽水兴高采烈地迎着大太太跑去,抱着大太太又哭又笑,一五一十地跟大太太讲荣升的事情。说荣升在码头遇见一个晕倒的姑娘,执意送她去了医院。荣升的脾气大家都是知道的,谁也拘束不了他,大约要等一会才能回家,叫大太太不必担心。大太太这才略舒了一口气。

四太太哭了一会,猛想起大太太来,自觉有失礼数。赶紧叫阿初给大太太磕头。阿初到大太太跟前行礼,大太太笑着说:“现在不同从前了,好歹阿初也是一个留洋的博士了,旧规矩不用因循了。”四太太揩了揩泪,说:“大太太慈悲,没有大太太,哪有我们阿初今天的出人头地,旧规矩不用因循,恩情须是要铭记的。”说着,说着,四太太自己先跪了下去,阿初赶紧随四太太跪了,一同给大太太磕头。“罢了,罢了。我知道你们的心。”大太太一把将四太太扶了,吩咐阿初起来,说,等大少爷回来,一家人给祖宗上香去。

一场热热闹闹的迎归大戏,因为主角的缺席,而显得虎头蛇尾。直到掌灯时分,荣升才回来。大太太自然也免不了喜极而泣的俗套,母子二人一阵欢喜、一阵伤心。给祖宗上了香后,母子二人促膝长谈,说不完几年来的悲欢离合,人世沧桑。大太太见荣升声音清朗,形容也不憔悴了,暗暗感谢上苍,总算是合浦珠还,称心如意。

天气仿佛还是早春,冷飕飕的。窗外的空气特别新鲜,一大片郁郁葱葱的绿叶在窗沿外招摇,春烟润着绿油油的叶子,系恋着生命的趣味。

和雅淑醒来的时候,既恍惚,又迷茫。她睁着一双忧惧的眼睛,先是痴望着头顶上粉白粉白的天花板,然后,目光缓缓移动到输液瓶上。她不敢轻举妄动,她觉得身体很疼,浑身乏力。她看见有一个清瘦的男子正坐在病房里的椅子上看报纸,那人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穿着一件蓝缎子长衫,身上弥漫着淡淡的茉莉花茶的香气,虽然报纸挡住了那人的面目,她从那人的坐姿和穿着上也能感觉到这个人的温文尔雅,格调不俗。

她想着自己百事乖违,落魄无靠,珠泪儿滚滚而下,哽咽了起来。

“你醒了?”她的悲伤,换来了荣升的问候。荣升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看见和雅淑晕倒的一瞬间,身体上反而有了重生一次的幻觉。

“你感觉怎么样?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了。”

“我感觉很难……”和雅淑难过地说不下去。

“很难受吗?”

“很难,活下去。”雅淑说。

荣升沉默了。

面对一个不想活下去的人,使他想起从前的自己。

他温柔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雅淑,说:“你失去了你一生中最心爱的人吗?”

雅淑摇头。

“那,你为什么不想活?”

“我家里人逼我嫁人。”

“你宁死也不肯嫁?”

“是。”

“为什么?”
“我们没有感情。”

“感情是可以培养的。”荣升说。当年他和妻子结婚的时候,也是互不相识的。

“他在外面养小妾。”雅淑的声音有些激动。“他好逸恶劳,他还抽鸦片。”

荣升的脸阴沉起来,他突然站直了身子,脸冲着墙,不说话。雅淑感觉到了他的不快,问他:“你怎么了?”

“我也吸过鸦片。”荣升的声音很沉很冷。

雅淑长叹了一口气。说:“戒了吧。”

“已经戒了。”荣升说:“但是,很想再抽。精神上很不容易控制。”

“是先生救了我。”雅淑突然把话岔开。“我却没有偿还先生恩情的能力。”

“我没有救你。”荣升淡淡地说:“你不必偿还。”他走到病房门口,又转过身,说:“你的医药费我已经提前预付了,等你身体康复了,你就自行出院吧。”

“等一下。”雅淑支撑着坐起来。“先生您还来吗?”

“如果,我来,不带给你任何压力的话……”

“那么,先生请再来。”雅淑表明了态度。

“好,那么,再会。”荣升走出病房,关上了门。

雅淑看见椅子上翻落的《上海白话报》上一张引人触目的大照片,那是自己昏倒在地的惨象和一条消息:上海药业大家族掌门人荣升大少爷与一神秘女子于三天前秘密入住同一家病房。该女子疑为荣大少的秘密情人……

“梨云阁”的雕花栏杆下,荣府的丫鬟蝉儿和杏儿正给红嘴绿鹦鹉喂食,阳光暖暖地映在鹦鹉架上,特别惬意。两个人一边嬉笑,一边说着闲话。

“大少爷还歇在大太太房里吗?”杏儿问。

“可不。大太太想了这么多年儿子,眼泪集了几大筐。好容易盼到大少爷完好无损的回来,那还不得宝贝似的供着。”

“算算大少爷回来有大半个月了吧?”

“是啊。”蝉儿的手被鹦鹉啄了一下。“哎呀,真该打。饿死鬼投胎啊你。”蝉儿用金匙敲了敲它的头。

鹦鹉叫起来:“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少爷回来了,一样打你。”蝉儿傲气地说。

“你没听说吗?二少爷也来了。”

“还不是来伸手要钱的,大太太烦着他呢。”

“听府里老人说,老爷在世的时候,最疼二太太。”

“胡说。老爷最疼的是四太太。”蝉儿说。“不然,阿初少爷能出国?”

“也是。”杏儿想想,说:“阿初少爷真是前世修来的好福气,一个沿街乞讨的小叫化子硬叫四太太拣回来做了干儿子。怎么没有人认我回家去做大小姐。”

“同人不同命嘛。”蝉儿忽然神秘地笑起来。“你知道吗?大太太想给大少爷纳妾呢。”

“纳妾?为什么不给大少爷娶妻呢?”

“大少爷眼界高着呢,可这香火得续吧。不知那个丫头命好,能飞上枝头当凤凰。”

“你看着我干吗?”杏儿被蝉儿看得心慌。

“你不就盼着嫁个少爷吗?”

“得分是谁。要是大少爷,八抬大轿抬我进门,我还不肯呢。”

“你失心疯了。大少爷都不肯嫁,想嫁谁?”

“嫁阿初。”杏儿欢快地笑起来。

“做梦吧你。”蝉儿推攘着杏儿,赶巧阿初从侧门进来,杏儿刚好撞到他怀里。阿初抱歉地往后退了几步,蝉儿大笑起来,杏儿不服气地赶过去打蝉儿,蝉儿趁机跑到阿初背后,说:“杏儿丫头想嫁人想疯了,阿初少爷替她找个婆家吧。”

“你还嚼舌头!”杏儿叉了腰示威。

阿初笑着说:“开玩笑呢。姐姐们看我面子吧,不要闹了。”

“她正是要看你的面子呢。”蝉儿还在笑。

杏儿真有些生气了,掉转了头要走,阿初忙叫住她。“杏儿姐姐,我正有事找你呢。”杏儿停住脚步,心下有点得意,问:“什么事啊?”

“我回来这么久了,一直没瞧见二位小姐,我想,总要打个招呼才好。烦姐姐费心替我留意,哪天她们回来了,叫我一声。”

“大小姐是个夜猫子,白天见不着。二小姐成天泡在书店里,不爱回家,你要去她的书店,准能遇见她。”

“哪家书店?”阿初问。

“华美书店。”杏儿答。

“阿初少爷,你这会就去吗?”蝉儿问。“你要去呀,把杏儿也带去,她做梦也想跟少爷们一同出去满大街逛……”

杏儿把头仰起来。“你以为我不敢啊,只要阿初少爷愿意?”

十八、九岁的丫鬟们最是纯情的,她们急于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取悦于自己心仪的男子,却没有丝毫的“杂念”和“媚态”,这让阿初感觉到她们朴素的美丽。

“我不急。我来看看大少爷在不在大太太屋里?”阿初说。

“大少爷,一大早又出去了。这会子二少爷正在大太太屋里呢。”蝉儿做了个鬼脸。

“二少爷来了?”阿初准备进去。蝉儿一把拖住阿初。“不要进去。大太太不喜欢二少爷,你现在进去,自讨没趣。”

“那我先回书房去。”阿初知道这些丫鬟是最能揣摩主人心思的,依着她们的话做,没错。

不过,不相见要碰见的事是常有的。

阿初回自己住的“墨菊斋”没多久,就发现院子里站着一个人,东张西望地四处看。这个人二十多岁年纪,穿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头发梳得很整齐,脚上穿着一双质量较好的布鞋,浑身上下收拾得很干净。阿初第一个反应就是二少爷荣归来了。

“是二少爷吗?”阿初问。

“是。”荣归有些拘谨地回答。

得到肯定答案后的阿初,赶紧笑着出来,说:“您来了,也不知会我一声,您请进来坐吧。”

阿初内穿着崭新的衬衣,外套一件熨贴的西背,金色的领带夹泛着光,足下是一双雪亮的皮鞋。荣归很是自惭形秽,低着头,还没讲话,脸先红了。“我,我找我大哥。”

“他一大早出去了,您进来坐吧。”

“怕,怕打扰你了。”荣归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

“打扰什么?”阿初笑地十分阳光。“我一个人正无聊呢。您来了,正好说说话。大少爷昨天还跟我提起二少爷。”

“我大哥提起我了?”

“是啊,还说过了清明节,专程去看您。”

荣归突然有些感动。“大哥真这么说?”

“我骗您做什么?”阿初心底至始至终都很同情这位二少爷。“您还是进来等吧,他就快回来了。”

荣归在阿初热情地邀请下,局促地走进了大哥的书房。

书房摆设异常雅致,虽然布置的简单明了,但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间房子里所有的东西都“价值不菲”。所谓富贵人家,“富贵”逼人。

“您喝什么?咖啡?还是茶?”阿初问。

“不,不麻烦你了。随便,喝杯水就行了。”

“麻烦什么?您来了就是客人。”说到这,阿初的话突然打住了。阿初觉得自己的话有些唐突,他如果是客人,自己算什么人?自己也不是主人,倒说他是客人?于是,敷衍地笑笑。

一杯香浓可口的咖啡端了上来。

“二少爷在哪里公干?”

“在乡下教书。”

“教哪门课?”

“中国历史。”荣归坐得很规矩,答得很认真。“听说,初,初先生是留洋的博士?”

阿初点点头。

荣归十分羡慕地说:“可惜,我没有出国深造的机会。”

“二少奶奶身体怎么样?”阿初巧妙地把话题拉开。

“还好,她最近快生了。我,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来找大哥的。想,想。”

阿初望着他。荣归的额头上冒出汗来,他掏出手绢来擦了擦汗。“我想找大哥要点奶粉钱。”话终于说出口了,荣归反而不紧张了。“就是这件事。”

“您跟太太讲过了吧?”

“是。”

“太太怎么说?”

“太太说,毕竟是一家子骨肉,原也应该帮忙的。只是,大家子有大家子的难处,要等到秋后收了乡下的租子,才有现钱呢。我,我想,我是可以等,但是孩子不等人啊。所以,所以到大哥这里来,碰碰运气。”

“您需要多少钱?”

“三百块。”

“您请等一下。”阿初转身进了里屋,过了一会,阿初从里面拿了钱和一支装潢精美的钢笔出来。“三百块钱您先收着。这支笔是大少爷从英国带回来,送给二少爷的礼物。”

“怎么好拿你的钱?”

“权当我孝敬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改天得了空,我去府上给二少奶奶请安。”

荣归真的感动了,满口的谢谢,就差给阿初作揖了。目的达到了,荣归又急着回去,怕出门晚了,赶不上回去的末班车。阿初也不强留了,于是,送出门来。荣归又反复的千恩万谢,急急地去了。

晚上,荣升回来,阿初淡淡地跟他提了几句荣归的事,荣升漠不关心地“哼”了几声,倒是丽水过来,唠唠叨叨说荣归缺钱,问荣升手上有没有现钱,毕竟是一家人。荣升只淡淡说了一句。“我这里住着一个观音菩萨,惯会修桥铺路,你还怕他空着手回去?”

四月的天气,有些阴冷。不过,对阿初来说,工作的热情远胜过天气的冷淡。回国不久,他就在“同济”医院找到了一份工作,本来,大太太和四太太要阿初留在荣家药行里干,可是阿初说,先到外面去历练历练,对将来更好的为荣家工作有帮助,大太太也就顺水推舟的同意了。

清风如许,皓月当空。在四太太居住的“红梨阁”里,传来阵阵优雅的外国古典音乐,那是阿初在摆弄从英国带回来的留声机,四太太情不自禁地跟着音乐哼了起来,阿初十分好奇地问:“四太太也会跳舞?”

“你小看我吧?想当年我跟着太后老佛爷……”四太太突然不说话了。

“是啊,您是谁啊?您是阿初的干娘啊。”阿初背对着她拨弄唱片,看不见四太太的脸,美妙的音乐划过四太太的耳膜。“有什么能难倒您的?”阿初转过身子,和着音乐的节奏做出一个无比幽雅地邀请姿势。说:“尊贵的夫人,我谨以诚挚的心,邀您月下共舞一曲——”四太太不知不觉地被阿初牵引到中庭,阿初笑盈盈揽着四太太的腰,四太太轻盈盈扶着阿初的肩,踏着温柔的节拍,翩翩起舞。月光下,阿初的面容更加清晰,四太太甚至不敢平视他的眼睛,可是她紧紧贴近他的胸膛,一瞬间,眼中蕴涵的泪珠象无数钻沙的爬虫,很快冲破眼眶的最后防线,四太太哭了。

“干娘。”阿初试探性地问:“您,是不是我亲娘?”

四太太惊愕。“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您,只需要回答:‘是’、还是‘不是’。”阿初认真地看着四太太的表情。

“不是!”四太太回答。

阿初的舞步嘎然而止。他看得出四太太讲的是真话,因为是真话,反而使阿初有些失望。

“我虽然不是你的亲娘,但是,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是你的亲人。”四太太把头再一次埋到阿初的胸口上,让泪水尽情地淌下来。

阿初再次迈开舞步,引领着四太太进入曼妙的音乐世界。阿初觉得只有在这个音乐的幻想世界,自己可以拥有那一份失去的母爱。

“呸!什么东西!”三太太隔着雕花窗子狠狠地唾了一口。“横竖都是两个来历不明的贼王八!”

“三太太,不要这样讲嘛。”杏儿皱着眉头说。

“为什么不讲?一个男的、一个女的,也不想想是什么辈份、什么身份?主子、奴才就这样搂着转圈圈……”

“什么搂着转圈圈,那是交际舞,我听大小姐说过,现在外面最流行、最时髦的莫过于此,你不懂就不要讲嘛。”杏儿的眼光始终没有离开雕花窗子。

“你还看!”三太太恶声恶气地拉着杏儿走过回廊。 YYFM93kqhbjdutkCTJV/NQYJJWC9CB8U1szkv4WXdZRV86c5iBtws6C0dGIf2Kd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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