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上海。
宣统二年,1910年,初春。
明朗的天空下,绿油油的草坪伸展出幽雅的双翼包揽着梨花庭院,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飞到了雅致的裙摆上,贪婪地流连在绣工精美的牡丹花蕊底,素纨团扇随红袖扬起来,意在扑蝶——
“嘭”地一声,随着老式相机按下快门的一瞬间,一股白烟升起来。
一张美丽的相片定格在烟雾中。
日本,东京。
1910年,春。
昏暗的壁灯映射在灰白的墙上,一群穿着白大褂的人围在一个包着满头纱布人的床前。
没有任何一个人讲话,寂静无声的气氛几欲令人窒息,就是细微的声响,仿佛也会震动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纱布在一层层揭开——一层层的神秘被分剥——答案揭晓了。
有人惊叫。
中国,上海。
宣统二年,1910年,春。
深夜。
没有月亮的庭院显得异常幽暗。
半支不明不灭的蜡烛在黑色的空气中游走,粉红色的鞋帮陷在泥土里,软玉般的足从泥里拔了出来,烛光斜映过来,清晰的照在鞋帮上,鞋帮上绣的一朵金莲被泥浸污了。
一阵可怖的铁锹声传来。
刚刚扶正的半支蜡烛迎着铁锹声投射而去——虽然心中充满了恐怖感,但是,粉红色的鞋依旧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向铁锹声推进。
她终于看到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正在梨树下掩埋尸体,这具尸体的脚还露在泥土外,她一眼就认清这是父亲的脚,因为父亲的脚是天生的六趾!!
就在她惊噩万状之际,一只手突然从背后伸过来,死死地捂住她已经张开的嘴——
据说,这一年,上海金融界杨家的梨花开得异常妖艳。
宣统三年,1911年。
上海药业首富旗人荣家,正被铺天盖地的红色所笼罩。
“新人的轿子什么时候到啊?”荣老太太仰面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此刻,天灰蒙蒙的、云冷淡淡的,没有生气。
“就快来了,新人是书香门弟,规矩多是自然的。”大太太温和地笑着。
三太太撇了撇嘴。
“不会出什么岔子吧?”荣老太太有点不放心。“这半道上结姻缘,没根没底的,总是不踏实。”
大太太扶着荣老太太穿过花厅。“妈您放心,我早就打听好了。他们一家三口是从山东到上海来谋事的,偏偏那男人在途中得了急病,死了。只剩下母女俩,孤苦无依的,那女人身上的钱都花光了,想把女儿嫁了,凑足路费,扶柩回籍。”
三太太终于按捺不住了,“哼”了一声,说:“这哪里是在嫁女儿,分明就是卖——”三太太话还没说完,大太太回过头来狠狠地瞪了她两眼,三太太知趣地闭上嘴。大太太依旧和气春风地跟荣老太太说话。“新人呢,我也看过了,知书达理,又体面、又大方,听说还上过洋学堂……”
“我瞅着你比瑜儿还满意。”荣老太太说。
“是媳妇亲自挑的嘛。不过,总要老太太看了说好,那才是真好呢。”婆媳们正说着话,“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响起,荣老太太和大太太的脸上都绽开了笑容。
“花轿到了——花轿到了——”丫头们一叠声地叫进来。八岁的荣大少穿得整整齐齐站在走廊上看热闹,他的小妹妹荣华静静地贴在他身边,大妹妹荣荣跟在当新郎倌的父亲身后欢蹦乱跳地乱窜,夜色来临了,天被柔和的月色照亮了。
新房里蜡炬如火,放射出温柔的光芒,照着用金线绣成的鸳鸯图案,色泽明亮可爱。新人纤秀而美貌,腰肢袅袅,可惜了,是一双天足。
偏偏新人的名字叫“金莲”。
不过荣老爷也算新派绅士,对于缠足的陋习是持批评态度的。满面春风的荣老爷,对他的第四次婚姻充满了希望。
荣老爷的大太太是名门闺秀,嫁到荣家,头一年头一个就给荣家添了个男丁,取名荣升。可是这位荣大少生来多病,身子羸弱,性格又比较孤僻。而大太太自从生了儿子后,气血两亏,再无动静。那时候,荣老太爷还健在,一门心思盼着荣家能兴旺发达、子孙满堂,于是二太太顺理成章地过了门。
二太太是米铺老板的女儿,精明强干,又不乏温柔体贴,荣老爷自得了这二太太,就像鱼儿得了水,花朵见了阳光,连人也变得精神抖擞、青春焕发。二太太持宠生娇,独霸专房,全不把大太太放在眼里,竟和荣老爷过起一夫一妻的小日子。偏偏这二太太肚皮不争气,过门二年,连屁也没有放一个,荣老太太对此颇多怨言。没多久,荣老太爷得了肺疾,一病呜呼了。荣老爷是孝子,自然要循例守三年的孝。那年月,讲究守孝的孝子不能住的太舒适,越简朴越能体现出孝子的诚心。所以,大太太把旧柴房收拾干净,让荣老爷自己搬进去住,守孝期间是必须禁欲的,两位太太都不能在柴房留宿。大太太倒无所谓,反正冷宫住惯了,还乐得看二太太的笑话,这就独苦了二太太了。二太太仿佛从热腾腾的鸳鸯锅底翻了一个身,一不留神翻成“冷锅鱼”了。耐不住寂寞的二太太总是打着给荣老爷送茶添衣的招牌,偷偷摸摸的和丈夫私会,大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看见。说来也怪,荣老爷和二太太正大光明的同居时,始终没有“开花结果”,可是,这两、三个月的偷欢,二太太却怀上了孩子,这就犯了祖宗的大忌讳,守孝独居的孝子,居然守出孩子来了。丧中有孕,服内产子,这种事情要是发生在前清,二太太会被处以极刑,家产一律没收,归其族人所有。晚清虽然律法有所松动,但是,保不住谁拿来做文章,荣家的产业谁见了不眼红?谁能保证族人不去告发?况且纸是包不住火的。于是,荣老爷和二太太到荣老太太那里去自首,荣老太太气急攻心,竟昏厥过去。最后,还是请大太太来主持家政,大太太一面派人给老太太治病,一面叫人雇了顶青缎小轿,把二太太给请出府去,说是二太太的属相和荣老太太犯冲,先打发到乡下去守祖坟。二太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得,只得哭哭啼啼地走了。
二太太搬到乡下去了以后,成天守着坟山,凄风苦雨的,得了抑郁症,生下儿子后,给儿子取了一个“归”字,盼着荣老爷早日来接她母子。可是,家里托人传话说,这个孩子是丧居所产,是个不折不扣的“丧门星”,不能接回去,就在坟山养着,由他自生自灭。二太太听了这话,就发了痴心症。一天夜里,在坟山的枯树上吊死了。乡下人都说是野鬼找二太太做了替身,也有人说,是大太太嫉妒二太太得宠,乘机把她除掉了。不管怎样,二太太就这样没了。荣老爷知道后,整整哭了三天三夜,着实比死了父亲还哭得惨!熬过了丧期,荣老爷第一件事,就是赶到乡下去,在二太太的坟头上大哭了一场,并将荣归托给了一户可靠的人家,就让他在乡下安身立命了。
二太太死后,荣老爷又回到了那种没有生气的婚姻生活里,接着,在母亲的劝说下,又娶了第三房太太。
三太太是个裁缝的女儿,没什么文化,也没什么涵养,但有几分姿色,会撒娇。两年后,给荣老爷添了一对千金,取名:荣荣和荣华。荣老爷很会赚钱,生意打理得井井有条,不仅扩大了中药行,还经营了皮草、西药店,商场上做得轰轰烈烈的,却只哀叹后嗣单薄。大儿子荣升体弱多病;二儿子荣归又见不得光;荣荣和荣华都是女孩子,总归要嫁人的。自己这一辈子辛辛苦苦挣来的这份天大家私,总得后继有人。所以荣老爷娶小妾的心思,几年来从没有断过。他一直期盼着“二太太”能回来,或者,等到一个与“二太太”性情相仿的人,哪怕是能挂一点相呢?
“砰”地一声,喜房的门被撞开了,荣荣和荣华跌了进来。把荣老爷的思绪拉了回来。
“哎呀,小心啊,大小姐。”伺候两位小姐的保姆阿桂笑着把两个小家伙扶起来。
“我要吃果子。”荣荣刚刚站稳,就去抓果盘,果盘被掀翻。果子纷纷落在地上,荣荣立马就爬在地上去捡果子。
荣老爷最喜欢这个女儿,胖胖乎乎的,不讲道理的,有些任性的,在荣老爷眼里,这些都是优点。
荣老爷俯下身去,帮荣荣一起捡果子,替她把两个小兜装满,然后,抱起荣荣,荣荣嘴里嚼着果子,小脸贴着荣老爷,嘴角上流的果汁溅在荣老爷的新衣裳上。
阿桂说:“给我抱吧,瞧,把老爷的新衣都给糟践了。”
荣老爷笑着说:“没事,没事。”
荣华站在那里不动。
荣老爷问:“你为什么不吃果子啊?”
荣华瞥着小嘴说:“脏。”
“擦干净就不脏了。”新人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掏出手娟,把果子擦干净,递给荣华,她动作轻盈,和颜悦色,仿佛她不是初来乍到,而是这里真正的主人。
荣老爷的眼里放出希望的光来。
“我不吃!”荣华说完,就跑出去了。
“二小姐!”阿桂赶紧抱着荣荣去追荣华。
“二小姐不肯吃我送的果子。不知道,老爷愿不愿意吃?”新人问。还是那样的镇定自如,还是那样的从容不迫。包裹着青春和美丽的大红色的喜服被新人脱下来,姿态优雅得体,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她站在烛光下,主动地迎着荣老爷惊艳的目光走过去,荣老爷的血液凝固了,突然间把新人抱起来。
夜底,灯花结了双蕊。
一年后,一个新生命诞生了。
四太太说,这个初生的婴儿象征着初生的太阳,象征着荣家的兴旺发达。所以,建议荣老爷给这个孩子取名“初”。
荣老爷欣欣然接受了四太太的建议。
1914年,冬。
薄雪覆盖着上海洋灰马路,一辆黄包车停在了“刘记珠宝行”的门口,一个金装玉裹的小男孩一下滑出了母亲的怀抱,“噌”地蹿出去。
“慢着点。慢着点。”荣家四太太急忙从黄包车上走下来,小丫头冬儿过来扶着她。
“仔细路滑,四太太。”
“看着初少爷,别摔着了。”
冬儿跑过去,想把初少爷抱起来,初少爷挣扎着不肯让她得逞。
四太太走过来,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彩色斑斓的小皮球,俯下身和他妥协。拿到小皮球的初少爷不再闹意见了,扑进妈妈的怀抱。
“好儿子,让妈妈再抱抱。”
四太太亲吻着儿子那红扑扑的脸蛋,再一次用身体去感受母亲的甜蜜。“走吧。”四太太牵着宝贝儿子的小手,跨进了“刘记珠宝行”的大门。
此时,一个披着黑纱的妇人从远处蹒跚而来,而那辆黄包车依旧停在原处,仿佛等待着下一位主顾的光临。
时间开始一分一秒的过去——
黄包车夫耐心地等待着。
披着黑纱的妇人一步一步走近了“刘记珠宝行”的门口。
一个色彩斑斓的小皮球滚出了“刘记珠宝行”的门坎,正好滚到黑纱妇人的脚下。脖子上挂了金锁,笑得“咯咯”的小少爷从里面跑出来,后面是小丫头追逐的脚步声。
黑纱妇人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出手挟起初少爷,迅速登上黄包车,绝尘而去。
“初少爷!”走到门口冬儿被眼前惊人的一幕吓得瞠目结舌。
“初少爷!初少爷!四……太太,四太太——”冬儿跌跌撞撞地往回跑。“四太太——”
“怎么了?”正全神贯注倾听老板讲解珠宝的四太太问。
“初少爷——”
“初少爷?少爷呢?”
“初少爷——就,就在刚才,刚才,初少爷被人,被人给掳走了。”话音未落,四太太就象西风里的黄叶一样,枯萎了。
四太太昏死过去了。
一切的一切来的过于突然。
一切的一切做的干脆,干净。
一切的一切又似早以注定。
四太太被人抬回来的时候,仿佛只剩下一口气,唯一使人感到她还活着的是——那一双直瞪瞪的死鱼眼。
早已吓得魂不附体的冬儿,此时只有嚎啕大哭的份。
“为什么不看好小少爷?”大太太铁青的脸泛着从所未有的寒光。
“为什么?为什么要选择在初三去‘刘记’?初三是他们‘刘记’休息的日子,只有两、三个小伙计打理铺子,连个守门的都没有。你们不是不知道。”
大太太像一只受了重创的豹子,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还有,家里有司机,可以派车出去,为什么要去雇一个来历不明的黄包车?!”
“为什么要选择老爷出门的时候,出去买金锁?家里的金锁还不嫌多吗?”
“你们叫我怎么去跟老太太说?”
“为什么不回答我!”
“一定要查,一查到底,查个水落石出!”
“马上打电话到警署报案!还有,给吴次长家打电话,要他们限期破案!”
大太太的气势越来越大,冬儿的哭声越来越低,最后,连冬儿也是被拖出来的,据医生说,冬儿被吓破了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四太太一天比一天憔悴,三太太一天比一天滋润,大太太一天比一天泄气。
在经堂为小孙子祈祷的荣老太太终于累倒了。
荣老爷回家了。
迎接他的第一个坏消息是:四太太失踪了。
华灯初上。
疲惫不堪的荣老爷和大太太坐在院子里,开始商量如何寻找这失踪的母子。
“太蹊跷了。”荣老爷说。
“不但蹊跷,而且,不合情理。”大太太叹了口气。“原以为,荣家会就此人丁兴旺的,谁知半个月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是谁跟我们荣家过不去呢?”
“这正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按说,有人绑了小少爷去,总有个目的。什么目的呢?我想不过是为了钱。可是,为什么绑匪不打电话来索要钱财呢?”
“会不会,已经——”荣老爷把“撕票”两个字生生吞回肚子里。
大太太却已会意,说:“不至于吧。这也不合情理。”
“四太太年轻。”荣老爷突然又冒出一句不明不白的话。
大太太听出弦外之音,有些冒火。“你从老三那里听了些什么混帐话!人已经这样了,还想落井下石。”
“可是,可是,这人会到哪里去呢?”
正当他们焦虑不安的时候,丫头翠儿从月亮门一路小跑的过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大太太……大太太……四太太、四太太回来了。”荣老爷和大太太听了这话,不亚于天上掉下一块“宝”来,四只眼睛齐刷刷投向月亮门。一阵清脆悦耳的足音踏着青石飘来,只见四太太满面春风,牵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迈着碎步,迎着大太太、荣老爷,一边笑,一边说:“这是阿初……阿初……我的初少爷。”四太太眼里闪着泪光,大太太感动地一阵阵鼻酸。
看着喜气洋洋的四太太带着那小男孩离去的背影,荣老爷完全不知所措。
“怎么会是这样呢?”
“一定是受了刺激,自己没法子面对现实,赶巧碰上这孩子。”大太太揩着泪说。
“怎么办?”
“养着呗。”
“怎么养?”
“让他跟着升儿吧。”
“对,让他跟着升儿。”
就这样,一个与阿初少爷同名的小男孩正式进入了荣家,成了荣家大少爷的陪读,同时,也顺理成章的成为了四太太的干儿子。因为,捡到阿初的日子是3月16日,于是,这一天就成了阿初的生日。
1931年,英国,卡迪芙。
清晨的阳光洒满了幽静的竹林,阿初和惠骑着脚踏车穿过沾染了春色的小径。两个人恣意的笑声回荡在春风里。
阿初和惠是两年前在英国皇家医学院霍尔曼先生的研究室里相识的。惠第一眼看到阿初时,就不自觉地喜欢上了他,阿初淡淡而有神的眸子,聪明又谦逊的语言,甚至略显羞怯地微笑,都深深吸引着惠。而惠的出现,也使阿初平淡的生活平添了一层斑斓有趣的色彩。
阿初知道,自己和惠的差距很大,惠是当地富商的独生女,祖上是华侨。而自己既没有地位,也没有上流社会的身份。自己是荣家四太太十几年前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孤儿,从小就负责照料着荣家大少爷荣升的生活,说好听一点,他是荣家的养子,说露骨一点,不过是荣家的一个特殊家奴。这个家奴之所以特殊,是因为他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阿初先是陪着大少爷上完了四年私塾的课程,又被四太太送到洋学堂续读了五年的书,其间,选学了西医学。1924年,由于大少爷新娶的大少奶奶意外辞世,受到打击的荣升执意要离开上海,说要去海外发展,在四太太的努力下,16岁的阿初跟随荣升来到了英国伦敦。
两年后,荣升在英国不但没有丝毫地发展,反而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在荣升一筹莫展之际,阿初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英国皇家医学院,并获得当年全额奖学金。在荣升朋友的资助下,阿初和荣升来到了卡迪芙。阿初一边学习,一边打工,在学习和工作中,阿初找到了自信和自尊。荣升不肯回国,他卷缩在一个租借的阁楼里,消磨着岁月和光阴。
惠并不知道阿初的过去,她只看到了阿初的未来。惠是一个富于同情心,有正义感的女孩,阿初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常常得到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双重愉悦。
“初同学,您会继续留在医学院霍尔曼先生的研究室里深造吗?”惠很关心初毕业后的去留问题。
“我想,我还没有做出最后的决定。”
“我很好奇,是什么阻扰您前进的步伐?”惠问。
阿初无法回答。“我想尽快结束校园生活,并很快就业。”
“钱对您很重要吗?”
“是的。我需要钱。”阿初简洁地说。
“我想到您家里去做客。”惠提出了一个新要求。“我想,一个绅士是没有理由拒绝一个女子合情合理的要求的。对吗?初同学?”
“只怕您去了以后,会受到一些刺激。”
“我喜欢刺激。”惠的脚踏车回过头来,刹住。
阿初的脚踏车头和惠的脚踏车头靠在一起。
“瞧,你的车向我的车发出了诚挚的邀请。”惠得意地笑。
初也笑了。“那么,请您的车随着我的车来吧。”初的脚踏车一下冲出去,惠笑着去追。天空底一片朝霞沿着高云飞去。
初和惠刚刚走进一条狭小的小巷,就听见一阵强烈、刺耳的尖叫声,接着就是玻璃器皿所发出的尖锐地粉碎声。初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迅速骑车冲进院门,房东太太站在楼梯口,张大着嘴,叫着阿初的名字。阿初把脚踏车往院子里一扔,从房东太太身边掠过,大跨步冲上楼去。惠很诧异地架好车,跟随着阿初的脚步,走上楼去。
楼上一片狼籍。荣升是粗暴的,粗暴的令人憎恶。
他发疯似地撕咬一切可以撕咬的东西,不断地撞击一切可以摧毁的家具。他像狼一样地嚎叫。对一切试图阻止他行动的人,进行谩骂,甚至攻击。
“冷静一点。”阿初将荣升拦腰抱住,“冷静一点。”
“你是个贼!”荣升暴跳如雷地用手上的一管箫袭击阿初。“你是个贼!我的烟枪呢?烟枪呢?你想害死我!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贼!”
“他怎么了?”惠想援助阿初,制止荣升的疯狂。可是,在靠近荣升的一霎那,险些遭到荣升手上武器的迎头痛击。
“小心一点,惠。”阿初强有力的手,暂时制服住荣升。“我需要您帮忙。书房的抽屉里有针药,我得给他打一针吗啡。让他安静下来。”
“为什么不杀了我!这对你来说很容易!我为什么要你做医生,因为,杀人对医生来讲很简单。”荣升在挣扎。但是,荣升很清楚的知道,他需要针药的帮助。
“他在侮辱我们的职业,阿初。”惠大声叫着。“他是个瘾君子!初,你不该留着他。他太危险。”惠一边说,一边照着阿初的吩咐去做,她很快拿到了针药。“您应该把他送到戒毒所去,或者,是监狱。”她把灌好针药的针递到阿初的手上。“我竟不知道,这就是你在卡迪芙的家庭生活。”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给我滚出去!”喘息未定的荣升,试图再次咆哮。
“小心针!”阿初将针药全部注入了荣升体内。荣升嚎叫了一声,他似乎已失去了部分战斗力。可是,当他的眼睛扫到惠的身上时,依旧喘着气地骂:“滚出去!恶毒的女人!你!你根本不配做医生。”荣升将手上的箫掷过去。
强弩之末,箫掉在惠的脚尖。
“初,你是不是对这种场面已经司空见惯了?”惠问。阿初却一心一意的将荣升扶上床,“他需要休息。”初说。
当阿初回过头来时,惠已经离开了。
“请等一等!”阿初从里面追到楼梯口。“请您原谅他的过失,惠同学。”
“很抱歉,初。我不能原谅他的粗暴和无礼。”
“他是病人。他需要我们的帮助。”
丛惠小姐摇了摇头。“不,阿初。需要帮助的不是他,而是您自己。您不应该这样无条件地服从一个精神濒临崩溃的人。不是吗?初同学?”
“丛惠同学,他不仅仅是一个病人,他也是我们荣家的少主人。”
“您说的是您的家庭?他是您家庭的主人?”
“可以这样理解。惠同学。”
“初同学,不,初先生,我想直率地告诉您,您所谓的家庭,正是您急需摆脱的枷锁。我感觉的到,您的家庭虽然远隔万里,却依然有强大的力量束缚着您的心灵。这非常可怕。您的服从、您的温和、您的忍让、甚至您所有的情性都是在您所谓的家庭里养成的,所以,您还没有意识到这种制度的黑暗!您受过高等教育,您的所见所闻,难道还不足以使您觉醒吗?”惠很激动。“我为此感到非常遗憾。”
“丛惠同学,您不必过于激动,我家少爷是一个很可怜的人,离乡背井,孤独无趣,毒瘾缠身。深思其故,也是为情所害。”
“为情所害?”
“是的。六年前,少爷曾经有过一次短暂而甜蜜的婚姻生活,少奶奶聪慧美丽,是世间少有的才女。他们非常相爱,爱到不能没有彼此。”
“想必,那个女子离开了他。”
“对。”
“为什么?”
“疾病。”
丛惠小姐停住了脚步,说:“我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但是,不能原谅他的做法。自暴自弃,毕竟是懦夫的表现。你认为呢?初?”
“我没有爱过。丛惠同学。”阿初答得很认真。
丛惠笑了,说:“我可以预先告诉你答案。有没有兴趣听?”
“丛惠同学,不瞒你说,我也想有缠绵婉转的恋爱;我也想有温柔断肠的相思。可是,我只要一想到少爷的痛苦和自残,自己对‘爱情’的憧憬就打了一个很大的折扣。自怜的悲哀胜过了‘爱’的喜悦。”
“初,我今天才真正了解了你的内心。”惠说。“我相信,‘爱’的喜悦一定会赐予一颗善良的心。”
阿初送走了惠,就像送走了心底的一片彩云,自己是不是对惠萌发了爱意呢?当他回到阁楼上时,房间里弥漫着的“死气”,又将自己拉回到现实中,荣升蜷曲着身体,低缓地呻吟。
阿初打扫完“战场”,将荣升的箫拾起来,这是荣升心爱之物,在八年异国的生活里,几乎每一夜,阿初都是在这无穷无尽、缠绵悱恻的箫声中进入梦乡的。他把箫小心翼翼地挂上墙。
阿初削了一个苹果,放在果盘上。“您好点了吗?”
荣升冷冰冰地说:“还没有被你害死。”
阿初知道,荣升态度的优劣与他身体的优劣是呈正比的,显然,他的精神状态已得到了一个适当的缓冲。
“您吃一点苹果吧,这对您的睡眠有帮助。”阿初扶起荣升,荣升挣扎着撑起来,张开略为干燥的嘴唇,咀嚼着苹果片。“她跟你讲什么?”
“谁?”阿初问。
“你的同学。”
“她,她说您的身体正在康复中。”
“撒谎。”
阿初看着少爷的脸色已逐渐好转,言语之间似乎也显得温和。于是说:“少爷自己难道感觉不到吗?”
“感觉到什么?”
“现在你毒瘾发作的时间越来越少,而且,得到了很有效的控制,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你是不是已经决定继续跟着霍尔曼教授工作?”荣升问得很突然。但是,阿初并不回避这个问题。“是,霍尔曼先生建议我继续留在学院里工作。”
“你的态度呢?”
阿初迟疑了片刻。“说实话,我还没有具体的想法。”
“你,觉得人生很快乐吗?”
“我想,是的。少爷。”
荣升鄙夷不屑地“哼”了一声。“人间哀乐,实不可测。”
阿初很快回应了一句。“怨天尤人,亦不可取。”
“你以为现在你功成名就了,就可以嚣嚣于人前了。”
阿初平静地说:“阿初正像阳光下的春草,不断地发荣滋长。而少爷是已然经历过酽春艳阳的夏花。所以,您对秋霜怀着巨大的恐惧和忧疑。其实,阿初和少爷一样,对前途茫然不可知。唯一的一点坚强,来自于我积极向上的精神。因为,我知道,寒冬过后,会有明媚的春光。”
“诡辩!”不过,荣升讲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有了一丝笑容。
寒冬过后,真的会有明媚的春光吗?
惠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后,会怎样对待自己?
阿初想。
一个月后,阿初收到了惠的邀请函。
惠热忱地邀请阿初作为自己的舞伴,参加医学院的礼拜日舞会。当大红请柬落在荣升的书桌上时,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那浓郁的香气和粉红色的信签,使荣升感到阿初即将恋爱。
荣升站在落地窗前,看着阿初在路灯下洗衣服,看着他帮着怀孕十个月的邻居玛丽亚搬木盆,看着他和房东太太讲闲话,听着他爽朗地笑声,突然,荣升开始羡慕阿初了。羡慕他的自由,羡慕他的健康,羡慕他即将拥有的人生。
荣升有节奏地敲了敲落地窗,阿初抬起头来,荣升离开了窗子,阿初知道,少爷在叫自己,他有事吩咐。
当阿初走进房间时,惊奇地发现荣升居然自己整理了书房。
“您叫我?”
“怎么?你还不打算去吗?”
“我,还在考虑。”
“考虑?什么意思?”
“听说她家里人,也在被邀请的范围内。”
荣升瞥了阿初一眼。“你不想对她负责任吗?”
“不是,我不想让她有压力。”
“没有压力,哪来的动力。你过来。”荣升从衣柜里拿出一套黑色毛料礼服,那是荣升当年穿过的结婚礼服,在当时的上海是最时髦、最昂贵的,就是在巴黎,也算是服装业的精品。
“穿给我看看。”
“不太好吧。”阿初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这套礼服象征着荣升的过去,所有美丽的回忆都镶嵌在礼服的扣子里、领子里、袖子里,阿初觉得自己承受不起。更怕自己穿上这件礼服勾起少爷的伤心事,那就得不偿失了。
“我叫你穿你就穿,搁着也是搁着。难道等虫蚀了、毛翻了,再拿出去扔。”
阿初穿上礼服,显得英俊挺拔。
“你瞧这衣服,既合身又贴身,倒像是专门为你订做的。既然惠小姐邀请你做她的舞伴,总不能显得太寒酸,今天晚上,也许是你人生新的起点,玩得开心点。”荣升的脸上透出无名的哀愁。
“谢谢。”阿初尽量掩饰自己内心的兴奋。
“去吧,去享受你的人生。”荣升说,“不必为我担心。”他转身上楼去了。
阿初望着荣升的背影消逝在楼梯的尽头,才感觉原先自己的顾虑有些多余,而此时,时钟指向八点二十分,自己的命运应该由自己掌握。于是,他转过身,迅速走出门,跑步穿过小院,控制不住情绪地大喊了一声,不,不是控制不住情绪,而是有意放纵自己,放纵自由的灵魂。当阿初像旋风一样卷到院门时,正好给房东太太撞了个满怀。
“So handsome,guy。”房东太太由衷地发出赞美声。“You must will be the focus of all the women’s attention tonight。”
“Thanks!”阿初由于兴奋,脸上泛出红色的光彩,他就势和房东太太拥抱,迎着晚霞,迈着欢快的步伐,哼着悠扬的舞曲,向医学院走去。在阿初的眼里,今天的空气格外新鲜,今夜的星空格外灿烂。
当阿初走进灯火辉煌的舞池时,才知道,这是一个由中国留学生主办的晚会,全体到场人员一律用中文交谈,舞曲也是以中国音乐为主,所以,每一个到场的中国人都会有一种亲切感,仿佛这里不是异国他乡,而是在自己的祖国。
惠用最亲切的话语和最迷人的仪态出现在阿初面前。他们像情侣一样在舞池里徜徉,一曲又一曲,从快三步跳到慢三步,他们在情意绵绵中第一次亲密接触到对方的肢体,两个人似乎都有些忘我地陶醉。
惠挽着阿初的胳膊从舞池里走出来,穿梭在一群衣冠楚楚的绅士和淑女们中间,初看着那些陌生的面孔,听着他们嘴里讲一些新鲜的论题,阿初就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走,我带你去认识认识我的朋友。”惠拉着阿初,挤进一群新锐贵族打扮的人群中。
此刻,丛锋占据着发言的有利位置,慷慨激昂地说:“1848年2月在伦敦出版的《共产党宣言》就是一篇极富战斗力的政治檄文!它甚至比法国大革命的《人权宣言》更具备号召力!”
“很遗憾,我没有读过这本书。”韩禹说。
“我手上有一本1888年的英文版《共产党宣言》,可以借给你阅读。”丛锋接着说:“资本主义已成病树沉舟……”
“不,我不同意你的观点。”夏跃春打断了丛锋的发言。“私有制是不可能被消灭的!”
“先生们,先生们,请原谅我冒昧地打扰了你们的清谈。”有着非常亲和力的惠将阿初推到了社交的前台。“认识一下,我最亲密的朋友阿初!他也是我今夜的舞伴!”
夏跃春笑着伸出手来和阿初握手。“只要你不是她今夜的新郎,就证明我还有机会。”大家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我叫丛锋,是丛惠的堂兄。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初先生,您是唯一一个连续四年获得英国皇家医学院全额奖学金的中国人。我们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热烈的掌声毫不吝啬地响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荣耀感,令阿初有些无所适从。惠察觉到阿初的窘态,于是,开始转移目标。“我的兄长们,刚才在谈论什么话题?”
“我们谈论的话题是: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利弊。”韩禹答。“惠小姐,有什么高论?请赐教。”
“这个题目对我而言,实在是太大了。我现在最感兴趣的是如何在中国建立一个民主的制度。使个人价值得到充分的尊重,从而实现对人权的保护。”惠一边说,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去探测阿初的表情。
丛锋已经看出其中端倪,说:“这个题目,应该是针对初先生提出来的。舍妹认为初先生不应该屈服于大家庭的权威。不知道,初先生是否同意舍妹的观点?”
阿初支吾了一下,说:“我已经习惯,甚至依赖着大家庭的权威。如果说,这种权威轰然倒地,我不知道,自己会走向何方?”
丛锋大声地说:“先生们,有人说,我们这个世纪的主要知识活动之一,就是质疑权威!”
“你说的权威,是否针对传统的权威?”有人高声问。
“对!”丛锋铿锵有力地回答。
“是否包括上帝?”
“对!也包括上帝!”丛锋极具煽动性的肢体语言令阿初的心底激起了从未有过的波澜和强大的震撼。
那一夜,初在荣升的箫声中失眠了。
初和惠很快恋爱了。就像天空中的彩云追月,又像俗人们口中常说的烈火干柴,在彼此“爱情”的初级阶段,惠是积极主动的。每当惠提起要和阿初到巴黎去开一家诊所,阿初就会借故推脱。可是,惠是不死心的,她不遗余力地鼓动阿初,要他随自己而去,去开创美好的未来和新的生活。可是,每当阿初要下决心时,眼前就会浮现出四太太的影子。四太太的殷殷嘱托,四太太的慈爱关怀,四太太的希望,甚至四太太的眼泪,都会牵制住阿初那跃跃欲试的越轨之心。
阿初可以背叛荣家,但是,不能背叛四太太。哪怕是思想上的背叛。
可是,该来的总要来。就在阿初举棋不定的时候,丽水小姐从伦敦来到了卡迪芙。
江丽水是荣家大太太的远房侄女,少年时父母双亡,大太太极为怜惜,将她留在荣家抚养。丽水自认是林黛玉的苦命,贾探春的才情,薛宝钗的心眼,史湘云的气度。在家里长辈面前总是小心翼翼,在下人面前颐指气使,在姐妹面前尖酸刻薄,比荣荣和荣华两个正二八经的主子,还难伺候。阿初从认识她第一天起,就认定她是晴雯的嘴,司棋的德行,袭人的面孔,鸳鸯的傲气。所以,当阿初走下楼梯,在院子里看见风尘仆仆的丽水时,居然有些手足无措了。
“想不到我会来吧?”丽水放下手中的皮箱,“去,替我把车钱付了。”她用手指了指门外停着的一辆汽车。
“你怎么来的?”阿初也不知道自己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怕啦?”丽水冷冷地说。“你们一到伦敦,就像泥牛入海。八年没有音讯。要不是我在最新的医学杂志上找到你初先生的博士论文,恐怕我现在,还在伦敦街头讨饭!”
阿初替丽水付了车费,过来帮她拎皮箱。“你也不怕是同名同姓。”
“要是有名有姓,我还真不敢相信您初先生已经是赫赫有名的英国皇家医学院的博士了。想必,再过两年,您就是一位十足的英国绅士了。忘恩负义的东西!你吃着我们荣家、喝着我们荣家,花着我们荣家的钱,居然,不肯冠上我们荣家的姓氏——”丽水义愤填膺地说着。“我不用想,闻也闻到您初先生厚颜无耻的味道了。”
阿初并不生气,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您的嗅觉,它甚至比猎犬还灵。”
阿初快步走上楼。
“你给我站住。”丽水赶上去,要发作。就听得阿初大声喊着:“少爷,江姑娘来了。”
荣升手里攥着一管箫,转过身。“表姐?”
丽水此刻看见荣升,千种委屈爬上心尖,她嘴唇蠕动,一跺脚,一拍胸、一扬脖,大哭起来。“表弟啊!我的表弟啊!我总算找到你了。可怜我那姑父啊,可怜哪!”
荣升的脸色变得苍白。“我父亲怎么了?”
“可怜我那姑父,三年前病故了!”
荣升手上的箫落地了。
姐弟俩抱头痛哭。
阿初下意识地明白了,自己可以离开了。
原来,自从荣升和阿初离开伦敦后,就如断线的风筝,与家庭断绝了音信。大太太在家如坐针毡,时刻不安。丽水于是自告奋勇到英国来寻找荣升,不料,丽水所认识的荣升好友,移民去了加拿大。丽水不甘失败,到处登报,四处刊登寻人启示,可是,徒劳无功。而荣家又传来了荣老爷病故的噩耗,使丽水觉得自己有辱使命,无颜以对荣家。于是,在英国报馆找了个差事干,继续留在英国找荣升。三年来的辛苦,并没有扑捉到荣升的影子。又遇到经济大萧条,报馆裁员,丢了饭碗。就在丽水徘徊在饥寒交迫的边缘时,转机来了。她的一个朋友在英国皇家医学院的杂志上,发现了她要寻找的线索,于是,她通过英国皇家医学院博士通讯录,顺利地找到了这里。
丽水来了。她给死气沉沉的阁楼带来了勃勃生气,也给阿初带来了麻烦。首先是她无休无止的对阿初呼来唤去,其次,是她大手大脚的花费金钱,令阿初不能忍受。阿初的出诊费几乎被她挥霍尽了,丽水还觉得理所当然。不过,阿初对丽水还是心存感谢,至少,她坚定了阿初离开的决心。荣升身边有人照顾,阿初也不必背负忘恩负义的恶名,他甚至感激苍天的安排,总要自己走得心安理得。
阿初决定和惠远走高飞。
阿初和惠买了去巴黎的船票,他们购置了新衣物,出发前一天,他们请丛锋、夏跃春等人吃了一席酒,阿初执意由自己付钱。
阿初给荣升写了一封信,并将自己存在银行里的一笔款子取出来,连同信一起放进了一个大信封。他把这封厚厚的信放进了书房的抽屉里。他希望自己走后,丽水和荣升好好利用这笔钱,或者是,尽快回国。
为了不引起丽水的怀疑,阿初提前把整理好的行李放到了房东太太的屋里,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他都可以不引人注目的离开。
可是,正当他一切都安排好以后,却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荣升病了。病得很严重。
荣升连续发烧,可能是因为父亲的死,使他感到内疚和痛苦,他曾连续在风雨中一整夜一整夜地吹箫,直到他倒下。
丽水为荣升的病焦虑不安,阿初却没有时间再纠缠下去了。
“我已经给少爷打了退烧针,等他醒了,你给他熬点粥喝。明天,夏先生会来复诊。我跟他讲好了,他不收你费用。”阿初穿上外套,准备离开。
丽水冲到门口,挡住门。“不行!今天你哪里都不许去。”
“没事的。”阿初并不想和她发生争执。
“我说不行就不行!他在发高烧,你居然要出去。”
“这里又不是监狱,我为什么不能出去。你不要自己吓自己,少爷不会有事的。我是医生,我向你保证。”
“你能保证什么?”
突然,院子里传来奔跑声。
“Chew! Chew! Maria is feeling bad ,she is dying!Come on ,let , s go to see what , s happening!”房东太太涨红了脸大喊大叫。
“玛丽亚要生了。”阿初马上反应过来。
“谁?谁要生了?”就在丽水一愣神之际,阿初推开她,走出房门,此时,天上下起了小雨,房东太太为阿初披上一件雨衣,他们一起走进了玛丽亚的房间。
“Help!Help me!I , m dying!”玛丽亚脸色苍白,在床上痛苦地呻吟。血从褥子里渗出来,阿初什么杂念都没有了,打开行李箱,拿出医疗器械,戴上消毒手套,为玛丽亚接生。
当新生婴儿的啼哭声划破夜空时,阿初开始在雨地里拼命地狂奔——他甚至连玛丽亚一句感谢的话也没听,他现在需要的是时间,他需要时间停下来,哪怕是一分一秒,自己的世界都会被改变。
阿初还没有跑到港口,就已经听到了海轮起航的汽笛声。他没有因此停止奔跑的速度,他需要这艘船,他需要惠,他需要离开这里,他需要获得自由的新生。
他跑得精疲力竭,最后摔倒在泥水中,他感到自己永远爬不起来了。
“初先生,你很不守时。”丛锋提着一盏马灯,出现在阿初面前。
“惠呢?”阿初站起来,用手抹去脸上的水。
“她走了,她是一个讲信用,守时间的人。”丛锋说。
阿初突然觉得惠和丛锋的冷酷。“为什么不等我?今天走不了,还有明天。”
“是我要她走的。”
“为什么?”
“因为你根本不爱她!”
“不!我爱她!”阿初大声地吼叫。
“不,你不爱她!”丛锋的音频在提高。
“我爱她!!”阿初几乎疯狂地喊叫。
“你不爱她!”丛锋的眼睛里透着寒光。“你不爱她,你爱的是平等和自由!不是吗?尊敬的初先生,我没有说错吧。”
阿初被彻底打哑了。
丛锋并没有就此放过他的打算,而是,再次发动攻击。“初先生,您能告诉我,您贵姓吗?”
初不回答。
“如果我没有记错,您应该姓荣。可是为什么你不肯让人称呼你荣先生呢?因为你自卑!你是荣家的家奴!”
“不!”阿初此刻想逃。
“你虽然受过高等教育,却无法摆脱寄人篱下的阴影。极度的自卑造成你极度的自尊!你骨子里恨透了自己的地位和出身,所以,你不愿意让人称呼你真实的姓氏,你更愿意让人称呼你为初先生。表面上你对我们这些贵族子弟谦虚和蔼,心底下不知道怎样地嘲笑和轻蔑我们。你很自私!你之所以‘爱’上惠,是因为惠给了你平等的观念,惠给了你自由的空间,惠让你感受到了幸福。她把一切都给了你,可是,你为她做过什么?你守着那行尸走肉的少爷,过着清教徒一样的生活,你困守在该死的感恩报恩的儒家思想里,断送掉自己的宝贵的青春。你还想让惠也陪着你消耗掉她的一生吗?”
初流泪了。“您无权指责我,尊贵的先生。我承认,我爱自由!爱平等!我也爱惠!惠给了我许多美丽的幻想,我在她的身上,甚至看到了未来家庭的和睦,个人奋斗的目标。但是,我不是一个自私的人,坦率地讲,我在国外待了八年,这八年来,我所接受的教育,带给了我思想上的光明,这不是一时一刻能做到的。也不是令妹所赐予的!我之所以有所彷徨、有所顾虑,是因为我觉得,人在实现个人价值的同时,还需要——有他必须承担的义务和责任!也许,有一点您说对了,我的确是一个家奴,我的出身,使我今生无法和惠真正的结合。”
丛锋说:“你错了,惠和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
“这句话就说对了。”阿初平静了。“为什么说‘从来没有轻视过我’,难道我应该被人轻视吗?如果我不是这样的出身,您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轻视我的念头。你们有意无意地淡化彼此的阶级,但是,无形的压力无所不在。”
雨还在下,人却已经麻木了。
“阿初,如果我刚才的话,对你造成了伤害,请您原谅我。”丛锋将马灯递到了阿初手上,“她会给你写信的。”丛锋说,“如果你们真正相爱,海是隔不断恋人的。”
天快亮了。
被荣升的病折腾了一宿的丽水,恨不得把阿初千刀万剐了。敲门声响起来,丽水怕是夏医生来复诊了。她急急忙忙对着镜子拢了拢头发,搽搽口红,整理整理衣襟,幽幽雅雅地去把门打开。“是夏先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