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骁耍赖道:“爹一大把年纪了,好不容易攒下偌大家业,你这不孝子怎么也得给爹留点念想不是?”
徐凤年豪迈道:“这个嘛,没半点问题。不就是败家嘛,我的拿手好戏。”
大柱国驼背的腰,那一刹那,似乎悄悄直挺了。
每隔半旬徐凤年就要去听潮亭跟师父李义山讨教学问,或者去二楼搜寻一两本密教欢喜法门的秘典回屋子自学成才,但白狐儿脸入驻后,徐凤年就没去打搅这家伙的闭关。
王府上下张灯结彩,喜庆辉煌,仅是大红灯笼就挂了不下六百个。所以徐凤年一直替那些刺客打抱不平,就算轻功了得溜进了王府,可要找到徐骁也委实不易,九曲十八弯的,耐心差的好汉估计要忍不住跳脚骂娘了。
正月里,携带贵重礼物的访客络绎不绝,但有资格当面赠礼给大柱国的权贵屈指可数。大半都过不了管家宋渔那关,然后又有大半被大管家沈纯拦下。剩下的都是李翰林、严池集父亲这个段位的高官或者世交,这些老油条从来都是准备双份礼的,显然深谙北凉王府的规矩,除非军国大事,其余一切都由世子殿下的话最作准。徐凤年自然来者不拒,叔叔伯伯也喊得勤快,人情世故越发熟稔。
元宵节。徐凤年带着一群恶奴恶犬去陵州著名的科甲巷看彩灯,元宵素来是赏灯赏月赏佳人的好时光。
很快惊蛰至。春雷萌动,万物苏醒,蛰虫惊而破土出穴。银装素裹的北凉王府风光无限好,春暖花开的王府一样景色旖旎,千树粉桃、白梨,春意盎然。正午时分,徐凤年单独来到湖畔,划船来到湖心,脱去外衫,深吸一口气,跃入幽绿湖中。
这座湖是活水,远比一般湖泊清澈,徐凤年屏气下潜,刺入湖中,但离湖底还有一段距离,他重新浮出水面,再下潜,反复三四次后有十分把握冲到湖底,这才一鼓作气下潜。湖颇深,照理而言稍深一点的湖底不管如何都应该十指抹黑瞧不见任何光景,但玄妙之处在于这座定期去除淤泥的湖,湖心位置的湖底有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照耀出一片白昼般光亮。徐凤年悬浮在水底,辛苦憋着气。他眼前的一幕,足以写入任何一部让市井百姓咋舌的神怪小说:一位身高约莫一丈有余的“水魁”盘坐在淤泥中,一头白发形同水草,缓缓飘摇。闭目入定的水魁体魄雄健,借着鹅卵大小的夜明珠散发的光线,依稀可见水魁左手和双脚被三条手臂粗细的铁链禁锢,锁链尾端浇筑入三颗重达数千斤的铁球。
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匪夷所思同时残酷万分的监牢吗?水魁睁开眼,不带任何情感,望向十几年来唯一能够见到的活人。徐凤年打了一个手势,大概意思是稍晚点再丢熟肉下来。那庞大怪物张嘴一吸,将一尾锦鲤吸入嘴中,直接撕咬起来,从嘴中渗出锦鲤的鲜血,没几下整条肥硕红鲤就囫囵下腹。徐凤年脸色涨红转青,坚持不了多久,犹豫了一下,再打了一串只有他和湖魁才明了的手势。
更像一头妖魔而非活人的老魁瞪大眼睛,眼神如锋,直勾勾地盯着徐凤年,似乎在怀疑和判断。漫长岁月的与世隔绝,老魁的思考显得十分迟钝,徐凤年却是等不了了,嗖地往上蹿,否则就得英年早逝,浮尸湖面。爬上船,其实水中并不冷,最冷的是出水面的那一刻,徐凤年擦拭了一下身体,穿上衣服,船内有火炉,相当暖和,徐凤年等了片刻,湖面平静如镜,有些遗憾,收回视线,瞥了眼白狐儿脸赠予的绣冬长刀,横放膝上,抚摸刀鞘,叹气道:“绣冬闺女,看来你是没用武之地了。那老鬼乐意待在底下当缩头鳖,以后看我还给不给他肉吃。”
年幼时,徐凤年戏水抽筋,差点就尸沉湖底,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湖底以活鱼为食的老魁竟没生吞了徐凤年,而是运用神通将世子殿下托出了湖底。这以后,徐凤年就养成了丢熟肉入湖的习惯,算是报恩,心情不好的时候也会潜入湖底,看几眼那坐于湖底的老魁,就能觉得生活其实很美好,一开始将老魁当作受了天谴的妖魔鬼怪,长大以后才知道那是个人,也需要进食,只是徐凤年一直想不通湖底十几年,如何换气?不会憋死?那他的内力浑厚骇人到了什么境界?
徐凤年为此专门跑听潮亭翻遍有关闭息的武学古籍,只在道教秘典中找到“胎息”二字相对符合,可徐凤年对武当山不陌生,没听说山上有哪位当世高人能达到如此绝妙的“玄武定”,在对道士没个好感的世子殿下看来,道藏所谓“脉住气停胎始结”“若欲长生,神气相注”此类措辞不过是故借仙人语来蒙蔽世人的,师父李义山更明确地说过世上无鬼神,道教天师辟谷三年已是极致,绝无乘龙驾鹤羽化飞仙的可能。
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世子殿下拎着绣冬上了岸,抽刀砍下四五根绽满黄芽的柳条,环绕一圈,戴在头上,一甩那把归鞘的绣冬,闲庭信步。
到了听潮亭台基上,樊小姐望着檐下三块匾,分别是先皇题词的九龙匾“魁伟雄绝”,还有出自大家手笔的“有凤来仪”和“气冲斗牛”,她反而对抛下饵料锦鲤翻腾的艳丽景象并不如何心动,与以往那些被徐凤年软硬兼施拐来的小姐不太一致。
徐凤年心想不一样才好,总是鱼翅燕窝也倒胃口,偶尔来点秋鲈、冬笋才能开胃。就在徐凤年偷着欣赏身边姑娘清丽容颜的惬意时分,天生异象,湖水沸腾跌宕起来,与大雪时节那一日如出一辙,徐凤年心中惊喜,一招手让下人将脸色惊骇的樊妹妹领去了凤仪馆,并且下令屏退湖边所有人,做完这些,徐凤年急匆匆跑向停有乌篷舟的小渡口,拎着削铁如泥的春雷刀跳上船,刚要执橹划船,就看到老黄摇晃着瘦如竹竿的年迈身体冲过来,竟然还背上了那个曾让徐凤年吃足苦头的长条布囊,里头装有一只将近四尺的紫檀木匣,徐凤年翻了个白眼,这老黄凑什么热闹,到时候万一湖底老魁翻脸不认人,主仆两个又开始比谁溜得更快吗?
等老黄上了小舟,徐凤年划向湖心,手心俱是汗水。
世子殿下的赌品一直不错,这回就赌个大的!要说徐凤年一点不怕,那是自欺欺人。只不过徐凤年相信直觉,那被困湖底十几年的老魁不至于跟他过不去,好歹不深不浅地打了这么多年古怪交道,徐凤年丢下去的鸡腿啊烤肉啊不计其数,春夏季节隔三岔五就潜下去混个熟脸,怎么都算有点交情了。
这件事,徐凤年没有跟老爹徐骁提起过,相信父子两个其实都心知肚明,徐凤年最多是存了当年救命之恩的感激,哪怕因为将这头湖魁困兽放出了牢笼,而惹恼了徐大柱国,大不了就是挨一顿鞭子,何况徐凤年也好奇北凉王府的能人异士到底有多厚的底蕴实力,更想知道一个能够胎息十数年的老魁是不是和那天下十大高手一个级数的高人。
徐凤年故作镇定道:“老黄,知道我去干什么吗?跟着我作甚?你会游水?
可别淹死!”
老仆羞涩一笑,没有说话。似乎觉得行囊沉重,抖了抖小身板,将木匣提上几寸。到了湖心,徐凤年将紫色春雷拔出远没有绣冬那般华美的朴拙刀鞘,深深呼吸一口,刀尖向下,使劲丢下去。半晌过后,没动静。
徐凤年差点破口大骂,心想该不会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还得自己跳下去捞刀?老黄缓缓挪步,来到船头,纹丝不动。
徐凤年无奈道:“老黄,甭跟我装高手,你有多高,我还不清楚?”
老黄转头嘿嘿一笑。
徐凤年瞪眼道:“笑啥笑,没门牙了不起啊?!”
顷刻间。湖水比以往任何一次起伏都来得剧烈恐怖,那架势,简直是要翻天覆地。躲在船内的徐凤年第一个念头是喊上老黄风紧扯呼,接下来当然是让老爹的手下来收拾残局了。他一个耍横扫千军都能把春雷耍出手的世子殿下,总不能傻乎乎地去跟老魁较劲。可很快徐凤年就察觉到乌篷小舟的诡异,湖上风波骇人,可只见那三年游历一遇危险就脚底抹油的老马夫微微一跺脚,摇晃的船身便瞬间固若磐石,一动不动。
老黄还不忘转头咧嘴一笑,伸手比画了一下与徐凤年身高差不多的高度,大概意思就是我是这样高的高手。徐凤年哭笑不得,好你个老黄,现在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别等下被老魁打得满地找牙,你可是原本就没门牙了。听潮亭三楼回廊跃下一道灰色身影,单足落地,一点一弹,身形轻灵潇洒地掠向湖中。徐凤年下意识一抬手,这才发觉手里没黄瓜可以啃,有些遗憾,好戏上场喽。
听潮亭,即江湖人士嘴里的武库,里头有守阁奴五名,年幼便在阁内爬上爬下甚至有时尿急了就找个角落撒尿的徐凤年打小就熟识,一声声伯伯爷爷喊得殷勤。此时掠出听潮亭的三楼守阁人是一位道门高人,三大道统之一九斗米道的一位祖师爷,据师父李义山说精通奇门遁甲,货真价实的从二品通玄实力,只是为了听潮亭里的一卷孤本《参同契》才甘心入阁为奴为仆,徐凤年小时候爬楼梯嫌累,没少让老人背着。
九斗米老道士身穿一袭灰色广袖道袍,弹入湖面后,蜻蜓点水,飘逸前冲,双袖一卷,卷起两道水柱,直直激射湖心。
徐凤年见小舟不至于倾覆,就安心不少,啧啧称奇道:“原来魏爷爷身手如此彪悍,早知道当初出门游历就带上他了,那些个劫匪草寇还不被揍得屁滚尿流啊。”老黄听见了世子殿下的话,转头一脸幽怨,老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辛酸。
徐凤年不想让跟着自己奔波劳累三年的老黄伤心,笑道:“魏爷爷再厉害,也比不得老黄你掏鸟窝摸鱼来得贴心嘛。这世上高手常有,但会编草鞋的老黄就一个!”
老仆“含情脉脉”地温柔一笑,看得徐凤年一身鸡皮疙瘩,连忙道:“看戏看戏,别错过了。”主仆两人都望向湖中。两条乌黑锁链破水而出,如蛟龙出海,气势十足。锁链尽头牵引着两把无柄刀,一把刀锋清亮如雪,一把鲜红如血,用世子殿下的话说那就是极有卖相,杠杠的,一看就是高手的派头和气焰,徐凤年也就是手头没大摞银票,否则定要高喊一声“该赏”!双刀破去九斗米老道挥出的两条水龙,当场斩碎!足足一丈高的雄魁体魄冲出湖面,没了湖底双脚铜球万斤坠的束缚,那横空出世的白发老魁猖狂大笑,几乎刺破徐凤年的耳膜。一抡锁链,带出一道弧线,猩红巨刀劈向老道士,刀势霸道绝伦,划破长空,挟带呼啸风声。
第二章魏姓老道轻喝一声,单脚踩水,激起千层浪,斜射向长刀。水浪被划成两半,巨刀势如破竹,老道士一抖袖袍,试图拦下这几乎是生平仅见的凛冽一刀。
却是徒劳。
道袍宽博袖口瞬间粉碎。一招便败。身影倒飞出去,跌落湖中,生死不知。
原来湖中老魁也带刀。与白狐儿脸都是双手刀,一个卷风雪,一个掀波涛,不知哪个更厉害些?
眼神迷离的徐凤年咋舌道:“这老魁莫不是天下无敌?早知道高手都是这等威风八面,当年就听徐骁的劝,好好练武了。”
老黄又不甘寂寞地转头,摇头呵呵憨笑道:“不无敌,不无敌。”
徐凤年聚精会神望着那儿,他瞧出来了,老魁双手锁链根植骨骼,连为一体,而非寻常的缠绕捆绑,这也太恐怖了,谁会武痴和自负到与刀达到浑然一体的地步?万一被人控住刀,岂不是倒霉痛苦至极?双锁双刀的老魁跃进一座凉亭,轻轻挥舞,耗费不少银两的凉亭轰然倒塌,几近化作齑粉,老魁仰天大笑,一头白发披散飘荡,恍若一尊阎罗。听潮亭剩余四名守阁奴一齐出动,互成掎角,遥遥站定,个个神情肃穆。
王府清凉山山顶,大柱国徐骁坐在一条木凳上,眺望山腰湖中,一览无余,手捧一只出自名匠的红泥茶壶,盛放的却是绿蚁酒,他身旁站着义子袁左宗。
徐骁轻笑道:“能挡下几招?”
沙场上白马银枪杀人斩旗如入无人之境的袁左宗轻声道:“义父,左熊想试一试。”
大柱国摇头道:“算了,下面自会有人收拾这妖怪,伤不到凤年。”
听潮亭二楼回廊,一袭白袍驻足栏杆前,腰间一把春雷刀。他看了片刻,手指扣在刀环上,推出春雷一寸,缩回春雷入鞘,摩挲了一个来回,便转身回楼。
不仅如此,连王府上最大的清客幕僚李义山都走出阴暗屋子,负手静观十年难遇的奇景,似乎阳光刺眼,抬手遮拦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剑九黄,楚狂奴,又得拆去楼阁无数了吗?”
只见那老魁根本不理睬几位守阁奴,敢情放眼宇内,少有能让他重视的对手,只是嘶吼道:“那黄老九,出来受死!”
徐凤年惊愕道:“黄老九?老黄,是在喊你?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跟这老魁有恩怨!”
老黄伸手扯去破烂布条,露出那只让徐凤年心有余悸的长条状紫檀木匣,转头笑了笑,还是没有门牙的漏风模样。每次看到这画面,徐凤年总会想这老仆喝黄酒的时候,是不是剩余牙齿紧闭都能将酒漏进嘴。老魁显然看到了立于船头的背匣老马夫,白发乱舞,面容狰狞。在徐凤年大气都不敢喘的紧张时刻,老黄伸出一只枯黄手,抚摸了一下木匣,仍然不忘回头傻笑,仰起脖子做了个倒酒入嘴的寒碜手势,道:“少爷,那个?”
徐凤年气笑道:“瞧你这德行!有点高手风范中不中?真被你踩狗屎打赢了,请你喝一百坛子的龙岩沉缸黄酒。”
被老魁骂作“黄老九”、被李义山称作“剑九黄”的马夫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徐凤年眼睛仿佛被晃了一下,老黄不再憨不再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只觉得不动如山的老仆,竟要比那带刀老魁还要来得牛气。
听潮亭三块大匾中有一块“气冲斗牛”,说的是那只存于典籍、事实上纯属虚无缥缈的无上剑气,徐凤年心想这老黄若是当真会耍剑,可就值得让人浮一大白二大白直到一千大白了啊。直娘贼卖拐的。
不见老黄如何行动,木匣颤声如龙鸣,嗡嗡作响,并不刺耳,却震人心魄。徐凤年傻眼了,三年来跟他一起偷鸡摸狗一起被锄头敲的老黄还真是个高手不成?
“剑一。”
默念两字的老黄踩着船头轻轻踏出一步,徐凤年所在的乌篷小舟朝岸边倒退而去,平稳异常,一叶扁舟轻飘后滑,划出涟漪。徐凤年遥望老黄枯瘦身影,踏波而行。紫檀木匣朝上一端洞开,冲出了一柄长剑。山巅站起身的大柱国和听潮亭内的李义山同时说道:“剑一,龙蛇。”
带刀老魁放肆笑道:“好好好,黄老九,等你这么多年,爷爷我今天就破去你九剑,再让你少背一把剑!”
外行人徐凤年懊恼得要杀人。因为明知那里是江湖上最顶尖高手之间的巅峰对决,但在他看来,就是一刀对一剑,一点门道都瞧不出来,甚至远不如起初双刀老魁与魏爷爷的对决来得精彩。唯一看出来的就是紫檀剑匣又飞出了一柄剑。
徐凤年哪知道最上乘的招式,都逃不过返璞归真四个字。
大柱国忘了饮酒,端着酒杯,轻叹道:“剑二。”
听潮亭内李义山缓缓吐出仨字:“并蒂莲。”
山上山腰两人显然极有默契。
一剑变两剑,两剑变三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