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众人更是愕然,你看我,我看你。穆庆道:“须弥楼?哪里来的须弥楼?我在京城住了半辈子,从没听说这地方。”又望向京兆王,道,“你老人家呢?可知道这地方?”
京兆王捻着胡子摇头,道:“不知道,从没听过。”又看了看建安王陆复,陆复也摇头,道:“我也没听过。须弥是佛经的话,难不成跟什么寺庙有关?”
昙秀也在座上,此时道:“京城四周,没有哪一座寺庙有须弥楼。”昙秀身为沙门统,他既这么说了,众人自然信服。只听昙秀又道,“不过,须弥楼确如建安王所说,乃是佛经中言,常说的是‘须弥山’。可那只是佛经里面的话,哪里会在京城呢?”
裴霖问道:“白使者,那封信还在吗?”
“不在了。”白振道,“英扬信上说,让我把信烧了,我自然也就烧了。我这趟来中原,一来为向大魏朝贡,二来也是想替我这好朋友讨个公道。既然英扬是被这九宫会给害的,九宫会又是叛贼,我就把我知道的都禀告陛下……”
说到此处,白振又跪下,高声道:“我知道实在是鲁莽得很,但这九宫会又太过神秘,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又非中土人氏,想替英扬报仇都没法子,只得把我知道的尽数禀告皇帝陛下。”
裴明淮问道:“白使者,你跟英扬是何时认识的?”
白振转向裴明淮,苦笑道:“其实,不是我跟英扬是何时认识的,而是我们白氏都蒙受了吕氏的恩。各位自然知道,吕光当日来到龟兹,杀了当时龟兹国王,立了我白氏为王,王位一直传到今日,我兄长依然感念吕氏……是以今日我来,也是我王兄的意思。”
文帝点了点头,对裴明淮道:“淮儿,这事就交给你了。”
裴明淮道:“是。”又对白振道,“白使者,你且先去赴宴,回头我们再细说。”
白振还未答话,凌羽却失望得很,抢着叫了起来:“就这么走啦?不演啦?我还没看够呢!”
文帝望了他一眼,道:“你喜欢看?”
凌羽一个劲儿点头,文帝笑了一笑,道:“朕素来不喜乐舞,连宫中乐礼都是疏漏得很,比起先帝时候尚不如了。也罢,既然你喜欢,就暂请使者们留下来,得空再演演。”
白振喜出望外,那艳妆女郎更是喜溢颜色,齐声道:“多谢陛下!”
他率龟兹众人施礼退下,一时间这青丝帐幔下,众人皆无话。吴震偷偷摸摸来到裴明淮身旁,伸手戳了戳他,低声道:“明淮,多派几个人跟着他,以免被灭口了。照我看,这白使者必定有什么话还没说。”
裴明淮笑道:“这位白振白使者可是龟兹国主的王弟,不是什么普通的使臣。我看起来,这人可心思深沉得很,每句话都是斟酌过的,哪里会一下子把底全露出来呢。”
凌羽也笑,道:“吴大哥,不必担心,这姓白的身边那支乐团,个个都不是等闲之辈,我疑惑他们的乐器便是兵器,而且能组厉害的阵式,我都看着新奇,想试上一试。”
吴震道:“即便如此,还是派人跟着的好。”
“阿苏那边有人跟着,你放心。”裴明淮道,还没来得及再说,却听到南平公目辰又扯起了嗓门,对着司马金龙道:“琅琊王,这端午是南边的节日,你一定是最熟的了,想来最合你心意。哎,你们司马氏也是事多,上次在平陵谋反那个司马小君,自称是晋朝皇族,又说自己是圣君什么的,到底是不是你们家的?”
司马金龙一怔,道:“自然不是。南平公何出此言!何况那人已被执送京师,斩首示众了,经有司查察,就是个欺世盗名之徒罢了。”
目辰碰了个钉子,仍不示弱,又道:“嗯,说到粽子,我倒是听到过南边的一个新鲜话儿。鬼目粽,琅琊王,你必定是知道的了?”
司马金龙又是一怔,这一回却不知如何应对了。只听文帝淡淡地道:“这里怕是大多数人都不知这鬼目粽的来历,琅琊王,你既是从南来的,就讲上一讲吧。”
“陛下,臣……臣虽是南朝来的,但这也只是从那边听说的。”司马金龙甚是尴尬,道,“宋帝残暴,诛杀皇叔子恭,刳剔其体,抽裂其心,还挖其眼珠,投入蜜中,人谓‘鬼目粽’……”
目辰笑道:“南边果然是花样多,还真是开眼了!”
文帝看着自己面前那粽子,笑道:“这般说的话,朕面前也该放上几只鬼目粽才是对的。”
众人做梦也不曾想到文帝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正瞠目结舌不知如何是好,文帝又对清都长公主道,“姊姊,朕即位那几年,倒真是杀了不少意图谋反的皇叔,日子久了都想不起来了。”
清都长公主懒懒地道:“二十年来的事了,谁还记得!嗯,那一两年闹得大的嘛,闾若文和永昌王,太宗密皇后的侄子杜元宝,还有建宁王父子。”
皇后微微一笑,道:“建宁王算不上陛下的亲皇叔,隔得远了去了,也只有永昌王能数得上。”
目辰再粗心糊涂,此时也知道自己那话是绝不该说,面如土色,跪下道:“陛下,我,我就是胡说八道……陛下最知道,咱们神元皇帝的子孙,也不懂这些……”
“不懂就学。”文帝正眼也不看他,淡淡地道,“都在这京城数十年了,也不能一点长进都没有。若你一心想去回漠北去,像祖宗那样打猎放牧,走到哪儿便是哪儿,朕倒也觉着无妨,这就下旨让你去北镇任镇将可好?”
南平公听文帝这么说,就知道文帝并没真恼,忙笑道:“不不不,陛下,臣决没这个想头。京城这般的繁华,什么都有,住得舒舒服服,连酒都要好喝十倍,谁耐烦去北镇喝西北风!是我说错话了,陛下,以后再不胡说了!”
众人听了都忍笑,文帝道:“这就是了。起来吧!”
南平公回了座,想了一想,又对裴明淮道:“淮州王,今儿个这端午宴好,以后多几次也无妨!”
裴明淮只觉自己嘴角都僵了,只得笑道:“是,只可惜端午一年也只有一回。”
南平公还想再打叠两句好听话来说,只听清都长公主缓缓地道:“司马氏受刘宋所忌,屡次欲杀之而后快。琅琊王父子投北以来,可谓功劳卓著。司马楚之可是太宗和先帝都极为宠信的臣子,破宋军,征仇池,在云中二十年都以清俭闻名。今后这什么南来的话,再别说了,更别把司马小君那等妖人拿来相提并论。”
司马金龙自听到清都长公主提到其父,便已起身肃立,此时跪下,朗声道:“不敢当公主此言!陛下应天顺民,圣德广被,臣与父亲必当……”
若非太子此时快步进来,司马金龙这番话还不知要说到几时。司马金龙从前是东宫侍讲,知道太子脾气,一看太子气色甚是不好,忙退到了一边去。太子也不理会,径直走到文帝面前跪下,道:“父皇,儿子来迟了,请父皇见谅。”
太子的座位本来设好,可今日一直没来。此时太子也不起身,只道:“父皇,儿子有一件事要请父皇做主。”
文帝道:“又什么事?今儿端午过节,大家高高兴兴的。若有什么事,明日太华殿再禀也是一样。太子先坐吧。”
太子却不起身,只道:“这件事,儿子今儿一定要禀。”
按理说,这等时候本该有臣子来劝,可众臣也不知是怎么了,居然都闭着嘴,无一人说话。太子见文帝没再开口,便道:“父皇,自上一回父皇下诏,凡官员受一头羊、一斛酒便处死,从者以连坐论,儿子也一直着力督办此事。只是贪赃枉法的官员太多,儿子还记得父皇和先帝从前的法子,每到一州郡便去问当地的民秀。这法子是好,可问一位两位的,也未必能知道全部,所以这回南部尚书听父皇的旨意,领大使出巡……”太子说到此处,朝裴明淮看了一眼,又道,“我就想了个主意,不仅要听他们的,也得听百姓说话。”
文帝道:“不是听你说,到了相州,百姓争相告发刺史李欣?朕也派人锁他回京了,又出什么事了?”
“李欣是父皇从前的老师,得的恩赏不是旁人能比的,偏他还干出这等事,让百姓都怨声载道,真是死不足惜,我从前也瞎了眼了!”太子道,“李欣是锁拿回京了,可跟他勾连同党的还另有其人,论起来罪名比起李欣有过之而无不及。可偏偏他有人护着,教我这太子也动不了!”
他说到此处,转向清都长公主,道:“公主殿下,李弈的事,您比我更清楚。此人并无多少才学,却贪婪成性,只因蒙公主恩宠,便敢罔视国法……”话还没说完,文帝已大怒,喝道:“你给朕住嘴!”
太子叫道:“父皇,我知道您登基的时候多得公主相助,可是,您这般……这般……您让公主住寿安宫,以皇太后之礼相敬,这些都没什么,要怎么礼敬公主,儿子都没有二话,一定好好侍奉。可是,这李弈本来该杀,只因公主庇护,便能无事……”
文帝道:“朕已经叫你住嘴了,你没听见?”
裴明淮见势不妙,起身离座,跪下道:“太子殿下,这事想必我母亲也不知情,若是知道,也不能容这样的臣子。太子殿下且容两日,若这李弈真是如此人,岂有不问罪之理?”
太子此时盛怒,也不分青红皂白,对着裴明淮笑道:“不知情?我遣人去廷尉审过李欣了,李欣那是什么都招了,不仅李弈,还有李弈他哥哥李敷,那些罪状都是一条条对得上的,绝没有冤枉他们。你们裴氏还真是一条心,若非我定要听百姓相告,你二哥这大使怕还是认定李欣这个相州刺史在任上颇有功绩呢……”
清都长公主一直不曾开口,这时打断了太子,声音却甚是平和。“好啦,太子,我知道了。李弈的事,我是恍惚听说过,但也不曾细察,若是扰了太子你整顿吏治的大事,确是我的过失。李敷李弈这兄弟二人,若真是罪状属实,那自然是按律处治,决不姑息。”
太子全不曾料到清都长公主如此说,一时愣住,不知如何应对。清都长公主又道:“太子且息怒,我这儿子向来孝顺,自然是替母亲说话的,惹恼了太子,太子别计较。淮儿,替我向太子殿下请罪。”
裴霖也已起身,走到太子身前跪下,道:“臣也向太子殿下请罪了。”
文帝见裴明淮要对太子磕头谢罪,便道:“罢了,都起来吧。太子,下次有话好好说,别没弄清楚就这样。”
太子甚是尴尬,正要说话,裴明淮仍对着他磕下头去,这还没磕下去,只听到皇后的声音道:“淮儿起来!你本来无错,为何要请罪?”
裴明淮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却见皇后座旁的步障已移了开去。皇后平日里在这样场合都用步障,众人也已惯了,知她多礼,不以为怪。皇后本来秀丽端雅如幽兰,此时却脸若秋霜,连鬓边的金凤步摇都在微微颤动。
裴明淮心知不妙,顾不得皇后,对着太子磕了三个头,道:“太子殿下息怒,都是明淮不是……”
穆庆此时已忙过来赔笑想要说话,京兆王也已起身,众人都纷纷站了起来,一下子又变成了奏对格局。穆庆还没来得及说话,皇后已开口道:“我叫你起来,你没听见?这头是你该磕的吗?”
此时连京兆王都不知如何圆场,清都长公主和文帝都没开口,青帐中没一个人敢先说话的。最后说话的却是太子,只听太子笑道:“明淮,你没有不是,有不是的是我这个太子。”
皇后冷冷地道:“太子殿下,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嫡母?还是太子心里只记挂着你那曾为永昌王妃妾的生母,我这个正宫皇后,你从来没放在眼里?我倒要回宫好好问问冯昭仪,她是如何教导你的?”
皇后素来不喜与众臣照面,偶尔有大宴也会如今日般设步障或是帐幔,十分端庄有礼,从不多言,今日这般言辞锋利还是多年来第一次。太子见她提到养母冯昭仪,不敢说话。皇后仍不放过,又道:“你册封太子之时,依大魏子贵母死故事,常太后下诏赐死李贵人,我甚是痛惜,还替她拟定了谥号‘元’。又怕乳母照应不好你,将你交给冯昭仪抚养,看来她是不曾好好教导的了?如此说来,等回宫之后,我倒要好好问问她。也是,这冯昭仪乃是燕国罪女,不到十岁就进宫为奴,也没读几本书识几个字,她有什么本事能把你教好?就教了这些忤逆犯上的规矩!你老师沈太傅教的,你都忘在脑后了?孝,德之本也。昔者明王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你都学到哪儿去了?”
她句句话都如针刺一般,太子只得对着她跪下,道:“母后,是我的不是……”
“你没有不是的,太子能有什么不是的?”皇后打断了他的话头,道,“是淮儿不是,是我的不是,也是我们裴氏一门的不是,冲撞了太子殿下。”
清都长公主此时起身走到了她身边,笑道:“好啦,都是我的不是,都是姊姊惹出来的。霂儿,你身子不好,别动气了。姊姊给你赔礼了。”
“姊姊,你陪皇后去歇歇。”文帝终于开口道,“午间暑热,她在这里怕是会热着。”
清都长公主笑道:“陛下想得周到。这里热得很,霂儿,我们到旁边水阁坐坐,那里凉快,还能赏赏莲花去。”
皇后却道:“我偏不去。怎么,陛下是要赶我走么?我在这里,碍着陛下什么了吗?”
清都长公主变色,道:“你在胡说什么?”
文帝沉默半日,缓缓道:“皇后,太子是君,淮儿是臣,不要说磕几个头了,就算是他真没错,君主说错那也是错。淮儿懂事,你却不知礼了。你经不起暑热,姊姊,你陪皇后回宫去,这些时日不必离中宫。”
清都长公主叫道:“陛下!”
“姊姊,你也是。”文帝道,“李弈既然有罪,自当处治,且要重重处治。太子清整吏治是好事,你们一个个的都替他找乱子,叫他的事怎么办得下去?以后谁再这般,朕必不轻饶,就是那诏书说的话,以连坐论!朕的旨意都不是旨意了吗?”
众人都早已没一个坐着的,除了清都长公主和皇后,此时都纷纷跪了下去,齐声道:“遵旨!”
吴震见凌羽还坐在那处吃,忙拉了他一下,道:“你还坐着!”
“前面的跪了一片,没人看我。皇上说了,我不用行礼!”凌羽道,“唉,过个端午,怎么闹成这样!这太子殿下也真是的,真会拣时候!”
吴震压低了声音,道:“太子就是这样脾气,十分刚直,连皇亲国戚都不给情面。”
凌羽把嘴里的果子嚼了,神情却有些奇怪。过了良久,方才低低地说:“太过刚直,当皇帝是不好的。”
吴震大惊,忙一伸手捂在他嘴上。“你在胡说什么!”
凌羽笑道:“吴大哥,你就看看,今儿太子得罪了多少人?”
吴震隔了半日,方道:“可我倒是挺佩服太子这一点的。明知道会得罪人,可若觉着是该做的事,也不会不做。只不过……”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只不过照我看来,太子这回的做法也未必就是好了。”
凌羽问道:“吴大哥是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