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道:“辛苦于将军了,送公主和皇子回宫,路上一定小心。”他知道于烈向来寡言少语,但十分稳妥,只是这话,还是要说。只听于烈道:“淮州王是担心这两日那什么罗刹的事吧?尽管放心,有我在呢,不会有闪失的。公主,快跟皇子一同上车吧。”
西河公主大约也是吓着了,一言不发地上了车。裴明淮看了一眼那个叫芸苔的乳母,圆圆脸蛋,体态微丰,手里抱了一束刚摘下来的花,一副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样子,傻愣愣地立在车边。当下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西河公主身边的人跟她都是一个样。见西河公主上车,芸苔也赶紧抱着小皇子上去了,侍女将帘子放了下来。待得众人走远,裴明淮却听得身旁的乙旃惠叹了口气,奇道:“乙将军,怎么了?”
“难怪西河公主想早日嫁人离宫。”乙旃惠道,“咱们这样人在京城里待久了都觉着腻烦,只盼着出去打仗,公主她想必更是气闷了。若是不比,倒也罢了,可皇上这两个女儿,一个疼得很,一个却不怎么理会……”
说到此处,乙旃惠也觉失言,忙对裴明淮笑道:“是我多话了,淮州王,这今儿还没喝酒,就在胡说了,你别见怪。”
其实又何须他说,裴明淮心里一般的也是如此想,方才小皇子险些被掳,吓得大哭,文帝连安抚都不曾安抚一句。便笑道:“好在西河性子爽朗,想必也不会在意这些。”
乙旃惠却摇头道:“哪有不在意的!不过照我看,皇上倒不是不喜欢西河公主姊弟,多半是因为乙夫人出身的缘故。”
裴明淮问道:“乙夫人?”前些日子,文帝因景风母妃尉昭仪暴死,便晋了沮渠夫人为右昭仪,又晋太子养母冯氏为左昭仪,如今居于夫人之位的,就有这位乙夫人,她因为生了一子一女,已封夫人多年。还有一位悦夫人,一位曹夫人,一位玄夫人,只是文帝向来淡淡的,也并未见着哪位嫔妃专宠。子贵母死乃大魏祖制,无一人例外,嫔妃们自也不敢为子争宠,是以后宫之中,说好听点是一团和气,说难听点便是妃嫔们人人战战兢兢,只求自保。
乙旃惠苦笑道:“淮州王应该知道吧?这位夫人姓乙弗,是当年……”说到此时声音也放低了,“是平原王莫瓌的族妹,当年送进宫的。后来平原王谋逆被诛,皇上倒没拿这位乙夫人怎样,只是……想必也冷淡得很,连带着对西河公主和小皇子都淡淡的。公主是封了,可她弟弟,也五岁了,都没加封。”
裴明淮知道乙旃惠本不是多话之人,此时说了这些,想必也是方才见文帝对小皇子冷淡,有感而发。乙旃惠说的,他恍惚也在皇后和清都长公主那处听过,只是裴明淮从来也不在意宫中之事,听了也就听了,此时想到方才园中光景,着实替西河公主和那小皇子难过。那孩子见着文帝十分拘束,一句话都不敢多说,连父皇都没叫上一声,想必平日里极少见文帝。当下叹了一声,道:“乙将军,皇上家事,咱们也不敢多说。进去吧,还不知皇上如何处置这事呢,说起来,也都是我们失职了。”
他一句话说得乙旃惠都忐忑起来,二人忙回至园中,文帝坐在花园一角的楼中,那楼与宫中紫楼相仿,只是秀巧许多,并无帷幔,窗上覆的全是薄薄的云母片,又饰以金箔,打造成芙蓉花状,阳光透进来映在地上也是芙蓉花一般。裴明淮见文帝手里端了盏茶,却不曾喝,又见文帝脸上若有所思,忙上前一步,道:“陛下,让那罗刹女潜入崇光宫,惊了皇子,是我的不是,还请皇上降罪。”
文帝道:“不必说这些话了。朕只是奇怪得很,凌羽他自秋千旁边走开,走到莲池,本就是一眨眼的事儿,究竟这罗刹是从何处来的?”
韩陵忳侍立一侧,这时道:“陛下,照臣看来,也确实奇怪。宫外是于将军所率禁军把守,宫墙内乃至外园是乙将军的羽林郎随时巡视,正殿和内园由臣所辖的麒麟官监守,可谓是层层围着,说是水泼不进也不为过。值守情形一切如常,那罗刹女……究竟是如何进来的?”
说实话,韩陵忳说的,也是裴明淮所想的。乙旃惠愣了片刻,方才明白韩陵忳所言,这一惊非同小可,叫道:“韩将军,你这话的意思是……咱们禁军里面……禁军里面……有人把这个罗刹鬼放进来的?”
“乙将军,我不是这意思。”韩陵忳道,“你想想,就算禁军中有内应,崇光宫的禁军分属你我众人管辖,能进宫门,也不能靠近正殿,更没法子进花园。”
文帝对裴明淮道:“去把凌羽叫过来。”
凌羽正在园子里玩秋千,荡得老高,玩得正是开心,裴明淮在一旁叫了好几声,都不肯下来。最后裴明淮实在不耐烦了,一把将他从秋千上拽了下来,“陛下要问你话呢,就知道玩!”
“问什么问,不是问了半日了!”凌羽道,“等等,我得把我的壶儿拿进去!”
裴明淮并没在园里见着凌羽那只金壶,便道:“你放哪里了?叫人去取来便是,皇上还等着呢。”
凌羽道:“不成,我放的地方你们找不到!”
裴明淮也只得看着他跑到外园,过了片刻,便见着凌羽抱着金壶回来了,壶上面还沾了不少草茎,不耐道:“什么宝贝,还值得藏起来!”
凌羽对他做了个鬼脸,道:“方才往草里一塞,却不知是哪里的草了,找了好一阵。”说着跑进楼里,往文帝身边一坐,道,“陛下,不是说了给我做荷叶羹么?怎么厨房还没送来?我在园子里面摘了好些新鲜莲叶,熬羹一定好吃。唉,本想摘莲蓬吃的,都没熟!”
文帝见凌羽额头微微见汗,脸蛋白里透红的便似嫩藕一般,便替他拭了拭,道:“那不是你挑剔,要怎么怎么做,一时三刻哪里能好。咱们先说正事,说完了你的莲叶羹自然就做好了。”
凌羽叹了口气,道:“我都说了几回了,我在莲池边上摘荷叶,忽然听到风声有异,回过头去一看,那罗刹女就站在你儿子身后,一手抓着他,想必是打算把他抓走。我救了你儿子,你还没谢我呢,就只管在这里盘问我!”
裴明淮喝道:“凌羽,不得无礼!”
文帝却不以为忤,微笑道:“好好好,你说得是,救了朕的儿子,是大功一件,朕一定好好谢你,你说要什么都成。”
乙旃惠原本对凌羽这从天上掉下来的顶头上司十分不服,后来跟凌羽比武,被他一剑所败,又本是个直心眼的汉子,从此之后可谓心服口服,此刻真心诚意地夸道:“凌将军剑术天下无双,那罗刹女不管是人是鬼,哪里是你的对手!”
凌羽听他如此说,十分得意,笑道:“乙大哥,你就别夸我了,再夸我就得飞起来了。好啦,等明儿我教你两招,你再教你的羽林郎去!”
裴明淮道:“是了,这倒是正事,否则你这二品的右卫将军,还不如去管阿真厨!”被凌羽狠狠瞪了一眼,又道,“凌羽,我问你几句话,你细想想再答我。那罗刹女,跟咱们前儿夜里在道上见到的,是不是同一个?”
凌羽自几上琉璃盘中抓了一把剥好的若榴籽,一边嚼,一边道:“明淮哥哥,说实话,我不敢说。这园子里都是大树,跟西苑里的树一样高大,遮天蔽日的,我连那罗刹女都看不清楚。”说着伸手向上一指,道,“太阳从树叶缝里洒下来,照着她身上的铠甲的花纹,金光闪闪。可她面貌身形,实在是看不清楚,那个秋千本就在树影里面。”
裴明淮回想起来,确是实情。便赔笑对文帝道:“陛下,这崇光宫里,大树是多了些,便于刺客藏身啊。”
文帝道:“那也不能为了一个刺客把树都砍了!朕就喜欢这处幽静清凉,你别想这些点子!”
裴明淮碰了个钉子,只得继续赔笑,问凌羽道:“你一剑逼退她,她究竟是往何处去了?”
凌羽把一堆若榴核吐了出来,道:“这罗刹女轻身功夫很好,真就像是佛经里面说的,如在半空飞行,轻飘飘的一点不着力。我看她飘到园子外面,就不见了。我如今也没法子追,只得罢了,赶紧去看那小皇子有没有事呢。”
裴明淮、韩陵忳、乙旃惠三人你看我,我看你,虽已听凌羽说过一遍,但仍是觉得诧异之极。莲池所在这花园算是个内园,外面还是花园,再往外走,一边是正殿,一边是内库,那罗刹女到底是如何脱身的?
凌羽忽发奇想,道:“陛下,这里是不是有暗道什么的?那罗刹鬼是不是从暗道进来的,然后又从暗道跑了出去?”
文帝拍了一下凌羽的头,道:“这里怎会有暗道!你以为崇光宫是什么地方?”
凌羽不服气地咕哝道:“可是,若是没有暗道,罗刹女是怎么进来的?又是怎么出去的?我在来莲池之前,刚去看过一回禁军的情形,绝无懈怠。夜里也就罢了,若是轻功极高之人着夜行衣,或者能够进出,可现在青天白日的,就算园子里到处是大树,也不能来去自如啊?陛下,你忘啦,当年我师姊半夜偷偷进宫来,她轻功够高吧?可她一样地被禁军看到了,只是拦不住她而已。不,我不相信有人能在崇光宫如入无人之境,再是高手,也只能行动如风,又不能隐身。”
乙旃惠睁大眼睛看着凌羽,一拱手道:“凌将军真是厉害,这推断得头头是道啊!”
凌羽近来想必是已经被人恭维惯了,也不谦虚,笑道:“本来就是!陛下,你别嫌我罗嗦,你就还我内丹吧,若是罗刹女再现身,我一定把她揪到你面前来!”
“想都别想。”文帝淡淡道,“现在你都胡闹成这样,若是还你内丹了,这天下还有人管得了你吗?”
凌羽往他身边靠了靠,笑得甜甜地道:“有啊,陛下是天子,自然管得了我啊!您就算是还了我内丹,我一样地会听话,乖乖侍候您的,好不好?”
文帝懒怠理会凌羽,裴明淮却笑道:“凌羽,你说的没错,但却也未必是崇光宫里有暗道。”
凌羽瞪圆了乌溜溜的眼睛,道:“不是有暗道,那还会是什么?”
裴明淮一笑,道:“还有一个可能,便是那罗刹女原本就是在崇光宫里面人。她悄悄把自己打扮成罗刹女的模样,出现在莲池旁边,却被你拦下了,于是赶忙遁走,又脱下了罗刹装扮,躲到暗处重新变回原来的样子,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韩陵忳一直听着,此时开口道:“公子,那你觉得,这人会是禁军,还是……”
“都有可能。”裴明淮道,“但我觉得是禁军的可能不大。因为禁军都是定时有差,什么时候这个人在何处,一查便知。更有可能是宫女内监之属。毕竟崇光宫是离宫,比不得宫中井然有序,宫人也少许多……”
乙旃惠一击掌,道:“我这就去搜!”
裴明淮问道:“乙将军打算搜什么?”
乙旃惠又是一愣,道:“方才淮州王不是说了吗?这罗刹鬼要扮成这模样,必然有衣裳面具。自然就是去搜他这身行头!”
“话虽如此,但照我看来……”裴明淮有些迟疑地道,“必定不是这么容易搜出来的。只不过,搜上一搜,也无妨?”
他最后这话是在请问文帝,毕竟搜宫这事,必得文帝点头。文帝笑了一笑,起身道:“你们愿意搜,那便搜吧。来,凌将军,跟朕回宫去,让他们在这里慢慢搜。”
凌羽叫道:“我不回去!我跟着明淮哥哥一起,在这里找那个罗刹女!”
“小祖宗,快跟陛下回宫吧。”裴明淮苦笑道,“那罗刹鬼啊,最喜欢你这样的了,可别让他把你抓跑了。”
凌羽眼睛瞪得圆圆的,奇道:“他抓我干什么呢?”
“你的肉也嫩,要吃你的肉啊。”裴明淮笑道。“要是把你也抓走了,那可怎么得了?”
凌羽一听,便跳了起来,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抓我?把我抓走?让她来抓抓看?我一剑把她削下来,看她还飞不飞!”
裴明淮忽然心中一动,终于明白了方才自己是觉得哪里不对。西河公主来是偶然之事,她偷偷带小皇子出来也是意外之举,不管罗刹女是谁,又哪里料得到?一时间心中只觉七上八下,却又想不出个究竟来。
凌羽却还拉着他衣袖,缠着道:“我也留在这里吧!我帮你们一起找!明淮哥哥,我看那个罗刹鬼不是凭空恫吓的,她说要抓小皇子,吃他的肉,说得可认真了。若不把她抓住,她一定还会去抓他的!”
“这话说得倒是。近日都该加倍小心在意,这样事情层出不穷,还有完没完了?”文帝似是懒怠听他们在这里说了,便站起了身。“行了,朕回宫了。你们自己慢慢搜吧,只是别把这崇光宫给翻过来了,朕过几日还要过来住的。
凌羽道:“我的荷叶羹还没好呢!”
“回宫再吃。”文帝道,“还会少了你的么?”
凌羽只得抱了那金壶,跟上了文帝,又笑道:“陛下,你到底答应不答应端午带我去宴上?”
“答应啊。”文帝道,“不是一开始就答应了?只要你也答应那件事,朕不仅带你去,你要什么都成,还玩儿什么投壶!”
凌羽本来笑得十分明净,听了文帝这话,脸上突然也像是蒙了层阴影,倒让裴明淮也觉得有些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