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廷尉寺从一大清早便是忙碌得紧,吴震急火火地走了出来,见一乘华盖牛车停在了大门口,车帘一掀,一个蓝衣少女自车上下来了。那少女生得娇美明丽,耳垂明铛,鬓衔花钿,只是这时脸色凝重,殊无笑意。见了这少女,吴震忙见礼道:“是庆云公主到了,下官有失远迎,公主恕罪!”
“吴大人不必见外。”庆云道,“我今儿个是陪人来的,唉,近来已是第二次到这廷尉寺来了。”
吴震道:“公主原不必亲自来的……”话声陡止,只见车上又下来一人,却是个衣装甚是华丽的老妇。他对这老妇并不陌生,认得是文帝爱女景风公主身边常侍候的宫人,众人都唤她红婆。景风公主不日前启程往柔然和亲,大约是这红婆年纪大了,并未带上她。红婆对吴震微微点头,道:“吴大人,老身是为了今儿一早发现的那个……那人来的。不知吴大人可否让我一见?我疑她是我一个旧时的姊妹。”
庆云问道:“吴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昨晚的事,我也只恍惚听说,不知端底。”
吴震叹了口气,道:“二位请随我来。”
他领了庆云和红婆进去,一直到了仵作房,又道:“公主,此间光景,实在是……公主要不便不进去了?”
庆云忙道:“我来都来了,定然是要去看的。”
吴震自然知道庆云素来好事,也知自己这话是白说的,只得道:“那公主请进。”
一具尸身搁在案上,旁边点了好几盏灯,直照得这仵作房白亮亮的。庆云进来之前,大话是说出来了,一见着那尸身,只看了一眼,便掩了口,奔了出去。吴震忙叫道:“快,快陪着公主到外面坐坐,送些茶水果点去!”
那红婆脸色苍白,两眼却凝视着那具尸身,一言不发。也难怪庆云一看就跑了,案上那具尸身实在是惨不忍睹,两眼被剜,只余空空的两个血洞。十指被剁,只余光秃秃的手掌,血肉模糊。
吴震觑着那红婆,试探地道:“不知您可认得这位……?”
红婆不答,反问道:“吴大人,是在何处找到她的?”
吴震道:“不是什么找不找到的,今日清晨,被弃尸城外道上,便是这等光景。”
红婆点了点头,吴震见她虽然神色不动,但眼中却是惊疑不定,便道:“请到外面坐坐可好?”
二人走了出去,到了外厅,只见庆云手里捧了一只茶盏,却已经空了,她还在给自己倒第二盏。裴明淮此时正好进来,庆云一见他,便叫道:“明淮哥哥,你也来了!”
裴明淮见庆云脸色不好,略一想便明就里,道:“你又多什么事,跑去看什么?”
吴震扶了红婆在下首坐下,取了茶盏给她也倒了一盏。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裴明淮也去仵作房看上一看。裴明淮进去了,不出片刻便又回来了,眉头紧锁,怒道:“不论此人是人是鬼,行事也太过毒辣!”
庆云此时已缓过气来,又喝了一口茶水,问道:“明淮哥哥,还没找到常家妹妹吗?”
裴明淮脸色沉重,摇了摇头。“皇上对此事颇为在意,毕竟是常太后的侄孙女,辽西王的孙女儿,又刚封了县君。已加派禁军搜寻平城四周,一直找到现在,也没一点动静。我本也带着人在找,可方才听说道上发现了一具尸首,刚死不久,形貌颇似陪同县君入京的那一位,已经送至了廷尉寺,所以赶过来看看……”
红婆此时道:“正是绿桃。”她见三人都对着她看,又道,“绿桃当年是随着常太后她老人家一同入宫的,同为辽西旧人,太后一直视绿桃如家人一般。我与绿桃从前也十分投缘,还拜为姊妹,前些日子收到绿桃来信,说她会陪同南阳县君入京,与丘家公子完婚。我十分喜欢,日日盼着,却没料到……”
裴明淮问道:“您看过了,确是这位老姊妹?”
“三公子你也看到了,虽说……虽说绿桃死得凄惨,可相貌一点没被损毁啊。”红婆道,“虽老了些,可她确是绿桃。”
庆云颤声道:“那常家妹妹……是不是也凶多吉少了?”
“未必。”吴震道,“若是死了,想必也是被弃尸路边了。照我看,那罗刹鬼当时想掳走的只有年轻美貌的南阳县君,这位绿桃婆婆对他实属多余,所以将她杀了。”
裴明淮瞪了吴震一眼,吴震道:“我话虽不中听,他说的是实。”
庆云想了一想,道:“可是,那恶人……恶鬼杀了人也罢了,为何如此残忍,要将她断指剜眼?”
吴震叹了一声,道:“公主既说是恶鬼了,恶鬼自然什么事都能干得出来。”
红婆已起身,朝众人一礼,道:“老身先告辞了。绿桃死得凄惨,还望吴大人查明真凶。我近来日日都去永宁寺,替景风公主焚香敬祷,她说了,要我替她母妃日日念佛。我打算去请永宁寺的住持大师,再替绿桃先做一做法事,只是永宁寺近来事多,我这老婆子怕是脸面不够……”
她话还未说完,庆云忙道:“我陪你一起去。谁还敢不给本公主面子了?哎,现在永宁寺住持是谁?”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是谁都不打紧。你跟昙秀说一声,他自会吩咐。”
庆云点头道:“是了,还有谁比沙门统面子更大!”
送庆云与红婆走了,吴震摇了摇头,对裴明淮道:“这位庆云公主,实在是千好万好,偏生你就不中意。”
“得你吴震说一声好,倒还真不易。”裴明淮道,“我只待她如妹子一般,从无儿女之情,这事儿勉强不得。”
吴震道:“也就皇上疼你,由得你如此。换个人那还不早赐婚了?”
裴明淮道:“那也不是。你看南阳县君与丘陵,便是两情相悦,这样的婚事才算是好婚事啊。”
吴震笑道:“天下哪有这么多好姻缘?”又叹气道,“更何况,这姻缘我看是不成的了。”
裴明淮喝道:“你少乌鸦嘴!人还没寻到,你就在这里说丧气话!”
“……你心知肚明,这位常瑚姑娘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吴震黯然道,“而且,这事儿诡谲得很,我怕还要出事……”
他话未落音,就见着手下的五品廷尉评范祥满头是汗地奔了进来,叫道:“吴头儿……哦不,吴大人,大人,不好了,不好了!”
吴震皱眉道:“又怎么了?”
范祥神色甚是惶急,叫道:“大人,又有人被那……那罗刹恶鬼给抢走了!这一回,大家是看清楚了,那罗刹脖子上挂着的,都是人的手指哪!”
吴震与裴明淮面面相觑,裴明淮问道:“是哪家的女子?”
“三公子,不是女子!”范祥急道,“是独孤大人的小公子!本来是去武周山石窟寺参拜祈福,却被那罗刹鬼给劫了!”
裴明淮跟吴震都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反应。半日,裴明淮才道:“这武周山石窟寺,最近可真是不太平哪。”
二人急急走出,裴明淮却见着一个戴了枷锁的男子,正被衙役带了往牢房走。他见了那人,不由得一怔。那人也看到了他,面上露出羞惭之色,垂头不语。
“那不是李欣么?”裴明淮对吴震道,“不是昨儿晚上就解来了,怎么现在……”
吴震道:“我给他换了个地儿。”不待裴明淮说话,又道,“换到最里面一进了,总要好些。”
裴明淮皱眉,道:“为何?”
“昨晚最先发现南阳县君一行人出事的,正是押送李欣的侯官。”吴震道,“你也知道,昨夜风雨大作,赶夜路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李欣一众人在那时候正巧遇上,有些不妥,还是将他另行安置的好。”
他又叹了口气,道:“上一回,昙曜大师死在了侯官曹,差点让苏连脱不了干系。这一回,我不能让李欣死在我这廷尉寺,那我长十张嘴都说不清了。虽说这李欣受纳民财,确实有罪,但他总是皇上从前的老师,太子向来又对他颇为礼遇……”
裴明淮淡淡地道:“李欣贪贿,不仅受纳民财,还受商胡珍宝,以至兵民竞告。正因为他是皇上的老师,皇上和太子向来都对他恩赏甚隆,偏干出这些事来,这让皇上和太子的脸往哪儿搁去?不过,当年连赵海这样的宠臣都折在李欣手里,今日如何处置李欣也只在皇上一念之间,你小心些也是正理。”
“哎,我在这里说案子,你在这里说朝政,这都是一回事么!”吴震笑道,“李欣虽押在廷尉,却不由我审,自有有司执宪,我一句都不会多问。不过,我确想问一问他昨夜的事,正好你在这处,你就替我问问?”
裴明淮道:“这有什么不能问的。”走至李欣面前,道,“好久不见李大人了。”
李欣面上惭色更浓,头也垂得更低,道:“不敢,不敢。”
裴明淮又道:“昨夜李大人行至方山之时,可是见着了异事?”
李欣不提防裴明淮问的是这事,一怔之下,神情也自然了些,道:“正是。我听着有女子叫声,正在诧异,又见着那驾马车倾倒在地……”
吴震截断他话头,道:“你听见女子惨呼了?”
“正是。”李欣朝吴震望了两眼,道,“那女子叫声突然止住……昨晚本来风大……不过……”
吴震早已细细询问过押送李欣进京的侯官,如今询问李欣,也不过是例行公事,本不指什么。却见李欣脸有豫色,知道有蹊跷,裴明淮便问道:“李大人,若是你看见了什么,不妨说出来。”
李欣摇头道:“看是没看见。不过……”他顿了一顿,眼中疑惑之色更浓,“我好似听到了乐声。”
裴明淮怔住,道:“乐声?在哪里听到的?灵泉池附近么?”
“不是,不是。”李欣忙道,“还离灵泉池远着哪,我仿佛记得那里从前有处寺庙,也不知现在还在不在。”
裴明淮有些失望,想来此事跟常瑚失踪无干,大魏虽说明里是禁民间鼓乐的,其实也懒怠去管,不论嫁娶丧事,大肆鼓乐的多了去了,有时甚至太过奢靡,连他老师沈信从前都谏过。李欣既说有寺庙,想必是在做法事的居多。
吴震却道:“李大人,说说无妨。”
“那乐声好像就在风里,一时远,一时近,我再凝神去听的时候,又听不见了。”李欣道,“不过我听起来,既有鼓声,又有箫笛之声。听那数部乐声,若是我没听错的话……”
吴震见这李欣说话吞吞吐吐,实在是不耐之极,道:“李大人,如今这不是在审你的案子,又与你无涉,你就一次说完何妨!”
李欣苦笑,道:“风中细乐,又怎敢断言?三公子,你也知道,昔年皇上践祚之时,虽责我教导无方,仍念旧情,迁我为仪曹尚书,又封扶风公……”
裴明淮尚自耐心听着,吴震记挂着独孤氏一事,心急火燎地想要赶去武周山石窟寺,偏生这个李欣又是个罗嗦至极之人,“嗨”了一声,道:“李大人,你是要把你祖上的功绩都念上一遍吗?这话你自留到皇上面前说去,我现在是在问你案情!”
裴明淮淡淡一笑,道:“李大人是想对你说,他通晓礼法,自然也通晓礼乐。李大人就直说罢,你听到的究竟是什么乐?”
吴震见这李欣还在那里犹豫,真想给他一拳头。只听李欣语调顿挫,缓缓地道:“自道武皇帝建代以来,典官制,立爵品,定律吕,协音乐,立太乐、总章、鼓吹,乐府中置《皇始》之舞,亦有四夷歌舞……”
“李大人!”吴震实在是受不住了,大喝一声,“你到底听到的是什么乐?”
李欣本来都说得快要手舞足蹈,被吴震这一喝才回过神来,这一回终于是没罗嗦了,说了两个字:“《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