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闭目良久,方才睁开眼睛,凝视凌羽,缓缓地道:“凌羽,朕很多年前就对你说过,朕自幼就是皇孙。那一年,我父亲恭宗和先帝父子二人相继崩殂,柔然可汗吴提的妹子郁久闾氏所生的南安王在宗爱和赫连皇后扶持下登基。直到半年后,南安王也被宗爱杀了,我才登基的,那一年我十四岁。接下来的那几年,我都数不清楚,杀了多少宗室皇亲。莫瓌带你入宫的时候,我跟你同年,都是十八,可我这十八年,恐怕就是常人的几生几世。我见你的时候,真是如获至宝,恨不得把天下的宝贝都捧到你面前,只希望你留在宫里。莫瓌素来心冷,但待你也是真好,只因为我们都知道,自出生那日起就注定得活在这天底下最黑最污秽之处,再没看着一个干净通透得像山间流水一样的你更觉心安了。”
裴明淮跟吴震怔怔听着,见裴明淮想退出去,文帝道:“不必走,朕今儿说的话,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又对凌羽道,“没错,朕是想要九鼎,这十年前就对你说过了,哪有帝王会不想要的!但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得用你的命来换。是,我不想让你知晓,我已经从耿嫔那里知道了这些,因为我心里明白,你一定会这么想,想我会拿你的性命去换。不论朕怎么待你好,你始终没信过朕。”
凌羽叫了一声:“陛下!”
文帝不看他,只冷冷地道:“既然这层纸都捅破了,你又是如此想,那朕就成全你。”喝道,“明淮!”
裴明淮只得应道:“陛下有何吩咐?”
“你明日启程,带他去锁龙峡。”文帝道,“把九鼎给朕取回来。若是你敢私下放了他,你知道后果。”
裴明淮跟吴震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应对。过了半晌,裴明淮走到凌羽身边,跪了下来,道:“陛下,九鼎有何用?值得如此?”
文帝笑道:“若无用,始皇帝在泗水中失了鼎,又何须要造作个传国玉玺?”
“陛下,王孙满见楚王问鼎时,答得最好。”裴明淮道,“欲一统天下,在德不在鼎。昔大禹有德,各方朝贡,献金九牧,以铸九鼎。桀有昏德,鼎迁于商。商纣暴虐,鼎迁于周。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受命于天。若君王有德,一统天下指日待焉,又何须此物?”
文帝冷冷地道:“朕自知德行比不上那些经天纬地的皇帝,所以欲得九鼎。一统天下那不是你这一句话,若你有这本事,你把南边打下来可好?”
这话只听得裴明淮一背冷汗,吴震心里只默念“我没听到”。见裴明淮答不出来话了,文帝笑道:“既不能,那你就去替朕取来。”
裴明淮看了看凌羽,凌羽早已哭了,眼睛湿漉漉看着自己,只是强忍着没哭出声来。裴明淮几时见过他这么可怜的模样,一时间脑里血也往上涌,大声道:“就算陛下去取了回来,如此丧德,也得不了天下!”
吴震此时恨不得把自己两只耳朵都给捂住,却只听文帝道:“夏德衰,鼎迁于殷。殷德衰,鼎迁于周。周德衰,鼎迁于秦。秦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没,沉伏不见。可如今九鼎既现,便是说朕这大魏有问鼎之运,你问问你自己,若换了你,便在唾手之间,难不成你不会取?”
裴明淮道:“陛下,鼎三迁而迭,然五德相胜,无始无终。皇帝之德,存定四极,六合之内,皇帝之土。如今时移世易,非德不能问鼎!陛下,你是没去看过那神陵,根本就是黄泉之境……”
凌羽原本还听着,这时“哇”的一声,终于哭出了声来。“还说这些做什么!他就是要杀我,说什么都没用!杀就杀吧,我死了,明淮哥哥,清明的时候你要记得给我烧纸啊!”顿时殿里就听见他哭,文帝被他哭得心烦意乱,怒道:“你闹够了没有?朕本来就没打算要杀你!朕是江山不稳固还是怎的,非得要你这东西?我大代亲贵怕是连你那九鼎是什么都弄不明白,哪怕是朕这皇位坐不稳,要你那东西也没用!还不如征些粮草,多养些兵马来得实在!不懂就不要装懂,哭什么哭!”
“……你骗人,你要是不记挂着,锁龙峡派那么多人来干什么?”凌羽抽抽噎噎地道,鼻子都揉红了,“别当我傻瓜!”
文帝听了,不怒反笑,道:“那不过是未雨绸缪罢了。待得朕哪一日要倾力打下南朝,就用得着你了。否则即便是打下来了,南边把那传国玉玺当宝似地捧着,一定要说咱们是‘魏虏’,那时候就杀了你取九鼎,以昭正统!”见凌羽哭得跟个红眼睛小兔子一样,声音软了下来,道,“好了!别哭了,朕放了耿嫔便是。”
凌羽顿时不哭了,道:“真的?”又看着文帝,眼珠子滴溜溜地道,“那,陛下准备什么时候去打南边啊?我什么时候得死啊?”
“那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文帝道,“你的命就暂且留着,朕哪一日想用,就取来用便是。你在宫里吃了这么多东西,以后总得拿你派点用场才是。”
见凌羽腮帮子又鼓了起来,文帝唤了一声:“斛律莫烈!”
斛律莫烈应声而入,文帝道:“传朕的话,送耿嫔回她宫中。”见斛律莫烈领命走了,凌羽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我去传话好不好?我想跟耿姊姊说说话。”
裴明淮插言道:“凌羽,你在宫里到处乱钻,成什么话!不许到处乱跑!”
凌羽瞪他一眼,道:“我是天师,为什么不可以?哪,你师傅寇天师从前册封天师的时候,不也在内宫里面住着,妃嫔们也都向他请教如何延年益寿呢!前日她们也来贺喜我封天师啊!”
裴明淮道:“我师傅是得道高人,又年事已高……”这话说到一半却说不下去了,对着凌羽有些话却也不便解释。凌羽又瞪他一眼,道,“我怎么了?我不配当天师吗?”说着又举起一只手,可怜兮兮地道,“我……我就是去见耿姊姊一回,就这一回,以后我再不敢了。我发誓还不行么?”
文帝无奈,点了点头。凌羽顿时开心了,也不哭了,一跳就跳了起来,跑了出去。裴明淮和吴震都无话可说,裴明淮道:“陛下,既然无事,明淮就先下去了。”
“去吧。”文帝道,“朕也被闹得乏得很了,有什么事你自己处置便是。”
裴明淮和吴震退了下去,出了永安殿,吴震一见旁边没人,便埋怨道:“你唤我进宫来做什么!这不是替我找事么!就为了找我来对那话?”
“你有什么好埋怨的!”裴明淮道,“无趣的是我才对。早知陛下是戏言,我求什么求?”
吴震看了他一眼,道:“你真觉着陛下是戏言?你自己骗自己吧!陛下是顺坡下驴,先哄得凌羽安静下来罢了。”
裴明淮叹道:“我能说的都说了,也无法了。”又道,“今儿叫你,原本是为了旁的事。”
他将今夜中天殿之事约略说了一遍,吴震听着也在意了,问道:“你难不成还疑这乙夫人不是真凶?”
“谁知道。”裴明淮道,“只是这乙夫人来的时候,神情再自然不过了,突然一下子就全变了,让我多少觉得有些变得太快。”
吴震道:“可是,能跟莫瓌扯上关系的,除了沮渠昭仪,就只有乙夫人了。皇上既认定了沮渠昭仪不会叛他,那么除了乙夫人,别无旁人了。”说着拍了一下裴明淮的肩头,道,“明淮,你想太多了。凌羽说得没错,你疑心太重,谁都不信。”
裴明淮不悦道:“对谁都不信,不是你吴大神捕教的么?”
吴震摇头笑道:“我说的是对案子,可你是对人。”
裴明淮一愣,吴震却早已想到别处去了。“明淮,这事情古怪的地方还多着啊。为什么一定要嫁祸沮渠仪平?那个宝莲趁皇后中天殿设宴的机会溜出去,倒像是有意来栽赃嫁祸的一般。”
裴明淮迟疑地道:“若不是那个芸苔沉不住气,偷了那个面具,宝莲一死,沮渠仪平是很难脱罪的。就算陛下喜欢她,不治她的罪,恐怕也只能按母亲说的,让她离宫,去尼寺里清修。”
吴震笑道:“说到沮渠昭仪,你必定会想到姜优。可我呢,我却想到了邺都案里出现过的那毒药,来自桃花姬姚碧,实在是太像杀死南阳县君随从一行人的毒了!姚姓也是凉国常见的姓,这个姚碧想必跟沮渠氏的关系比姜优更深,否则怎会追随姜优数十年?”
裴明淮道:“可让我奇怪的也是这处。明知道你我见过桃花姬的毒,一想就会想到天鬼,却非得要用,就跟你我看到罗刹就会想到黄钱县一样……”
他话还不曾说完,忽听到殿内有兵刃呼喝之声,又听韩陵忳喝了一声:“好大的胆子!”裴明淮这一吓非同小可,慌忙进得殿去,一看之下,更是惊得呆住。
方才由宛梨携来的那个羯鼓竟已从中裂为两半,一个少年半跪在地上,韩陵忳手中剑尖指着他颈间,深入半分,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容貌极秀美,一张脸苍白如雪,却仰着头有股高傲之气。
一柄匕首掉在地上,刀柄镶了一枚白玉,温润生光,刀刃却在烛火下隐隐发蓝。
裴明淮这时候忽然记起了胡长命说的话,“只不过仍然跟我知道的有些不同,想必是他们来自龟兹王室,规格制式都大些……”终于恍然,原来胡长命说的就是这羯鼓比寻常所见的大,若不大些,哪怕这少年身形纤细柔软,也不能藏身其中。
吴震已失声叫了出来:“我就一直在想我漏了什么地方!原来是……”话还没说完,自知在御前失态,忙住了口,只望着那羯鼓发呆。方才宛梨被擒,那鼓原在角落,又本来沉重,一时还无人理会。羯鼓鼓面上必有孔洞,这刺客窥见斛律莫烈、裴明淮、吴震都走开了,也知道文帝身边要全无人护卫恐怕是不能的,若再等下去,羯鼓都会被搬走了,所以虽见韩陵忳留在殿中,仍冒险出手行刺。
宛梨是第一个刺客,而这少年是第二个。
文帝看了看自己衣袖,已裂了开来。韩陵忳自知失职,无话可辩,只道:“陛下,是臣不力,方才只顾那女子了,却忘了这……这鼓。还请陛下降罪。”
文帝对裴明淮道:“将那匕首呈上来。”
裴明淮拣起那匕首,见刀刃光泽,知道有剧毒,便道:“陛下,这匕首上有毒,陛下还是别看了。”见文帝不答,只得将匕首呈了上去,道,“陛下当心。”
文帝看了一看,道:“这匕首可不是西域来的。你是什么人?”
少年自知无幸,更不答话。文帝见吴震在殿门口站着,未经传唤也不敢进来,便笑道:“吴廷尉,你进来。”说着把匕首递给裴明淮,道,“让你好朋友看看,猜上一猜,这个人是谁?”
吴震自裴明淮手里取了匕首,看了片刻,又朝那少年看了两眼,笑道:“陛下,恕臣直言,这实在不是个难题,这匕首上姓氏都刻着了。何况他虽然打扮跟龟兹使臣相似,可听他说话,分明是南边人。”
文帝笑道:“那你说说看?”
吴震一礼,望向那少年,笑道:“司马小君。”
裴明淮跟韩陵忳都一愣,裴明淮这时才去看匕首上刻着的字,果然是“司马”二字。韩陵忳奇道:“司马小君谋反,在平陵起兵,不是早就执送京城,斩首示众了么?”
“那就一定是假的了。”吴震道,回头问那少年,“死的那个是你什么人?”
少年冷冷地道:“是我义父。”
吴震奇道:“那你怎么又跟龟兹这些人混在了一起?这怎么也扯不到一处吧?”
少年这一回闭口不言了,吴震又转头回文帝道:“陛下,臣此前一一问过端午宴上厨房里面的人,究竟有没有闲杂人进过厨房?按他们的形容,画了一幅画像出来,正是面前这个司马小君。他想必也是用与今日一样的法子,藏身羯鼓之中进到灵岩寺,穿了侍童衣裳,偷偷去在太子碗上下了毒。只不过,陛下,侍童衣裳是哪里来的,他又是如何知道太子用的是哪一样食具,这恐怕还得另查。”
文帝微微点头,对韩陵忳道:“让他过来。”
韩陵忳叫道:“陛下……”见文帝缓缓点头,只得拉了少年,朝文帝座前走了两步,剑尖仍刺在少年颈间。裴明淮见这情形,早已站回到了文帝身边。
文帝伸手拉起那少年的发辫,裴明淮见了他发辫上坠着的珠贝,心里一动。只听文帝问道:“你见过莫瓌?”
裴明淮此时已明其意,虽龟兹使臣整一个都是假的,但应该也是自西域而来,而从西域过来,必经青海道的鄯善且末,而那处一直是由吐谷浑占据,幕后之人就是明面上出身乙弗氏的莫瓌。面前这司马小君辫上坠着的珠贝跟乙夫人一模一样,只能是来自乙弗氏。他自然深知天鬼素来不露形迹,但处处都有他们的影子,现在看来,司马小君谋反一事也跟天鬼脱不了干系,在京城被杀的更是个替身。
只是司马小君又为何会跟着龟兹使臣一同前来刺杀文帝,一时倒是想不明白了。
韩陵忳一直十分戒备,两眼紧盯司马小君,这时道:“陛下,此人既是妖人,就交与籍坊便是。”
文帝放了手,让那珠贝自指间滑了下去,笑道:“不必,这个人你派人看着,朕要亲自问。”
这一来不止韩陵忳怔住,连裴明淮和吴震都愣住。裴明淮道:“陛下,此人既来行刺陛下,是从没打算过能活着回去的。天鬼既放出了这颗棋,那我们就绝不可能再从他口里知道什么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