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笑道:“姊姊可是见着死了两个,还想再填几个进来?朕看是不必了,从今日起,朕也就清心寡欲,跟着天师去清修罢!”说着一拂袖出了中天殿,裴明淮等人也慌忙跟了上去。众嫔妃只噤如寒蝉,没一个敢开口的。
清都长公主扫了众人一眼,道:“这下可高兴了?想来是陛下太宽仁了,才惹得你们一个个地都不知天高地厚了!”
皇后站了起来,对着几位嫔妃扫了一眼,道:“我常年在外礼佛,在宫里日子不多,想着各位妹妹都该是温良恭谨的,也从不曾多问,没想到一个个的却是这样。沮渠昭仪,你贵为右昭仪,连自己身边的宫女都管不好,充了这么些年的天鬼耳目,把宫里搅得天翻地覆。悦夫人,你当年失了孩子只能怨你自己,陛下怜惜,不仅加封你夫人,多年来也一直照应悦氏,你刚才是哭给谁看呢?是怨我这个皇后没照应好你,还是怨陛下?”
众嫔妃都不敢多言,一个个地跪着听皇后训斥。清都长公主这时道:“行了,都回你们自己宫里去,从此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哪一个还嫌日子太好过的,去跟耿嫔做伴可好?”
皇后又道:“从今日起,冯昭仪,你每日地看着她们,把《女诫》好好地读个明白。别的书不读不打紧,妃嫔的本分总得要学。”
冯昭仪忙答应道:“是,遵皇后吩咐。”
等到众嫔妃都退下了,清都长公主方笑道:“你若是早些儿给她们把规矩兴起来,何至于今日?你这正宫皇后素来不管,陛下也懒怠理会,才会闹到今天这般。”
皇后柳眉微蹙,道:“今儿起也不晚。一个个地都要翻天了,竟敢在陛下面前说什么不想生孩子的话,教陛下颜面放哪儿去?说起来,这子贵母死,祖宗定的规矩,谁敢不遵?若是能不遵,倒是好了……”她说着说着,眼圈儿一红,声音也哽咽了。清都长公主忙安慰道:“好了好了,又说得你伤心起来了。”
皇后拿了丝帕,拭了拭泪,道:“姊姊,咱们去看看西河吧。她要醒了,还不定怎么伤心啊。唉,怎么回事,先是景风,现在是她,都这个命?”
这边冯宜华回头偷偷地往中天殿看了一眼,又赶紧追上了冯昭仪。走了一段路,见四下无人,冯宜华低声道:“姑母,陛下分明都说了,我可以不出宫去,你非得要打发我走。这下好了,我这一出去,可得被人笑话了!”
冯昭仪神色平静无波,只道:“事情要分轻重。如今在这宫里待着,并不见得是好。谁又会笑话你去了?”
冯宜华垂头道:“还能是谁,我那个庶出的姊姊啊。”
“什么嫡出庶出的,别成日咬着这个不放!这宫里并不是什么好待的地方,世华宛华那性子,怕是过不了几时便过不下去了。”冯昭仪道,“就是因为你还有几分聪明,我才让你跟着我,使什么小性子。”
冯宜华只得低声应了,却抵不过好奇,悄声问道:“姑母,听说皇后本来也有过孩子,却没保住?”
冯昭仪嗯了一声,道:“皇后体弱,长公主那时陪着她去广宁温泉宫静养了数月,却仍没保住。后来那一回,又碰上平原王谋反,匆忙离宫之时,生生地摔进河里,唉……”说罢却若有所思,喃喃地道,“算起来,大约也就五六月间吧?我记得,听说皇后孩子没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天气,那时候都快足月了……”
“啊,姑母,这么说,若皇后的孩子生下来,那就是在李贵人前面。”冯宜华声音更低,道,“皇上对皇后这么好,会不会也赐死她呀?”
冯昭仪却在出神,全没留意她的话。过了片刻,冯昭仪才笑了一笑,道:“再喜欢也没法子,非死不可。谁都一样,逃不过去。”
……
文帝晚间向来宿永安后殿,还没到前殿,就听到后面传来乐声。文帝一皱眉,见赵海已迎了出来,问道:“怎么回事?”
赵海忙回道:“这是……”他还没说完,只见凌羽就从后殿跑了出来,笑道:“陛下,你去哪了?总算是回来了,我等了你半日了。”
说着拉了文帝,道:“龟兹国来的那姊姊,她弹的曲子真是好听,都弹给我听了好几回了。今儿我又找她来了,你也听听吧。”
文帝见殿中烛火下,那个龟兹女郎肤如酪脂,美目流波,装扮得可谓艳光四射,怀中抱了一具凤首箜篌,正对着他盈盈下拜。另有一个粗壮的褐发男子站在一角,也是龟兹使臣中的一个,面前放了一架羊皮羯鼓。当下坐了,对凌羽道:“你是怎么带人进朕这里的?一路上都没人问你?”
凌羽在他身边坐了,笑道:“我就说是陛下要听她弹曲子啊。”
“胡闹!”文帝不悦道,“你这叫什么知道吗?假传圣旨!”又道,“朕今日没心情,让她下去。”
凌羽嘟了嘴,道:“我不过是看陛下一日里都忙着,夜里闲了,想变着法儿讨陛下高兴罢了。是了,我假传圣旨了,陛下治我的罪啊?”说着把脸一扭,侧到一边去了。文帝见他嘴嘟得都要挂油瓶了,叹了口气,道:“好了,你要听便听罢。只是下次若不得朕点头,你不能假朕的名义传话,听见了吗?旁人听你说是朕的话,自不敢拦。若再有下次,朕一定罚你。哪能随便传人到朕宫里来,也太没规矩了!”
说着挥了挥手,示意那女郎起身。那女郎已跪了半日,这时忙谢了起身。文帝道:“你那凤首箜篌倒是特别。你打算给朕献什么乐?”
女郎忙笑道:“给陛下献乐,自然是《小朝天》了。哪,他击鼓,我来跳。”
她说话虽然有些咬字不准,调子也怪,但声音甜美,听起来也好听。文帝却笑道:“又是这个!不必跳了,朕看你这箜篌好,你就随意弹个曲子吧。”又看了一眼那击鼓的男子,道,“鼓也不必击了,先下去吧,你弹便是。”
女郎略有些失望的神情,但也不敢不听,只得示意那击鼓的男子下去。她拨了几下箜篌的弦,弹了起来。那箜篌龙身凤形,缨以金彩,络以翠藻,着实华丽,连文帝都多看了几眼。又见凌羽在那里一边吃果子一边听,便道:“今儿朕给你面子了,以后再不许这般。明知道朕不爱这些,还说是给朕解闷?”
凌羽嘴里咬着颗枣子,两眼瞟着文帝,道:“是这个姊姊,她给我她家那里的甜枣吃,可好吃了。还说她那么远从龟兹国过来,就是想拜见陛下。前几日晚间本来传了,可又事多,也没听成。”
文帝道:“你爱听自己听就是了,非拉扯上朕。端午宴上不早献过乐了,朕也早看过了!”
“陛下别装糊涂。”凌羽把那个甜枣用力咽了下去,道,“席上献乐是一回事,私底下想再见陛下又是一回事。若是陛下喜欢了,说不定她就不必回龟兹国去了呢?”
文帝朝那女郎看了一眼,那女郎的皮肤犹如奶油一般,眼睛深邃微蓝,实在是甚美,加上一身闪闪发光的首饰,便似跟壁画上的飞天一般。“天师说得也有理,这女子能歌善舞,又精通乐器,嗯,留下来解闷也不是不好。随便封她个什么便是,朕后宫里也不争多一个。”
凌羽把嘴里老大一个枣核吐了出来,鼓着腮帮子不言语。这时那女郎一曲已弹完,文帝道:“你过来。”
那女郎依言走近,文帝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宛梨。”女郎笑道,她睫毛极黑极密,垂下来的时候把眼睛都遮住了。文帝目光落到她那具凤首箜篌上,道:“你这箜篌,朕倒像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一样。”
“凤首箜篌老早就传入中原了。”宛梨怀抱箜篌,娇笑道,“陛下宫中也有西凉乐,自然不会少了箜篌。”
文帝摇了摇头,道:“我不是说的凤首,凤首不过是个装饰,好看罢了。朕说的是……”伸手虚指,笑道,“是你箜篌上面盘着的那金龙。朕见过,从前世祖因乌夷恃地多险,剽劫我国使臣,震怒之下,诏成周公讨乌夷。乌夷大败,乌夷王鸠尸卑那逃往龟兹,成周公带了好些乌夷的金银玩器回来献与世祖,凡王族所用,便常常雕刻着这样的金龙,只因乌夷国姓为‘龙’。”
凌羽听文帝说到此处,已惊得两眼都扑闪了起来。文帝又道:“你是鸠尸卑那的什么人?冒充龟兹使臣,又是为了什么?”
宛梨虽然脸色未变,但眼中光芒闪动,此时忽然在她怀抱的那箜篌的凤首上连珠般地弹拨十数下,那凤首骤然飞出了无数黑漆漆的细针。她此时已离文帝座前不远,文帝进殿的时候又已将众侍卫都遣了下去,眼看着这次刺杀便能奏效,宛梨双眼闪闪发光,脸上露出了喜色。
忽见一抹流光微闪即逝,一排毒针尽数钉入文帝面前案上。宛梨只觉双腕间皆是一凉,并未觉得疼痛,只是双手已动弹不得。大惊再看时,凌羽一张小脸冷冰冰的,早已还剑回鞘,看着宛梨道:“姊姊,我认出你来了。你就是在城外跟我交过手的那个罗刹女,你一出手我就看出来了。呵,原来你连日来哄着我,便是要来行刺陛下啊。我原以为你只是想邀宠,吃了你的东西,又听你弹了那么多曲子,总得还你的情,没料到却险些助你行刺得逞。”
此时韩陵忳早率麒麟官抢进,数般兵器都指向宛梨要害。凌羽叫道:“韩大哥,她出不了手了,把她那凤首箜篌小心挪开便是。”
文帝微微点头,韩陵忳便率人退开了两步,仍是不离宛梨左右。文帝笑道:“回答朕的话,你是乌夷王的什么人?听说鸠尸卑那已经病死在龟兹多时了。”
“……你们那个皇帝当年破我国时,下令屠城。”宛梨切齿道,“鸠尸卑那独自逃向龟兹,丢下我们满城的人,我不认他这个爹爹。后来受你们军镇所辖,直到不久前……你们又把我们杀了一通。”
文帝道:“塔县的那事儿?勾结吐谷浑意欲复国,难不成还能任你们去了?”说罢哼了一声,又道,“淮儿回禀朕是都杀了,怎么还有活着的?”沉默片刻,又问那宛梨道,“既这么说,那整个龟兹使团的人,都是你们的人了?”
宛梨自知无幸,冷笑道:“不错!真正的龟兹使团,真正的那个白振,还在路上呢,他们比我们迟来半个月,现在想必刚入你们大魏国境!”
文帝眉头一皱,对韩陵忳道:“把淮儿唤来。”
韩陵忳回道:“陛下,公子他已经过来了,片刻即到。方才……”对着凌羽看了一眼,苦笑道,“凌将军带这女子来的时候,臣就觉得不对劲,但他既说了是陛下的话,臣也不敢驳,只得去找公子了。”
文帝盯了凌羽一眼,凌羽也知道是做错了事,站在边上低着头。文帝起身往后殿转去,对凌羽道:“你带进来的人,你自己处置。”
一众人目光都停留在凌羽身上,凌羽低声道:“是。”
那宛梨也瞠视着凌羽,凌羽慢慢地自她身边走过,她忽然只觉得心口凉了一下,就跟方才手腕被刺中一样,并不觉得疼痛。她又慢慢低下头去,看自己胸前,也并没见到伤口,虽然她分明觉得那凉意是从后背一直透到前胸的。
她又听到凌羽在说话,只是此时凌羽的声音听起来已经十分遥远了。
“放心,姊姊,你不会觉得疼的。”
宛梨摇晃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众禁军连凌羽出剑收剑都不曾看清,只见到淡淡一道光微微一闪,泯然无际。
凌羽忽听到有人喝了一声彩,抬头看去,却是裴明淮进殿来了。裴明淮笑道:“孔周有三剑,上品曰含光,视不可见,运之不知其所触。你上次说,若让你使含光,杀人都不会留下伤口,今日我是信了。”
凌羽淡淡一笑,道:“明淮哥哥这是夸我?”
裴明淮对众禁军道:“将这女子抬下去。”此时见苏连抢了进来,问道,“公子,出了什么事?”
“你即刻带人去寻那群假龟兹使臣。”裴明淮道,“尤其是那个冒充龟兹王弟白振的,我要活口。”
苏连一惊,脱口道:“不知华英是不是还跟他一处……”又道,“他们今日说是要走,已出城了,华英说要去送一送。”
“若是真在一处,你得小心在意。”裴明淮道,“万不可伤了华英。”想了一想,又道,“你带我的腰牌,让吴震即刻入宫。”
苏连奇道:“大半夜的,让他来做什么?诸多不便。”
“有事。”裴明淮道,“你快去便是。”
待得苏连带了侯官下去,众禁军也抬了宛梨尸身离开,永安殿突然地又静了下来,只见那一架架偌大的玻璃烛台,点了也不知多少蜡烛,照得人人的脸都有些发白。
凌羽道:“我去皇上那里。”正要转身,却被裴明淮给拉住了。裴明淮道:“你且慢着些儿,我有话想问你。”
凌羽问道:“什么?”
裴明淮笑道:“我想看看你的剑。”
凌羽听他如此说,便把含光递了过去,道:“有什么看的?这是你还给我的,难道你就没看过了?”
裴明淮自鞘中把含光拔了出来,这剑实在奇特,仿佛剑刃都溶进了空气一般,真真当得起列子“泯然无际”之语。凝视片刻,正要说话,忽抬头往殿门口望去。凌羽见裴明淮面上现出惊讶之色,也随着他目光看了过去,却并没看到什么,正要发问,忽听“卡卡”两声,双手手肘剧痛,“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你……你干什么?”凌羽叫道,只疼得额头上汗珠都下来了,裴明淮方才是将他双臂震脱了臼。
裴明淮面上笑容早已不见,注视他道:“你说呢?”
“你,你又骗我!”凌羽只怒得满脸通红,大叫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都骗了我内丹去了,还来骗我?”
裴明淮看着手里那柄含光,悠悠地道:“原本并不想这般,只是方才看你杀那女子,如今失了内力你还能使这样一剑,我是佩服得很,更得要防着了。”
凌羽怒道:“我……我这就跟皇上告状去!”
“哦?跟皇上告状?”裴明淮笑道,“你真要去么?”
凌羽两眼盯着他,道:“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裴明淮凑到凌羽耳边,低声道,“在宫中,天鬼的内应并不止乙夫人一个。你也是。”
凌羽大惊,盯着他道:“我不是!你怎么这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