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连自不久前马头山遇袭,重伤初愈,他本来肤色极白,容貌极之俊秀,有如好女,又清瘦了几分,眉目间更显肃杀之态。原本苏连便是文帝心腹,年纪轻轻便领侯官曹,素来心狠手辣,连皇亲国戚都惧他三分,能让便让,毕竟自烈祖道武皇帝建代以来,“侯官”便以白鹭为名,司监察百官之职,位虽不高,权却极重。韩陵忳虽也是文帝心腹,但韩陵忳素来温和谦让,人缘极好,比不得苏连这般从不给人留情面,凡事都会做到绝处。
听丘陵如此问,苏连对着陆定国与丘陵二人冷冷地掠过一眼,道:“不劳二位挂心。我是得知灵泉池附近有人被杀,疑是南阳县君一行,所以赶过来瞧上一瞧。”
他此言一出,陆定国与丘陵都面上变色,尤其是丘陵,更惊得两眼瞪得铜铃一般,叫道:“什么?!”
吴震在旁道:“各位,咱们先去看看再说。”
丘陵“啊”了一声,一提马缰,便疾奔了出去。此时风雨如磐,人人身上皆被淋得透湿,虽是暴雨之中,苏连偶然一回头,见着吴震脸上忧色甚浓,便问道:“怎么了?”
“……这样的天气,即便是真死了人,怕是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哪。”吴震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低声地道。
雨中疾行总归要缓些,待得众人赶至灵泉池畔,已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的事了。暴雨已止,浓云渐散,月色渐明。
丘陵一人当先,见到那倾至一侧的马车,又见着满地死人,饶是他自小便上阵杀敌,也是手脚发颤。陆定国随后赶至,一眼望去,见死人中并无常瑚,松了一口气。吴震见他想去察看马车,忙叫道:“东郡王且慢!”
陆定国一愣,吴震忙道:“恐怕马车中尚有线索,还是让下官先去看看。”
苏连回头道:“把当时的情况说上一说。”
一名侯官道:“是。下官奉命自相州押送刺史李欣回京,日夜兼程,不敢怠慢。是夜行经此处,却见着……”他低头看了一看满地死尸,道,“下官当时也十分吃惊,又发现是南阳县君一行人,不敢离开,便立即传信给苏大人。”
苏连问道:“你到的时候,这里的人都死了?”
“没有,有一个还没死。”那名侯官道,脸上却露出了极其疑惑的神色,“他还……还说了几句话。”
吴震本在察看马车,这时忙问道:“说了什么?”
“他说……是罗刹恶鬼把南阳县君给掳走的。还说……”那侯官脸上疑色更重,“说那罗刹脖子上挂了一串……一串……”
苏连道:“什么?说呀!”
侯官额头见汗,道:“他说是挂了一串人的手指!”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众人抬头一望,只见一匹红马如飞而来,后面跟了数十名虎贲羽林郎。那马通身鲜红,头上竟长了只角,特异之极。马上是个丰神俊朗的青年公子,小冠广袖,腰间佩剑,那剑柄以五色珠玉镶嵌,华彩晶莹。这青年公子着玄衣,身前还坐了个白衣少年,容貌极之可爱,脸蛋圆圆,眼睛大大,双眉间赫然一点色若珊瑚的朱砂痣,便似画上的仙童一般。陆定国冷笑了一声,道:“裴三公子跟那小家伙果然都在灵泉殿。”
那马跑起来四蹄如风,顷刻间便到了众人面前,吴震叫道:“明淮!”苏连上前一步,道:“公子,你也来了。”
裴明淮自马上下来,见了这情景自也吃惊,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又见着丘陵失魂落魄一般,问道:“丘兄,你这是怎么了?”
吴震把前后之事粗略讲了一通,道:“如今南阳县君不见踪影,想必确是被掳了。灵泉池旁便是方山,又近北苑,可藏身的地方多了去了。照我看来,还是立刻禀明皇上,多派些人搜这附近,越快越好!”
陆定国本来对吴震殊无好感,但见他行事果决,干脆利落,不由得点头道:“不错,说得是!丘陵,咱们这就带人去找,一定能把常瑚给找出来!管他什么罗刹恶鬼,一样的扒了他的皮!”
丘陵如梦初醒,叫道:“说得是!”眼望苏连,苏连道,“他也只能藏起来,既出不了灵丘隘口,也进不了平城。不过,还是吩咐隘口那边再多加防备的好。”
裴明淮点头,对丘陵道:“丘兄放心,自上次灵丘罗氏的事后,防备更是比前多了数倍。虎贲将军张赫提现领皇命驻守灵丘,这个人自有手段,各位应该也都知道。阿苏,你这就派人去传话给张赫提,另禀告皇上一声,派禁军前来搜寻这周围。”
“皇上派我来的时候已经说了,若有什么事,调兵便是。”苏连道,“事涉南阳县君,这是急事,不必再回禀皇上了。”
裴明淮道:“皇上想得周到。”又对坐在红马上的白衣少年道,“凌羽,你先回宫去。”
凌羽噘嘴道:“不要,我要跟你们一起去。我可是皇上新封的右卫将军呢,我也管禁军的!”说着自马上跳下来,绕着几具死尸走了两圈,小脸上却现出诧异之色,道,“明淮哥哥,这些人死得奇怪啊。”
裴明淮道:“怎么?”
凌羽摇了摇头,却不说话。吴震道:“他们手指都被切了下来。”说罢又道,“这里交给我便是,你们先去找人。”
裴明淮道:“说得是,先找南阳县君要紧!”唤了身后的虎贲羽林郎,吩咐道:“你等即刻随东郡王二位去,不管那鬼面罗刹是何妖物,携了一弱质女子,想必走不了多远。哪怕是掘地三尺,也得把人给找出来。”又看了一眼陆定国与丘陵所携数十名亲卫,道,“东郡王往东边搜去,武原侯往西,我与苏大人一同找这灵泉池附近,如何?吴震,你且跟你的人留在此处,看看有无线索。”
陆定国再不喜裴明淮,见他安排得宜,也无话可说,何况向来也不怎么会说,拱了拱手,道:“那我们就先去了。”拉了丘陵,带人分两路而去。裴明淮道:“阿苏,你带你的侯官跟我来。”
吴震却叫道:“等等!”
裴明淮诧异道:“什么?有话待会再说,先找那位常家姑娘要紧。”
吴震笑道:“你就不觉得此事蹊跷?”
“自然是蹊跷,也不知常氏惹了什么仇家。”裴明淮道,“但那位姑娘被掳走是实,自然先救人要紧。”
吴震摇了摇头,朝地上一指,道:“这些人实在死得奇怪。除了手指被割下之外,身上全无伤痕,也看不出中毒的痕迹。”人人都面色如生,若不是没了脉搏呼吸,倒在地上一动不动,都看不出是死了。裴明淮正要说话,忽听得不远处陆定国声音大叫道:“你是何人?你……你……”
裴明淮跟吴震都大吃一惊,抬头看去,此时弦月当空,只见着一个人影飘飘荡荡,竟似飘在明月前面一般。那人身披一件铜色铠甲,甲上奇形花纹金光耀目,一手执杵,面色惨绿,双唇如血,却是妖娆美女之形。只听她格格而笑,笑声妖媚,却自半空中飘飘而下,飘落到了陆定国与丘陵面前。裴明淮情知不妙,大叫道:“二位退开!”
他与陆定国诸人相隔有数十丈之遥,再怎么快,也快不过那罗刹美女。罗刹美女已飘飘越过众亲卫和众禁军,一双纤纤玉手已堪堪递到丘陵面前,只见丘陵瞪圆两眼,突然如根木头一样,朝一旁倒了下去。她手又朝陆定国探去,吴震忽听得一声龙吟,光华耀目,几欲与月争辉,知道是裴明淮赤霄剑已出鞘。罗刹美女“啊”的一声惊呼,右手杵已迎上,只听“当”的一声,却似金铁互击,吴震再看她手中所执之杵,黑黝黝的,月色下却隐隐泛出青金之色,也不知是何神兵利器,竟能不被赤霄神剑一劈两段。
凌羽“嗨”了一声,一提马缰,道:“吴大哥,咱们过去!”那长角的红马不愧是库莫奚国所献异种神驹,他话还未落音,马已到了裴明淮身侧。凌羽含光出鞘,斜斜一剑贴在黑杵之上。那罗刹美女哪里将这么个少年放在眼里,随手一挥,便想把含光震开,那柄剑却似如影随形,贴在她黑杵上面,她连变数招都脱不开。凌羽喝道:“着!”
他那含光却似无剑身一般,隐隐在月华下能看到窄窄一线。罗刹美女右腕已被那剑点中,看似轻轻一点,她竟已握不住那黑杵,自手中落下。她左手在身后一探,却握了一柄三股叉,左手叉右手杵,对着凌羽刺了过来。裴明淮一剑将她三股叉格开,剑指她咽喉要害,便在这时候,清明月色忽然不见,一团腥臭黑雾把几人笼在其中,顿觉连眼都睁不开来,急忙闭目屏息。裴明淮叫道:“凌羽!”
凌羽答应了一声,裴明淮生怕他有失,一伸手将他拎到了身边。过了片刻,这团黑沉沉的浓雾骤然收了,裴明淮再睁开眼来,面前只见树影摇曳,哪里还有那罗刹鬼女的影子?见凌羽还在那里揉眼睛,顾不了那许多,回头去看丘陵,他面色发黑,两眼紧闭,一动不动,全然是断了气的样子。陆定国素来骄横,此时却乱了方寸,摇着他道:“丘陵!丘陵!你别吓人,喂,快起来!”
吴震已伸手去搭丘陵的脉搏,过了半日,终于极微弱地跳了一跳。吴震叫道:“他还没死!快!快!谁有什么仙丹妙药的,快拿来!你,明淮,你不是随身都带着吗?”
裴明淮朝怀里一摸,忽似想起了什么,道:“我的药上一回全都给了阿苏,一颗没剩。”
看向凌羽,凌羽还在揉眼睛,见众人都看向他,凌羽道:“看我做什么?赶紧给他输真气啊,先吊住他这口气再说!你们一个个的,都被那罗刹鬼给吓傻了么!”
裴明淮对陆定国道:“陆兄,你扶他起来。”陆定国连忙扶了丘陵坐起来,裴明淮伸掌按在丘陵背上,过得半日,只见丘陵微微地动了一动。陆定国大喜,叫道:“丘陵!……”却见裴明淮额头微微见汗,苏连皱眉道:“公子,这么下去不行啊。”
凌羽自身上摸了一堆瓶儿罐儿出来,摆在地上,一个个地打开来看。忽然捧起一个,喜道:“是这个了!还好带着。算他命大,这原本是给京兆王的丹药,花了我不少力气。”他把小瓶倾了过来,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来,道,“快给他服下。”
裴明淮见着不放心,问道:“这是治什么的?”
“死人都能治活的!”凌羽白了他一眼,道,“不信我就别要我的丹药!”
陆定国忙道:“信,信,信!一百个信!”
旁边泉水本是由灵泉池下来,十分清冽,众人忙取了水来,将那药丸化了,给丘陵灌了下去。众人都不敢高声,屏息看着丘陵。不出一盏茶时分,丘陵本来发黑的面色渐渐复原,呼吸也渐渐有了,都才松了一口气。陆定国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怔了片刻,起身向裴明淮一揖,又对着凌羽一揖。
裴明淮急忙还礼,陆定国道:“多……多谢了。”凌羽却道:“罢啦,不用谢我!如今只是暂且替他延了几时性命,还不知他到底是怎么了,赶紧送回去医治罢!”
陆定国此时已乱了分寸,听凌羽这般说,忙唤了身边亲卫,将丘陵扶上马,往回城的方向而去。
“你先带人往灵丘寻去,众虎贲跟着我在灵泉池和方山先找着。”裴明淮对苏连道,“另遣人回宫禀告皇上。”
苏连道:“是,另增派的禁军不时也该到了。”
待得苏连一众人走远,凌羽一边收拾地上的瓶瓶罐罐,一边嘟着嘴道:“还不都怪你,骗了我内丹。若我功力尚在,那罗刹女能挡得住我一剑?我岂能容她装神弄鬼,在我面前遁走?”
“小祖宗,我知道你剑术天下第一,用不着时时在我面前显摆。”裴明淮道,“下次你别来掺和了,若是伤了你一丝半点的,皇上可不会饶我!你就跟着吴震一同回去,我去找人,这还不知道找到几时了。”
吴震仍在查验地上尸体,此时回头道:“凌羽,你为何说她装神弄鬼?”
凌羽笑道:“吴大哥何时又信鬼神之事了?这罗刹鬼女分明是个武林高手,一手杵一手叉,都是江湖上少见的奇形兵器,难得的是她能两手分使,着实不易。”
裴明淮眉头蹙起,注视地上那一具具尸首,道:“先前劫走南阳县君的罗刹鬼,我未曾亲见,那也罢了。可这个罗刹鬼女,左手执三股叉,右手执杵,貌若美女,身披铠甲,又在不知不觉间夺人性命,倒是令我想起了……”
吴震忙道:“什么?”
裴明淮望了他一眼,道:“你还记不记得,当日在黄钱县中,咱们见着的那些个人皮灯笼?”
“这怎么能忘!”吴震道,“灯笼上的十罗刹,工丽至极,我生平仅见。只可惜都被烧了……你不会觉得那事儿跟今日有关系吧?”
裴明淮摇了摇头,面上困惑之色甚浓,低声道:“可是,今日所见这罗刹女形貌,分明便是十罗刹中的最后一尊哪。”不再多想,喝道,“都随我一起,先去寻南阳县君!”
众虎贲齐声答应,随着裴明淮一同向方山去了。吴震对凌羽道:“你看得出来是什么毒吗?”
凌羽眨眨眼睛,道:“我什么时候说过他们是中毒了?”
“你说他们死得奇怪,为什么?”吴震问道,“是中的毒奇怪吗?”
凌羽扁了扁嘴,道:“我这样的高手,怎么会用毒,又怎么会懂毒药!哎,吴大哥,你方才说什么黄钱县,十罗刹,是什么啊?跟今儿的事有关么?”
吴震道:“那是我从前遇上的一桩奇案,有个地方叫黄钱县,从有一年开始,年年都有人被杀,还被剥下背上的皮,做成灯笼。偏那黄钱县最出名的就是灯笼……”说到此处,记起在黄钱县见过的那可谓精美绝伦的人皮灯笼,竟也是一阵心悸,“被杀的人背上,就文了十罗刹,做出来的灯笼,便是……”
凌羽眼睛瞪得大大,道:“文刺了十罗刹的人皮灯笼?”说着朝自己看了看,道,“吓人得很,我身上也有纹的鸟儿,不会有人也把我来做灯笼吧!什么人啊,这么丧心病狂,干出这样的事!”
吴震望了他一眼,道:“胡说什么!”又道,“放心,那些坏人早死了,都是罪有应得。好了,我告诉你十罗刹的事了,你得告诉我,他们中了什么毒。你精擅丹药,又怎会不懂毒药?”
凌羽叹了口气,道:“吴大哥真真聪明。”又道,“江湖上的毒多了去了,我也认不了许多。不过这毒,我确是见过,以前我师姊身边跟着个女子,就最擅使这种杀人无形无迹的毒。不过,吴大哥又怎么如此肯定他们是中毒而非中邪?”
吴震听他说着,此时笑道:“若非是中了毒,便是中了罗刹鬼的妖法。若是后者,那我也就无能为力了。我这廷尉卿,只管得了廷尉寺,管不了幽冥,哈哈,哈!”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觉额头上一疼,被什么凉凉的东西砸中了。吴震大惊,叫道:“是什么暗器?”
凌羽已伸手把那砸中他的东西拣了起来,道:“冰雹。”
此时这冰雹已纷纷落了下来,不仅来得又急又快,一个个地又老大,砸着人生疼。吴震东闪西避了几下,苦笑道:“这什么鬼天气!赶紧把这里收拾了,回城去吧!”
凌羽一手遮在头上,仰首看天,低低地说了一句:“这平城的天气,比起十来年前,确是差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