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大约半炷香时分,文帝才过来。看他进来,皇后与清都长公主都起身了,皇后道:“陛下请坐。”
文帝在皇后原本的座位坐了下来,皇后自去清都长公主身边坐了。清都长公主唤道:“淮儿,你出来罢。”
裴明淮自屏风后出来,对着众嫔妃一礼,道:“众位娘娘,恕明淮不敬了。”
众嫔妃见到裴明淮,都是愕然,只不敢问。文帝随手拿了皇后原本放在面前的雄黄酒,只啜了一口便皱眉道:“怎么又是这个?别再给朕这个了,喝了两日了,什么蛇虫都该躲得远远的了。”
清都长公主道:“还不给陛下换酒来。”
秋兰忙捧了酒来,皇后亲手给文帝捧了过去。文帝笑道:“你坐吧,若是累了,你自去歇息便是。”又打量了皇后两眼,道,“你今日打扮得好看,就像是顾恺之的画里面走出来的神仙妃子。”
皇后笑道:“还是陛下会夸人。好啦,陛下且说正事罢,不必夸我了。”
文帝朝裴明淮点了点头,道:“你看到了什么,只管说。”却朝乙夫人望了一眼,道,“你怎么把若儿的乳母带来了?谁照顾他?”
乙夫人忙道:“西河在呢,陛下放心。”
“放心什么!”文帝道,“西河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她能照顾什么!”又盯了乙夫人身边那个胖乎乎的芸苔一眼,道,“那日她被罗刹女的妖法给弄得昏了,这么快就好了?”
那芸苔这回倒是反应不慢,道:“回陛下,是吃了仙药,就好了。”
文帝问道:“哪里来的仙药?”
“陛下,是凌羽给的。”裴明淮道,“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丘陵他也吃了一样的药,却仍是昏迷不醒。”
文帝默然片刻,道:“先不提这些,你说今日的事吧。”
“是。”裴明淮一礼,笑道,“那就要从前日崇光宫中,为何会有罗刹女现身说起了。我压根不信她能越过众禁军入崇光宫,是,这世上确有那样的高手,可那是屈指可数的。现身崇光宫的罗刹女显然没那惊世骇俗的功夫,否则不会被凌羽一剑惊走。但是,崇光宫也搜了个底朝天,我们仍然想不出来,那罗刹女究竟是怎么进来又出去的。”
冯昭仪听着,这时道:“请问淮州王,崇光宫的事跟我们宫里有何关系?”
裴明淮望了她一眼,笑道:“昭仪聪明绝顶,又岂会想不到?其实道理是一样的,罗刹女无论在崇光宫还是此处,都不能凭空多出来,自然是有人假扮的。”
冯昭仪道:“淮州王是疑我们身边的宫女?”顿了一顿,道,“也是,连我都看到有个相貌狰狞之人从后园一闪而过,说是原就在宫中的人,也最是合情合理。可是,不管这宫女是何许人,她假扮罗刹总得有个缘故吧?”
裴明淮笑道:“昭仪说得是。无论是中宫失火,皇后浴池兰汤变成血水,还是罗刹女在众禁军面前现身,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引开众人视线,让某个人离宫。中宫连着出两桩事,加上罗刹女现身,我们都想起来了,那罗刹女很可能会去抓小皇子,所以都会赶着去护卫皇子。这样一来,终于引开了众禁军,让广莫门空了……”
他说到这处,却停住了不再说下去。冯昭仪奇道:“淮州王这话,我就有些听不懂了。若是有人想在这时候从广莫门离宫,那岂不是选了一个最麻烦的法子,最糟糕的时候?虽说宫中守卫森严,但若想要偷偷离宫,法子总是能想的,实不必如此惊天动地。”
裴明淮仍不说话,若是要解释清楚此节,那就得提到寿安宫五级浮屠倒塌之事。他现在已经明白,那塔下必有暗室,但机关巧妙,若要开启暗室,浮屠必会倒塌。哪怕文帝和清都长公主那时都已被引开,也会立即发现,内宫里顿时就会连一只鸟都飞不出去。这其中是紧促之极,可谓毫厘之间。但他虽然心里清楚,却知道文帝和清都长公主一定都决不会让他把这事在嫔妃面前说出来,于是只有闭嘴。
果然清都长公主开口道:“你继续说,今儿你看到了什么?”
冯昭仪何等聪明之人,不再多问。裴明淮又道:“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那罗刹女一定是内宫的人,压根不会是什么宫外来的。各位娘娘想上一想,平日里小皇子都住紫宫,偏那晚住在乙夫人瑶华殿中,这罗刹女还真是神仙了,能知道他住那处,直截了当寻了去?她能认得瑶华殿?”
清都长公主点点头,道:“说得是。那就一定是知道的人了。可这罗刹女到底是何人呢?”
苏连上前一步,道:“公主,这也是臣奇怪的事。明明赶进去的时候,那罗刹女刚从窗户走了。窗户外面就是园子,园子外面就是禁军,她从哪跑了的?”
殿内鸦雀无声,人人的眼睛都盯在裴明淮身上。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她没有跑,她就留在原处。这跟崇光宫的把戏是一样的。”
清都长公主不耐道:“你倒是说啊,卖什么关子!”
“母亲就是性子急。”裴明淮赔笑道,“这事儿其实真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好罢,就让我从最要紧的说起。不管这个罗刹女如何聪明,且灵巧敏捷,但仍有一件事是她没有算到的。”
清都长公主问道:“什么事?”
裴明淮笑道:“母亲,若要乔装成罗刹女,必得有那么一套衣裳面具。现在是五月间,这么热的天,谁要生火来烧,那就是自己卖了自己。后宫人多眼杂,女子多心细,要毁那么一套行头,不易。”
苏连对文帝道:“陛下,臣已经搜遍了宫中,没找到这么一套东西,连铠甲碎片都不曾找到。”
文帝道:“这就奇了。那跑到哪里去了呢?”
裴明淮笑道:“因为阿苏找的是一套铠甲,不是一套衣裳。”
冯昭仪一怔,继而恍然大悟,失声道:“只是一套像铠甲的衣裳……”
“对,在宫里大家都只是远远地看到那罗刹女一眼,她又半隐在海棠花树间,除了她的鬼脸,就只能看见她铠甲上的花纹在灯笼下金光闪闪。”裴明淮道,“十罗刹中的第十尊,也就是最后一尊,夺一切众生精气罗刹,按佛经所言,确是身披铠甲,一手执杵,一手执叉。我知道佛经里面写的是这样子,也自然而然地这般想了,从不曾想过她穿的只是一件看起来像铠甲的衣裳,我们第一眼都留意到了铠甲上的金色花纹。我不懂衣裳的事,可我想着,一定得是把几件颜色样式不同的衣裳叠在一起穿,方能看起来像铠甲,若是拆开了穿,或是换个穿的次序,就不能认出来了。之后,她甚至不须毁掉衣裳,只需要把那一层金线拆了便是。”
皇后此时问道:“这巧便是巧到了十分,女红高手自然能做到。可你说有一件事这罗刹女没算到,又是何事?”
裴明淮道:“姑姑,衣裳能够拆开穿,也能拆掉金线,可面具不能。”
清都长公主摇头道:“面具那么小小的一张,要毁掉何难?找把剪子剪碎便是!”
裴明淮笑道:“母亲,剪碎虽易,可也要有时间剪哪,你看那罗刹女哪有闲隙去处置?就算你弄碎了吧,崇光宫那个搜法,她所经的地方不过那一小块方圆之地,哪怕是只剩碎片也能搜出来!若是要咽下去,也是万万不能的,这面具质地十分特别,我运力扯都扯不断,照我看咽下去是会得死人的。”
文帝一直没开口,似在回思当日情形,此时道:“既没时间剪碎,那就只能藏起来。可是,你们把崇光宫找遍了,连莲池里都找了,也没找到。”
裴明淮对着文帝一礼,笑道:“陛下说得是。我本来也想不到的,偏偏那日我来崇光宫的时候,见着那个藏物的东西了。”
冯昭仪忽道:“请问淮州王一句,衣裳即便能拆,总也有衣料在。不知能不能凭这个,追本溯源找上一找?”
裴明淮望了她一眼,道:“昭仪高明。”他回过头,这一回却是望向了沮渠仪平。“方才听秋兰姑姑讲了一番,说有一种丘慈锦,是高昌国所造。这宫里只有一人用这样的锦,便是沮渠昭仪。”
沮渠仪平一直愣愣听着,此时见说到自己身上,惊道:“我……”
裴明淮又取了一方丝帕,示意苏连托到文帝面前。文帝看了一眼,见丝帕上有极细的一小缕金线,闪闪发亮,问道:“哪来的?”
“小荷的尸身都送到了廷尉,由吴廷尉卿亲自检视。”裴明淮道,“小荷右手五指被切断,但这金线仍是缠了一小段在她腕间的一串珠子上,可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已让宫中文绣大监和她姊妹们看过,是出自丘慈锦无疑。罗刹女铠甲上用的金线,也是出自丘慈锦,从上面拆下来的。”
文帝望向沮渠仪平,众嫔妃一时鸦雀无声,都盯着她不放。
“我……我……我什么都不知道呀。”沮渠仪平颤声道,“陛下说的,小荷死,我全不知情……”
此时白芷进来,在清都长公主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清都长公主微微一惊,对文帝道:“陛下,于烈有事要禀。”
“让他进来吧。”文帝道。不出片刻,殿中尚书于烈便率了数名禁军进来了,裴明淮见两名禁军抬着一个宫女打扮的女子,一动不动,显见是死了。沮渠仪平一见那宫女,便惊呼了一声:“宝莲!”
于烈上前见礼,又道:“陛下,我们方才一直在外面候着,却见这个宝莲偷偷摸摸地从中宫溜了出来。我们照公主的吩咐,不得惊动,只是悄悄跟了她去。却见她进了尚方……”
裴明淮道:“尚方?”
于烈道:“正是。她进了尚方,径直去了放各色织锦针线的地方。我们就看着她把身上带着的一大卷金线混进了那里面五颜六色的线中……”
裴明淮冷笑一声,道:“真真好点子!库中各色针线何止千百,若是混到一起,实在是神仙也没法子再辨出来!”
于烈继续说道:“她这时就偷偷想溜了,我们立即上前将她擒住,没料到……没料到她见到我们,便服毒自尽了!”说着跪下,道,“是臣不力,误了公主的吩咐,还请降罪。”
清都长公主嗯了一声,道:“这么说,那就是畏罪自尽了?”又看向沮渠仪平,沮渠仪平早已吓得跪了下来,哭道:“我……我从没让宝莲去干过这样的事,什么丘慈锦上的金线,我压根就不知道。我……我真的不知道啊!陛下,陛下,求陛下明察!”
文帝一手扶额,道:“仪平,你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管不好,如今死无对证,你教朕怎么明察?”
裴明淮忖度文帝话中之意,仍是不信沮渠仪平与此事有涉,倒似意指她那宫女宝莲蓄意陷害。忽听得冯昭仪道:“陛下,妾有话想禀告。”
文帝道:“你说。”
冯昭仪走到文帝座前,跪了下来,道:“回陛下,本来妾只是有些许疑惑,可方才听淮州王一番话,妾才恍然大悟。又见沮渠妹妹蒙受不白之冤,虽此时说有些不当,妾也不得不说了。”
裴明淮心里暗道这冯昭仪还没说正事就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见皇后嘴角微撇,看着冯昭仪道:“那冯昭仪就直说罢,若真是冤枉了沮渠昭仪,救她一命,可比你长年诵经礼佛更添功德了。”
冯昭仪道:“是,听皇后吩咐。”她略顿了一顿,道,“其实我上次已经说过,那晚我原本在房中静坐诵经,全不留心外面。只是我那静室对着后园,常常不经意间也会望上一眼。我是见着有人过去,只是那人身形极快,便如一缕轻烟,我疑是自己看错了,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此人面目狰狞,有些疑惑……”
她说到此处,垂头道:“那日话只说到此处,可是,当时我因为疑惑,还做了一件事,并没有禀告陛下,还望陛下恕我这欺君之罪。”
皇后笑道:“你且说完,再看陛下恕还是不恕你这欺君之罪。”
冯昭仪道:“是。我诵经之时,向来不要人侍候,于是我便自己掀了帘子,走到外面回廊上。我坐了大约一盏茶的光景,也没再见着什么,正打算回房,借着灯笼的光亮,我远远地见着一个人正自乙夫人的瑶华殿中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包袱,沉甸甸的也不知是什么东西。”
清都长公主问道:“谁?”
冯昭仪一指地上那宫女尸身,道:“就是沮渠妹妹身边这个宝莲。”
她这话一出口,众人皆惊。乙夫人退了几步,脸色发白,叫道:“你……冯姊姊,你一定是看错了……”
冯昭仪道:“我没看错。原本我也没当回事,咱们姊妹间宫人来往,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可是,偏我就看到了,那包袱包得不是特别严实,垂了一点儿什么下来,那时我只见着是件深色的绢缎,灯笼光映照下,却有金光闪闪,十分显眼。现在我知道了,是罗刹女衣裳的外面一层。若非淮州王把这个把戏点穿,我是再想不到的。”
皇后转头,问沮渠仪平道:“那一晚,你可差过宝莲去乙夫人瑶华殿?”
沮渠仪平大约是吓得狠了,此时惶然不知所措,只道:“我……皇后,我……我是真记不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