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听得那人笑声,伴着哧哧哧十余声轻响,殿中的长明灯一瞬间又尽数燃了起来。只见殿西侧壁前站着一人,正好站在那须弥山前,手里端了一盏烛台。那人一身青衣,烛火映在他脸上,大约是衣衫的缘故,脸上也泛出淡淡青色。他身后壁画浮雕,颜色鲜明之极,大红大黄浓艳热烈,一眼望去全是天界佛国辉煌盛境,可这烛火映到他身上脸上,却无端地全成了清冷之意,一张脸浑似半透明的淡青色玉石。白振也无端地觉得,这人若是这时便没入了画壁之中,或是化为一缕轻烟消失,自己也丝毫不会觉得惊奇。
白振又见他手中拈了一枚玉石,血色鲜红,叫道:“这……这是方才绢画里面的,你……你……”
那青衣男子拈了那血玉细看,道:“这东西我认得,曾在黄钱县见过一回。又怎会在这里?难不成还不止一枚两枚的?”
他见白振瞠视自己,微微一笑,道:“在下姓祝,名青宁,乃是九宫会月奇。白使者万里迢迢自龟兹而来,便是为了找出九宫会的尊主,当真是辛苦了。只是九宫会尊主名为遁甲,便是不欲为人知他的身份。这两样东西,在下便自取了,龟兹佛法昌盛,在下也向来心仪,还请白使者早日归国,不再理会这中原的俗事的好。”
白振见他刚才取物的身法,当真是如仙似鬼,心里暗叹,华英却道:“你拿了又怎的?拿了也没用。这绢画上画的也不知是什么,鬼才知道!”
祝青宁微笑道:“鬼不知道,但这位白使者一定是看了就知道的。”忽见青影一闪,他人已欺到华英身边,华英一声惊呼,祝青宁已抓了她脉门,飘回到了方才站的地方。只听祝青宁笑道:“白使者,你若不再把你知道的尽数说出来,这位如花似玉的姑娘就活不成了。”
华英大叫:“别告诉他!”忽觉脉门一紧,浑身酸麻,祝青宁笑道:“你且放心,我看这位白使者一定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白振跺了一下脚,怒道:“你们九宫会好生卑鄙,竟拿这位华英姑娘为胁!”又道,“好,我告诉你。”
祝青宁轻轻一笑,道:“白使者肚子里还真有些货,只是跟个葫芦一般,挤都难挤出来。”
白振大声道:“你手里那血玉,是把钥匙。”
“我知道这是钥匙,不用你说,我还不至于这都看不明白。”祝青宁道,“可这钥匙是开什么门的,我就要请教了。”
白振冷笑道:“英扬既然知道你九宫会的秘密,那他对你们自然也清楚得很。他想必早就料到了九宫会会派人前来抢夺,这不就派你来了?哼,只可惜这里放着的并不是你想要的,仍只是一把钥匙,一幅地图。好吧,你拿去找几位高僧看看,自然知道这上面画的是何处了。”
祝青宁凝视白振不语,华英叫道:“你快放开我!”
祝青宁又一笑,将华英轻轻一推,华英身不由己地落了下去,直落到白振身前。白振忙扶住她,将她从上看到下,道:“你没事吧,华英?没伤着你吧?”
“……我没事。”华英再抬头时,只见殿里空空荡荡,除了墙上那个小小方口之外,一切便如他们来之前一般无异,祝青宁早已飘然而去,不见踪影。当下道,“他一定是一直尾随着我们,好来拣这个便宜。唉,我们辛苦找了数日,却是这样!”
白振沉默片刻,道:“只要你没事便好。”
“他这样高手,不会轻易伤我这么个小丫头的。”华英问道,“你对他说要找高僧看看,就知道是何处了。我刚才瞟了一眼,仿佛是什么寺庙,却又跟中原的寺庙不太一样。你是不是知道?”
白振道:“咱们先出去,找个地方慢慢说。这里黑得很,若是又有人对咱们下手,我们压根一点办法都没有。”又道,“奇怪了,方才那么黑,他倒像是什么都看得见一样。烛火也是他打灭的。”
华英叹了口气,幽幽地道:“这世上有一种人,能夜里视物,想必这九宫会月奇就有这样的本事吧。”
……
云中金陵离平城甚远,乃是帝陵,连皇室宗亲都难得袝葬,是以平城附近仍有皇家陵墓,自道武皇帝自盛乐迁都于此,已颇具规模。裴明淮快马一路而来,马蹄扬起黄沙无数,此时天已黄昏,夕阳一缕薄光映在如浑水上,倒似镜子一般。
他料得不错,今日是长孙一涵生忌,裴琇果然在长孙氏家墓前。
“二哥!”裴明淮翻身下马,唤了一声。裴琇正站在长孙一涵墓前,听得他唤,十分诧异,回头道:“明淮,你怎的来这里了?”
裴明淮走到他身侧,看着长孙一涵墓上那块方形碑铭,有些吃惊,问道:“这是皇上追封她的吗?”
“不错,追封她为县君。”裴琇道,“怎么了?”
裴明淮不语,取了三炷香,对着长孙一涵的墓拜了三拜。裴琇一时也不语,看着裴明淮拜了下去,这处山头平坦,芳草菁菁,风吹过时却是风声猎猎,二人的衣衫都被风吹得作响。
敬香完毕,裴明淮方道:“皇上并未追封长孙浩,却追封了一涵。为什么?”
裴琇一怔,道:“是姑姑向皇上讨的恩典。你忘了,一涵对姑姑十分仰慕,姑姑也很是喜欢她。”
裴明淮慢慢点头,道:“是,长孙一涵跟她爹一样,只喜舞刀弄枪,上阵杀敌都不输男儿。她虽不爱读书,但对知书识礼的姑姑是仰慕尊敬得很,不论为姑姑做什么,一涵都会万死不辞。”
裴琇不看裴明淮,仍望着长孙一涵的碑铭,道:“所以,姑姑为她向皇上讨个追封的恩典,也是常情。”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不错,确是正理。只是,二哥,你们这段本来的大好姻缘就此错过,你那般伤心,却一点都不曾露出来。”
“明淮你又何尝不是一样?”裴琇笑道,“不论是当年的景风公主,还是那位杨甘子杨姑娘,再伤心,那血吐完了,明日还是得没事人一般应对。”
裴明淮道:“至少得替长孙一涵讨回这公道。我知道二哥没忘,我也决不会忘。”
裴琇不答,过了一阵,方问道:“我近来不在京城,一直在下面州郡巡察,你今日突然提到一涵的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裴明淮道:“我也正想问二哥。你说你近来不在京城,我前几年比你在京城的日子还要少得多。长孙家可是出了什么事?”
裴琇淡淡一笑,道:“岂止长孙氏,都是人人自危。太子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宁折不弯,人家是撞了南墙会回头,太子只要认定了是对的,就决不会回头。可太子殿下始终是没抓到最重要的那一件事:大魏从上到下官员贪贿成风,根源并不在于官员的品行,而是大魏跟从前哪一朝哪一代都不一样。也从没有哪一朝,会在三十六曹里面加设一商贾曹,他们所辖的系官商人是由朝廷钦命的,还专调外帛供他们营商。而这些系官商人得的利,大多还是进了内库,否则单单是常调是连养禁军都不够,这庞大的系官商人是不可或缺的,从京城到州郡,官员与商贾勾连经营,本就是互利的事。太子这么去拿,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县官小吏,个个都觉得委屈:本来人人都是如此,怎的偏偏就拿我开刀?”
裴明淮也笑,道:“也不是全没有清廉的。”
“有,你老师那不就是?”裴琇道,“贵为太傅,却一贫如洗,这绝不是故作姿态。官员既然无俸,又不愿贪赃枉法,那就只有等朝廷班赏。皇上好歹还能留意到沈太傅,加以赏赐,那也罢了,可别的官员就未必等得了不知多久有一回的赏赐。”
裴明淮道:“李欣从前倒也算清廉。”
裴琇若有所思地道:“听说太子殿下前儿端午宴上,当着满座的人,向长公主发难,就是为了这李欣的供词。李欣刚到相州的时候也还好,后来渐渐……”苦笑一声,道,“谁能免得了俗!”
裴明淮问道:“二哥这次以大使之名巡察,如何?”
裴琇苦笑更浓,道:“还能如何!太子一定要让百姓来告,这一告就一发不可收拾,一州一郡一县怕是没一个人能清白的。已禀了皇上,看皇上如何定夺吧,若是真按太子说的那话来处置,我恐怕满朝都剩不了几个人。我说过了,这并非是哪一个或是哪一批官员的过失,究其根源仍跟大魏至今尚未曾摆脱部族之风息息相关。”
裴明淮一笑,道:“二哥便直说吧,就是戎夷之风。就你我二人,说说何妨?”
裴琇看了裴明淮一眼,道:“三弟,这话上一回我在沈府便对你说了。你这想头真是不对的。前人说得好,大禹出于西戎,文王生于东夷,顾惟德所授耳。三弟又何必拘泥于有性便不可推移之说!王者无外,言奔则有外之辞也!”
裴明淮怔了良久,终笑道:“是,是我看得浅了。二哥这番话,实在是明白的见识,我确是拘泥了。二哥这想法,堪比烈祖面前的……李先了。”
裴琇笑问:“三弟原本想比的是谁?张衮么?”
“我不过随口说说罢了。”裴明淮一笑,又道,“从前大代立国之初,一直到太武皇帝平定北方,众人都是惯了出征掠夺,或是事后班赏,尽可以敷衍得过,又兼那时法令粗疏,也一直未曾行班禄制。既无俸禄,又并无别的收入,强求百官要如老师一般守得住清贫,品行一无瑕疵,确是过了。哪里能人人都是圣人呢!”
裴琇道:“三弟说得是。可太子殿下便看不明白此节。也不知为什么,皇上清清楚楚,却也总由着太子去。太子抓着李弈兄弟来跟长公主斗,皇上也不管。”
“陛下当了二十几年的皇帝,那心思咱们猜不了。连我母亲,这一回也是先避其锋芒了。”裴明淮笑道,“照我看,皇上自然知道如今的情形,也有心改,但十分慎重,于是让太子先去拿他的法子试上一试,皇上静观其变罢了。”
裴琇摇头,道:“可这给太子招了多少明的暗的仇敌来!”
“二哥这是说中了,照我看来,端午宴上那对太子下毒的人,想必就是深忌太子作为的人。”裴明淮道,这时望向四周只觉昏黄一片,寒鸦声声,“我想问二哥的就是此节。长孙浩是不是开罪了太子殿下?”
裴琇长叹一声,侧耳听去,鸦声越发凄厉了。“也不是开不开罪的,若是能,谁愿意开罪太子?可是,人人都是这般的,这是实情。长孙氏身为帝室九姓之一,虽在长孙渴侯死后,其势大不如前,但仍不是寻常人能比的。勾连商贾渔利,这等事是决不会少的。”
裴明淮道:“可是太子必得寻人开刀。”
“太子虽刚直,却决不糊涂。”裴琇道,“咱们有句俗话,柿子得拣软的捏。你看太子可曾向八姓勋贵之首的丘穆陵氏寻不是?即便是仅次于丘氏的步六孤氏,也只拣着跟他自幼至交的东郡王陆定国来寻不是,陆定国跟太子那是生死之交,也只得咽了这口气。可长孙浩或是辽西王常英这样的,便是最好打压的,长孙浩是帝室贵姓,辽西王常英是常太后的兄长,乃是外戚,拿他开刀,也是打压我们裴家的气焰。”
裴明淮道:“不错,我今日问二哥,就是明明白白地问你一句,太子打算拿长孙氏开刀,这件事,一涵是不是明明白白对你说过?”
裴琇道:“是。”说罢摊开手,掌中是一枚镶了青金石的指环,“这本是我送她的东西,她还给了我。她说既如此,她更不能嫁我,否则更是牵连不清,我裴氏就算原本能独善其身,也得被她给连累。”
裴明淮只得一声叹息,又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上次在沈府,你并没有说。”
“是她留的书信。”裴琇道,“若她当面对我说这话,或是我知道她另有想法,必会劝她再作计较,决不会让她走那条路。”
裴明淮长长叹了口气,道:“说到此处,我算是明白了,为何长孙浩会助天鬼设沈家那一个局,以赚太子启节。这与其说是助天鬼,不如说是助他自己。太子不会放过长孙浩,所以,长孙浩想躲过这一劫,只有一个办法。”
裴琇慢慢地道:“扳倒太子。”顿了一顿,又道,“可是事与愿违,太子启节虽被天鬼得了,但长孙浩也一样被灭口了。不过,问题也就在这里,长孙浩为什么要帮着天鬼跟太子作对?”
裴明淮道:“这不是作对,这是要置太子于死地。但是天鬼此举并没有得到好处,他们从太子身上得到的节只有一半,而另一半已经毁了。只剩一半的节没有任何用处,天鬼是白费心了。”
说到此处,想到杨甘子,裴明淮不觉又是咽喉一哽。裴琇却摇头,道:“三弟,你没明白我的意思。长孙浩不管怎么样都是贵姓之一,大代建国伊始有十姓,除现今为帝的这一支以外,其余九姓原本同族连宗,丘敦氏、乙旃氏如今都仍居高位,势力仍大,长孙浩凭什么要去全力相助素来视大魏为死仇的天鬼?你我都知道,天鬼之主是从前的平原王莫瓌,乃是凉国沮渠国主的后人。凉国被先帝所灭,沮渠国主虽降了大魏,却仍被先帝所杀,武威长公主对先帝苦苦哀求都没能救得她夫君,这仇恨是再难消解的。长孙浩再怎么也不至于胳膊肘往外拐到这个地步,跟天鬼暗谋吧?”
“我岂会不明白二哥的意思。”裴明淮森然道,“能让帝室九姓之一的长孙浩对太子下这样的死手,不留退路,那么就必定是天鬼还有后着。这个后着,就必定是下一个皇位的继承人比起太子殿下,对长孙浩更有利。”
裴琇道:“照三弟看来,那个人会是谁?”
“两个可能。”裴明淮道,“若是按长幼来论,那么除了太子之外,年纪最长的便是沮渠夫人……不,沮渠昭仪所生的齐郡王。沮渠仪平是凉国公主,若让齐郡王即位,这大概是天鬼最想要的结果,而对臣子而言,这也是不好驳倒的新太子人选,毕竟本来大代也不计较妃嫔出身或是血统。”
裴琇嗯了一声,道:“那另一个可能呢?”
“本来我刚才说的就应该是唯一的也是最好的可能。”裴明淮道,“可是,当我知道上谷公主的真面目后,这件事就起了变化。大代公主野心勃勃的绝不止当年怂恿夫君谋反的临泾公主一个,这个上谷公主在京城经营多年,她决不会愿意为旁人做嫁衣裳。”
裴琇失笑道:“可不管怎么样,她也变不出一个像齐郡王这样的人选来。”
“二哥忘了。”裴明淮冷冷地道,“在大魏,子贵母死固然是烈祖所兴之制,但比子贵母死更有年头、更难打破的,是代国数百年以来的兄终弟及之制。京兆王虽上了年纪,又只好修仙之术,日日服药炼气,但他有一个野心和毒辣兼而有之的女儿,而这个女儿的夫婿又是天鬼之主。讽刺的是,那婚还是陛下赐的!”
裴琇弯腰,用衣袖拂去长孙一涵碑铭上的一层薄灰。这山头的风太大,吹得那些长草都要折断了一般。独长孙一涵坟墓旁边长满了一种紫红色的小花,颜色鲜亮,仿佛也不愿意令她寂寞一般。
“不错,京兆王的祖父便是因为念念那兄终弟及之制,危及景穆太子之位,才被先帝以谋反之名杀了的,连累了不少人。”裴琇道,“可在大代宗亲们看来,兄终弟及乃是他们数百年来的惯例,从烈祖,到太宗,到世祖,想要传位给自己的嫡子,次次都不容易。这一次,又不知当如何?”
裴明淮一笑,道:“把沮渠仪平晋为昭仪,可不只是皇上喜欢她,或是心血来潮。太子启节一事,天鬼比谁都清楚。现今摆在天鬼面前的就是一个偌大的难题:既然齐郡王有继位的可能,天鬼是动,还是不动?若是加力扳倒太子,会让一众与天鬼有干的人都浮出水面,再难掩饰。而上谷公主,她又当如何?”
说罢飞身上马,笑道:“皇上的局既已经摆好了,咱们就以静制动,且看天鬼能不能破这个局!”
裴琇叫道:“三弟这是去哪里?”
“回宫!”只听裴明淮的笑声远远飘来,道,“我的局也摆好了,今晚就等着那个罗刹女主动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