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在火光下细看常瑚,那张原本姣好的少女脸庞此时扭曲可怖,再看她指甲从根折断,这一回,裴明淮都禁不住一个寒噤。“她……常瑚是被人关在这石椁里面,活活闷死的。杀她的人狠毒无比,都不肯一刀把她杀了,非要她受这活罪。把一个大活人跟一具尸骨关在一起,一片漆黑,渐渐闷死……”
吴震忽道:“你忘了长孙一涵?”
裴明淮道:“如何能忘?”沈府一案,长孙浩和长孙一涵父女皆被人杀死,长孙一涵死得尤惨,被折断手足塞在一口金丝楠木的箱子里活生生闷死,至今仍不知杀她父女的人是谁。但裴明淮跟吴震都认定,这般折磨长孙一涵,想必是为了逼她说出什么事。而今,难不成常瑚也是如此?
“待我察看一番,先把这位姑娘挪出来。”吴震道,“你替我拿着火折子。”
有吴震“察看”,裴明淮是一千个一万个巴不得,他实不愿再多看常瑚一眼。吴震在那里看了半日,方道:“咱们把棺盖推开。”
裴明淮运劲一推,那石棺盖着实厚重,若是常瑚被关在里面,是一定推不开的。他伸手将常瑚托出了石椁,轻轻放在地上。吴震仍在细看棺内,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还看不看?若不看,就关上了。”
裴明淮凝视棺中的常太后遗骨,脸上被火折子的光映得明暗不定。墓室四壁都画了壁画,正面是常太后端坐垂帐榻上,两旁有车马出行图,顶上有青龙白虎图。壁画虽画得精美,色彩鲜明,此刻看着却一样的明暗交错,只觉诡异。
半日,裴明淮方低声道:“常太后怕是想不到,自己的侄孙女竟然会死在自己陵中。常氏一族得她之幸,一时风光无限,如今常瑚却死得如此之惨……”
吴震脸色木然,道:“我知道这位南阳县君一直住在敦煌,多年不曾回过京城。我决不信她会在这里有什么仇家,她死得这么惨,一定是跟常家什么事有涉。或者是说,是跟常太后有涉。”
此时二人忽听到庆云的声音道:“明淮哥哥,吴大人,你们看,常太后的衣裳被人重新穿过。”
她这一言吓了二人一跳,二人全心都在石棺那边,不提防庆云什么时候又溜进来了。庆云一张脸苍白得全无血色,但这句话却说得十分认真。
裴明淮道:“是吗?”低头再看,庆云在旁道:“是,一定是。而且给她重新穿衣裳的一定是个男子,他不知道应该怎么穿,穿得乱七八糟的。”
常瑚临死前必定在石棺中拼命挣扎过,本来棺中窄小,她与一具枯骨共处,自然也会动着常太后的遗体,衣裳凌乱也并不足为奇,是以裴明淮与吴震都并未留意此节。庆云向来细心,裴明淮听她说得斩钉截铁,不由得不信。
庆云又道:“这是皇太后的衣裳,甚是繁复,一般人穿不好是正理。你们看,这衣襟上对的花都没对上。若是让芬蕙来看,她也一定会这么说。”
吴震慢慢点头,道:“多谢公主提醒了。这么一来,我就明白了。”
庆云道:“明白什么?”
裴明淮道:“明白为什么常太后陵会发生这样的事。有人在找一样东西,而这样东西,很可能是随着常太后一起下葬的,就藏在她身上。”
庆云秀眉紧蹙,道:“那会是什么东西?”
裴明淮道:“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又朝常瑚尸身看了一眼,庆云眼圈一红,脱了身上斗篷,遮在了常瑚身上。
“我多年没见过常家妹妹,再不曾想到……她此次来京,本是为了跟丘陵完婚,好好的一件事,怎么会弄成这样?她死得这么惨,丘陵也还昏迷未醒……”
裴明淮问道:“你去看过?”
“我哥哥去看过。”庆云拭了拭泪,道,“丘敦家正乱成一团,又是求医问药,又是杀牲祭神。丘陵随身的亲卫,倒是没闲着,一直在平城外找常家妹妹。唉……”
裴明淮沉默半日,再看常太后那具石椁,最后只得长叹一声。庆云低声道:“不知昭太后葬在此处,不能葬在金陵,是不是也觉得有憾?”
“未必。”裴明淮道,“照我看,先帝惠太后选定崞山为陵时候说的话,昭太后也深以为然。”
庆云喃喃道:“‘吾母养帝躬,敬神而爱人,若死而不灭,必不为贱鬼。然于先朝本无位次,不可违礼以从园陵。此山之上,可以终托。’……昭太后想必再也想不到,她殁了这么多年,还有人敢来擅动她的陵墓!”
此时裴明淮心里,那个疑问却越来越大。常太后殁后,文帝依先帝时窦太后的例,在磨笄山替她修陵,还有数百人守陵,赐谥后‘昭’。毕竟常氏与窦氏都是以乳母之身而登皇太后之位,可谓前无古人,惠太后称“本无位次,不可违礼”而不能入葬金陵,另寻地方下葬,这是合情合理。可文帝之父景穆太子的诸嫔妃呢?为何连追封恭皇后的文帝生母郁久闾氏都不能入葬金陵?
裴明淮目光又落在那具冷冰冰的灰色石椁上,他真盼常太后魂魄有知,能来答他这个疑问。
……
这几日实是暑热难当,若有荫凉之处也罢了,偏生这出城的大道一路过来,都是没遮没盖,阳光直射。华英与白振并骑而行,直是双颊晕红,香汗淋漓。
“华英,这时正热着,咱们歇会儿吧。”白振道,“水那边凉快,我们过去坐坐。”
华英嗔道:“真是的,京城里面那些寺庙洞窟里面,不找还不知道,这一找,画了须弥山的居然那么多!”说着自身上取出一卷细绢,看了看说,“唉,我们都找遍了,没哪一处不是仔细看过,也什么不曾找到。”
说着看了白振一眼,道:“我说,白大哥,你是不是从英扬那里听错了啊?我想来想去,越想越觉得古怪,英扬即便知道九宫会尊主的真面目,为何要绕那么大一个弯子,还将线索辛辛苦苦藏在京城,教我们去猜谜儿?”
白振苦笑,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可他那封信,真是这么写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又叹道,“我听了他的话,将信烧了。若没烧,拿给你看,你一定就信了。”
华英道:“我不是不信,是觉得奇怪。而且,找了这么多处了,还是没找到,唉!”
二人已行至武川水边,旁边都是山崖。武周山石窟寺绵延数十里,皇家开凿的都在灵岩石窟,而依着水一路走远,也多多少少开了些窟,只是洞窟既不大,佛像也都粗糙得很,不过是聊表愿心罢了。
华英正好坐在一个洞窟旁边,那窟极小,里面只容一尊坐佛,仍是常见的交脚弥勒。佛像后刻了数十字的碑文,华英念道:“愿七世父母上生龙天,直遇诸佛……”反复念了几遍,道,“龙天是什么?我孤陋寡闻了。”
白振把马拴在一株柳树上,又自马鞍旁边取下一个金胡瓶。听她这么问,便道:“向来说上生都指的兜率天,想必是信口杜撰的了,只有龙华,哪里有龙天。”
华英又问道:“白大哥,听说你们龟兹国有佛庙千所,宫殿寺庙比邻,十分壮丽,可是不是?”
“正是,最大的便是雀离大寺,乃是龟兹国寺,从前鸠摩罗什大师就在那里宣讲佛法,可谓盛景。”白振笑着拿了那金瓶过来,打开盖子,递给华英道,“华英,尝尝这个。”
华英拿到一闻,便道:“是葡萄酒。我知道你们那里的葡萄酒最好。”说罢喝了一口,果真浓香满口。又问道,“想必这雀离大寺比我们这里的大?”
白振略微迟疑了一下,华英笑道:“我听昙秀大师说过,他认识一位高僧,曾远去天竺,也到过这雀离大寺,说是大得根本就像一座城一般,我们这儿的没哪座寺庙能比得上。白大哥,你们那里以小乘为尊,可我们这里虽然也崇佛,但那是不一样的。所以修建皇宫的时候,并未将寺庙也修在宫里,而是另寻地方。”
白振听了她的话,默默思索片刻,道:“我明白了。”伸手指着华英身后那个坐佛窟,道,“就像这里的碑文,其实并不通,刻这碑文的人压根就不懂。可是这不打紧,他们只是在祷求……也不知求的是现世,还是来世?”
华英反问道:“照白大哥看呢?”
“若要真论起来,既非现世,也非来世。”白振笑道,“华英,若是你今后有缘前来龟兹,一定要去看看我们那处的石窟,虽比不得灵岩石窟壮伟奇丽,却是佛法自天竺往中土相传来之源头。只是你看了恐怕不会觉得喜欢,那些因缘故事……”
华英插口道:“我知道,灵岩石窟里面也有,大多都是从昙曜大师和吉迦夜大师所译的《杂宝昙经》来的,有什么尸毗王救鸽本生,婆罗门舍身闻偈,萨埵太子以身饲虎。”
“不错,可在灵岩石窟里面,这样的本生故事只有甚少一部分。”白振道,“而在我们那处,满壁的都画着这样子的。满壁都是一个个菱格,每一个菱格里面,都是一个这样子的故事,要么就是苦修,要么就是舍身,却再没有替父母,己身,眷属,合家大小……求什么若生人间,王侯子孙的……”
华英眼珠转动,想了片刻,道:“白大哥,我明白了。你是想说,从龟兹传自中土,已然大有不同了。我们中土的人,将自己想要的福报加了上去。”沉默片刻,道,“我们走吧!车轮山离城最远,足有六七十里,咱们得快一些,否则回来时候天都黑了。”
二人上马,又行了个把时辰,远远地已经看到了武川水一侧的车轮山。白振不由得道:“这名儿好,看起来就真像是一个车轮放在地上一般。”
华英远远望着,道:“白大哥,你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白振奇道:“不是因为这里有须弥楼的壁画吗?”
“不止于此。”华英道,“这里车轮山只是俗称,还有一个名儿,叫须弥山。这是大魏最早兴建的一处佛寺,开国道武皇帝令道人统法果修建的。”
白振“啊”了一声,华英又道:“正殿更是仿大魏始祖起源之地的嘎仙洞所建,咱们就去那里看看。”
“华英,你真聪明!”白振赞道,“竟然能想到须弥楼并非画上所画,而是……而是这实实在在的一座山!”
那车轮山并不见得极高,自下而上一层层全修了楼阁,越往顶上越窄。那楼阁修得比灵岩石窟的又不同,原是依山而建,错落有致,但远处看来,竟像是整个嵌在山里面,这山便与寺庙合为一体。白振不由得赞道:“佛经里面说的须弥楼,若是世间真有,想必也是这个样子了。”
“昙曜大师还未领皇命修建灵岩石窟之前,大代皇帝祭天,也多有在此须弥山的。”华英道,提到昙曜大师,她神情也见黯然,“今儿我们拿了沙门统昙秀大师的法令,进去自然是成的,只是毕竟是皇家佛寺,待会还是小心些为是,切莫高声。”
白振忙道:“那是自然,不等华英吩咐。”说着看着她一笑,华英脸上微微一红,道:“白大哥,你看着我笑做什么?”
“没什么。”白振微笑道,“就是看华英有时候做事老练,有时候又天真得很。”
华英嗔道:“就会笑话我!好啦,我就是个小丫头,让你笑话了!”
二人上了那车轮山,一直到了最高处的那一层,几名僧人迎了出来,见了昙秀法令,忙迎二人进去。华英道:“请各位大师给我几盏烛台,别的便不须费心了。”
她与白振一人拿了两盏烛台进去,好在这处尚有天光透入,比不得灵岩石窟之中,进去了便是黑暗一片。这正殿甚高,穹顶很是奇特,既不是方,也不是圆,却是个梯状,便从那边透出天光进来。三面都是浮雕壁画,一眼望去密密麻麻,哪里分得出什么是什么。华英只觉眼花,却见白振擎高了烛台,两眼闪亮,似正在找着什么。华英微一沉吟,便道:“白大哥,你是不是在皇上面前还有什么话没说?英扬跟你说的,并不只是须弥楼三个字,还有别的?”
“你莫要怪我,华英。”白振颇有歉疚之色,道,“那日宴上人太多了,我都不认得,也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九宫会的耳目。所以……所以我那时候确实还有话没说。”
华英脸一沉,道:“那这几日我陪着你到处找,你却也没告诉我,这是连我都不信,是吧?好啦,我还巴巴地顶着那么毒的日头陪着你找!”说罢一转身便走,白振慌忙拉住她衣袖,叫道,“不不不,绝不是这样。我这就告诉你……”
华英把耳朵一捂,道:“我不要听!谁要听你这些见不得人的秘密来着了!我这就走了,你自己找去吧!”
“我是打算找到了再告诉你,若是多一个人知道,便是多一分危险。”白振十分着慌,拉着她衣袖不放,道,“是,是,我错了,华英,你别着恼。”
华英“扑哧”一声笑,道:“好啦!别拉着我衣袖了,都快被你撕坏了!”
白振忙松了手,甚是尴尬,道:“我一时情急……”
“说吧,还有什么没说的?”华英瞟着他道,“若是再有一星半点隐瞒的,哼!”
白振赶忙道:“不敢,不敢。其实英扬信上说的,是须弥楼的遮末罗洲,我只说了前面,没说后面。只是这几日我们见到的须弥图画,没一个遮末罗洲是画得清楚的。”
华英狠狠瞪了他一眼,道:“白使者真是聪明!”又道,“遮末罗洲是什么?我不爱佛经,也不通这些。”
白振道:“按须弥山的说法,有人趣、天趣、地狱趣、阿修罗趣……人趣居四大洲,四大洲下又有八洲,只有其中南边的遮末罗洲,住的不是人,是啖人血肉的罗刹。”
华英失声道:“罗刹?!”举起手中烛台细细看去,忽叫道,“是不是这里?”
白振顺着烛光看去,只见数个青面红发的美女,手里举了诸般法器,正在琼树仙花间舞蹈,状如天魔。“对,画有罗刹的一洲,一定是遮末罗洲!”
华英向上看了一看,穹顶木纹雕花凹凸,便道:“我上去看看。”她把烛台放在一边,飘然而起,一手搭在那木刻地神上,另一手便往那须弥图上摸去。白振见她身姿优美,叫道:“华英,原来你功夫这么好!”
华英一笑,并不理他,全神贯注在那遮末罗洲那方圆之间摸索。忽听“嗒”的一声,画上竟然露出一个小口。华英喜道:“在这里了!”一伸手把那小口里面的东西抓了出来,一跃下地。
白振忙凑了过来,道:“是什么?”他声音都有些微微发抖,显然是十分激动。华英借着烛火一看,愣了一下,道:“又是一幅画。”
那画是画在小小一片绢上,看起来仿佛是座宫室,又似佛寺。华英叫道:“这是画的什么?”将那绢扬了起来,想对着光看清楚,突听得“叮”的一声,一样东西自绢里跌落,掉到了地上。
白振正要去拾,忽然只觉劲风袭面,他和华英两人带进来的四盏烛台齐齐熄灭,连原来正殿里燃着的长明灯也全数熄了。他和华英从殿里一路找来,这时已到了正殿最深的地方,天光已几不可见,此时两人就像是突然变了瞎子一般。华英手上一空,那画绢已不知被谁给夺了去。
华英大叫:“是谁?!”
只听得有人轻轻笑声,在这殿中回响,回音四起,清如玉石,却辨不清这人究竟在哪一处。白振叫道:“你是什么人?”又问华英道,“没伤到吧?”
“……没伤到。”华英道,“可这个人……他把我们刚找到的那幅绢画给抢去了!”
白振怔了一怔,叫道:“你是九宫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