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浑水旁,太子一行人纵马在芦花中疾行,马蹄声踢踏,硬是把这深夜里的流水声都给扯碎了。太子身边的侍卫娄提忽然低呼了一声:“殿下。”
太子心里有事,只道:“怎么?”
“那苇丛中有埋伏。”娄提声音几乎被淹没在马蹄声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冲着太子来的。”
太子一惊,珠兰手已按在腰间剑柄上。娄提忙止道:“别出手,你等护着殿下离开此处,待你们走远,我再去看看。”
太子朝进城的路望了一眼,远远地看得见火把光亮,知道是有大批宿卫仍在城外四处寻找常瑚和独孤家的小公子,便道:“你也不必犯险,过去带禁军来察看便是。”
娄提道:“方才风起的时候,吹低了那一人来高的芦苇,有个人未及低头,被我瞥见了一眼。竟是张罗刹鬼脸!”
太子这回是真震了一震,喃喃道:“这究竟什么人,能在城外来去自如?”猛地一勒马缰,那马长声嘶鸣,停了下来。太子对娄提道,“去看看。”
娄提才真是大惊,忙道:“太子,咱们人不多,这可不成……”
“本王还怕这装神弄怪之辈?”太子道,“常瑚现今还下落不明,丘陵也是昏迷不醒,都得着落在这些罗刹鬼身上。”
娄提见太子如此说,只得对珠兰道:“你不要离太子左右。”说罢自马上飘身而起,一手拔了腰后佩的长剑,人也似一点芦花,飘向那水边大片大片的芦苇,剑光到处,那芦花更是飘絮搓绵般四面飞开。
“叮”的一声金铁交击响,只见火花四溅,自芦花间飞起一人,手中执一黑黝黝的短杆,迎头击上了娄提的剑。珠兰本已拔了短剑护在太子身侧,此时“噫”的一声叫了出来:“罗刹鬼!”
陆定国更是惊诧莫名,在场众人他是唯一一个在常瑚失踪当晚见过那罗刹女之人。此时面前这个却是个男鬼,一头火一样的朱发,个子并非极高大,却是肌肉虬结,小腿上遍布斑驳花纹。又见他脖子上戴了一串物事,却似花环一般,天上本浓云密布,此时忽然一弯弦月自云间露了出来,正好月光映在那罗刹鬼身后,他整个人倒像是倒影映在月亮里面一般。
太子这一回看得清楚,罗刹鬼脖子上戴着的“花环”,竟是人的手指串起来的。更有些手指染满鲜血,竟像是割下来不久的一般。饶是太子不信鬼神之说,此时也震惊莫名,叫道:“指鬘罗刹?!”
娄提已跟这罗刹鬼交上了手,那根黑黝黝的短杆也不知究竟是何样五金所煅,剑身与这短杆每次相交,都见着火星四溅,硬是把娄提的剑给碰出了缺口。陆定国叫道:“太子,那日我遇见的那个罗刹女,手上拿的也是一样的兵器。那晚……对了,跟他交手的是凌羽和淮州王,他们的剑……”
他话还没说完,娄提的剑与那罗刹的短杆猛地相击,一声脆响,剑身折为两段。珠兰叫道:“接剑!”
她手腕一转,把自己的短剑朝娄提掷了过去。太子看着,道:“这不是景风的剑吗?”
“是,公主临行的时候把她的剑给了我。”珠兰道,“虽不如裴三公子的赤霄重剑,也比不上孔周三剑神异,但也是少见的利器。”
那颈间挂了指鬘的罗刹此时嘶声怪笑道:“好,好,今儿竟能遇上贵人。我这千人宴,若有太子殿下,那就真是再好不过了!真是天上有路你不走,幽冥无门你偏要进,好,好,好!”
珠兰听他笑得得意,低声对太子道:“太子殿下,我们先走。这群罗刹鬼甚是厉害,若是还有点妖法什么的,咱们半夜匆匆出来,没带多少人,怕是抵挡不了。”
此时远远地又听到马蹄疾响,滚滚如雷,陆定国已舒了口气,叫道:“还算这些人警觉,看着不对就过来看看了!”
“本来夜里就有禁军不断巡查,这几日更是翻了几倍的人。”太子道,“奇怪了,这些家伙究竟是什么来头,大半夜地藏在道上作什么?”
陆定国笑道:“不管是鬼还是人,都必定将他们拿下来。”他见来的禁军有数百之众,是属安南将军和素麾下的精锐宿卫,心里早松了下来。那群罗刹鬼不过十数人,再厉害也抵不过这数百训练有素的禁军。
这时那支赶过来的禁军已近了,为首的远远地见到是太子,忙叫道:“太子殿下,怎的这时候在此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陆定国见来的是内行令、骧威将军宿六谨,更是宽心,又记挂着还昏迷不醒的丘陵,一心想擒下那为首的罗刹,便叫道:“珠兰,你护着太子,我也去看看!娄提,你那个要抓活的!”一声呼哨,带了一半的人打马对着那大片大片的芦苇地冲了过去。太子不及阻止,“嗨”了一声,道:“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性子急?”
此时那一片芦苇已经被兵器给砍得七零八落,众人看得真切,原来藏身里面的除了那驳足罗刹,另外还有十数名罗刹,个个赤发青面,身披铠甲,手里握了各样奇形兵器,已跟陆定国和众侍卫杀成了一团。不仅太子看得惊奇,连刚赶到太子身旁的宿六谨将军也是呆住,两眼盯着直看,连向太子行礼都忘了。
陆定国忽然“啊”的一声大叫,他与一青面罗刹厮杀半日,早占上风,却不知为何手下滞了一滞,那罗刹手中弯刀已劈中了他肩头。娄提本在他不远处,刚刺中驳足罗刹右臂一剑,见状大惊,那驳足罗刹眼中忽闪出异光,短杵交至左手猛攻数下,硬把娄提逼退数步,一闪身到了陆定国身侧,一伸手抓了陆定国,怪笑道:“太子殿下,你若不放我们走,这就杀了东郡王!”
太子冷冷地道:“本王倒是奇了怪了,你这罗刹恶鬼倒是什么都知道。不仅一眼就能认出本王是当朝太子,连东郡王都认得。”一挥手,道,“都退下,让他们走。”
宿六谨叫道:“太子殿下!……”
娄提也觉不妥,高声道:“殿下,你即便放了他们走,他们也未见得会放了东郡王……”又一回头,见陆定国伤得不轻,半个身子都被血染红了,心中一悸,不敢再说,往后退了两步。
他与陆定国相距最近,又深知陆定国的性子极是暴躁,从不畏死,遇上这等事自该大声怒骂的,可这时看陆定国却是一脸神情恍惚的样子,倒像是受了极大惊吓。娄提惊疑不定,一时委决不下,太子又喝了一声:“都退下!”
宿六谨带来的禁军原本已经将所有退路全部封住,这时听太子下令,只得让开。太子盯住那驳足罗刹,一字一字地道:“你既知本王跟东郡王之情,不亚昔年景穆太子之于卢内,就最好老老实实把人放回来。”
为首的驳足罗刹又是喋喋怪笑,他一头赤发便如火焰一般,在风里飘拂。“太子殿下不必多虑,我如今喜吃的人肉,要么便是白白净净的姑娘,要么便是娇娇嫩嫩的孩童。”只听他笑声更大,刺耳之极,顷刻间众罗刹已尽数退去,竟似阵漆黑的妖风一般。
娄提手中仍紧紧握剑,望见芦苇丛都被染红了一片,既有方才陆定国流的血,也有被自己刺伤右臂的驳足罗刹所流的血。心中七上八下,跃回到太子身边,道:“殿下,东郡王他伤得不轻……”
太子脸色铁青,此时手握着马缰,握得关节格格作响。“这为首的罗刹鬼究竟是何人?知道我跟定国自小一起长大,无论如何也不会看着他死?”
这话没人能答得出来,娄提顿了一顿,却道:“殿下,恕臣直言,方才殿下不该说那番话。太子自然知道,景穆太子崩后,卢内也被一并处死了,连先帝最宠爱的襄城王都没救得了他儿子。”
太子冷笑,道:“我自然知道。不单如此,那驳足罗刹也是知道这些宫闱旧事的,否则不会挟持定国。”又对留在身边的宿六谨喝道,“你们这些号称精锐的宿卫,究竟是怎么回事?让这些罗刹妖物大摇大摆地走在大路上,视禁军为无物?”
宿六谨急忙跪下,叫道:“太子殿下,我们绝不敢玩忽职守!增加了比平日里多几倍的人,还在四处寻找南阳县君。丘将军昏迷未醒,他身边副将带了亲卫,没日没夜地也在这城外找,发誓要抓到那罗刹女,我们怎敢有一丝一毫疏忽?”
提到丘陵,太子又更添了几分烦躁,喝道:“那还不继续找去?若是定国有闪失,都等着掉脑袋吧!”
宿六谨站起身来,大声道:“太子殿下,我们这就去追!”又喝道,“一半人护卫太子入城,另一半随我来!”
众军领命去了一半,一旁珠兰自娄提手里接了短剑,收剑回鞘,低声问道:“太子,我们现在怎么办?是进宫,还是去找东郡王?”
“珠兰跟我入宫,娄提,你也去找定国。”太子说道,又抬头望了望天。娄提道:“是,等天一亮,谅那罗刹鬼也无处遁形。太子放心,我等定当将东郡王给找回来。”
太子不语,半日,马鞭一挥,向城门方向而去。珠兰率人跟上,娄提则带人向众罗刹退走的方向而去。只见烟尘滚滚,两路人马不出片刻便奔离了如浑水畔,夜里见那水都是黑黝黝的,翻涌远去。
……
自入夏以来,就少有雨水。这日更是酷热,一大早那日头就明晃晃地照了下来,但平城集市仍是热闹得很。东门西门南门北门都有市集,便唤做东市西市南市北市,从南朝直到万里以外的西域之物,这处都必不会少。
两名侯官陪着白振,白振见了市上那些珍奇物事,便笑道:“都说大魏平城什么宝贝都有,果不其然。”信手取了一个狮纹银盘,又抓了一把印有古怪文字的金币,道,“这原是乌夷的东西,平城竟也有。”
侯官笑道:“白使者万里迢迢来这一趟,多带些回去也好。西域有的也罢了,不知哪些东西是在龟兹算得上少见的呢?”
白振正要说话,忽听到一个女子声音,清脆娇嫩,大声道:“哎呀,这么简单的,你都半日算不出来。”
众人都朝那边看了过去,只见一个身穿淡粉衫子的姑娘,正在跟一个官吏模样的男子说话。那男子赔笑道:“好姑娘,你就替我算算罢。你知道,我原本字都不认得几个,偏生来干这个……”
姑娘道:“你身边那个姓殷的呢?他不是算生博士么?难不成一个会算数的都没了?”
“哎哟,我的好姑娘,他那不是病了,回家躺着了。今儿正好碰上你,那还用得着找别人吗?”男子赔笑道,“你看,他们户调的绢匹,这数儿怎么算都不对……有上上三十九户,上中二十四户,上下五十七户,中上三十一户,中中七十八户,中下四十三户,下上二十五户,下中七十六户,下下一十三户,这……这九等户应该各出绢几匹?算不清楚,我交不了差啊!”
那姑娘想也没想,道:“依大魏制,天下户以九品混通,率户出绢三匹,户各差除二丈。你这个么,上上户户出绢五匹,上中户户出绢四匹二丈,上下户户出绢四匹,中上户户出绢三匹三丈,中中户户出绢三匹,中下户户出绢二匹二丈,下上户户出绢二匹,下中户户出绢一匹二丈,下下户户出绢一匹。”
她这一路说下来,连口气都没换。不仅路人侧目相视,官员喜笑颜开,连白振都盯着她不放,只笑道:“这位姑娘算得可真是快,难为她了!”
侯官笑道:“这位我认得,是裴府上的丫头。裴氏高门,连丫头都是通文墨的,这华英姑娘啊,尤长算术,算生博士都得在她面前甘拜下风,算几匹绢,那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华英手里拿了几样买的东西,走了过来,见了那侯官,便道:“今儿个什么风,把你们都给吹来了,还得空来逛集市?”
两名侯官都笑道:“哪里有空,是陪龟兹国这位白使者来逛逛的。”
华英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对着白振下使劲地看了几眼,白振见侯官都对她有礼,知道这姑娘不是寻常丫头,忙一礼道:“这位姑娘,有礼了。”
“这位就是龟兹国来的白使者?”华英朝他从上看到下,笑道,“你汉话说得真好,这里多少人都还不如白公子你呢。”
白振笑道:“我母亲是中原人,我自然跟着她学汉话了。”
华英“啊”了一声,道:“原来如此。”
白振见她拿了不少东西,甚是吃力的样子,便道:“姑娘,我替你拿吧。怎么买这么多东西,也不带个人呢?”
华英道:“那便多谢啦!”
白振又对两名侯官笑道:“不劳两位了,这地方我也找着了,两位看,我这话也是会说的,要买什么,我自己理会得。”
两名侯官对望一眼,都笑道:“是,那就听白使者的了。”
本章知识点
北魏前中期的赋税征调
在《九宫夜谭》之九《九宫变》的知识点“寇谦之和静轮天宫”里面,提出过一个问题:除了裴明淮,寇谦之另有一个徒儿,是谁?《九宫天阙》之一《须弥楼》里面,给出了答案:华英。
寇谦之早年与成公兴一同修道,朝成公兴学九章要术。《九章算术》是古代的第一部数学专著,所以,华英的长项就是算术。而华英算的那出绢的匹数(先不管市上那出戏是不是太把白振当傻子看),实际上是北魏张丘建《算经》里面一道著名的题:今有率户出绢三匹,依贫富欲以九等除之,户各差除二丈。今有上上三十九户,上中二十四户,上下五十七户,中上三十一户,中中七十八户,中下四十三户,下上二十五户,下中七十六户,下下一十三户,问九等户各应出绢几何?答曰:上上户户出绢五匹,上中户户出绢四匹二丈,上下户户出绢四匹,中上户户出绢三匹三丈,中中户户出绢三匹,中下户户出绢二匹二丈,下上户户出绢二匹,下中户户出绢一匹二丈,下下户户出绢一匹。
这道算术题非常重要,是对北魏记载相当粗略的赋税制度的一个补充。其实华英的算法是按太和八年孝文帝时的记录,并不确定在延兴年间的制度是不是完全一样,但《魏书·食货志》记载不多,所以只能以此为准来核算。不过,九品混通制最迟到文成帝时代就是有了的,很可能太武帝时代就有了。《须弥楼》后文里苏连还对裴明淮提到过太子(原型即献文帝)对九品混通运输的改革(上三品入京师,中三品入他州要仓,下三品入本州,减轻百姓长途运粮交税的负担),华英跟裴明淮的谈话也提到了粮食缴纳的运输(自青齐归北后,加强漕运),都是历史事实。
由此,引出的最大问题就是“户”。收税自然是以“户”为单位,“户”多了税就收得多,“户”少了自然税就收得少。可是,在北魏前中期宗主督护制未废的情况下,宗主隐匿户口那是常情,虽然延兴年间派遣大使专司检括户口,也有一定成效,但仍然不能治本。北魏朝廷与宗主对人口(即“户”)的争夺,已经成了势在必行的事。不打破宗主督护制,“户”就无法全部收归国有。
九宫会就是由此而生的。而李冲也在《须弥楼》正式提出了他的构想,以破除宗主督护之弊:三长制。
三长制与均田制的重要性,历史已经给出了标准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