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跟景风求皇上赐婚,皇上不答应,我母亲更是恼怒,死活不允。我那时也是年少气盛,就想跟景风一同离开京城。景风虽然平日里娇纵任性,那时候可比我识大体多了,犹豫半日,仍是说不成,她岂能这么一走了之?不说别的,她母妃尉昭仪怎么办?皇上还不迁怒在她身上么?我大怒之下就问她,你是不是决定了不走?”
昙秀笑道:“我明白了,所以你就打算不管是谁家女子,也要娶一个回去,是不是?所以才会有李音这事儿,是不是?”
裴明淮把碗里的茶一口喝完了,那样子全像是在喝酒。“我盛怒之下,一刻也不愿留在京城,既是恼景风,也是恼我母亲。仇池那时正好起了乱子……”
“仇池啊……杨氏首鼠两端,既想讨南朝的好,也不想开罪大魏,今年归顺大魏,明年又降南宋,可谓反复无常。”昙秀若有所思地道,“偏生他们又占了那最要紧的咽喉要地,易守难攻,即便像当年太武皇帝那样打下了仇池,也守不住,毕竟那是人家多少年的地方。哎,其实我倒觉着,你那时想的也是对的,与杨氏联姻也不错。”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你方才不已经说了?杨氏首鼠两端,联姻对他们管什么用?不是先帝那朝还出了一桩联姻惹出来的事么?”
昙秀“啊”了一声,笑道:“我想起来了。是先帝赐婚临泾公主给杨氏,她却撺掇着夫君一起谋反,是吧?先帝问她的时候,她答得也妙,说当个公主有什么好的,一方为王都不够,还是得要天下!”
裴明淮苦笑道:“这大代的公主,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有这临泾公主的例,也难怪……”沉默片刻,又道,“我带兵去仇池,遇上了甘子。那时她爹刚死,杨氏内乱……”
昙秀打断他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跟这位杨甘子杨姑娘的事,你不必讲了。氐族女子素来性子野些,倒也罢了,但像李音这样的大家闺秀,最是矜持,你怎么能轻易勾搭上手……”他还没说完,裴明淮就怒道:“什么勾搭上手?昙秀大师,你这说的什么话?”
昙秀笑道:“大约这段时日跟那位吴大神捕多说了几句话,也沾染了几分他那胡乱说话的毛病。是我说错了,你继续说罢。”
“甘子不肯跟我回来,我只得罢了。”裴明淮道,“回来的时候,却遇上了李音一行人回京,险些被歹人所掳……”
昙秀道:“是了,按你的性子,莫说是南郡王的女儿,就算是个寻常民女,你也一定要救的。只是你想必也觉得颜面尽失,景风公主不愿意跟你走也罢了,连杨氏的姑娘都不肯跟你走,你这打算随便娶一个回去的念头说起来容易,竟还办不成。”
裴明淮道:“我怎么听着你昙秀大师句句话里都带刺儿呢?”又道,“李音向来柔弱,又怕见生人,要她与大军同行是为难她了。我便命副将领兵回京,我另带了些随从送她回去……”
昙秀摇头,道:“我若说了实话,你又要恼。你们孤男寡女的一路,不出些什么事,那倒是怪了。”
裴明淮本想说哪里是什么孤男寡女,却又懒怠多辩,继续道:“偏生在路上又遇到山洪,我护着她,自山间摔了下去……”
“好了好了,裴三公子,不必讲了。”昙秀笑道,“不就是掉进水里,衣服湿了要烤干衣服那一套,就不能换点儿新鲜的?你就直说你二人两情相悦,又有何妨?我又不是什么外人,又不是不知道你那性子。”
裴明淮道:“你怎么说话越来越像吴震?”
“这位吴大人嘛,其实是个厉害角色。”昙秀道,“莫说擢升廷尉卿,再任什么都过得去。”
裴明淮摇了摇头,道:“吴震做朋友好,但若要当他顶头上司,或是同僚,那可就有得伤神了。他这个人,做事不按常情的。”
昙秀嗯了一声,又道:“不知无忧那边平叛如何了。秦益太守李洪之向来有手段,这一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让那边出了这事儿。”
“李洪之不止是有手段,堪称酷吏,可在那样的地方,手段不厉害压根不成。”裴明淮道,“平叛是小事,扰人的是如何生出事的。李洪之是外戚,荣华富贵都靠的李贵人……元皇后,我不信他会有二心。”
昙秀忽然一笑,道:“明淮,我说件事给你听,只是些流言,你听了且放在心里。”
裴明淮道:“什么?”
“李贵人被赐死之时,一个个地历数父兄姓名,求皇上开恩封赏。”昙秀道,“这李洪之也在其中,可他并非李贵人的亲兄弟,只是她在南边的时候认的义兄。有些流言便说,李洪之根本不是她的义兄,而是她的情郎……”
裴明淮瞪着他,道:“你到底哪儿听来的这些个话?”
昙秀笑道:“你别管我哪儿听来的,你且放在心里便是了。方才咱们说到哪儿了?哦,说到你跟李音。”
“我说的句句是实,就是掉水里了。且那时我失意得很,确是喝醉了,若非如此也不至于疏忽了,让李音掉了下去……”裴明淮道。
“你这诳语打得,我都忍不住要揭穿你了。真喝醉了能做什么?”昙秀道,“你就是先在景风公主那里失意,仇池杨姑娘又不肯嫁你,几次三番的,也着实让你恼了,所以,你对着李音,就破罐子破摔了,也不管人家名节了?”
裴明淮抬起头,看他半日,道:“我说昙秀大师,你怎么着也是名满天下的高僧,人人说起你来,那都是赞你莲花一般的人品,如今又荣升沙门统,乃北地第一的高僧,怎么这样话也能说?”
昙秀笑笑,正要说话,却见华英抱了一堆册子进来,叫道:“今儿晚上真是事多,我原本在算账,看看,一会这样一会那样的,帐也没算完。你们两个闲着,来替我算算?”
昙秀笑道:“若论算数,谁比得过华英。寇天师的高足,可是承自成公兴的九章算术,咱们哪里算得过你!”见华英耳边戴着的耳坠不俗,行动间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便道,“华英,你戴的这耳坠,我怎么觉着如此眼熟呢?”
华英摸了摸那耳坠,裴明淮也望了过去,只见金链条垂了四五个小小金球,十分精巧。昙秀道:“我想起来了。前两日庆云公主来永宁寺说做法事的事儿,我瞥着一眼,跟华英这个一模一样。怎么,这是庆云公主送的?”
华英笑道:“是啊,好不好看?”
裴明淮微一皱眉,道:“这东西你不该收。”
华英把嘴一撇,道:“我一个丫头,自然是不能戴这样金饰的了。”
“既是庆云公主的心意,收了又何妨。”昙秀微笑道,“明淮何必如此,华英已经够委屈的了。”
华英垂头不语,裴明淮也无话。昙秀又笑道:“庆云公主也真是处处留心,连华英都记着。”
裴明淮问道:“华英,你在算什么?”
“自攻下青齐后,便开通漕运输粮。”华英笑道,“我就是在理一理这个,看看怎么着才能在各地多设几所邸阁,原来的仍嫌不足。不是你教我近来留心的吗?”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尤其是我说那几处。”
华英笑道:“你放心,江淮水道密布,转运方便得很。”
裴明淮又望了昙秀一眼,笑道:“说到邸阁,我倒想起了一桩事。此前昙曜大师任沙门统时,素来不操心俗务,佛图户与僧祗户为数众多,也不清不楚的,各地维那更是趁机各行其是。如今你匆忙接任,正好趁此机会将你们僧仓也查上一查,理个明白。要不,让华英去替你们监福曹算上一算?”
昙秀合掌,念了一声佛,道:“我早已命各地维那报上来了,不日便能理个清楚。明淮,听你这话说得,可是信不过我?”
“哪里是呢。”裴明淮笑道,“你方才也说了,华英算数厉害,连算生博士都算不过她,咱们的账都是她管,你那里让她来帮着算算,也是正理。”
昙秀望着裴明淮,烛火摇晃,映得昙秀容貌实似那供着的白玉菩萨,一双眼睛却深不见底。华英在旁笑道:“三哥,你也真是,人家岂用得着我来帮忙?我自己的事儿,已经够多了,要算的都堆成山了。你也忒俗了些,人家稀罕你那些俗物呢?”
裴明淮淡淡一笑,伸手拨了拨灯芯,悠悠地道:“华英,你跟着师傅惯了,不爱读佛经。我且告诉你,那佛经里面写的那娑婆世界,便是七宝遍地,金沙铺就,这世间你想得到想不到的繁华,都在那至高无上的三千福地。”
昙秀叹了口气,道:“祝青宁已经硬把那十箱珠宝从我手里要了过去,我正心疼着,你还要提做什么。”
裴明淮笑道:“昙秀,咱们相交一场,有句话,我还是要说。”
昙秀道:“你说便是。”
裴明淮道:“昙秀大师是真了悟之人,高僧之称决非浪得虚名。不过,五毒心中的一样,你仍没了悟。”
昙秀问道:“哪一样?”
裴明淮两眼凝视昙秀,缓缓地道:“贪。”
华英这时拿起了蒋少游送过来的那卷轴,大声道:“这是什么?”展开一看,“咦”了一声,道,“《七佛》?”
裴明淮和昙秀都望了过去,华英将那画看了半日,忽道:“你们有没有想过一件事?那姓白的说的须弥楼……”
裴明淮问道:“你可是想到了什么?”
华英朝画上指了一指。“这七佛背后的楼台亭阁,我看着便仿佛是须弥山。昙秀,你看呢?”
昙秀细看了两眼,道:“不错,是须弥山。”
此时他跟裴明淮都已明白华英的意思,二人对视了一眼。裴明淮点头道:“不错,华英说得在理。京城里面更没个须弥山去,不过,若是在画上的呢?平城多开窟造像,洞窟里的壁画那是多了去了!”
昙秀眉头微蹙,道:“是不少,但画得有完完整整的须弥山的,也并不多。也就二三十处吧?”
裴明淮问道:“你可是全部知道?”
昙秀微笑道:“我这沙门统又不管画画,也不敢说全部知道。这是小事,问上一问便知,写个单子出来。”顿了一顿,道,“其实,自从那白使者说了那番话后,我倒一直在想,京城这附近或者还真有个须弥山。只是……”
华英忙道:“只是什么?”
“只是若那白使者不肯吐实,我们即便是找到了须弥山,也决找不到有用的东西。”昙秀笑道,“他必定有话没说,咱们跟定他便是。”
裴明淮站起了身,自华英手中接过那幅《七佛》,看七佛背后的须弥山隐约可见,喃喃道:“须弥山上,有三十三天诸宫殿,……名无边虚空处天、无边识处天、无所有处天、非想非非想处天……此等尽名诸天住处……如是之处,如是界分,众生所住,若来若去,若生若灭,边际所极,是世界中,诸众生辈,有生老死堕在……究竟这白振还知道什么?须弥楼又有何玄机?”
华英插口道:“照我看,他未必就知道多少了。”
裴明淮微微摇头,道:“龟兹白氏是由吕光扶为国主的,这是不争的事实。白氏跟吕氏的交情是长久得很了。英扬跟辛仪有情,辛仪肯为他以死守秘,唉……他们之间到底说了什么,我们也不会知道。”
昙秀回头问华英道:“那个白使者,不知可否想到画上也有须弥楼?”
华英道:“听阿苏说,他还在四处打听,照我看,想到也是迟早的事。”
裴明淮点了点头,笑道:“叫阿苏吩咐一声,龟兹使臣来一趟不易,明儿带他去南市,挑些中土的稀奇物事回去。”
华英答应了一声,昙秀擎了烛台,也过来看裴明淮手中的画。细细看了片刻,昙秀叹道:“真是好一幅《七佛》图。看这后面画的须弥山,真是七重香海,七重金山,七宝阶道。”
裴明淮把画卷了起来,收回了匣内,口里笑道:“入水八万四千由旬,高至八万四千由旬,上有三十三重天,也不过维摩诘所云,内芥子中罢了。”
昙秀若有所思,道:“你说,太子送你这画,是为了什么?”
“说是为了白日的事错怪了我,向我赔礼。可这话,我哪里当得起?”裴明淮叹道,“还得寻个由头,给太子再还礼去。”
昙秀笑道:“端午宴上,齐郡王中毒,都道是他运道不好,吃了本该是太子的那一碗。可你们有没有想过,会不会……”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下去了,裴明淮摇头,道:“你是说,原本太子碗中无毒,而是太子想害齐郡王,才在自己碗中枭羹下毒,递给了坐在旁边的齐郡王?”
华英睫毛微微一颤,道:“昙秀,你想得好毒。”
“毒是毒了点儿,可若论道理,全然说得通。”昙秀淡然道,“全无痕迹,也绝无证物可寻。若是齐郡王多吃两口,或是京兆王身边没带那些救命的丹药,今日太子一个最大的威胁就能在端午宴上被除掉。”
这一回连裴明淮都微微有些变色,过了片刻,方道:“我还是那句话,太子不是那等人。我也不信他会做这等事。这桩事我思前想后,还是觉得针对太子的多。太子这几年是得罪了不少人,这一回遣使巡察,又闹出不少乱子,是有人急了,才会干出这样形同鱼死网破的事。”
昙秀念了一声佛,合掌道:“如你所言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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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统是什么?——北魏僧官制度
沙门统最早叫“道人统”,就是北魏等级最高的僧官,全国僧众都由他管。为什么以前叫道人统?因为在那时候,僧人是可以叫自己“贫道”的。
北魏的僧官系统是绝对正规的,管理僧人的称监福曹,后来更名为昭玄寺,可能甚至属三十六曹之一,沙门统就是最高长官。监福曹下有都统、都维那等等,还有功曹、主簿,而且在州郡都设立相应的僧官机构,主官称州统、州都、郡统、郡维那等等,县上有县维那。
北魏与南朝的情况截然不同,南朝的佛教团体还相对超然,可北魏佛派早就抱定了“天子即如来”的指导思想,所以僧官系统也是一个实质上的官僚行政机构,而且势力极大,可以自己立法断案(除了杀人案),自行任命下级僧官,而且还有“僧仓”。自沙门统昙曜向献文帝进言,收取僧祇户的“僧祇粟”(这一点可以看《九宫夜谭》之八《菩提心》),“僧仓”就遍布各州郡了,而且由僧曹自行管理,州郡管不了。
所以我们回过头来看一看《须弥楼》,就可以理解裴明淮既要用昙秀为沙门统,又要提防他的原因了,以至于接近撕破脸皮地要华英去查账,不是一般的尴尬。北魏一朝沙门势力极大,以至于后期到了几乎无法遏制的状态,沙门大规模谋反的次数不少。而沙门统,往往很难独善其身,比如昙曜,纵使开凿云冈石窟,力兴佛法,功德无量,仍然不得不卷入北魏宫廷内斗之中,最后竟不知其结局,这在高僧中是很少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