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书房之中,只闻滴漏之声。太子负着双手,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时眉头紧锁,一时又放松了些。李青鸾望着太子,轻轻地道:“太子,趁着夜里,我这就告辞了。”
太子点头,道:“这也不是留客的时候,洪之既为秦益刺史,以后自有能见面的……”他话还没说完,见李青鸾捧了那只金盏,低头去饮里面盛的酪浆。太子一愣,心想以李青鸾的脾气,怎会在自己跟她说话的时候自顾自饮食,不顾礼节?不及细想,他手边正好有方砚台,随手掷出,将李青鸾端着的金盏给打翻在地。金盏落地,顿时冒起一股青烟。
太子惊道:“你……你这是要干什么?”
李青鸾庄容道:“太子殿下,你要问我的话,我但凡知道的都已经答完了。那些事,都决不能再有第三个人知晓,我只要死了,这世间便再无人会知道。”
太子“咳”了一声,顿足道:“你难不成以为我听完了之后,就打算灭你的口?你是我亲娘的妹子,是我亲姨母,我怎能干出这等事?”
“这与太子无干,是我一开始便想好了的。”李青鸾道,“太子既然能查到我的下落,别人也能。我已苟活了二十余年,都是姊姊拼了命替咱们家换回来的平安,我能为太子殿下做点儿事,是开心的。我们李家的姑娘也是读书的,知道什么是忠义。”
“什么忠义!”太子怒道,“我说过了,从没想过要杀你,只想要亲耳听你说一说当年的事罢了。真就是真,假就是假,若我真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那就是掩都掩不下去的事,总会被人挖出来。我没听我母妃的话,硬要去抢那一半节,已是后悔得很了,再不会去做这无益之事。而且,你是我姨母,你若死了,便是我逼的,我如何有脸面去见我亲娘?”
李青鸾道:“为了太子殿下的大业,我死实在不算什么。”
太子摇头,道:“姨母,成大事自然不该心慈手软,这我自然明白。我这个太子,当然也不是什么心慈手软之辈。就拿夺那启节的事来说,死了多少人,姨母这样女子想必是不想知道的。不过,你是不能死的,你得活着。”
李青鸾沉默半日,道:“既然太子如此说,那我听命便是。”
“你即刻回去,自有绣衣暗中护卫。”太子道,“路上小心。”
他见李青鸾戴回了竹笠,随红婆款款而去,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过了半晌,慢慢站了起来,出了书房。
陆定国正在不远处徘徊,见太子出来,忙迎了上去。太子问道:“这么晚,你怎的还在我这里?你没跟着丘陵他们家的亲卫去找常瑚?”
陆定国道:“原本是打算去的,可今儿略去迟了些,他们大概等不及,已经先走了,我找不到他们,就只得来太子这里了。”又问道,“太子,刚才来的那个女子是谁?神神秘秘的,大半夜的还遮着脸。”
“这你不用管。”太子说了一句便要走,陆定国却叫住他,道,“太子,我……我有件事想对你禀报。”
太子回过身,却见陆定国面上神情古怪,便道:“有话便说,禀什么禀?”又看陆定国又想说,又不想说的样子,不耐道,“你什么时候这么不爽快了?”
陆定国朝太子走近了两步,低声道:“太子,我刚才看到,太子妃……她……她给了蒋少游一封……好像是一封书信。”话一说完,他似又觉得后悔,低下了头。
太子怔住,这一怔就怔了半日。陆定国见太子转身便往李音住的院子走去,忙赶了上去,低声道:“太子,你,你别去问太子妃。我……我想这事儿……另有缘故……”
太子并不理他,一直走到了李音院中,却见东首一间屋子还亮着灯。太子对着那灯火看了片刻,慢慢地走了过去。
一个女郎坐在窗边,以手支颔,正痴痴而坐。那女郎一袭淡绿衫子,肤色晶莹,容貌秀丽之极,面前摆了一架琴,映着身后轩窗,真如画中人一般,正是太子妃李音。
“你还没睡?”
听到太子的声音,李音惊跳了一下,想必是料不到太子会这时候过来,忙起身一礼,道:“太子怎么这么晚过来了?”
太子进来,在榻上坐了下来,道:“看你屋子还亮着灯,就过来看看。”
李音一怔,忙道:“是妾惊扰太子了。”
太子在烛火下凝视她,半日,道:“你为什么总跟我这般客客气气的?你我是夫妻,我说过多次了,不必这么多规矩,就随意些,像平常的夫妻不好吗?”
李音低眉敛目,道:“太子既是太子,妾自不敢乱了分寸。”
太子见她案上的墨是新磨的,又有一张纸压在那里,便道:“写了什么?我看看。又作了什么诗?”
“不曾,什么都不曾写出来。”李音道,“很晚了,太子还是早些歇息吧。”
太子走到案前,那纸上果然是一片雪白,并无一字。太子看了那纸片刻,忽然一笑,道:“不是没写出来,是写出来的物事交与别人去了,是不是?”
李音顿时脸色变得跟那张纸一样雪白,半日方道:“太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太子笑道,“你心里自然明白,又何必定要我说出来,白扫了你跟南郡王的颜面呢?”
他也不看李音,又道:“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心中另有人,这没什么,你我的婚事都由不得自己自主,谁敢说自己没有前缘?你是南郡王的女儿,大家闺秀,自嫁我以后,端庄恭谨,又很快生了个儿子,聪明可爱,任谁都挑不出什么错。我知道你嫁我的时候不是处子之身,我也没介意。”
此言一出,李音只惊得浑身发抖,跪倒在太子面前。太子仍不理会她,道:“就在不久之前,我在沈家遇到了甘子。我对她说,咱们大魏不兴那什么贞洁不贞洁的一套,从前我们大代一族还未入中原的时候,男女相好都是每逢节庆之时,看上了便好了,甚或多有抢了去的。我亲娘李丹凤封贵人之前本是永昌王的王妃,天下皆知,父皇也没当回事去。所以我对你也一样,并没想过要追问什么。可是,直到那一日,尉府丧事,我前去吊唁,你被人嫁祸,诬你用你的金钗杀了尉眷,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你心里那个人是明淮。”
李音颤声道:“太子……太子殿下,我……我……”
“你不会说谎,就不要说了。听我说便是。”太子道,“明淮向来稳重识大体,那日见父皇要处死你,却慌成那样,我是傻子才看不出来。而且,莫说是我,在场的大约没一个人没看出来的,只是没人敢说,都掩在心里罢了。”
李音只是发抖,哭道:“都是我的错,求太子殿下……”
“这没有谁错还是不错的。”太子淡淡地道,“这定然是你被赐婚给我之前的事,对不对?那自然也不算是错了。我就是觉着奇怪,你是南郡王的女儿,知书识礼,又比不得我们家的姑娘,个个骑马弄箭跟男儿一般,你以前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明淮更不是不懂礼的人,你们怎会做出这事?明淮从前跟景风是好,可那真是以礼相待的,决不逾雷池一步,怎么到了你这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反而变了?”
李音已哭得珠泪滚滚,跪在地上道:“是我的错,太子,李音自知有罪……”
“为何你跟我永远都是没法说通的?”太子反问她道,“从我们成婚那日起,就永远都说不通?我说不必这么客客气气,你就要说夫妻也要以礼相敬?我说我是真不计较你从前跟谁有情,我说的是真心话,既没觉着你错,更没打算问你的罪。可我说东,你总是说西,你可知道这样子让人很是厌烦?所以我才喜欢杨甘子?”
“太子殿下若是喜欢谁,自然入府是应该的。”李音哭道,“我那是高兴都高兴不过来呢,宁可把左孺子之位让给她,我为婢妾侍奉太子都是好的……”
“侍奉,侍奉,你就只会说这句话。”太子打断了她,道,“我还真是好奇,你原本并不喜欢我也罢了,若你嫁的是明淮,他打算另纳妾室,你也会这么通情达理吗?”
李音一愣,还没答出话来,忽听得有人叩门,红婆的声音道:“太子殿下,有急事禀告您。”
太子道:“进来吧。”
红婆进来,目不斜视地走到太子身边,低声说了两句话。太子惊道:“什么?宫里竟然也能出这等事?”
“太子,您看还是快赶进宫去的好。”红婆道,“东郡王也知道了,已经在外面候着了,让他随太子去可好?”
太子点头,道:“让备马,我这就来。”
红婆退了出去,太子看了李音一眼,道:“起来吧。”
李音却不起来,只磕头道:“求太子殿下赐我一死。”
太子不耐之极,怒道:“赐什么死?我告诉你,别想着去寻死!你叫我跟南郡王如何交代?我本来不想说的,今晚说出来,只请你别做出不合你身份的事。哼,若是你们真是你情我愿,你要另嫁我第一个点头,父皇能纳我亲娘为妃,我还丢不起这人了?”他弯腰凑近李音,笑道,“你还不知道裴家三公子的脾气?这等大大违礼之事,杀了他都不会做。既然如此,你就不要再给他难堪,好好当你的太子妃,照顾好儿子。”
李音早哭得梨花带雨,太子已向外走去,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道:“即便你想寻死,也老老实实等着,要死,也等着父皇赐死你,你这左孺子也得替本王全始全终的不是?”说罢哈哈大笑,道,“人人赞你端庄贤淑,又出身名门,却跟人做出这等事来,你爹若知道了,得替你羞死!”
太子再不理会李音,快步而出,见陆定国正率了亲卫等在外面,一见他便迎了上来。太子摆了摆手道:“不必多说,快进宫去吧。”
众人出了太子宫,纵马奔了一阵,已行到河边,只见风起芦花飘飘,倒像是冬雪一般。陆定国见太子一直脸色阴沉,实在忍不住了,一提马缰,赶到太子身边,道:“太子,我先前跟你说的事,定然是我误会了。我……我就是一直讨厌姓蒋的,一看他跟太子妃说话,就加油添醋对你说了一番。他们也就是在园子里说了几句话而已,听说蒋少游有个叔伯什么的也在南朝为官,想必跟南郡王也是认识的,太子妃从前认得蒋少游不稀奇,都是我多嘴,太子千万不要拿这话去责她。我说她给了姓蒋的一封书信什么的,也未必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了,他们不是都爱写些诗啊词啊什么的,保不定是这些呢。”
太子侧头瞅了他一眼,道:“怎么,你告完状又来帮她说话了?你不是向来讨厌南朝那边的人吗,怎么还替她说话了?”
陆定国低头道:“太子妃人极好,待我们向来没得说。”
太子哼了一声,笑道:“男女之间传这些诗词,除了那回事,还能是什么?”
陆定国想了一想,道:“也许不是什么诗啊词的,那信是写给从前她南边相熟的人的?蒋少游不是从青齐来的么?”
太子笑了,道:“定国,你心眼直,哪里知道这些人的心思!”见陆定国还想说话,打断他道,“不必说了。以后你少找蒋少游些麻烦便是了!”
陆定国见太子打马疾行,忙随后跟了上去。一行人奔在自北宫往平城的道上,只见漫天芦花飞舞,河边长的芦苇此时已是甚深了,高的有一人多高。马蹄疾响,却似穿行在雪中一般。
……
宫中虽有太官司膳,但也另有“阿真厨”,离嫔妃宫室最近,向右走便是安乐殿。裴明淮却见着一群人自安乐殿方向出来,为首的是乐部侍郎胡长命,身后众人都携了乐器,竟是那些龟兹乐伎,那个跳舞的美艳女郎也在其中,独独不见了白振。
“胡大人。”裴明淮招呼了一声,问道,“你们这是哪里来的?”
胡长命见了裴明淮和苏连,忙上来见礼。苏连道:“公子,没事。今儿晚上皇上原本传了他们去安乐殿献乐,却偏偏有事,他们等了良久,我看今日皇上是绝没这心情的了,就让他们出来了。”又低声对裴明淮道,“放心,他们都在安乐殿这边候着,决没一个人能过那边去,跟他们没干系的。”
裴明淮见胡长命有些沮丧的模样,又看了看那十多样琳琅满目的乐器,尤其是其中一只羯鼓颇大,须得两个人方能搬动,抬来抬去也确是麻烦,便道:“今晚宫里有事,改日再献也罢。胡大人先领他们出去歇息罢。”
胡长命忙应了,随着众龟兹乐伎走了。苏连忽然叫了一声:“胡大人,你且站住,我有话问你。”
被苏连这一叫,胡长命只吓得汗都出来了,战战兢兢地道:“苏大人……有何吩咐?”
苏连自身上取了一幅细绢,递给了他。“你看看,端午宴上,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裴明淮一看,绢上画的人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相貌极美,看打扮是个宫中的侍童。他心里奇怪,却也不便当着胡长命的面问,便在旁听着。
胡长命哪敢怠慢,捧着那画绢细细地看了半日,方道:“苏大人,我……我实在是记不得了。”
苏连挥了挥手,让他自去。待得胡长命走远,裴明淮方问道:“这是谁?”
“还不是吴震给我找的事。他倒是不嫌麻烦,一个个地审过了厨内的所有人,问他们有没有见过闲人。”苏连也十分困惑的样子,“闲人是画出来了,吴震疑这个人就是在太子碗里下毒的真凶。可是已问遍了,没人知道此人是谁。胡长命还不曾问过,今晚见到,便顺口问上一问。”
裴明淮拿了画绢,看了半日,道:“这个相貌,若是在宴上见到,定然会留意到。看他装扮,却与席间的侍童无异。这倒怪了。”
苏连也跟着他一起看,若有所思地道:“可是,侍童中并无此人。那这个人,是从哪里来的?”
裴明淮抬头见胡长命已赶上众龟兹使臣,一同走开,便问苏连道:“皇上不爱这些,怎么白白地去传他们?”
“那我可不知道。”苏连道,“只那位白振白使者却不在,他连晚上也没闲着,四处逛着在打听平城里面何处有‘须弥楼’。”
裴明淮皱眉,道:“龟兹使臣来意不明,你该劝着皇上。”
“皇上要传谁,我还能拦着么?”苏连道,“你要劝你劝去,我不去。”
裴明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皇上今日责了皇后,若是心里不快,要寻些新鲜,谁敢劝啊。”苏连一撇嘴道,“反正死了的尉昭仪也是于阗人,皇上也许想再封个龟兹女子为嫔妃呢?”
裴明淮喝道:“胡闹!尉昭仪是于阗公主,是正正经经地跟大魏结亲交好。这个龟兹女子究竟什么来头还不知道呢!今日多事,来不及计较,你也这般疏忽大意,让人大半夜地去见皇上,若是出了什么事,你担得了这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