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明淮与苏连自金华堂走回中天殿,此时禁军虽多,却都肃立在殿外,静悄悄地不发一声。二人穿过回廊,只听廊下流水潺潺,不时有几片花瓣飘在水里。风中暗香阵阵,苏连吸了吸鼻子,道:“皇后这处怕是收了天下极品兰花,真乃天香。”
裴明淮早已闻见兰花花香,似有若无,清淡之极。便笑道:“兰花本来也跟姑姑相配。既为皇后,收尽天下名贵兰花,又有何不可?”
回廊上悬了铃铛,却是琉璃烧制而成,被风一吹,响起来的声音格外清脆,便如乐声一般。忽见着廊上有个穿杏色衫子的女子过来,年纪甚轻,不过十六七岁,行动间如弱柳扶风一般。那少女见着裴明淮和苏连,忙后退了几步,一直退到花影里,方才低头见礼。
苏连问道:“这是要到哪里去?”
那少女道:“苏大人,皇后殿下受了惊吓,太医已经看过了,虽无大碍,我这想着再去要些安神的药来。”
苏连眉头一皱,道:“要药的话,唤太医来便是。”
少女忙道:“此时夜深,再请太医入中宫诸多不便,还是我自己去的好。”
裴明淮朝苏连使了个眼色,苏连哼了一声,不再多说。裴明淮道:“正是因为夜深了,今儿不比往日,姑娘一个人在宫中行走,多有不便。若要些什么,遣人去便是。”
那少女见裴明淮如此说,只得道:“是,听三公子吩咐。”
裴明淮道:“姑娘还是回去陪我姑姑罢。”
少女施了一礼,退了回去。裴明淮看了她背影片刻,问苏连道:“她是谁?从前没在姑姑身边见过。”
苏连笑道:“没见过也该猜得到啊,这就是定州林刺史的妹子,那位提亲踏破了门槛的。公子看着如何?”
裴明淮笑道:“我看着也平常。”
苏连摇头,道:“公子这是眼光太高了,还是不喜这样子的姑娘?”
裴明淮又笑了一笑,道:“能把姑娘好的话传到诸王公耳中,若非为了攀亲,我都不信。前些时候见过林尹年,他倒是得皇恩甚隆,连着妹子也沾光。”
苏连奇道:“我怎么觉得公子特别不喜欢这位林姑娘?”一眨眼,道,“啊,我知道了,难不成是因为那一回在安乐殿上,景穆五王拿你跟这林姑娘开玩笑,说让她当你妾室,你听着不乐意了?”
裴明淮脸一沉,道:“胡说什么!”
苏连伸了伸舌头,忽见着一个妃嫔带了几个侍女向外走去,那妃嫔朝裴明淮看了两眼,裴明淮忙站住施了一礼。那妃嫔又看了看他,自己走了,裴明淮见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心里也莫名其妙。苏连更是奇怪,道:“那不是悦夫人吗?怎么连她都叫来了?”
裴明淮也不明究竟,与苏连一同回到中天殿,见文帝与清都长公主两人正在说话,也并无恼怒之色,心先放下了一半。一见了他,文帝便道:“叫你在旁边听着,你倒跑了。朕倒看你怎么把那个罗刹女找出来?”
裴明淮赔笑道:“陛下,那不是几位嫔妃娘娘过来,我在这里诸多不便么。我倒是想找,只是涉及宫闱,明淮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文帝笑道:“你倒会说!”苏连在旁也笑道:“陛下,那罗刹鬼女能在宫里现身,就必然是从宫里来的。这事儿,公子为难也是正理,他再审也审不到后宫娘娘们的头上。”
清都长公主正在喝茶,此时道:“有什么不能的?既脱不了嫌疑,那自然是该一个个查的。我就不相信一个个问来,心里有鬼的能不露怯!”
裴明淮道:“大动干戈,搅得后宫天翻地覆,人人自危,总归不是好事。母亲容明淮想上一想,找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又能将那人抓出来,又能不伤及无辜之人,母亲看可好不好?”
清都长公主将茶碗重重一放,剩的半碗茶都溅了出来。“罗嗦这么多作什么!你就是心太软!全打发到廷尉去,我倒看大刑之下,招还是不招?是这些丫头的命重要,还是陛下重要?留个这般危险之人在宫里,若是铁了心干出忤逆之事,那当如何?”
裴明淮听清都长公主如此说,想一想也觉惊心,一时间竟也不知如何作答。清都长公主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淮儿,我知道你有仁义之心,这是好事,若无这一点心,终是成不了大事的。”
她这话裴明淮听来却甚是耳熟,倒似是不久前在谁那里听过一般,怔忡不答。又听清都长公主道:“可是,事情也要分孰轻孰重。若是真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是容不得你有太多慈悲心的。能有那无上的慈悲心的,只能是神佛,不能是咱们。”
裴明淮默然半日,躬身道:“是,听母亲教诲了。”
一时殿中无人说话,苏连见势头不对,便对文帝笑道:“陛下,不知方才传悦夫人来有什么话问?”
文帝道:“听乙夫人说,她见着悦夫人出去,也就叫来问问。”
裴明淮问道:“不知这位悦夫人夜里出去又为什么?”
“悦夫人说她知道朕新封了天师,前去九华堂贺喜。”文帝笑道,“乙夫人又说,沮渠昭仪是跟悦夫人一同回宫的,大约是两个人碰上了,就结伴回来了。”
裴明淮和苏连对望一眼,都觉着此事难办。清都长公主道:“陛下示下吧,我都说了多少回了,后宫里面必定有天鬼的内应,偏陛下不当回事。”
文帝微笑道:“皇后体弱多病,也素来懒怠管这宫里的事儿,朕这不是请了姊姊回宫,替朕料理么?”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道:“陛下,她们毕竟是你的妃妾,我若越过你去处置,也不成话。况且,若依着我来,怕我这儿子又要嫌我心狠了。”
裴明淮问道:“若依着母亲,又打算如何?”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凡那嫌疑重的便赐死。若陛下有喜欢的不舍得,打发出宫到寺里清修,再生不了事也罢了。”
裴明淮道:“都是陛下的嫔妃,又大多育有皇子,若无真凭实据,岂能如此处置?”
“我就知道你要说我狠心。”清都长公主道,“只怕找到真凭实据的时候,也就是出了大事的时候。陛下的安危重要,还是妃妾的命重要?已经连着出了几桩大事,灵岩石窟牵连到尉仙姬这个仅次于皇后的昭仪,害死景风的驸马,又连带着害死尉眷这样的重臣。天鬼安插人到尉仙姬身边多年,难不成就不会安插别的人进来?今儿晚上便是坐实了,后宫里还有天鬼的耳目,且一定是个身份要紧的人,用处远远大过尉仙姬那个被弄出来顶罪的蠢货。我知道今儿我说这话,陛下会不痛快,也知道众位妃嫔多年侍候,陛下多少也念着情分,可是,这已经放肆到皇后中宫来了,再不彻查,下次还不知会发生什么呀!何况,我也并没有说一定要赐死,淮儿也说得有理,无凭无据,引人议论。反正宫里妃嫔都崇佛,另设一处,连着她们随身侍候的人一同送去,找个什么由头便是。”
文帝笑道:“姊姊说得纵然有理,可你这般做,是要朕的后宫都空了?朕倒是不在乎去不去,可是也不像话啊。若是你要再另选些人进来,岂不又是添些乱子?”
裴明淮忙道:“母亲说得有理,陛下这话也是正理。那陛下看,又当如何?”
“阿苏。”文帝唤了一声,苏连忙上前答道,“陛下有何吩咐?”
文帝道:“你去传朕的话,今晚皇后中宫出了事,险些伤到皇后。事情查清楚之前,各嫔妃都不许出自己宫室半步,连同她们身边的宫女,不论什么事都不许出来。若是有谁拿着什么由头硬要出宫……”
裴明淮忽然心中一动,记起了方才那个“硬要出宫”的林姑娘,来得是有些蹊跷。文帝见他神情,便问道:“有什么不妥么?”
裴明淮把方才的事说了一遍,文帝一笑,道:“林尹年是以前朕十分信任的平凉公的内侄,自小就跟着他伯父,他的妹妹不会有什么不妥。照我看,她不是想要出宫,只是要出皇后寝殿来罢了。”
听了文帝此言,裴明淮一愣,还没想明白缘故,就听清都长公主笑道:“傻孩子,那丫头是有意来撞你的面的。你在男女之事上,怎么有时候精明,有时候糊涂?要在宫里见到你,那可是不容易的,怎肯错过这机会?”
裴明淮愣住,苏连却笑道:“原来如此,公主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公子,怎么着,你看她如何?”
“胡说什么!”裴明淮转向文帝,道,“陛下思虑周到,那就只能先委屈各位嫔妃娘娘了。不过也不会拖太久,明淮忽然想到个主意,想必能让那个扮罗刹鬼女的人,自动现出身形来。”
文帝看了他一眼,清都长公主忙道:“怎么,难不成你这么快就想到来龙去脉了?哎哟,我儿子还真是挺聪明。快,说给娘听听。”
裴明淮一笑,道:“也只是凑巧看到一样物事,突然想到罢了。”
……
这夜的风不知为何越吹越大,被风送进来的芦花也越来越多,飘飘如柳絮。太子书房中有只报时的金铜称漏,只见水一滴滴地往下滴。自李青鸾进来开始,已流水三升,过了三刻,快到一个时辰了。
李青鸾身上原本披着件石青色斗篷,这时风吹了进来,她似觉得冷,将斗篷拉紧了些。太子见她如此,便道:“是我不留意,窗还开着。”
二人密谈,自不便唤人进来,太子亲自去关了窗,又问道:“若是还冷,我叫人替姨母拿些衣裳来。是我光顾着说话,忘了这些了。”
“青鸾不敢。”李青鸾道,“只是有些渴了,可否让人送些水来?”
太子脸上现出惭色,笑道:“今晚我真是心神不定,姨母来了这么久,竟然连碗茶也不曾端来。我这就唤人去。”
李青鸾忙道:“不敢有劳太子殿下,更不必唤人。本是机密之事,千万莫让人见到我了。我看见那里有茶水,我喝一口便是。”
太子扭头看了看,是只鎏金高脚铜壶。便道:“这是咱们常喝的酪浆,姨母是南边人,想必是喝不惯的,我还是叫人煮茶来。”
李青鸾道:“喝得惯,当年在永昌王府上,哪里有什么茶,日日都喝这个,喝着喝着也惯了。”
太子听她如此说,便亲手将暖壶端了过来,又亲自替她斟了一碗。李青鸾道:“劳动太子了。”
她手里端着那只金碗,出神了半日,道:“不知太子殿下还有什么想问我的?”
太子道:“请姨母知无不言。”
李青鸾又低头半日,道:“我知道太子的疑惑,换了谁都会疑惑,更何况您贵为太子。青鸾虽是女子,见识低微,但论理,若皇上不认定太子殿下是他亲生儿子,又怎会立您为太子呢?所以,照我看来,太子也别白疑心了。从前我也多少有些疑姊姊在路上……可今儿听了太子提到杨香儿也在进京路上失踪,且这个杨香儿来历古怪,姊姊一得宠马上把那个姓雷的丫头给弄到了身边去,我觉着恐怕是姊姊跟杨香儿私底下谈妥了什么事。至于是一件什么事,以我的见识,实在是想不到了。”
太子缓缓地道:“我那位雷姓乳母,从宫里偷了一半的节,没能带走便被发现,立时被处死了。我后来才明白,永昌王府上众人被剖腹剜心,死状犹如厉鬼,原来是有缘故的。没有从我乳母身上找到东西,疑她把东西传到了永昌王以前家奴手中,才杀了永昌王原来府上的所有人。那节仿鄂君启节而成,乃是两半,我也不瞒姨母了,一半原本被乳母藏在我身上,前些日子被人盗走。另一半,却让人意想不到,竟然是藏在邺都景穆寺的五级浮屠之下,我派人去抢,却终差着一步,只能毁了,可惜得很,永不能见其真貌了。”
李青鸾听着,忽道:“太子说那节是仿鄂君启节的?”
太子一愣,道:“是哪。”
李青鸾问道:“是不是形如青铜竹节,只有婴孩指节大小,上面又有金丝镶嵌?”
太子大吃一惊,道:“你怎么知道?你见过?”
李青鸾眼中尽是疑惑之意,道:“那就是了?是,我确实见过。可是,那不该是跟太子殿下相关之物啊,我见到的时候,还在永昌王府呢,怎可能与太子身世有关?那时候,太子尚未出生呢!”
太子只觉晴天霹雳一般,强定心神,问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李青鸾也发觉此事大有干系,一双端着金碗的手都在微微抖动。“是……是闾若文带来的,我进去给他们送些果点,闾若文原本拿着此物在给永昌王他……他看这个,见到我忙收了起来。可那物事样子实在古怪,我从小也读过几本书,也知道鄂君启节,心里还暗自想着,难不成这大魏也用节作符信?原来……原来不是符信,而是藏东西的?……这是谁想来的?”
太子这时已镇定了下来,拿起了那只镏金高脚金壶,看着上面雕的一只正在跃起捕食的雄狮。太子将壶里盛着的酪浆缓缓注进金碗里,口里笑道:“我终于知道是谁想来的了。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吕谯会死在邺都景穆寺,吕玲珑与他总归兄妹一场,为何定要杀他灭口。吕谯见过这节,甚或知道节里面藏的秘密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