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仍在发颤,秋兰一面替她披外袍,一面道:“公主,方才已经回过公子了。今儿端午,夜来我就服侍皇后沐浴,这兰汤是早就备下了的。皇后叫我去她卧房取些物事,我取了还不曾进金华堂,忽见云母堂那边有火光,便赶紧去看……”
皇后此时已哭了出来,道:“姊姊,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洗着洗着,忽然觉得不对,那佩兰香怎么就变了?低头一看,水都变成了红色……”
清都长公主眉头一蹙,此时只见文帝快步进来,问道:“霂儿呢?出了什么事?”
裴明淮见文帝过来,皇后又衣衫不整,虽是姑侄也不便在此,便退了出去,但也不敢走远,只候在一旁等文帝吩咐。皇后见了文帝,哭道:“陛下,我沐浴的水,怎会突然变成了血水?岂有这样的道理?我不信世间有这样的妖术,必定是有人刻意为之。是我开罪了谁,要这般作弄于我?”
清都长公主怒道:“不管是谁,若找出来,一定乱棍打死!”
文帝扶了皇后,替她把外袍披好,宽慰道:“你不必怕,朕向你保证,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皇后仍是泪落不止,裴明淮在外道:“陛下,这事儿要查也容易得很。就是有人把血放进姑姑浴池里面的,不会是外面引进来的。从如浑水引进宫沐浴的宫室,在宫里并不止一处,怎能只在姑姑宫里出事?姑姑端午沐浴这习惯,宫里人想必都知道。好好审一审今儿来中宫的人便是。姑姑无恙也罢了,我只担心此事并不止于此。那人并不想害姑姑……”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清都长公主打断了。清都长公主怒道:“不想害?霂儿素来娇怯体弱,这么一吓,那还不生病?”
裴明淮赔笑道:“母亲还是这么性子急,姑姑体弱多病,我岂会不知?明淮想说的是,姑姑虽受了惊吓,但并未受伤,这血水也伤不了人。中宫起火,放火的云母堂偏又离姑姑所在之处最远,隔了一座中天殿,决然烧不到金华堂来。那个人连着做了这两桩事,都不是为了害姑姑。那他又是为了什么?”
裴明淮只是疑惑,所以说了出来,没想到他这话一出口,却见清都长公主与文帝顿时神情有异。心下正惊疑不止,只见二人互望一眼,文帝一言不发往外便走,乙旃惠与韩陵忳忙跟了上去。清都长公主匆匆吩咐了一句:“白芷,你跟秋兰一起在这里服侍皇后殿下沐浴更衣。”便也随着文帝一起走了。
裴明淮自然也想跟上,却听文帝丢过来了一句:“淮儿,方才听外面闹哄哄地说什么罗刹鬼女,你就在中宫陪着你姑姑。”
裴明淮愕然,一个“我……”字还没出口,就见文帝和清都长公主都已经走远了。又听皇后在屏风后面低声说了一句:“淮儿,姑姑没事,你跟着陛下和姊姊去寿安宫。”
裴明淮真是巴不得一声,忙应道:“是。”
只是走出金华堂之时,裴明淮心中疑惑又生了上来。文帝和清都长公主可没一个字提到要回寿安宫,皇后又是怎么猜到的?
于烈带了禁军正在中天殿外候着,见了裴明淮便道:“淮州王,陛下让我留在此处。只是皇后宫中不便进去,我等便在外面暂且等着。”
裴明淮点了点头,道:“于将军请多加小心,万不可再惊扰皇后。那罗刹女呢?方才看她站着的方向,像是阿真厨那边。”
他抬头见文帝和清都长公主一行人已往寿安宫那边去了,心下更是奇怪,皇后可是全然没料错。又听于烈道:“斛律将军已率人去追那罗刹鬼女了。我们又想起那罗刹女曾说要去抓小皇子,所以苏大人去了乙夫人的瑶华殿,还没出来……”
他一言未毕,只见凌羽跑了过来,脸色绯红,额头都是汗,一连声地嚷着道:“出什么事了?出什么事了?”
裴明淮道:“你也来得忒快了些!别添乱了,就在这待着!”他无心再多说,急急往寿安宫而去,耳边还听见凌羽追问于烈这里出了何事,只得苦笑。
进了寿安宫,却见着乙旃惠和韩陵忳及众禁军都在院外,一个都没进去。裴明淮一怔,问韩陵忳道:“陛下和我母亲呢?”
韩陵忳道:“陛下和公主殿下命我们都守在外面,也别让一个人进去。”
裴明淮吃了一惊,疑意也更浓了些,便道:“我进去看看。”
乙旃惠脸上颇有为难之色,道:“公子,公主说了,谁进去都是死罪。你看……”
“我母亲还能杀了我不成?”裴明淮道,“怎能让陛下跟她独自在里面?”
乙旃惠看了韩陵忳一眼,韩陵忳道:“公子,我看你还是别进去的好。”
韩陵忳这话已说得再清楚不过,裴明淮又岂有不明之理?但越是如此,越是想要进去看上一看,文帝和清都长公主究竟有什么瞒人之事?这时裴明淮也已隐隐明白,今晚皇后中宫接连出事,恐怕意不在皇后,而是清都长公主如今所居的寿安宫。寿安宫原本是皇太后住处,不久前文帝却执意让清都长公主住了进来,虽说清都长公主是文帝长姊,于文帝有扶助登基之功,但也终究是过分了。即便是从前扶助太宗登基的华阴长公主,也只在殁后立了宗庙。
裴明淮念及此,好奇心更炽,道:“你们别管了,若是陛下和公主怪罪,我承担便是,怪不到你们头上……”
他一言未毕,只听院中“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乙旃惠和韩陵忳这一吓都非同小可,裴明淮更是大惊失色,忙奔了进去。
正殿中并无半个人影,裴明淮听方才的声响是从院中传来,忙赶了过去。院中有一五级浮屠,自然不如永宁寺气派,但也小巧玲珑。此刻那浮屠已整个向一旁倾塌了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连旁边的几株树都给砸断了。
文帝与清都长公主都在院中,二人神色都与平日不同。见裴明淮等人进来,文帝怒道:“不是说了,一个人也别让进来吗?朕的话都不是圣旨了?”
韩陵忳和乙旃惠都不敢回话,裴明淮道:“陛下,是听到里面响动,怕陛下……”
“你给我住口!”文帝喝道,“全给朕出去,外面候着!”
文帝对裴明淮素来容让,这般疾言厉色极是少见。清都长公主道:“淮儿,你跟他们都出去,这里没事,不必担心。”
裴明淮见那浮屠已整个倾倒在地,想来无碍,不敢多说,道:“是。”与韩陵忳、乙旃惠一同出去,走到院门的时候裴明淮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眼不打紧,看了却是浑身一震。只见文帝和清都长公主正往那倒塌了的浮屠走去,虽夜色甚浓,他目力极好,仍能看清那浮屠显是被硝石硫磺之属炸开的,且底下露出一块精雕细刻的莲花形石板,此时已裂成数片。裴明淮虽不精机关消息之术,也看得出想必这浮屠底下另有密室,那块石板便是门户。一时间,裴明淮是诸多念头都浮了上来,思绪纷乱之极。
他不但目力好,耳力也极好,耳边依稀听到文帝说了一句:“我都说了多次了,姊姊,你还留着!”
清都长公主说了句什么,声音却极低,裴明淮这一回竖起了耳朵,也再听不清了,不敢再作逗留,忙走了出去,与乙旃惠、韩陵忳二人一同在外殿相候。那两人都知此事重大,不敢多说,裴明淮此时又记起方才自己跟凌羽说话久了,不曾前去调拨禁军,便问乙旃惠道:“方才本该换班,偏我又晚了些,乙将军可有另行安排?”
乙旃惠道:“淮州王放心好了。即便禁军换班有所延迟,最多也不过是广莫门那边少几个人罢了。那边没住人,荒废着呢,不打紧。”
裴明淮皱眉,道:“话也不是这么说的。虽广莫门在宫里最偏僻,值守的向来最少,方才大家又都去寻那罗刹女了,若是有人趁机进出……”
韩陵忳忽道:“现今那边是有人住的。”
乙旃惠这时候也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对,是有人。只是也不打紧。”压低了声音,道,“其实原本哪怕是宫妃犯了什么事,也不会移到那处。耿嫔娘娘是因为她家里得罪了……”
裴明淮冲口而出:“耿嫔?她不是病故了吗?”
乙旃惠和韩陵忳都拿古怪的眼神看他,韩陵忳低声道:“耿嫔不曾病故啊,公子。只是她不知为何触怒了陛下,移到别宫居住,已有一阵子了。宫里面都传说,皇后为她朝陛下讨情,陛下都不依,也不知究竟为了何事。”
此时文帝与清都长公主自院中走了出来,韩陵忳赶紧住了口。裴明淮偷觑文帝脸色,文帝却早已是淡淡的,全看不出喜怒之情。
“我去中宫陪着皇后住几日,先不住这里了。”清都长公主道,“一个人都别让进来,寿安宫的人都迁走。”
她又对文帝道,“陛下也再去皇后那里看看?她今儿受的惊吓可不小,还是陛下亲自去宽慰几句的好。”
文帝道:“不须姊姊说,朕自然要去。”又对裴明淮道,“朕跟姊姊今晚都留在中天殿,你有什么事就来回朕。”
裴明淮忙应了一声,见乙旃惠与韩陵忳都随着文帝往中宫而去,这时见两名禁军奔了过来,见了他便道:“淮州王,于将军和斛律将军到处找您,请您过去。”
裴明淮见这二人神色,便知又出了大事,不及多问,随二人急急而去。远远地便见到众禁军围在众嫔妃住所的宫墙之外,地上却卧着一人,一动不动,再走得近些,裴明淮便看到是个小宫女,早已死了,死状甚是可怖,脸色青紫,舌头吐出。
于烈见裴明淮来了,便道:“淮州王,我们四处寻那罗刹鬼女,没料到却在这处寻到……这姑娘。”
裴明淮弯腰去摸那宫女手腕,十分温热,显是才死片刻。又见她右手五指都被利刃切下,鲜血淋漓,连腕间戴着的一串香珠都溅上了血。此时他细看宫女容貌甚是眼熟,才记起来她便是西河公主身边的侍女小荷,心中一凛,向红墙后面的宫室看了一眼,问道:“旁边这是哪位嫔妃的居处?”
只听苏连的声音道:“公子,是乙夫人。”
裴明淮扭头一看,苏连正从宫门出来,身后跟了数名侯官。便问道:“若儿没事吧?”便是禁军,若不得令也不能擅闯嫔妃宫室,但苏连素得文帝宠信,哪怕是“搜宫”的事向来都是侯官曹的活儿。
苏连摇了摇头,道:“放心,没事,西河公主的功夫没白练,那罗刹女来了,见公主不好惹,又跑了。倒是皇子那笨头笨脑的乳母,吓得晕过去了,乙夫人也吓得魂不守舍,只可怜西河公主一会抱着弟弟哄,一会还要去安慰她娘。”
裴明淮放下了大半的心,又道:“可有别的发现?”
苏连叹了口气,道:“除皇后中宫相毗寿安宫,其余嫔妃的宫室都在这处,虽各有别殿,但也都是邻居。沮渠昭仪如今住了从前尉昭仪的琨华殿,冯昭仪的晖华殿,乙夫人的瑶华殿,还有悦夫人、曹夫人……我方才都找了个遍,也没见到什么罗刹鬼女。”
裴明淮笑了一笑,苏连见他笑得古怪,便道:“公子笑什么?”
“你能找到倒是怪了。”裴明淮道,“你没亲见到那罗刹女,脸上那浓妆艳抹的,哪里看得出本来面目!更简单的,她可能根本就戴了个面具,衣裳一换,谁能认出来?”
斛律莫烈大吃一惊,忙问道:“难不成那个罗刹女原本就是在这宫里的女子?”
裴明淮问苏连道:“你方才进去搜宫,众位嫔妃怎么个反应?”
苏连淡淡地道:“前些时候连着搜了两回,一回是太医李谅的事出来,一回是应吴大人之求,既是皇上的话,难道还有敢抗旨的?众位嫔妃娘娘倒是都镇定得很,个个应对得体,叫我都没错处逮去。”
裴明淮瞪了苏连一眼,微愠道:“什么时候了,你就会耍嘴皮子?”说罢往旁边让了一步,苏连方才见到地上卧着的小宫女,大吃一惊,道:“这不是西河公主的侍女?她怎么……她怎么……”
又看见那宫女一手五指都被割下,苏连更是吃惊,叫道:“公子,这难不成又是那指鬘外道……”
这时突听到西河公主大声道:“你们拦着我干什么?本公主要出来,你们还敢拦着?”
她声音清脆,夜里本来安静,这边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裴明淮扬声道:“让公主过来。西河,到这边来。”
西河公主跑了过来,口里叫道:“明淮哥哥,我正要找你呢。我……”她一言未毕,就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宫女,饶是西河公主向来胆大,这时也吓得魂不守舍,扑到了裴明淮肩头,颤声道:“小荷,她,她……”
裴明淮轻拍她背安慰,低声道:“西河,小荷不是跟着你的吗?你最后一次看到她是什么时候?”
“我……我真没留意!”西河公主哭道,“我母亲这几日身子不好,我连今儿的端午大宴都没去,一直在宫里陪着她。夜里我在母亲房里陪她说话,侍候的都是母亲身边的人,我压根儿没去管小荷。她本来就跟我一样,一刻也坐不住,爱到处跑,没事儿就爱四处逛去,我也不怎么管她……对啦,最后一次见小荷,我是打发她出去了,叫她去阿真厨取些果子!”
裴明淮问道:“离现在大约多久?”
西河公主茫然,答不出来,只看着小荷的尸身落泪不止。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想必小荷是不巧撞上了那罗刹女,才被她杀了灭口的。”
西河公主哭道:“都怨我,都怨我!若不是我叫她出去取果子,她……她不会死!”
斛律莫烈却在一旁道:“淮州王,我有一事不解。那罗刹女在我等面前现身,我们这么多人都看到她了,她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既然如此,她又为什么要杀这宫女?”
裴明淮不答,苏连却冷笑道:“照我看来,必定是这小荷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否则她实不必多此一举。”说罢脸色一沉,犹如寒霜,喝道,“将这里守住,我这就去讨皇上示下,在我回来之前,一个人也不许进,一个人也不许出。鸟也不许飞出一只去!”
瑶华殿本来离此最近,裴明淮这时都能听到小皇子的哭声,想必是吓坏了,怎么都哄不好,哭个不停。西河公主的眼泪也还没止住,问道:“明淮哥哥,这是怎么回事?那个罗刹女真的来了!她是怎么进宫里来的?”
裴明淮道:“我正想好好问你,方才瑶华殿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我……我今晚一直陪着若儿,他害怕。我母亲近来有些身子不适,早早地睡了。”西河公主颤声道,“我正在哄他睡觉,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笑,是个女子笑声,却是阴恻恻的……我就起身去看,这一看我就吓呆了,那个罗刹女……就站在前面不远处……我虽然吓得发抖,还是抓起了鞭子朝她挥了过去……她这时,这时,手朝我伸过来了,我看着就觉得跟鬼爪子一样……”
裴明淮想起当日丘陵的遭遇,不由得替西河公主后怕。又听西河公主道:“好在这时候,我听到苏连他们来了。那罗刹女就从窗子里飘了出去,我赶忙去抱若儿,还好,他没事。可是窗外一声尖叫,是芸苔的声音,她一定是撞上了那个罗刹女了。芸苔现在不省人事了,像死了一样……”
“我找凌羽取些药给你,看能不能管用。”裴明淮道,“你回去陪着你母亲,还有你弟弟,这等事再不会发生了。”
西河公主看着小荷,一边点头,一边流泪。裴明淮温言道:“我们先把小荷带走,等察验完了,再好好下葬,你看可好?”
西河公主点了点头,道:“那你记得给我取药来,我就不去传太医了。我看,太医也治不了芸苔这中邪一样的毛病。”她又看了看小荷,拭了拭泪,道,“我先回去了,我还得去打点小荷的东西。唉,还好若儿没事!”
见西河公主走了,裴明淮便对苏连道:“我跟你一同去回皇上,看皇上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