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998年,台南。
陈韵如回到家里,看着家里的摆设,一脸陌生,一旁的陈思源默默地观察着这个性情大变的姐姐,总觉得她不太对劲。
韵如母亲回到家后,匆匆回到房间里打扮一番就要出门上班,临行前忽然想到什么,对她说:“我下午帮你炖了一锅鸡汤,要不要现在热一下给你喝?”
陈韵如摇摇头,说不用了。
“那我先去上班了,你自己多注意,好好休息。”
陈韵如纳闷地看着她,问:“上班?都这么晚了,你要去哪里上班?”
母亲愣了愣,随即像是意会到什么,一脸愧疚地说:“没关系,如果你想要我留下来陪你,我可以请假。”
陈韵如忽然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说:“我想起来你在哪里工作了,难怪这么晚才要上班。”她一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没关系,你不用留下,别担心我,好好去上班吧!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你只要答应我,上班时别再喝那么多酒就好了。”
韵如母亲眨眨眼,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没有听错。
刚刚韵如是在……关心她吗?
自从她不得不到酒家去上班赚钱维持这个家的生计,韵如就一直觉得她的职业见不得人,在外头见到她甚至还会低下头假装不认识……她一时有些哽咽,竟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女儿走向陈思源房间……
“喂!你要去哪儿?那是我房间耶!”陈思源终于出声了。
陈韵如停下脚步,转身瞪了他一眼,说:“我知道啦!”
她转了个方向,走入另一间房,关上了门。
陈韵如回到房间,首先看到的就是桌前摆着一排排的磁带,她走过去抽出几盘,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陌生,仿佛已经很久没看过这种东西。
接着她坐了下来,打开抽屉,看到一本日记,便拿出来翻阅,随意翻到一页,上头用工整规矩的字迹写着: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是宇宙中最黯淡的那颗星,拼命发光,想要有人发现我渺小的存在……
可是,最后等着我的,却只有坠落。
陨落的那一刻,我知道,世界上,没有人记得我……
我在遗憾的青春中渐渐凋零着,我在失落的荒原中学会了哭泣。
我在扮演自己的过程中,丢弃了我自己……
我在心里最深处那关着灯的房间里,吟唱着只有自己才能拥抱自己的情歌……
她看着看着,眉头不自觉地微微拧起。
老天,这真是她写的吗?她以前到底是怎么活的?怎么会过得这么压抑黑暗?
她又往下翻了一页。
阳光,很刺眼……可是我却舍不得闭上眼,不去看他……
她脑海里瞬间浮现出一段画面,她看着前方的李子维与莫俊杰,李子维笑得很开心,而她的视线始终无法从李子维脸上移开。
接着她的脑海里浮现出另一段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画面,那是王诠胜,他走在前方,停下了脚步,微笑着转头看向她,朝她伸出了手。
两段记忆重叠在一起,她困惑地摇了摇头,不知道到底哪一段记忆才属于现在的自己。
她将日记本合起,目光落在从医院带回来的随身行李上。
她将行李里的东西倒在床上,一眼就看见了那台随身听。
拿起随身听,她一脸困惑,总觉得似曾相识,但不是在这个时空……
就在她准备戴上耳机时,窗户上忽然发出一声小小的撞击声。
她上前张望,看见李子维站在楼下对她招手,另一只手里还提着两袋锅烧意面。
吃消夜就吃消夜,为什么非得跑到公园里来吃?
还要坐在溜冰场里?这是什么特别的情趣吗?
陈韵如一面吃着还热腾腾的锅烧意面,一面纳闷地想。
然后她发现李子维一直在看她。
“怎么了,我脸上沾到什么了吗?”她问。
“没啦,你头还会很痛吗?”李子维说。
“还好,就是感觉有些胀胀的,不去碰就不会特别痛。”她说。
李子维扒了扒头发,说:“如果你有哪里不舒服,要马上跟我说哦!”见陈韵如投来莫名其妙的目光,他赶紧又说,“你打算在家里休息多久?要不要我帮你向学校请假?”
“不用,学校的事情我妈会处理。”她很干脆地一口回绝。
“那你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的吗?你应该有我跟莫俊杰的电话,知道怎么找到我们吧?”
正在吃面的她转过头,看着李子维的脸,停下了吃面的动作。
过了一会儿,她喃喃地说:“怎么会这么像……”
“啊?你说什么?什么这么像?”李子维见她好像没在听自己说话,反应也不太对劲,不禁有些担心,“陈韵如,你真的没事吧?”
陈韵如回过神,将嘴里的面吞下后,说:“我没事。对了,你刚刚说什么?”
所以他刚刚认真说了一堆,她根本没在听?
“我是说,那个,如果你以后有什么事,可以尽管找我帮忙。”他按捺住情绪,尽量心平气和地再说一次。
却见陈韵如一脸困惑,反问他:“你干吗特地和我说这些?”
“反正你不要想太多,以后有事记得找我和莫俊杰就对了啦!”
“你有话就直说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她一听就知道李子维是在兜着圈子讲话,真正的目的并没有说出来。
被陈韵如这样一反问,李子维像是毫无心理准备,又扒了扒头发,表情有些为难,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这时陈韵如已经吃完了面。
“面我吃完了,你再不说,我要回去了。”她作势准备起身。
“好啦好啦!我说啦!”李子维连忙拉住她,“你还记得你生日那天,我送你回家后,对你说的那些话吗?”
她想了想,问:“你是说,你说你不会喜欢我?”
李子维一愣,他没想到陈韵如会这么直接就说出来,这下反而轮到他觉得尴尬了,但他还是努力装得很自然,说:“那个……我希望你不要因为我说过的那些话,就避着我和莫俊杰。最重要的是,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记得要找我们帮忙,不要像那天一样,自己一个人跑出去,很危险……”他见陈韵如只是一直看着自己,感觉很奇怪,要是在以前,她一定只是低着头,根本连看都不敢看他,哪会像现在这样瞪大了眼直盯着他。
“陈韵如,你怎么这个表情啊?”他指着她的脸,“你是撞到头,伤到面部神经了吗?”
“你才伤到面部神经了啦!我只是觉得这一切都很奇怪!不只是你,连我自己也很奇怪……”她没好气地说。
“什么意思?”李子维一头雾水。
“就是……”她想了想,“就是虽然我记得我以前做过什么,但我却觉得那很不像是我会去做的事。”
“你是在解释吗?我怎么越听越不懂?”他更糊涂了。
“这真的很难解释,就像,我生日那天,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你告白,那根本就不是我的个性。要是我真的喜欢一个人,才不会直接说出来,我会用一些小手段,想办法让对方先喜欢上我,再逼他不得不开口对我告白。”陈韵如说这话时扬起清秀的脸蛋,眼神微微发亮,充满自信。
那一瞬间,李子维仿佛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然后胸口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
他张了张嘴巴,好半天才说:“你现在讲的话,真的很不像陈韵如耶。”
“没错,王诠胜,你说到重点了!我现在就是觉得自己很不像陈韵如。”
又来了。
又叫他王诠胜。
王诠胜到底是谁啊?
像是终于找到人能诉说自己的苦闷与疑惑,陈韵如继续说:“可能是我的头受了伤的关系吧?我看自己的日记,会想起很多以前的事情,可是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以前我会那么做,如果是现在的我,绝对不会——”
“等等,我有另一个问题,王诠胜到底是谁啊?”李子维见她滔滔不绝,忍不住打断。
他实在很想知道王诠胜到底是谁,为何陈韵如一直这样叫他?
“王诠胜?”她说。
“你没发现吗?你醒过来后,一直叫我王诠胜。”
“有吗?”
“有啊!刚刚你不是才叫我王诠胜吗?还有你在医院醒来后抱着我不放,一面哭着叫我王诠胜,一面骂我怎么可以丢下你一个人!”李子维忘不了当时的震惊,他可是第一次被女孩子抱住不放耶。
陈韵如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看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说:“这就是另一件我觉得奇怪的事情了,我知道你叫李子维,可是我看到你的时候,却又觉得你不是李子维,而是另一个叫王诠胜的人。”
“什么意思?”
“别问了啦,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而且,我也不是很想跟你谈这件事……”
“为什么?我们都交换过秘密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受不了李子维一直逼问,她只好说:“其实,从我在医院醒来后,我就一直感觉自己好像刚做完一场很久很久的梦,那个梦很真实,真实到我分不清楚自己现在究竟是醒着,还是在继续做梦。”
“梦?什么梦?”
“在那个梦里,我跟你,过着另一种人生。梦里,我不叫陈韵如,叫黄雨萱,你也不叫李子维,而是叫王诠胜……”
她的头再次上扬,眼里不自觉地发出幸福的微光,嘴角也露出了微笑。
“梦里的黄雨萱,和现在的陈韵如很不一样……梦里的我,从不勉强自己去接受不喜欢的事情,也从不害怕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在那个梦里,我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遇见了那个叫王诠胜的你……”
忘情地叙述着那个梦境的陈韵如,是如此地投入,李子维不由看得有些呆了。
“在梦里,我跟你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可很奇怪的是,我喜欢什么、我不喜欢什么,你都知道。第一次在梦里见到你的时候,我就感觉你已经认识我很久很久了,好像,你就是为了遇见我,才出现在我面前……”她停顿了一下,眼里的光彩越发闪亮,“然后,你跟我说,你喜欢我。然后,我们就在一起了。”
李子维在一旁听着她的梦境,越来越投入,仿佛那并不是梦境,而是另一个真实存在的世界。
“在那个梦里,我们在台北租了一间小公寓。一开始,其实我很不喜欢那间房子,可是慢慢地,看着房子里多了我们一起买的家具,多了我们一起拍的照片,多了很多很多我们一起留下的痕迹,我就越来越喜欢那间房子。喜欢到,当我们存够了钱,想要换一间更大的房子时,我却舍不得搬走了……”
忽地,她眼里的光芒黯淡了下来,脸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即使,后来,在梦里你离开我了,我也还是一个人住在那间房子里……”
好奇怪,明明只是一个梦,可是醒来之后,想到梦里的王诠胜离开了,她还是会很难过、很伤心,甚至会不由自主地眼眶泛泪。
她转头看见李子维微微张着嘴,仿佛在看着什么奇怪而难以理解的东西,不由得有些恼羞成怒:“喂,你那是什么表情?我就知道你不会相信我!”
李子维这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刚刚竟然看着陈韵如看到出神,自己也有些讶异,赶紧想掩饰,立刻嬉皮笑脸地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没想到……”他刻意看了一眼陈韵如,“我没想到你居然这么喜欢我!”
“我喜欢你?”她用手指着自己,一脸不可思议。
“是啊,你看,你连做梦都一直梦到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他居然挺开心的。
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少自恋了。真不明白我以前怎么会喜欢你!”
“喂,你这话什么意思?”
她不客气地用手指用力点着李子维的额头:“看看你,就是个小屁孩啊!老实说,除了你这张脸长得还算顺眼,其他地方我还真没一个看得上的!讲话没营养,每天只会像个白痴一样傻笑,没事还爱说冷笑话和耍帅,还有,我最受不了的就是你手上戴那什么电子表,你小学生啊你——”
李子维没想到会被陈韵如这样数落,不由得发窘,还下意识地将戴着电子表的那只手悄悄挪到了身后。
“所以,我想,我真正喜欢的,应该是梦里的那个王诠胜,而不是你。”她转过头,豪迈地将手搭在李子维肩上,“说到这儿,拜托,帮我一个忙,快把我曾经向你告白这件事给忘了,不然让别人知道了,好丢脸。”
李子维听了,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不太高兴。
“随便你。”他转过头,像是在生闷气。
一下子说喜欢,一下子又说不喜欢,陈韵如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陈韵如见他这副模样,好笑地问:“你干吗,不会是生气了吧?你不是要我别再喜欢你吗?我现在不喜欢你了,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
“谁说我生气了?”他不服气地说。
“明明就有,你这幼稚鬼!还是……其实你也有点喜欢我?”她指着自己,夸张地说,“拜托你千万别喜欢上我,我是不会喜欢你的。”
李子维不禁气结,放话:“谁要喜欢你啊!就算明天是世界末日,地球上只剩下我跟你两个人,我都不会喜欢上你的!”
“喂!王诠胜,有胆你再说一次!”被他这样一呛,陈韵如不由得也有些火了。
“第一,我是李子维,别再叫我王诠胜了!”他抗议,“第二,你要我说几次都行,我死都不会喜欢上你——哎哟!”话还没说完,肩膀就重重地挨了一拳。
“陈韵如,你真打啊!”
“谁叫你用王诠胜那张脸说出这种话!我警告你,别随便用这张脸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
王诠胜,又是王诠胜!不过就是做梦罢了,这么认真做什么?
李子维站起身,回呛:“你别跟我扯什么做梦、什么王诠胜,你根本就是因为告白失败,想替自己找个好借口而已!没想到你那么会幻想,居然扯了这么多,你写小说啊!”
陈韵如跟着站起身,狠狠地朝他的小腿肚用力踢下去!
李子维痛得单膝跪倒在地上,抬起头正想骂人,却见陈韵如双手握拳,用力在胸前交叉,配上她那副瞪大了眼的不爽模样,他不用猜也知道这是某种骂人的不雅脏话。
看着陈韵如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他脑袋里的问号又多了一个:
她到底是从哪儿学来这些的啊?
还不到放学时间,莫俊杰已经背着书包,趁着没人注意,翻过墙头准备翘课,然而双脚才落地,就发现已经有人先他一步,等在了墙外。
“翘课都不叫我一下哦,没义气!”李子维先开口,试图释出善意。
莫俊杰虽有些讶异,却没有搭理他,转身就走。
李子维追了上去,依旧嬉皮笑脸,说:“不用猜也知道,你打算去找陈韵如,对吧?”
莫俊杰越走越快,李子维在他后头大声说:“我想了一夜,你说的没错,陈韵如会受伤,我有责任。”见莫俊杰的脚步顿了顿,他追上去,说,“还有,袭击陈韵如的凶手还没抓到,要是凶手知道她已经醒了,说不定为了封口,会再度找她的麻烦。”
莫俊杰转过头,凝视着李子维,似乎在犹豫着要不要原谅这家伙。
最后,他开口说:“我跟你想的一样。”
陈韵如打开门,讶异地看着眼前两个男孩。
现在不是还没放学吗?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两个男孩互看一眼后,李子维说:“今天有户外教学。”
莫俊杰也很有默契地接话:“对,地点刚好就在附近,所以我们顺便来看你。”
陈韵如一脸受不了的表情,直接戳破他们的谎言:“翘课就翘课,讲一些有的没的干吗!”
两人都是一愣,又互看一眼,脸上都是同样的疑问:向来是乖宝宝的陈韵如居然没生气?
莫俊杰担心地微微皱起了眉头。
这时陈韵如问:“你们翘课来找我,到底要干吗?”
李子维说:“我们担心袭击你的凶手会再来找你,所以……”他看了莫俊杰一眼,挺了挺胸膛,“所以我们想保护你!”
没想到陈韵如听了,竟“扑哧”笑了出来。
“你们两个要保护我?怎么保护?二十四小时当我的贴身保镖吗?”她笑着说。
李子维有些窘:“有什么好笑的啦!不然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
陈韵如认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是我要先想起来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说不定等我想起来了,就能想起凶手的脸,到时候还怕抓不到人吗?”她一讲完,便决定立刻采取行动,反正在家闷了一整天,她也想出去走走,“你们两个既然都翘课了,就陪我去一趟吧!”
三个人重新回到当时陈韵如被发现受伤昏迷的现场,那是一条产业开发道路,一旁还有一栋盖到一半被废弃的工业大楼,此处距离陈韵如最后记得的那个十字路口还有一段路,可她却对这里一点印象都没有。
三个人七嘴八舌地推测当时她为何会跑来这个地方来,李子维说也许是凶手刻意引她过来,莫俊杰听了立刻反对,说这不过是他的揣测,反而可能会误导陈韵如,李子维不服气,两个大男孩拌起嘴来。陈韵如看着他们这副幼稚的模样,忍不住开口:“好了啦!莫俊杰,王诠胜,你们不要吵了!”
李子维听见她又喊自己王诠胜,下意识地吐槽:“陈韵如,你是还在做梦喔!又喊我王诠胜?不好意思,我不是你梦里那个温柔体贴的男朋友,拜托你醒一醒好不好?”
陈韵如瞪着他:“我是相信你才告诉你的,你干吗这样酸我?你觉得我是乱说的是不是?”
李子维有些窘,想要道歉,却又拉不下脸。
莫俊杰看着这两人一来一往,却完全听不懂内容,察觉到自己被排除在外,不禁有些黯然。
“你们在说什么?”莫俊杰忍不住开口问。
陈韵如看了莫俊杰一眼,显然还有些在气头上:“我告诉这家伙,我在昏迷时梦到的一个故事。”
莫俊杰看了看好友——为什么李子维完全没有对他提到这件事?
看到莫俊杰投过来的质询目光,李子维自己招了:“昨晚你跟我讲完那些话后,我觉得有些内疚,就带着消夜找陈韵如了,随便聊了几句,真的没什么。”他极力撇清,“至于梦的内容,你问她吧!”
他以为莫俊杰又会不高兴,却只见他神色自若地说:“时间也不早了,反正陈韵如也没想起什么,我们就先回去吧!”接着转头对陈韵如说,“我载你回去,路上你再告诉我那个梦,说不定,梦境也可能成为线索。”说完他便跨上了摩托车,发动引擎。
陈韵如看了李子维一眼,没说什么,眼神也没特别留恋,转头跟着跨上了莫俊杰的摩托车。
莫俊杰朝李子维说了声“再见”,便载着她离开了。
李子维看着他们离去的身影,不知道为什么,感到自己仿佛被好友遗弃的同时,竟也有些介怀。
莫俊杰将陈韵如载回家后,她跳下车,摘下安全帽,大方地直视他的双眼,将安全帽递还给他,顺便道谢。
莫俊杰看着这样的她,觉得很陌生。
以前的陈韵如总是低垂着头,根本不会这样直视别人的双眼……
她注意到他疑惑的眼神,忍不住问:“怎么了?干吗这样看着我?你是不是也跟李子维一样,觉得我只是在胡说八道?”
回家的路上,她把那个有王诠胜的梦,也告诉了莫俊杰,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多问什么。
莫俊杰摇摇头,说:“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我相信在你的梦里,真的有一个这样的人,你很喜欢他,他也很喜欢你。”
陈韵如听他这么说,望着男孩诚恳的双眼,不由得微笑。
莫俊杰他懂。
莫俊杰成熟多了,和那个小屁孩李子维完全不一样。
正当她想向莫俊杰道别时,他忽然说:“其实,也许我更希望你喜欢的,只是你梦里的那个王诠胜。”
“为什么?”她好奇地问。
“因为,那样我就能说服自己,你会喜欢李子维,只是因为他很像你梦里的那个男生。”他顿了顿,鼓足勇气继续说,“这样,我也能有勇气告诉你,我喜欢你。”
陈韵如有些错愕:“你……喜欢我?”
“你没有察觉到吗?”莫俊杰苦笑。
她微微避开了对方的目光,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告白。
她的确早已隐约察觉到莫俊杰对自己的态度,只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告白,让她毫无心理准备。
莫俊杰将她的尴尬与不知所措都看在眼里,轻声说:“其实,早在我和李子维第一次去唱片行找你之前,我就知道你了。”
他第一次看见陈韵如,是在学校里,那时候她总是戴着耳机,总是躲着身边的人,总是……一个人躲得远远的,好像不想让人发现她的存在。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第一眼看到她,就知道她和自己其实是同一类人。
他们都害怕被人发现,他们其实和其他人不一样。
有一次,他看见她一个人站在学校顶楼的围墙旁,望着空无一人的校园,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用力呐喊。
她喊得声嘶力竭,眼眶含泪,却没有一个人听见。
那是绝望的无声呐喊。
那时的莫俊杰,拿下了右耳的助听器,并伸手捂住能听得见声音的左耳。
他读着她的唇,她对着这个世界声泪俱下的沉默呐喊,深深地撼动了他的心。
我讨厌这个世界。
我更讨厌独自一人活在这个世界的自己。
他明白,她为何要那样呐喊。
在遇见李子维之前,他总认为不会有人懂他,不会有人在乎他心里在想什么,即使他表面上装得不在乎,但他还是希望,有一天,能有那么一个人懂他、在乎他心里想什么,就算他没有开口,那个人还是听得到他的声音。
而就是在那一刻,他被那个女孩深深吸引,因为她就像过去的自己,那样无助,那样痛恨这个世界。
他想成为那个能够懂她、在乎她心里想什么的人,所以想接近她。可是,此刻,看着眼前的陈韵如,他却觉得她好陌生。
“后来,我常常故意经过你打工的唱片行,却始终鼓不起勇气走进去认识你,直到李子维发现了,硬拉着我走进去,我才开始真正地认识你。”他说。
陈韵如看着这个年轻的男孩,明明他在讲的是她,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总觉得莫俊杰想要拯救的那个人,并不是她。
莫俊杰脸上的表情放松了些,说:“我告诉你这些,不是要你给我什么答案,我只是……不想后悔。”
“后悔?”她问。
他点点头:“对,你生日那天,我害怕面对你喜欢上李子维这件事,所以选择了逃避。可是你那天却受了伤,还在医院昏迷了两天。看着病床上的你,我心里满满的都是后悔。我不应该因为害怕被你拒绝而一直不开口,因为比起被拒绝,我更不想留下遗憾。”他认真地看着陈韵如,“我喜欢你,陈韵如。”
陈韵如看着他,心里感到一丝沉重与不忍,因为她知道自己并不喜欢莫俊杰。
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但幸好,莫俊杰笑了笑,说:“你不用急着回答。我对你说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陈韵如点点头,看着男孩体贴的微笑,不自觉地也回以一笑。
“莫俊杰,谢谢你。”她轻声说,真心感谢这个善良的男孩。
在家休养了几天后,陈韵如回到学校上课,也开始恢复打工。
一切,仿佛又回到了正轨。
李子维与莫俊杰仍时不时地会来唱片行找她,偶尔小小恶作剧一番,抽起磁带随便乱放,然后被老板吴文磊发现赶出去。
那天放学后,李子维看到柜台上摆着一台单反相机,好奇地拿起来把玩,吴文磊无声无息地出现,一掌从他后脑勺拍下去,一旁的陈韵如见了,哈哈大笑。
“浑小子,出来!”吴文磊把李子维抓到唱片行外,又把莫俊杰和陈韵如也叫出来,“你们三个人都站好,相机是要这样用的,不是拿来乱玩的!”
“李子维你站过去一点!”
“我偏不要,我要站中间,我是主角!”
“好了好了,我们让陈韵如站中间……”
快门一按,三个年轻孩子的喜怒哀乐瞬间定格,永远停驻。
吴文磊将照片洗了出来,发现照片中的陈韵如,从来没有笑得这么灿烂过。
他特意多洗了几张,交给陈韵如。
陈韵如看着三人的合照,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来原因。
她看着照片许久,才将其中一张翻过来,在背面写上:我舅舅多洗了几张照片,这张送你。
字迹潇洒,一如她现在不再拘束的个性。
然后她偷偷地将照片分别塞入两个男孩的书包里。
这天是周六下午,她一放学就来到唱片行看店,已是秋凉时节,气候舒适宜人,在伍佰的歌声中,她双手撑着下巴,原本只是陶醉地听着,但渐渐便随着歌声进入了梦乡……
忽然“砰”的一声,有人重重地在柜台上拍了一下,她吓了一跳,双手一松,下巴直接撞上桌面,痛得她立刻清醒。
“舅舅……干吗吓人啦……”
“看店还在打瞌睡?整间店被人搬走了你都不知道。”吴文磊听到店里又在播放伍佰的歌曲,叹气说,“我不是说过了,这里是卖古典乐和爵士乐的,别老是放流行歌曲。”
陈韵如一面揉着下巴,一面说:“会买古典乐和爵士乐的就那些人,偶尔放一些流行歌曲才能吸引那些路过却从来没有进来消费过的新客人,这叫陌生开发,舅舅你懂不懂?”
吴文磊听都没听过,也没多想她一个高中生怎么会知道这些,他摆摆手,说:“今天周六,学校只上半天课,但你也没必要中午一下课就来打工,傍晚再过来就行了。”
话才说完,就有人走进了唱片行,两人转头一看,是一位穿着制服的警察,手里拿着一个透明封袋。
警察一进来看到陈韵如便问:“请问你是陈韵如吗?”
她点点头。
“关于那天夜里你发生的意外,我们有件事想问你。”警察开门见山地说。
“可是我还没想起来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不好意思地说。
警察将那个透明封袋举到她面前,说:“这个东西遗落在现场,目前还不确定是否属于那天袭击你的凶手,不过这东西很特别,我们想让你看一下,说不定你会有印象。”
陈韵如一看见透明封袋里的警方证物便愣住了。
那是一枚助听器。
“你认识什么听力有障碍的人吗?”
是莫俊杰。
忽地,几段从未出现在她脑海里的记忆片段像是被唤醒般地猛然浮现。
那天,她要过马路时,一辆车冲了过来,有个人忽然用力将她拉开。
画面一跳,她被人压倒在地上,她哭着一直挣扎。
地点就是在产业开发道路旁的那栋废弃大楼里!
她挣脱了,逃走了,那人却追了上来,接着,她后脑一阵剧痛,往前狠狠地摔倒在地上。
她看见那人的脚步停顿,有些慌张地退了几步,接着拔腿狂奔离去。
她看见自己的血液缓缓流出……
她看见……一片黑暗……
“小姐?总站到了,要下车了哦!”
她迷惘地睁开眼,反问:“什么总站?我不是在唱片行吗?”
只见公交车司机一脸好笑地看着她,说:“小姐,你刚刚是在做梦吧?这里是总站,车子不会再开了。”
司机见总算叫醒她了,便转身下车离开。
她茫然起身,看向窗外,有许多辆空置的公交车停靠,这里的确是公交车总站没错,可是……她怎么一下子就来到了这里?
她下了车,一眼就看见远方矗立的101大楼。
所以这里是台北,不是台南?
而且……她记得101大楼是2004年落成的,但她记得在梦里,自己的日记本上写着1998年……
她看着车窗上的倒影,那张熟悉的面容上全是茫然。
她……是陈韵如,还是黄雨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