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窗户开得更大一些。
再过几分钟,圣诞夜就要过完了,陈以航倚着海景别墅三楼的落地窗,他翻开手中看到一半的书,夹着的那枚书签,是他今天才从苏沫那儿抢过来的。背景配色是深蓝,画有海豚,配句是一句库切曾经说过的话。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窗外不远处就是一片蔚蓝色的海洋,多年前,是谁在这里答应过自己,来年春天还要陪他面朝大海,等待春暖花开。
一别经年,海依旧是那时的海,人却早已不是那时的人了。
可谁还在这里,等成了一座孤岛。
……
苏沫在颜家这一住就住了好些天。
颜氏的事情依旧繁杂,高子乔两面为难,近来跑颜家的次数多了许多,他每每见到苏沫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也顾不上多聊。而颜正铭也已现了疲态,只有每晚颜东回家吃饭的时候,才可以明显看到他的精神矍铄了一些。每逢此时,徐夜凉就会拍着苏沫的手说,“你就住家里吧,颜东这么多年都没像现在这样陪着我和他爸,我们老了,能活一天是一天,有你在,他这家也回得勤快多了。”
苏沫点头说好。
这段日子,她只出过颜家门一次。
苑薇街上的花儿,已经枯了大半。
苏沫推开门,风铃奏起清脆的音乐。
屋内所有的摆设都没有移动分毫,就连厨房间里烧水的壶都静静守在那边。
一切都像是她走前的那样。
还是那个座位,苏沫愣愣看着,那个虚幻的人影忽然再度出现——他穿白衬衣,领口解开一粒纽扣,袖子松松往上翻着,他微微张开腿,低着头逗弄着沙发上正朝他慢慢爬来的那只猫。
猫儿全身纯白,极爱干净。这猫是自己跑来的。那天苏沫打开窗,她人站在厨房里煮水筛茶叶,忽然有只猫跳上窗不动不叫,它就坐在那儿,尾巴静静甩到前面,苏沫筛完了茶叶一回头正巧撞见这猫的眼睛,一只眸子深蓝一只眸子浅绿,见苏沫愣在原地,猫儿朝她“喵”了一声,而后跳下来到沙发上。
猫儿从宽大的沙发左侧一脚一脚朝右走,不时扭过头看几眼苏沫。
苏沫眯了眯眼,睁开。
通体雪白的小猫不见了。
她再一闭一睁,它又出现了,连同它一起出现的,还有方才见到的以航,猫儿爬进以航的胸前,以航抬起手按了按它的脑袋,它甩一甩,他的手只是稍抬,那猫突然失去了他手的温度反倒有些不适应,又抬头想去追寻他手离开的方向,他不肯落下手,高举在空中,猫儿立起前爪要去挠他,以航就在此时忽然抬头看一眼站在门边的苏沫,面上似笑非笑。
苏沫心一震,眼眶有些热。
她想走上前。
刚要抬步,幻影消失了。
空气里重新变得寂静。
苏沫这次才真正看清楚,眼前除了一片昏暗的光度和空荡荡的房子,哪里有猫,哪里又有他。
……
再后来,她就待在西苑一步未迈,也刻意避开了电视新闻,不想听到跟那个人有关的一丁点儿消息。她就在园子里陪着徐夜凉,偶尔请些戏班子来家里唱唱戏,黄梅戏、越剧、昆剧……曲目样式都挺多,她偶尔也跟着穿了戏服,学得有模有样起来。
她在想,这样一辈子,是不是也挺好。
今日阳光甚好,颜正铭在茶室里摆了茶局,像是有客人要来。
苏沫回了西苑,坐在水阁上看书。
守在不远处的佣人窸窸窣窣讨论着今天来到家里的客人,声音接二连三跑进她的耳朵里。说是门口排了长长的车阵,来人全是清一色黑色西服,车里远远走下来一人,墨绿色衬衫套着羊毛衫,闲庭信步。还听说颜老爷盛情款待他,两人一见面就进了茶室讨论,到现在都没出来。
听说了是哪个大人物吗?
好像说是锦森的人。
苏沫放下了茶盅,回眸朝她们笑道:“茶凉了,帮我换一盏。”
众人这才散了,有人不好意思地走上来替她换茶,看那模样还是个很清秀的小姑娘。她在一旁睁着大大的眼睛问道:“苏小姐,书上说的什么?”
苏沫笑笑,指着扉页上的字给她看,“《莫愁女》,是一部越剧。”
小姑娘知道她好相处,就央着苏沫给她讲故事内容,苏沫浅笑看她一眼,清澈的女声娓娓道来:“它讲的是明代永乐年间的一段爱情故事。传说中山王徐达的孙子徐澄,与才高貌美的丫鬟莫愁相知相恋,互相许下生世不相离的诺言。可好景不长,徐澄的祖母老太君擅自做主,强为孙儿定下亲事,对方是丞相之女邱彩云。成亲之夜,新娘得知了徐澄与莫愁相爱之隐情,竟伪装贤惠,将莫愁骗到身边,挖去她的双眼……”
“啊!”小姑娘全神贯注听到这里,冷不防苏沫忽起性子,突然伸出两根手指朝她的眼睛而去,小姑娘着实被吓到了,捂住眼睛就叫了出来。
苏沫这下可被逗乐了,呵呵直笑。小姑娘放下捂着眼睛的双手,“苏小姐,你太坏了。”
苏沫拉住她道了歉,又接着说,“后来莫愁就郁郁投湖而死,湖水都被鲜血染红,而徐澄得知了此事,亦是忿怒欲狂,跳入湖中,他们双双化作荷花、荷叶,永相伴随。”
小姑娘有些唏嘘,苏沫又指了指水阁外面绕着的荷花池塘,“你看啊,来年这里荷花盛开,你就会想到它们是徐澄和莫愁的化身了。”
“啊啊!”小姑娘又捂着耳朵跳了起来,“苏小姐,你坏死了坏死了,专门吓唬人家!”
苏沫又揉着肚子笑出声来。
陈以航走进西苑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光景。
她离开了他,还能这样笑。
一塘莲叶,一塘风。
塘边是不知名的老树,已经不复苍翠,满是晕黄。而她就坐在水阁正中,遥遥而笑,美得宛如从画中走出来的人儿。
——从画里走出来的人,他也曾遇见过。
陈以航走到了她的对面,小姑娘认出了这就是今天来的“大人物”,拿着茶盏频频侧目地退了下去。苏沫则继续看着自己的书,不理会他。
陈以航蹙眉居高临下看着她,忽然淡淡笑开,“原来你果然是没有心的。”
苏沫放下手中的书抬头看他,看了一会儿,颊边忽然攒出动人梨涡,“我只是觉得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一出戏,这么早就被你撞破了,我都没法子再玩下去了。”
陈以航看着她的眼睛,像是拼命想从她的表情中看出一丝一毫的假装。
“一场游戏……”他低低重复着她的话,“你认为你玩得起?”
他的指尖顺着她莹白的下巴来回摩挲,蓦地紧紧扣住,“被我睡过的人,颜东也愿意娶回家?你也还好意思在这园子里住着,当着什么少夫人?”
“说话不要这么难听。”
“这就受不了了?”
苏沫挣开他的手,眉眼倏然松开,声音也压得柔柔的:“他愿不愿意娶我、我做不做少夫人这些都是我和他的事,你以什么身份管我?不要告诉我你今天来颜家,是为了我。”
她抬眸看他,颊边梨涡越发深了。
陈以航脸上有隐忍的怒意,她却没有报复的快感。
“苏沫!”他真想要掐死她。
“陈先生,不送。”
她漠然地望着陈以航,这五个字一出口,真是生疏得吓人,好似他们真的只是陌路人,偶尔有过交集,便再也没有了一丁点的关系了。他冷笑地望着她,像是终于看够了,一个转身,背影在拐角处消失不见。
她低头重新打开手中的书,好半晌都没有翻动一页,风吹进眼睛,一滴泪啪一声掉在古旧的书页上,字渍重重化开。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睛,若无其事合上了书。
.
这之后不久,颜氏终于暂时性走出低谷,股指回升,公司气象也如暖冰消融。
圈子里的人有的说,是因为之前颜老爷子盛情邀请陈董事长密谈,达成了某种协议,也有人说是杨秉文念及和颜家多年交好,亲自授意要陈以航适可而止,不过最广为大家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说是一段红颜纠葛。
传说陈以航是为了一个女人。
……
来年年初,颜家办了一场新年慈善拍卖会,地点定在凉城最豪华的六星级酒店。
屋里一派奢华洋气,彩带低垂,乐队在角落里奏着欢快婉转的音乐。绅士淑媛衣香鬓影,应酬不断,无数闪光灯来回闪烁,传说今晚将会拍出三件世界顶级大师的精致工艺品,所有善款将全部捐赠给仁爱孤儿院。
颜东和苏沫在门口签了名,侍应生接过他们的外套,套上两个礼服袋挂在了一处柜子里。不一会儿,宋心然也到了。苏沫与她行了贴面礼:“心然,你今天真漂亮。”。
正在此时,正门前又起了一阵喧哗,好多记者一瞬拥了过去,只瞧见最前面的妇人一袭深紫色礼服,高贵的气质中又隐约透出凌厉的风度。
与袁绣同来的是两对璧人,杨昱美挽着陈以航,高子乔身边的女伴……“她是顾浅白。”颜东对苏沫说。苏沫侧目,宋心然面容僵硬。
司仪主持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喧闹的人群霎时安静了下来,众人的目光都被礼仪小姐引了过去,她们浅笑而立,双手分别捧着三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
第一件,是孔雀绿珍珠。
第二件,是一方玉镯。
第三件,是一尊迷你型水晶海豚雕饰。
人群渐次入了座,司仪开始起拍第一件商品。
颜东侧过头,轻声为苏沫解释。听闻来自于南太平洋环礁及珊瑚岛的大溪地珍珠,均以深不可测的神秘与诱惑著名,它们与一般圆形的珍珠不同,大多数是水滴形状,在阳光下会散发出淡淡彩虹般的幻彩光芒。而除去一般的纯黑、深灰和银色珍珠,其中最独特和价值不菲的,当属灿烂夺目的孔雀绿珍珠,便是如今这件拍品。
可当礼仪小姐将珍珠举起时,众人才发现,那竟是由珍珠串成的一件针织衫,金蚕丝做线引,令它又坚固又柔软。暖黄的灯光打在其上,折射出万般流光溢彩,美得惊人。
颜东与苏沫依旧保持着额头相抵的亲密姿势,陈以航死死盯着他们的身影,他动了动指尖,却被高子乔按住。最终这件拍品被高子乔拍了去,不曾想他更是绅士至极,亲自为身侧的顾浅白穿上,顾家小姐的笑容堪比花儿还要娇艳,一侧的袁绣对这幅光景满意极了。
苏沫微恼地望向高子乔,今晚他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出格。可她还没对上子乔的视线,就与陈以航四目相对,她只消望了一眼就匆忙移开。
就是这走神的短短时间里,颜东已将第二件拍品戴到了她莹白的手腕上。
那方玉镯相传是清朝慈禧年间的贵妃镯贡品,玉色极正,内圈与外圈均呈椭圆,镯形刚刚好贴合她的手腕,胜在别致妩媚,玉料亦是艳丽不俗,颜色上乘。
有人打趣道:“这贵妇镯相传就第一次戴上去容易,之后脱下来很难,看来苏小姐你被颜东捆定了呢!”
贵妇人之间的嬉闹总是容易越说越眉飞色舞,而身后兀然响起低沉霸气的男声,毫不客气打断了她们的讨论,“一千万。”
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一阵喧嚣——
“天!最高的价买那个最不值钱的水晶海豚?”
“一千万啊!”
“都说锦森国际出手大方,陈以航莫不是真疯了吧!”
……
苏沫的心已然跃至嗓眼处,她放下手腕,目光紧紧追随着礼仪离台送下水晶海豚的身影,只见它稳稳地落于陈以航的手中,被他用缎绸包住。
三件拍品均未流拍,拍卖会圆满结束,一时间诸多记者纷纷离开座席,朝他和杨昱美涌去。陈以航居于他们正中,从容稳重,内敛深沉。众人的问题层出不穷,只听他淡淡而答:“一是因为支持慈善事业,二是因为海豚对我,以及我爱的人都有极其重要的意义,所以它值得。”
“请问陈董,海豚是您和杨小姐的定情信物吗?”
“请问您拍下这个海豚是为了送给杨小姐吗?”
“听说陈董您斥巨资建了一座海豚湾,也是为了杨小姐吗?你们不久后的婚礼也会在那里举行吗?”
“陈董!陈董……”
保安上来拦住喧闹的记者,可大家显然都被八卦给吸了注意力,就连苏沫亦是在静静等他的回答。他站在万人中央,自是荣光万丈,而杨昱美就紧紧依偎着他,高贵又漂亮。
苏沫再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杨昱美与他,才是最相配的。
陈以航容色淡淡,“海豚自是要送给我最爱的人。”
记者开始抓拍他和杨昱美的亲密镜头,苏沫被挤到远处看不见了。
她还记得,自己是因为谁才喜欢上海豚,可那人转眼就把海豚送给了旁人……原来在他的心底,真心果然是一种奢侈。
不远处的宋心然独自饮醉,另一边的高子乔和顾浅白模样亲昵,苏沫气不过,想要替心然讨个说法,被颜东拉住。苏沫声音高了些:“天下乌鸦都一般黑,你最好别拦着我!”
颜东无奈揽紧她,在她耳边低声道:“子乔有他不得已的苦衷,自小他妈妈就强势惯了,这门和顾浅白的婚事是她和高伯父亲点的,子乔先前一直不肯妥协,今天这样反常,我估计是袁伯母拿了宋心然生病的母亲作为要挟,逼他演着一出戏,好让宋心然死心。”
苏沫整个人怔在当地。
在她心底,高子乔本该就是辽阔大草原上的一匹天马,应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可他偏偏出生在了那样父强母也强的高官家庭,竟连喜欢谁不喜欢谁这样的事情,都做不了主。
人群来来往往,灯光不断交叠闪烁。
“以航!”身后一声娇柔呼喊响起,苏沫望去,只见几米开外,杨昱美如一只蝴蝶般朝陈以航翩然飞去。以航的目光不着痕迹地略过正朝他奔来的女人,投向了颜东身侧的苏沫。
无声,也无息,就只是死死地瞧着。
隔了人群,隔了喧嚣,隔了身份,隔了地位,死死地瞧着。
杨昱美也注意到以航同苏沫之间微妙的电光火石,愈发要朝他怀里黏去,似乎要证明些什么。苏沫难堪地拉开和颜东的距离,陈以航唇角微勾,很快就携着杨昱美离开去了舞池,他们应约跳今天的第一支舞。他走过苏沫身边时,她像慢动作一般捕捉关于他的所有,他的眉眼如往常般坚毅沉静,仿若从未相识从不在意……
也许最伤人的并不是刻意表现出来的愤怒或者痛恨,而是现在这样,越是漠不关心,越是让人难受。
.
凉城一直往西,出了城再开车几十里路,有一处鸟鸣花香、苍翠掩映的地方。
冬日阳光温和,蜿蜿蜒蜒的小径上行人稀疏,树荫不复浓密,小径两侧都是或高或矮的山峦,虽是冬天,坡上依旧一篇葱翠。
陈以航顺着石砌的台阶一步一步往上爬。一路望去,他可以准确地说出,这里冬天的时候会开满漫山遍野的梅花,那里有一颗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四百五十七阶台阶一晃到了身后,他停下步子,站定。
眼前立着的小小墓碑。
杨颂荏之墓。
他靠着墓碑坐下来,旁边的寒风瑟瑟直吹。碑身上的灰积了一些,他擦了去,袖子上沾了灰,滑稽得可笑。
“躲这儿呢!”
陈以航白了来人一眼,扔过去一支烟,“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我的好妹妹和妹夫。”
“滚。”
高子乔也不怒,笑嘻嘻倚着墓碑的另一边席地坐了下来。冬日的地本就寂凉,他甫一接触,只觉那凉意顺着皮肤纹理直直要渗进心底。他“倏”一下打响打火机,点燃烟头,又凑过去帮以航也点了上。
“说吧,是不是动真情了。”
陈以航望了望他,子乔笑着吐出一口烟,“苏沫。”
陈以航没说话,他尝了一口烟,险些被呛到,猛咳嗽了两下,指尖上的烟蒂抖得“簌簌”直落。
高子乔看他这架势,知道多少猜中了些。他也沉默着清了下喉,回头看了一眼墓碑上杨颂荏的照片,又猛吸了几口烟。浓烈的烟雾袅袅直上,覆在了他薄而清透的眼镜片上,模糊糊一层。高子乔摘下眼镜擦了擦,嘴上冒出一句:“我看她多少对你也有些意思,你要真喜欢,就去追,别困在现在这样的感情里,困一辈子不值当。”
陈以航的嗓子被烟搅得微苦,他侧目瞧高子乔,他擦拭镜片的动作格外仔细,眼睛微微眯起。
“我还记得你刚戴眼镜的时候。”以航忽然说。
高子乔也笑,“是啊,最初的时候就是为了耍帅,对了,你还记得荏荏当时的反应么,就是我第一天戴上眼镜,她跑来笑话我的样子。”
陈以航看着他。
高子乔惟妙惟肖地帮他回忆。
“喂,高子乔,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的这个眼镜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个月吧,是不是很帅?”男生笑嘻嘻夺过被女孩子抢走的眼镜,架到鼻梁上,顺势摆了个pose。
“我一直没问你眼睛度数呢,你到底近视多少度啊?”
男生声音小了下来,“100度的样子吧。”
“100度你也戴眼镜!”
“荏荏你笨死了!不觉得戴眼镜很帅很酷么,怎么样,是不是像个读书人?”
女生隔远了些看他一眼,“是有点像,不过是像解剖尸体的变态杀手!”
……
指尖的烟头回落至手背,烫得高子乔缩了一下,思绪也被止住。
陈以航弹尽手中烟蒂,起身前前后后清理墓碑周身的环境,其实墓地工作人员定期都会修缮,可他就觉得不做些什么,心里憋闷得慌。高子乔弹了弹西服,准备下山,陈以航背对着他蓦地开口,语声低沉:“你说,阿荏要还活着,现在她会在干什么?读书,还是工作了?”
高子乔回身,浓眉一抬,只瞥见陈以航孤独绝立的侧影。他半蹲着身子,手指缱绻抚过碑身上的照片,说了那一句话,却不打算等到子乔的回答。
“走吧。”
子乔快步跟上,皮鞋踩在石阶上发出沉重的声音,“对了,杨伯父什么时候出院?”
陈以航单手插兜,已经下到十几级台阶下,头也不回,“下月,还要在医院休养一阵子。”
“那你和昱美的婚期是不是近了,冲冲喜?”
“高子乔,你是哪个年代的人?”陈以航止步,回头不满地看着他。
“得,有火气别冲我发。”他挑眉冲以航摇了摇手中的车钥匙,“赛一把?”
“好。”简短的一个字,就再不多话。
上车,拧下车匙,猛踩油门,两辆车“唰”一下齐齐冲了出去!一灰一黑,交错领先,速度快成了一阵风。陈以航的车内还放着歌,都被呼啸而过的风声淹没,他将窗开得极大,耳朵上挂着的蓝牙耳机内隐隐传出高子乔的声音,“你不要命了。”
他回道:“啰嗦,专心开车!”话毕挂了电话,再次换挡,油门猛踩到底,车又如箭一般朝前飞去。
他想,自己约莫是真的疯了。
脑中一幅幅画面飞速翻转播放着,最终定格在前天病房里的那幕。
他推开门的时候,杨秉文下了病床,倚窗而立。房间里的空调温度会让人渗出细密的汗,以航脱了外套,可杨秉文薄薄的病服外还套了件老军衣,那是褪了色的墨绿,在窗外照进来的阳光下,晃得人要眯起眼睛。
他走了过去,喊了一声“伯父”。
杨秉文转身抬了抬袖子,以航忙过去扶,目光扫到杨秉文右手中攥着的东西时,手中动作一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觉得热,没命的热,眼眶也酸涩。杨秉文坐到沙发上,抬起已近浑浊的眸子看他,唇齿动了动,“以航啊……”
他答了一声。
杨秉文点点头就不再说话,仰起头靠着沙发背,又闭上了眼。
陈以航小心翼翼接过他手中的相框,框里的相片已经泛了黄,连边角都有些磨损。医生说人越近老年,就会越怀念以前的事情,杨秉文有多宠爱这个小女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么多年了,原来困在里面走不出来的,远不止陈以航一人……以航接过照片来看,里面的小姑娘长发如缎,斜斜的刘海被风吹起,一手挽着杨秉文,一手捧着奖杯。
阿荏笑得像一朵纯白栀子花。
那是一次茶艺大赛,陈以航还记得。
……
前方是收费站,两辆车相继减了速。
车停在缓冲带内,陈以航下了车,高子乔纳闷地跟了过去,他又在抽烟。还来不及打招呼,车载电话响了起来,陈以航接起只听了几句话,就沉声喝道:“别乱来,我马上过去。”
“出什么事了?”子乔手搭在车窗上,问他。
“昱美去找苏沫了,TIMES-CAFé咖啡店。”
“那家咖啡店还开着?”
“你什么时候才能抓住重点。”
“哟,那重点是你紧张的是谁?苏沫,还是昱美?”
“……”
TIMES-CAFé咖啡店,苏沫旋开木门走进来时,径自怔在门边。
屋子空间不大,却满是复古的调调,木质地板,似乎还有静水流深的声音,店正中央是一个大大的木质圆形吧台,里面的架子上是一排排的咖啡和酒水。她挑了个角落的位置,点了一杯卡布奇诺,静静等待。
咖啡已经凉透了,她等的人还没来。
店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屋外已是华灯初上,苏沫听见高跟鞋“哒哒”有节奏的声音,抬起头来。
依旧是酒红色靓丽的头发,身材高挑,妆容精致。杨昱美悠悠闲闲坐到她对面,点了一杯蓝山咖啡,慢动作般加好一匙奶精、一匙半糖,又品了几口。从苏沫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皮肤光洁,下颚完美,唇形如花瓣,确实很美,只是那双眼睛里的光芒,让她觉得害怕。
杨昱美抬眸瞥了她一眼,唇边勾起恰到好处的微笑,又从包里拿出东西,推到她面前徐徐说道:“这些东西是你留在以航那儿的,他说不需要了,让我拿来还给你。本来嘛,这些事情也用不着我亲自来做,但我今天顺巧要来这里买些咖啡豆,就把你约过来了。你不知道,以航可喜欢喝这家店的蓝山咖啡了,茶倒还真不一定。”
杨昱美自顾洋洋洒洒说着羞辱她的话,苏沫缓缓拿起桌上的东西,心里有些莫名的微疼。
是那张他拿走的书签,还有她的蔷薇淡粉色丝巾。
书签背景是深蓝,画有海豚,配字是库切说过的一句话: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
他说过,他很喜欢这张书签的。
苏沫抬起温柔如水的眸子,看向对坐神色高傲的女子,她幽幽开口:“没事了?那我先走了。”
她并不多留,作势就要走。
杨昱美并未从她脸上寻得痛意和失落,心下不由火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还没说完,你就想走?”
苏沫怔怔看着她捏紧自己的手腕,想起之前那么多次陈以航的别扭和霸道,扯出一丝笑来,“果然是脾性相投,你们俩都喜欢这样子勉强人?”
冲突总是一瞬激起的。
陈以航和高子乔赶到的时候,正好瞥见杨昱美扬起手朝苏沫甩了过去,“啪”响亮一声!
苏沫脸上顿时浮起五个鲜红的指印,杨昱美气得发抖。
他二人不由止住步子,店里的顾客也都循声望了去。
“我没同意你就必须坐在这里给我说个明白!”杨昱美一脸顽固,斩钉截铁地望着苏沫说道:“除非你发誓!”
“发什么誓?”
“你做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还要我指出来?”杨昱美双手抱胸牢牢挡住她的去路,冷笑出声。
苏沫孤清地看着她,目光哀怜,“你为什么会害怕?因为他不爱你?”
这一句话犹如最锋利的利刃,杨昱美霎时红了眼,扬起手就欲再甩下去!
苏沫一把用力止住:“不小心被打了第一次,不代表我会忍你第二次!”
她说完就抬手要打回去。可是眼前兀然出现一个宽阔的身影挡住光,苏沫的手挥到了半空中,就不得不刹了车。她的手被别人抓住了,那人的力气大得惊人,像是要生生将她手腕拧断才罢休,他的眼神也沉寂得可怕,是她从未见过的冷意和恨。
那人,是陈以航。
她被打了,可他护着打她的人。
她的脸被他灼灼注视着,只觉痛意更甚,她越过他的身子,看到身后杨昱美胜利的微笑,还有高子乔心疼的目光。
她觉得一阵恍惚,头昏沉至极,很乱。
她要逃。
苏沫想要去收拾桌上的东西,却不料杨昱美忽然一把将桌上东西全都搅乱,丝巾和书签都飘到地上,落到杨昱美的脚边,她用高跟鞋跟死死踩了两下。桌上的咖啡也渗出来洒了一桌,喷到三人身上,深褐色的液体更是完全淹没了那张书签和丝巾,那一行字顷刻间变得模糊不清。
苏沫的眼前似乎也蒙了一层水渍。
她怔怔瞧着这一切,终于出声对陈以航说话,却是有气无力的两个字,“放手。”
陈以航放开了她。
苏沫默默蹲下身去捡起那张书签,又掏出纸巾颤抖地擦拭,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张海豚书签啊,可是弄脏了,看不清了该怎么办?她的身上满是咖啡渍,长发倾泻而下,挡住她红肿的侧脸,没人能瞧见她的表情,但那股浑身散发出来的悲伤,却是无孔不入,就快要让陈以航觉得窒息。
突然,她被人抓住手腕,从地上拽了起来。
苏沫盈着泪的大眼睛拼命睁大了些,想笑却笑不出来。她狼狈地抹抹脸,“子乔,你怎么也来了啊。”
高子乔的胸膛剧烈起伏,眼镜背后的一双眸子迸发出难掩的怒气,他将她护在身后,浓眉拢在一起,目光扫向陈以航和杨昱美,咬紧牙关吐出两个字:“够了!”
而后,他拖着苏沫就要带她走。她跌跌撞撞地离开咖啡屋,像是被抽空了力气。
车一路都开得飞快,高子乔冷着一张脸。
苏沫也不主动找他搭话,似乎根本没有解释的想法,她就那样子呆呆坐在副驾驶座上,一动不动,手里捧着污了一片的丝巾和书签,低头望着它们,像是正在悼念一份真正死去的东西。
高子乔凝望着前方目不斜视,终于开口质问,“你和以航之间,到底怎么回事!”
苏沫手一颤,眨了眨眼,“能不说么。”
高子乔皱眉侧目瞥了她一眼,只见她盯着手中东西瞧了好久后忽然就有了疯狂的动作,她的小手抓着车窗摇柄拼命一圈一圈降下窗,而后决绝地从车抽屉里找出剪刀,将丝巾剪碎成一条一条,连带着被撕碎了的书签,一起抛向了窗外。
一片一片的,淡粉色的、深蓝色的。
统统都散在了风中。
车一个拐弯,高子乔不解地看向她。她的长发已经凌乱,全都贴着脸颊,衬得那张脸愈发娇小,她明明坚强地笑着,可他仿佛能看见她的心已经像玻璃一样,被踩碎成一片一片……
她终于开口,近乎喃喃自语,声音静得如一潭死水:“骗人的,骗人的……什么海豚湾,都是骗人的。”
他骗她的……她再也,再也不要相信了。
苏沫疲倦地合上眼,窗外属于冬天的风依旧吹得猛烈。
又是一季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