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姆西餐厅内,钢琴音高雅流畅。
“在看什么?”颜东将菜单递回给侍应生,笑着打断了对面恍神的苏沫。
她微抬下颚,示意颜东望向窗外。
是两个高中生模样的情侣,男生清秀女生漂亮,两人手里都各自提着一旁莉莲蛋挞的包装盒,可能是闹了别扭,男生拉着不让女生走,女孩子清冷冷地掰开他的手,一溜烟就跑开了,剩下男生一个人怔怔站在当地,无奈地看着她跑远的身影。
苏沫幽幽说了句:“有点儿小伤感。”
颜东笑了,“尝尝这个。”说着边替她将笋壳鱼上的笋丝蘸了汁,又夹了一大块肉,放到她盘子里。“对了,手机找到了么?”
苏沫点点头,笑得有些牵强,“那天是我着急,没往包的夹层里翻,正好手机也没电了,来不及通知你和伯母。”上次颜东问起的时候,她还说什么实在找不着戏院地方,就先回来了。这样子的解释简直漏洞百出,可颜东都只是笑笑不语。
徐夜凉很喜欢苏沫,上次临阵脱逃的事实在是胡闹,说到底都是被陈以航逼得,苏沫咬了咬唇。
颜东便朝侍应生打了个手势。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餐厅,夜风泛凉,颜东不自觉步伐加快,想是为了替她挡风。
服务生将颜东的车开了过来,她又回头看了看朗姆西。就是这一眼,偏偏让她头皮发麻了起来。
几步之外的广场前,好不拉风的一辆黑色轿车疾停。
一身材高挑的窈窕女子从车里出来,栗色的大波浪懒懒地搭在肩上,皮草披肩里竟穿着件白玉兰色的短款旗袍。她媚眼生波,朝身后的男子招了招手。而陈以航那双墨玉般的眸子,依旧如深不见底的一潭幽湖,看得人心发怵。
苏沫怔怔扶着车门,颜东微微奇怪地喊出口,“沫沫?”
就是这一声,陈以航也终于瞧见了一旁的她。
依旧是往日里眉眼清淡的温婉模样,今天裹了件米白色中长风衣,身材与气质俱被完好衬出。晚风吹得太猛,将她的刘海悉数吹到另外一边,苏沫紧紧拉着车门,停了半晌才开口:“走吧。”
而另外一边,陈以航早已揽着佳人齐齐消失了。
苏沫安安静静坐在车里,颜东朝她眼前挥挥手,“一晚上走神这么多次了。”
她尴尬吸了吸鼻子,“可能是一直吹着风,舒服得让我找不着北了。”她的脑海里一直萦绕着陈以航那随意一瞥,仿似打量陌生人一般,他的视线根本没有为她作任何停留。这才几天,他的身侧又换了旁人。她想,夜风真是个好东西,它可以在一瞬间让人无比清醒,也可以完完全全绞碎一个新织就的梦,让人心变得很凉。
车稳稳停下,颜东忽然开口,“下周五的剪彩,你会到场吗?”
苏沫不假思索地点头,“没法再欠你了,一定给你捧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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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竟然睡意全无,辗转难眠。
屋外的风声愈发加急,不断吹打在窗框上,吹得屋檐上悬挂的风铃响声阵阵。苏沫终于迷迷糊糊入了眠,第二天却又是被这叮叮咚咚的轻响给催醒。
店也比往常开得要早,她刚煮好沸水,就听见门外的一片喧嚣声。
陈以航静静站在木栏阶梯下,像是已经等了她很久。
苏沫皱眉,想起昨晚的事心里仍旧生气,只是声音仍旧轻描淡写:“陈董真是好雅兴。”
陈以航微笑,回身打了个手势。
周围有看热闹的人渐次围了过来,看他们将一捧又一捧的玫瑰悉数搬进了苏沫的院落,首尾相接,此起彼伏,像极了一片粉红的海洋。
苏沫努力克制内心的汹涌澎湃,他竟然送了她一车的粉红玫瑰!而他就站在那样粉色簇拥的花团之中,竟让阳光也紧跟着有了最繁盛的拔节。可她若没记错的话,粉红玫瑰的花语,该是初恋。
苏沫转身进了屋。
陈以航厚着脸皮跟了进来,镂空的木窗也开了少许,窗边的苏沫神色依旧是惯常的空无和随性,他故意发出沉重的脚步声走到她身后,双手撑着台面,高大的身躯顷刻间包裹住她。
她可以闻到男子身上淡淡的薄荷香混杂着烟味,他似乎近了一点,又近了一点……她闭起眼睛。
他的下巴直接架在了她肩上,绵长又富有磁性的男声扰得她耳畔酥痒,“这才几天没来看你,就又闹脾气了?”
苏沫握紧了拳头,冷冷开口:“陈以航,我不会当你的玩物。你的游戏,我玩不起。”
他闻言松开她一些,目光逡巡逗留在她姣好的面容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直勾勾瞧着他,不躲闪也不回避,满是愤怒疏离。他委屈笑笑:“这怎么是游戏呢。你敢不敢同我赌一次?”
“赌什么?”
陈以航指尖点了点她的心口,认真道:“这里。”
“不了。”她害怕。
手心相对,她仿佛看见那里正在慢慢长出纠缠的曲线,苏沫张大了眼睛,右手掌心忽然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见他摊开,竟是一粒乌黑色发亮的种子。
她用眼神询问,陈以航微笑摩挲着她手心里的种子,“没有土壤没有水分没有阳光,假如它还能发芽,你就要和我在一起。”她的喉咙忽然发紧,惶然看他。而他眉间的温和安静仿似云烟,笑得落寞,“不如让上天来替我们决定?”
平地惊雷!
苏沫立刻坠入无边际的黑暗。
脑袋着了魔一般晕眩,一幕幕模糊光景如同幻影片般在其中簌簌闪过,一身洁白的女孩子站在盛夏的紫色泡桐树下紧捂着嘴巴,似近似远的哽咽声音里满是委屈:“没有土壤没有水分没有阳光,假如这颗种子还能发芽,我就原谅你……”
“我们先冷一冷,看上天如何替我们做决定……”
一波一波的窒息感如潮水般汹涌而来,浓密繁盛的海藻紧紧勒住她的喉咙,恨不得将她缠成一整个密封的茧。她只觉得没命的疼,满身的冷汗。有人不断唤她,苏沫陡然睁开眼。
陈以航深深打量着脸色惨白的她,眼眸一紧,连声音都变得格外冷凝,“下周五,盛夏海豚湾,我等你一天。你若不来,从此以后,我再不会来烦你。”
他转身就走。
她如同失了线的风筝跌落在地,而手心里生出愈来愈浓的湿度,她看了一眼那粒种子,就急急将它丢进了壁炉的夹层抽屉里,立刻上锁。好像只有被锁住了,那些可怕的让她疼痛不已的零碎画面,才不会再次出现。
门外院子里的玫瑰花没过几天就尽数枯萎了,苏沫那时候根本不会想到,原来她和陈以航之间所有的爱恨纠葛,早就被这一院子的花给映证得再真实不过。所有繁华不过都是一场流水空,再绚烂的情,也终是逃不过萎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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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就到了周五,苏沫早起化了个淡妆。
这几日夜里频繁失眠,一梦接着一梦,可她早上醒来却总记不起丝毫,只觉得浑身发虚。家里的电视机莫名就坏了打不开,每天清晨的报纸也一周都没有送过来了。
心头浮起一点点压抑的不安,她看了一眼壁炉,带上门就出去了。
颜东的Parsons诊所今日剪彩开业。
苏沫坐在出租车后座,窗外的大厦外沿屏幕上滚动播放着颜东的新闻。他是哈佛大学医学院历史上取得MD学位年龄最小的院生,年纪轻轻就在美国医学界闯出了一片天地,与多位前沿权威医生交流频繁,自己的Parsons诊所也常常门庭若市,被他医治好的病人更是不计其数。
颜东有多优秀,她一直都知道。他为了谁回到凉城,他回来又意味着放弃了多少,这些她也明了。
可是,她还不起。
苏沫下车,场地布置简单大气,来宾座无虚席,她签了到后便拣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观看。
最两侧的礼仪小姐将红色缎带拉直,其余也都双手各捧一朵繁盛花团。颜东居中,风神挺拔,简短的开场白娓娓道尽谢意,目光却一直在场中扫视,最终停于苏沫的方向,粲然而笑。礼仪举着托盘上前为他递上剪刀和手套,颜东却忽然稳步下台,一时间所有人和机器的目光都紧紧跟随他,直到停在了苏沫跟前。他朝她伸出手来,面容有一瞬间的青涩。
这一刻,整个凉城都在看他们。
晚十点的海豚湾。
湖水不再泛起涟漪,屋外的一切都已归于沉寂。
陈以航站在窗前,脚畔烟蒂积堆,身后的电视新闻全是大篇幅的关于今日Parsons诊所盛大剪彩的报道。那一方形屏幕中央,苏沫温婉立于颜东身侧,与他执手共剪绸带,红色花团准确无误落入托盘,来宾纷纷鼓掌,好不热闹。而她脸上笑容自始至终都很淡很浅,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生动美丽。
媒体都说他们男才女貌,格外相配。
相配?
陈以航忽而阴霾,一把将遥控器砸向电视!
他旋即扯过衣架上的西服,“王岚!去唐朝!”
苏沫陪颜东应付了一天,回到家已经十点多,天际星光灿烂,那人是否还在海豚湾等她?风声忽起,她哆嗦了一下,关紧了窗。连洗漱都很随意,她尽快将自己埋进了被子里。
思绪渐渐模糊。
虚无缥缈的哭声,她似乎不断在往下坠,周遭一片漆黑,深不见底。她落了地,忽而身后窜起疯狂火苗,朝她滚滚席卷而来。苏沫提足奔跑,昏迷前最后一秒,她清楚看见了十几岁的陈以航年轻的脸庞。
他朝她招手,“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她陡然睁开眼。
指针指向了十二点半。
苏沫掀开被子,连鞋都顾不上穿,快速下楼冲到了厨房间里,壁炉……抽屉……钥匙呢,钥匙在哪里,她的手一直在抖,“哗啦”一下拉开柜子,莹白的月光映了进来,她不由瞪大了眼睛。
种子发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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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发芽了。
苏沫举近了些,乌黑的种子上果真发出了极纤弱的嫩白的芽,还微微泛着黄,她只看了一眼,就忽然惊恐失声大叫!那粒种子脱手滚落,“咕噜噜”碾过地板,最终淹没于一片黑暗之中。
突如其来的钝痛袭上她心头,那些像是不属于她的记忆将细节还原得愈见清晰。
夏日郊野,少年执起她手,一起握笔描画山峦和天空。他将她紧紧圈在怀中挠她痒痒,女生咯咯笑着讨饶,少年的声线温暖明媚,“再叫声好听的!”画面急转,一晃来到虚白的寒冬世界,他将她双手妥帖捧在掌心呵气,一字一笑,“等明年的泡桐树花都开满了,我就回来了。”
那个少年,竟是他啊。
陈以航。
……
细节越清晰,钝痛越明显,眼泪先是一颗一颗毫无预兆地落下,然后渐渐不能自抑,苏沫坐在地上,埋首放声痛哭。她分不清那是真实的过往还是自己虚幻出来的另一场梦靥。它们宛如被针线串联起来,末端挂了个钢钩,一起黏稠地缝进了心房里。
微微拉扯,就能撕开血肉模糊的疼痛。
她到底是谁。
不知道维持这样的姿势坐了多久,直到双脚都凉得发麻。苏沫的表情已经不仅仅是惨白,此刻的脸庞上竟似蒙上了一层青灰。她的嘴唇被咬出浓稠的血丝,在黑暗里红得心惊。屋外风声渐渐大了,星光完全消融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越下越大的秋雨,打在木质窗框上,“吧嗒吧嗒”响个不停。
她像疯了一样换了衣服拿起伞就跑出门。
拦不到车,她就一条街一条街地跑,站在路中央,被深夜犯困的出租车司机大声咒骂。
她亦不觉得自己狼狈,声音恳切,“师父求您了,盛夏海豚湾。”
可是她忘记了,过了午夜十二点,王子会离开,舞会也会散场,她什么都不是,也许连成为灰姑娘的资格都将被剥夺。苏沫怔怔站在一片漆黑的海豚湾外,隔着远远的距离,她似乎都可以听见海豚睡眠的清浅呼吸声,耳畔忽然响起他低沉的语调,“从此以后,我都再不会来烦你。”
不!
她不要!
苏沫猛然想起什么,全身上下拼了命地找手机,她握着伞柄的手不住发抖,另一只手急切地按下了那十一位数字。
一通又一通电话。
他听不见,他不肯接。
她的脸色愈发难看,风将她整个人吹得左摇右摆,那双已经熄灭神采的眸子却在忽然间再度亮起。
王岚!对,还有王岚!
……
电话响起时,王岚一个激灵。她看了眼身后包间,今晚的陈董虽然极力压抑着怒火,可她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王岚稍稍走远了些,接起电话还未寒暄,就被那端苏沫焦急又悲伤的语气堵住。
苏沫问她,“陈以航在哪里?我想见他!”
“……”包间里的喧闹声又大了些,王岚面色犯难,“对不起苏小姐,陈董正在忙,您有什么事可以告诉我,我会帮您转达。”
“你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我请你,请你告诉我……”
苏沫捂着嘴,抑制不住颤抖的声线,她支支吾吾说了很多,可都没有逻辑,王岚担心她出事,便擅自做主告诉了她,陈董在唐朝会所。苏沫道了谢,急急就挂了电话。
王岚忐忑地敲门,陈以航开口,“进来。”
屋内不断交替着橙红蓝绿的彩光,陈以航正和几个人在打桌球,一旁的女人坐在沙发上捧着麦柔柔唱着歌。陈以航回头看向王岚,她三言两语,说及苏沫正在赶来唐朝的路上,留心到陈以航眼中忽然聚起汹涌的海潮。
陈以航递开球杆,擦了擦手:“你们继续玩,我还有事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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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在风雨中站成了一棵树。
唐朝会所的保安将她拦在门外,推推攘攘间她摔倒了许多次,她的雨伞许是在那时被风吹走的,而现在浑身上下早已湿透,她的手脚冰凉,脸色青白,嘴唇亦在不断哆嗦。寒凉的雨水顺着长发一直下滴,可她仍旧固执地站在那里,仿佛是即便是自己死了,也要等到那个人。
终于,她的眼睛亮了起来。
陈以航拥着一个身材曼妙的女子走出旋转玻璃门,王岚在一边帮他们撑伞,她看见苏沫的模样,不由吃惊,可陈以航自始至终没有看她一眼,于南把车子开了过来,他便立刻携着女伴坐进去。
“开车。”他沉声道。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她站在原地,像是有一堵一堵的墙兀然竖起,将陈以航隔在了宇宙边缘那样遥不可及的地方。车缓缓启动,开过她身边时溅起了一滩水渍,那抹就快要消失的车灯亮光,忽然就成了她噬骨的痛。
苏沫心一横,拔腿就追了出去!
她这一辈子也没有跑得像这样快,身后有女声不断焦急地唤她,她顾不上。地上的水积成一个个低洼的池塘,泥土混着水汽尽数袭满了衣襟,她想要叫车停一停,可一张口就被急速灌入猛烈的风雨。
苏沫跑不动了。
红灯。
她忽然又看到了希望,咬咬牙强撑着迈开已被灌满铅液的双腿,明晃晃的左方向灯穿透雨雾,在她的眼前重叠成了双影。苏沫擦了擦眼睛,她嘲笑自己一定是发疯了,仅仅是因为一些零星残碎的记忆,她就可以这样不顾一切。
车很快又开动,直接朝左拐去,一个转弯,虚黄的灯光渐渐消散,再也不见。
她脚下陡然失滑,身子径直扑向地面,宛如花瓣堪堪折落。
来不及了。
苏沫没有哭,只是怔怔看着撑在地上的手,那里满是污垢,已经完全看不出先前的模样,是不是像极了九年后改头换面的自己,谁也认不出了。
王岚终是追上了她,蹲下身子将伞递到苏沫的头顶,又从包里拿出纸巾极轻地为她擦拭脸上的雨水,口吻心疼,“苏小姐,我先送您回去,衣服都湿透了。”
她恍若被拔了电池的洋娃娃,一动不动。
王岚试图扶她,她忽然敛着眼睫轻轻开口,“总会干的。”
湿透的衣裳,终究会干。
可以遗忘的,也都不再重要了。
……
车越开越慢。
于南不停看着后座上的老板,陈以航自始至终都表情阴翳地坐在车里,水蛇一般的女子被他一再推开又缠了过来,陈以航冷喝一声,“不想跟她一样淋雨就给我安分坐着别动!”
于南忐忑着开口询问要否停车,他不语。只是转弯的时候,明显留意到老板握拳的手又紧了紧。
陈以航沉默着闭上眼。他拼命想要挥去脑海中苏沫追着车奔跑的狼狈身影,柔弱偏又倔强着,在漆黑寒凉的夜色之下,她的身影是一道极微弱的虚白,宛如这个沉闷的黑色世界里唯一的白光,分外醒目扎眼。
他从不会给别人第二次机会,可此时此刻……
他想自己一定是太久没有好好关心过一个女人了,所以才会格外容易被她牵动心绪。
陈以航心头一烦,忽然出声,“退回去!”
苏沫借力站起来,朝王岚感激笑笑,她抚了抚脸颊两侧的湿发,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清爽一些。“谢谢你,王秘书,我先走了。”可还没来得及转身,她浑身就被一道刺目强光完全笼罩。
苏沫听见“砰”的狠狠关门声,继而是深黑色的大伞,深灰色的西服,黑色的皮鞋一步一步踏在雨水中。
也踏在了她绞在一起的心脏上。
王岚转身先离开了。
陈以航的伞完全笼罩住她,他冷冷打量着眼前不住颤抖的女子,她的皮肤本就透明,薄薄的好像只有一层,现在被雨水冲刷得已经开始泛青,连血管都清晰可辨。陈以航的俊颜淹没于周遭的黑暗中,唯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格外的光亮,他咬牙切齿吼她:“你最好给我一个解释。”
苏沫情绪失控,摇头冲他恍惚而笑,一字一顿的言语却是让他大惊失色。
她说的是:“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陈以航的表情陡然变得痛苦,他大手用力紧扣住她的下巴,就快将她整个人拎起离地,他狠厉道,“你再说一遍!”
苏沫下意识去抓他的衣角,挣扎咳嗽,“田间阡陌上的花开了……这是……吴越王钱镠,对戴氏说的话,让她……记得回家。咳……”她的话断断续续,悉数泛着回忆里的疼痛。陈以航眼底所有的火气瞬间清空,全部转成了浓浓的不可置信。
突如其来的声线却让她彻底沉坠冰寒的界地——“谁告诉你这些的!”
“种子……种子发芽了,我来问你,海豚湾的约定,还算不算数。”她的眼眶已经泛红,声音委屈得像是乞怜的猫咪。
陈以航蓦地一阵心软,他不疾不徐地望向她,四道目光瞬间纠缠在一起。她的眸子是清亮的水色,浑身上下依旧是那种让他着迷的冷清古典的高贵气质,她就这样在雨中,无比倔强地抬头看他。
等他一个回答。
好像有什么从深海底缓缓地浮出水面,如同划过银灰色天空的孤雁。
陈以航的眼睛有些酸涩,也是这样的雨天里,谁的哭声似受伤的动物,呜咽悲鸣。阿荏在他的怀里哭着问他,为什么要和她最亲的姐姐一起来欺骗她,他明明知道她有多害怕欺骗,还要这样……
年轻时候,我不懂爱。
当我终于学会如何去爱,可是你已不再,可惜你已不再。
于是我开始害怕没有你的梦境,讨厌没有你的街景,拼命逃离没有你的回忆。
可是……
夜深到不行。
苏沫在陈以航的沉默里窒息。
他的手忽而颓然松开,整个人散发着说不出的忧伤,于是她明亮的眸子也跟着一点一点陷入黯淡无光。苏沫抿紧了唇,淡淡而笑,“我知道了。”她转身就走,想要维持最后一丝自尊。胸前湿润的温度骤然消散,陈以航又一次陷入急遽的恐慌,他急急抬头,一个箭步冲上去紧搂住她,咬着她的唇就深深吻了下去,一如既往的霸道,苏沫整个人挣扎起来,陈以航手心一紧,让她更紧地贴向了自己。
黑色的大伞缓缓落地。
……
苏沫回到苑薇街洗澡换掉湿淋淋的衣服,陈以航则拖着未干透的身体下了厨房,给她熬姜汤。
垃圾桶附近的拐角里,有什么东西在闪闪发亮。他捡起来看。
苏沫擦着头发出来,楼上的房间里灯光摇曳,那人正站在窗前,温和的灯光中似乎染了一丝清冷,陈以航的手里正摩挲着那颗被她不小心丢掉的种子,听见开门声不由回头。苏沫穿着一套偏于保守的淡紫色丝绸睡裙,外面又罩了一件宽袖长衫,衣带系在腰间,像是古时的官家小姐。
陈以航拉过她,将她锁在胸前,喂她喝完姜汤,她捧着碗低头还紧紧靠在他怀里,听见他自心口处发出的闷闷声音,竟是分外熟悉的悸动。她的心跟着猛烈一颤,身子里似乎裂开了一条小缝,好像就快有什么东西要从那里拔节而出,从下落不明的记忆里,逐渐剥掉外衣,露出内里清晰的核。
就像那颗奋力发芽的种子一般。
陈以航在她失神的眼前晃了晃,她听见他问:“赌这样大,你不后悔?”
他问她突然改变主意的原因,苏沫死命揉着脑袋,想要回忆起先前的片段,她喃喃道:“我也许认识你。”
陈以航笑一笑,这是什么理由。可苏沫除了削骨的疼痛,再无所获。她左心房疼得抽气,连话也说不利索,他问她怎么了,她却没头脑问了一句:“种子为什么会发芽?”
陈以航手中动作骤停,他皱了皱眉,却是不答。
记忆里的人告诉过他,世界这样子大,总会有奇迹一直存在。
陈以航给苏沫的这粒种子,是豆芽种子。他曾经也一直以为种子萌芽必须依靠阳光、土壤和水分,缺一不可。可直到他真真瞧见了阿荏随手给他的种子发芽了才知道,原来有些种子即便没有泥土覆盖,没有充足的水分和光,亦能发芽。比如豆芽,比如热带兰花。
可即便是发芽了又能如何,终究是无法生长。
见他长久沉默,她亦不再说话。
此时此刻,他和她都缩在自己重重的心事里。
而屋外的绵绵秋雨,依旧淅淅沥沥下着。
这之后数天,陈以航都很忙,苏沫才恍悟自己竟像是隔世已久。有些奇怪的是,报纸供应商那边一直说每日报纸都是按时送达,并显示已被取走,她皱眉不语。后来她又打电话请人来修电视,却让维修工人白白扑了几次空。每次来人的时候,陈以航都会以各种借口将她接走。
就是这样子一拖再拖,直到终于出了大事。
徐夜凉约她出来听戏。
苏沫陪着她逛了一天,戏台上点的都是她爱听的段子,可徐夜凉总提不起精神。散场后,苏沫扶着她走在戏园子的花苑里,徐夜凉指了指假山流水附近的石墩,“陪我过去坐会儿。”
石墩寒凉,苏沫替她铺垫了几层丝巾,徐夜凉就着她的手坐下。又拉了会儿家常,她才终于开口,“沫沫,你帮着劝劝颜东吧。”
“怎么了?”
三言两语,却是天翻地覆。
短短几月,颜氏接二连三受到重创。
已经投资颇多的城南商业广场在建项目被紧急叫停,工地上每日都有工人闹事,伤害事件不断升级。颜氏在新的夺标案上又节节失利,其内部更有员工精神忽然失常,身坐颜氏大厦天台竟以跳楼相逼……可以说,最近凉城的新闻早已将颜氏企业推向了舆论的风口浪尖,颜正铭近乎一夜白头。
苏沫听见自己的声音都在发颤:“颜东呢,他不管?”
徐夜凉看着水流里自顾追尾嬉戏的红色鱼儿,有些心酸地笑,“他早就不打算管了。”
苏沫当即去了Parsons诊所。
人满为患,大厅里的工作人员井井有条地维持秩序,来人依次拿着号码牌耐心等着。
苏沫从电梯出来,颜东的办公室选在采光极佳的地方,她提着包看了会儿办公室门牌旁的镶金名牌,颜东正好打开门,看到她不请自来,万分惊喜:“沫沫,你怎么来了?”其实他早该猜到她来找他所为何事,可真当她亲自开了口,他才发现,想要拒绝她竟是那样难。
颜东不肯答应:“子乔会看着办的。”
“可他们是你的父母。”
颜东身子猛烈颤了颤,“父母……”他有多少年没有听到过这两个字了,现在从别人的口里说出来,他只觉得讽刺。颜东的声音沉了沉,“沫沫,你不懂。”
“让我不懂的是你。”
颜东微微皱眉,他何尝不知道,最近颜氏的新闻早已刮成旋风。可这之间隔了那些多的事情,他不知如何讲给她听。颜东叹了口气,落地窗前的苏沫正低头俯瞰来往熙攘的路人,单薄的身影像极了一只落单的孤鸟。他听见她悲伤的声音一字一字撞进他心底:“颜东,很多事很多人不要等到失去了,再也见不到了,才想要去珍惜。”
颜东停步不前,玻璃折射出他高大温和的身影,包裹住她的。苏沫清澈的大眼对上了他,“最近诊所和孤儿院的那个爱心项目,可不可以冠上颜氏的名号?”Parsons诊所具有黄金效应,若能在此时与颜氏搭伴,至少可以为那些股民注入一剂强心剂。
当然如果颜东想帮,自还会有其他更好的法子。
他点头说好。
苏沫微笑,意有所指,“听说伯父最近身体不大好,很多医生都没有办法,你有空就去看看。”
他不答,只是凝眸看她,她的笑靥是久违的明媚。
门在此时响起“咚咚”的声音,有医生进来找颜东,苏沫与他作别。
看着她的身影在拐角处消失,颜东的心再度揪起,他还是没有勇气从她口中亲口证实她跟陈以航在一起的这件事情。就像方才,她明明站在他的眼前,玻璃幕窗上的影子明明好像她被圈在他的怀抱里,可颜东就是觉得他们之间像是凭空涨出了一条银河,将他们隔在了两岸,她不愿意过来,他却一直都在朝她狂奔,九年后却不承想,渡河的船竟被另一个人抢先登了上去。
医生说的话他都没怎么听进去,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塞回酒塞时,他多拧了几圈,直到手心发麻。
苏沫站在电梯门口久久不动,颜家出了这样大的事情,她却自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若不是到了没有办法的时候,徐夜凉怎么会来找她……怪不得徐夜凉那样心酸和无力,明明该是血浓于水最亲的人,他们却偏偏总要将彼此逼到无路可退。
电梯员按酸了指尖,终是试探性地喊了声,“苏小姐?”
苏沫一路恍惚地回了家。
门口依旧停着那辆熟悉的车,王岚远远看见她的身影,立刻踩着高跟鞋迎了过来:“苏小姐,陈董让我来接您。机票已经订好了,一个小时后,去大阪。”
听错了吧。
她都答应颜东了,明天要陪他一起去仁爱孤儿院。苏沫刚想开口,王岚却走近一些,体贴地说:“不会去很久的,几天后就回来了。”
“他人呢?”
王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像是知道没有答案似的,苏沫笑笑。她还维持着从包里拿钥匙的动作,手都开始微酸。不远处的天色浓稠得像是半凝固的颜料,厚厚的一团,很是压抑。原本只是微热的深秋阳光,晒在地上,似乎蒸腾起一股灼烧的热度,她觉得背上、掌心都渐渐生出一层细密汗意。
良久,苏沫轻声说,“我去简单收拾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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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稳稳降落,大阪已是华灯初上。
第二天一早,用完日式早餐,苏沫坐车由王岚陪同前往心斋桥。
这里是大阪最繁华的购物区,人声鼎沸。苏沫脚下踩着石板铺就的人行道,入目都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悠长小巷,路两旁立着英国风格的路灯和格调高雅的成排砖造建筑物的周防町筋,是她欣赏的复合风情。转到心斋桥西侧,有一面高墙上用油漆随意喷涂了许多富有个性的图案,无一例外都色彩冲击极强,张扬热烈。
“这里叫美国村,听说心情不好的人,来这里走走,都会觉得放松和开心。”王岚解释道。
苏沫很喜欢这里,她觉得这面墙仿佛早就扎根在记忆深处一样。
她逛了一天,王岚一直陪着。
晚上,陈以航拨通了王岚的电话。
“嗯,是。苏小姐今天先逛了心斋桥,又去了商业购物街,晚上她似乎没有什么安排……没有,她没有买什么东西……是,好的陈董,我知道了,您放心。”
王岚收了线,谨慎地望向正撑着阳台扶杆吹风的苏沫。她飘逸的长发被吹得四散开来,王岚走过去递给她一杯热水暖手,轻轻解释道:“苏小姐,陈董说手上的事情忙不完了,无法过来陪您。您明天若没有什么想玩的地方,我们可以回去了。”
苏沫眯眸,那人昨晚传来的话是,今天一早就过来陪她。
其实她也不一定,非得要他陪伴的。
她点点头,淡淡的几个字,“知道了。”
至此才肯定,他是故意要把她支开。
她不哭不闹,并不代表没有脾气,和他在一起了,也不代表她就默许了他可以这样肆意支配她。争吵在所难免,当她终于言之凿凿,大声质问陈以航是不是颜氏的事情都与他相关,是不是家里的报纸和电视都是他做了手脚,陈以航一怒而起,拎起她的一盏茶盅就朝墙砸去,而后摔门离去。
苏沫在这期间生了一场病,她没告诉任何人,只是偶尔迷迷糊糊间醒来的时候,总能看到王岚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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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贴照在皮肤上,像白沙滩上的细沙,柔和却冰凉。
陈以航鬼使神差地将车开到了苑薇街,偌大的院子已经积了少许雪,屋子里摆上了好几盆娇俏的寒梅,清幽的馨香散在暖气中,昏昏沉沉地催人入眠。推门进来时,风铃响了几声,珠帘后最拐角坐着的女子幽幽喊了句,“今天店休息,明儿再来吧。”
他发现自己根本看不透她,她到底喜不喜欢他?吵了架离了他,她也跟没事人一样。之前,他刻意不让她插手颜氏的事情,可她偏要为了颜东给他添乱,他让人日日取走她门口的报纸,切断了电视的天线,不让她知道外面的天快变了,他就是为了帮她来考虑清楚,她身边的那个位置,到底是该留给谁的。
陈以航手提起帘子就踏了进去,她的肩头披了件靛蓝色的丝绒大披巾,那种颜色极衬她的气质,甚至让人觉得,靛蓝色就是为她而勾芡的颜色。他走近一点,她正在练字。
她的小楷写得很是清秀,上一字的落笔处会有牵丝连至下一个字,她蘸墨汁时会以手腕轻轻带动,笔尖落在砚台里会晕开一圈一圈的墨色涟漪。
桌上散了十几张书签,有寒梅图,也有仕女图。他一一举起来看,都是摘抄自《漱玉词》。他不动声色将这些书签按照记忆中辑本上的顺序依次叠好,苏沫的手腕停在半空,不解看他:“你喜欢《漱玉词》?”否则怎么会连每一句词出现的顺序都记得这样清晰。
“一点也不喜欢。”他的语气很别扭,说完又抽走了唯一一张不是《漱玉词》的书签,“我喜欢海豚这张,拿走了。”
她想不通为何连这样的小事他都要骗她,一恍神,墨汁滴了下来。
陈以航皱了眉就一把扯走镇纸下面的书签,放在嘴边轻轻吹着簇在一起的那团墨汁,“怎么写字的时候还不专心,好好的一张书签就被你给毁了。”
她搁下笔,起身抢了回来,“要你管。”
墨汁染满了大半张纸,实在是难看,像极了他们现在的关系,黑漆漆的堵得难受。他的情人那么多,还有一个正牌女友等他哄着,苏沫心烦,于是“唰唰”两声,书签被撕成了几半丢进了一旁的废纸篓。陈以航含笑看着她,“下巴脏了。”
她顺势去摸,“哪儿?”
“这儿。”他在她对面用手比划着自己的下巴,她又细细擦了会儿,他蹙眉摇头,“还有好多。”
这下苏沫恼了,又使了劲去擦,他掰下她的手替她擦,“下巴再抬高一点,还要再高一点。”她听话极了,顺着他的要求去做,结果忽然一下,陈以航朝着她凑过来的樱唇就舔了下去,浅尝即止,而后又躲了开来,一副餍足的表情,苏沫羞愤至极地瞪着他。
陈以航的手提电话忽然响起,苏沫隐约还能听见电话那端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陈董,杨小姐刚刚打过电话来了,她说杨先生已经醒了。”灯光下的陈以航侧脸,阴晴难辨。
他临走前对她说,今晚上一定要在家里等王岚来接她,有礼物要给她。
有时候苏沫会怀疑他们以前是否认识,否则怎会觉得格外熟稔。但其实想想,陈以航和她,怎么可能会有过交集。他有与他自幼交好的青梅,尚在襁褓之中就认识。而她,九年前的生活无从知晓,只知道自己出车祸的地点是一座名叫安宁的小镇,车翻在大山脚下,有回国考察的温润医生恰好住在当地村落,路过时救下了奄奄一息的她,之后带她辗转各大医院,最终回到美国。
那些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记忆碎片,她宁愿相信只是一场梦,一场醒来就会忘得了无痕迹的梦。
苏沫的思绪是被一阵电话铃声拉回来的。半个小时后,她依约去到排练厅。宋心然恰好下午轮休,苏沫问起她家里情况:“心然,你妈妈现在身体还好吗?我那还有些钱,若是疗养院开销太大,你先拿去应急。”
宋心然一听她这话,立刻摇头,“不用啦!本来我自己的积蓄就足够了,倒是前一阵子不知为何,杨昱美竟然找了过来,她出面帮我妈妈跟疗养院上上下下都打通了关系,现在里面的护工都把我妈妈照顾得很好。”
苏沫闻言不解地皱了皱眉,宋心然耸耸肩,“其实我也没想到,我妈都离开她家那么多年了,杨昱美那个千金大小姐竟然还记得。对了沫沫,我是不是没跟你说过,我妈妈曾经在杨家做过十几年的阿姨,是看着杨昱美她们姐妹俩长大的。”
“那你妈妈是和你一样姓宋么?”
“是啊,杨昱美喊她宋阿姨。怎么了?”苏沫被她摇着手臂回了神,却是轻笑摇了摇头,“没事,我也不知为何就突然问了出来。”
宋心然一笑而过并未放在心上,苏沫看了看时间,想起陈以航的嘱咐,连忙和心然作别。
人行道上绿灯亮了起来,苏沫紧了紧衣襟,迈开步子。不料一辆车猝然急停在了她眼前,还险些带倒了她。
车门不疾不缓地打开,杨昱美迈着镶钻的高跟鞋几步走到苏沫面前,酒红色长发随之散出弧度,唇角扬起恰好的弧度。苏沫下意识就往后退了几步,杨昱美细细打量了她几眼,维持着漂亮自信的微笑,“苏小姐,有没有勇气陪我走一走?”
她迟疑地跟着杨昱美来到不远处的中央公园,今天是平安夜。圣诞老公公在一群围着叫嚷的孩子中间发着苹果,一来一去间,杨昱美和苏沫的手中也都被塞上了苹果,红彤彤的苹果,上面还贴着缎带。
杨昱美将右手摩挲着的苹果举得高了一些,像是想拼命看出来这苹果比其他苹果好在哪里。她想着自己是该要好好瞧瞧,瞧瞧眼前这个女孩子跟其他的女人有什么不同。这么多年,她一直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看着陈以航的女人走马观花般换得勤快,清纯的、性感的,他都玩过,可那些女人在她看来,全都是千篇一律,没有谁值得她放在心上。
杨昱美嘴角的弧度冷了冷,“你猜猜,他为什么喜欢你?”
苏沫回望她,目光坦荡,“你想说他是在玩玩而已?”
她怎么就这样轻轻松松说了出来,没有一点儿难过,也没有一点儿慌张。还有她的笑容,怎么可以这样子明媚妥帖,丝毫不带有被拆穿插足别人感情的窘迫。杨昱美的神色一瞬间阴沉得可怕:“或许是出于比玩一玩更恶劣的目的,你这么聪明,不妨自己猜猜看。”
“我不想猜。”
“也行,直接听结果会更刺激。”
杨昱美眼睛里升起无尽嘲讽的笑意,“你说你好好的跟颜东爱着,他为何偏偏要横插一脚,还偏偏非要选在颜氏出事的这个点上?”
苏沫侧目,杨昱美正仔仔细细瞧着指尖新换的香奈儿丹寇,她的唇角勾了勾,声音悠远了起来:“他不会放过颜家的,他要笑着看颜家每一个人在他面前哭,颜东也好,颜伯父伯母也罢,他都会好好‘关照的’。”
“你说什么?”苏沫陡然拽住了她的袖子,呼吸急促。
杨昱美嫌恶地挣开她的手,面容已近扭曲:“因为颜家毁了陈家,他的爸爸妈妈死得可惨可冤了,现在过了十几年,陈以航他回来报仇了,所有的东西,他都要不择手段抢回来,所有跟颜家沾了边的东西,他都会狠狠踩在脚下,一点儿一点儿踩碎了,那才叫称心!”
杨昱美步步逼近:“你真以为他爱你?他不可能爱上任何人的,不可能的……至于你,你就是他用来对付颜东的一枚棋子,偏偏你这么乖乖地就上钩了,颜东对你九年的好,被他轻轻勾了勾手指头,你就统统舍掉了,真是好笑啊。”
杨昱美瞧着她惨白的脸颊,觉得心底真是畅快。
苏沫扶了扶身边的雕塑,她似乎是在拼命消化杨昱美带来的消息,她需要一点时间来理顺。深呼吸,她告诉自己要冷静,可是不该的,不该是这样的……他看向她的目光里明明都是化不开的情,可是那些报纸还有电视甚至又是大阪,还有她问他颜家事情时他暴怒的脾气……所有他不愿意说,也没人朝她解释的东西,在一瞬间全部串成了线,轻轻一扯,遮着掩着的帘幕就被扯了下来,露出内里浑浊不堪的肮脏。
她抿紧了唇,睫毛在簌簌发颤,攥着红苹果的手指,一寸一寸收紧。
她的眼里似乎有了泪意,可还倔强地不肯流下来。手心忽的一空,苹果被杨昱美抽走了,她一手一个红苹果,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幽幽吐了句,“我喜欢的,我从来就不想和别人分享,谁都不行。”
她转身就将两个苹果都扔进了垃圾桶,又从包里抽出湿巾擦拭手指尖上黏稠的湿意。
“对了,我还好心提醒你,最好早点做准备,王岚也许就在最近要来给你送支票了。”她啧啧轻叹了两声,“不过好像她送过支票的女孩子,真的是太多了。”
杨昱美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离开了。
苏沫还在原地,木偶一样站着。
身后忽然热闹了起来,广场的巨型大钟指向了晚九点。最中央的音乐喷泉恰好随着歌曲悉数喷出,彩灯明灭变幻,孩子们尖叫地纷纷戏水。可这是怎么了,明明该是欢乐愉悦的心情,怎么她像是一瞬就被人推下了万丈悬崖,摔得惨痛。
一场欢愉不过是一步局,而她只是他手中的棋子。
陈以航,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都跟你一样,是没有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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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整个人几乎是飘着离开的,包里的手机没命地响,她不想接,耳边一直回荡着分开前杨昱美最后的那句话。她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比她杨昱美更配陈以航,不仅因为她懂得他所有的需要,更因为她和他是同一类人,都会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不惜伤害身边的人。
她的笑容里,是志在必得的决心,和不屑一顾的嘲讽。
苏沫顺着蜿蜒的路一直朝前走,等到终于走不动了,她抬起头看,竟是走到了颜东的诊所跟前。她怔在明亮的路灯下,那温暖的余晖像极了颜东和煦的微笑,可以抚平她的情绪。苏沫就着石阶坐了下来,双手抱膝,她其实知道的,在这种时候来见颜东有多不合适,可她只要一想到,她将颜东所有的守护都狠狠心踩在脚下,去迎合了另一个欺骗她的人,她就觉得铺天盖地的自责。
颜东推门而出,视线扫及左边,台阶那里,正缩着一团小小的黑影。
“沫沫?”他心里一阵紧张,走近一看果然是她。
“我扶你起来。”
她却突然拽住了他的衣角,像只小猫儿一样。她试着张口,这才发现连声音都变得暗哑破碎,“颜东,我错了。”
颜东低头看她,她的小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可那长睫下方一双眸子,此刻不复清亮,空洞得令人担忧。他皱眉随手将公文包放在地上,脱下外套罩在她身上,“你等我把车开过来,有什么事我们回家再说。”
苏沫瑟缩在那,含糊不清地点点头。
他的脚步声远了些,她捡起他丢在地上的公文包,拂去上面的灰,又发现最前方的袋口拉链没有拉紧,她隐约可以瞧见某张熟悉的照片,她抽出来看,下一瞬她整个人就抖得厉害。
那是恒荆酒店的照片,原来那天晚上陈以航最终还是去了的,他坐在她的床边,甚至还拍下照片传到了颜东的手里,可她竟然对一切都毫无知觉。
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在布这一场棋局。
苏沫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如鲠在喉,让她发不出半点声音,涩而疼痛。
“呵呵。”
“呵呵呵呵。”
她笑出声来,笑声格外突兀。
颜东从驾驶座上走出来,他快速接过她手中的照片,低头装到信封里收好,“别担心,我会处理掉的。”
他低着头,苏沫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动作还一如往昔般温柔,她的身体终于开始轻轻颤抖,眼前也紧跟着迅速漫开一片氤氲水汽,她沙哑的声音不断重复地难过说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你怎么不骂我,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温热的液体如急雨滴落,颜东一把将她的脑袋按在了自己的颈窝。
眼看着街对角这一对紧紧相拥的璧人,陈以航的指尖若有若无地敲击着方向盘。
他觉得自己很可笑,今天圣诞,杨秉文清醒了,本来是合家聚会的日子,他却只想着要好好地向苏沫为了之前的事情道歉,所以他想尽了法子抽出身来,可在苑薇街等了她一整个晚上,她都不在,电话也不接,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来到颜东这里看看,不想就撞见了这样的场景。
他挺直了身子,紧咬牙关,开门下车。
寥寥数步,他踱至两人面前。
苏沫的长睫上还挂着泪滴,她眨了眨眼,睁开瞧向面前的男人。
陈以航冷冷地站在那儿,剪裁完美的西服衬得他高大挺拔,他的半张脸隐在了暗处,半张脸染了路灯的金黄,一双沉静似墨玉的眼睛黑的透亮,迸出逼人的寒意。可苏沫还是紧紧攥住颜东的衣角,没有放开。
陈以航朝她伸出手,沉声说道:“过来!”
她不动,陈以航又说,“不要让我说第二次!”
苏沫木讷地从颜东的怀里挣出,分外乖巧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她慢慢的动作,因为走了太久哭了太久而显得浑身无力,她站定在陈以航的面前,比他高了几个台阶,却只能跟他一样高。
她的唇畔倏然扬起一抹笑意,竟如寒风芙蕖初绽,却也让陈以航胸口一闷。他低低喝出声来:“你闹够了没有?”
苏沫歪了歪头,似是想了一下:“闹够了,分了吧。”
他一怔,心底涌起不可名状的滔天怒气,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恶狠狠道:“这次你又给我什么解释?”
“你想要听?”苏沫笑了,“你不是一直都想要知道,为什么那晚下着那样大的雨,我还要追着车跑,想要和你在一起……现在我告诉你,那是因为早在徐记甜品店的时候,你和杨昱美相携离去,我看着包厢里被你伤得体无完肤的女孩子,觉得她不该受这样的侮辱,那时开始我就在想这一场戏了……我和你在一起,等的就是今天,等我们玩一场而后就各自散了,我想让你也尝一尝,被人放弃和践踏自尊的滋味。”
她的手腕被他捏得发痛,颜东皱眉看着她发抖的背影,一字一字像是咬着牙关说完了全部的话。
陈以航一霎不霎盯着她看,默了半晌,他挑眉想笑,“真的?”
苏沫仰起脸看星空,忽然想起他们刚在一起没多久,他将她带到盛夏海豚湾,那晚的天空上也是这样璀璨的星光,她与他鼻尖相抵许下承诺,说这一生都要互不相欺,坦诚以待,对彼此说出口的每一句话都要是真的……
“是真的。”清冷的女声回道:“我从来就没有喜欢过你,一点也没有。”
“苏沫!”他该是气极了,一个箭步就冲到台阶上扣住她的下颚,指尖用力一寸一寸收紧。他的鹰眸深凝瞧着她,笑得森然:“你想分了,也得问问我同不同意才是,说结束就结束,这可由不得你!”
颜东忍不住推开他,“陈以航,你弄疼她了。”
“你滚开!”他喝出声来,打开颜东扶住她的手,又立刻补上一拳,直接朝颜东的脸挥了过去!
颜东没料到他的突然袭击,一个踉跄后退几步,又被台阶绊倒,摔在了地上。
苏沫似被吓到,跟着就跑过去扶他,眼见他的嘴角已经溢出血丝,苏沫回头瞪陈以航:“你疯了!”
“我是疯了!你呢!你就这么护着他?”
“是!我为什么不能护着他?我喜欢他,我从头到尾喜欢的都是他!”
像是两只拼命竖起了刺的刺猬,将对方都刺得鲜血淋漓。
她的眼眶通红,可整个人偏就好好地蹲在那儿,清冷的丽容淡然无畏地对上他目光里的冷意,眼里是亮晶晶的一派坚定。
颜东站了起来,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拍了拍灰,重新覆在苏沫的身上,“我带你走。”
她与他擦肩而过时,陈以航下意识去抓,可抓到的只是颜东外套的衣袖,一触即逝。苏沫走到门边,他还背对着他们站着,她哑着嗓子想要叫他,终是作罢。
其实怨不得他的,谁没有一段过去,她自己也有似是而非的过去,不知道该怎样告诉他,怕他嫌弃,更怕他玩够了就走了。可是这样一段感情,就在互相的欺骗中散了,她到底还是难过的。
苏沫坐进了颜东的车。
陈以航的背影远成了寂寥的星空下,渺小的一个黑点。
起风了。
一股熟悉的薰衣草馨香袭来,原来是风将苏沫落下的丝巾吹到了他的脸上,遮住眼睛。陈以航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取了下来。是一条浅粉色的丝巾,右下角画有蔷薇花,是她常常系在脖子上的那一条。陈以航仔仔细细瞧着,神情愤然中带上了几许惆怅。
他想起在一起的这段日子,她从不像其他女人那样百般讨好,对他送的东西也都不屑一顾,总是若即若离,冷冷淡淡的。他还以为那是她的性格,现在才知道,其实她也会娇俏也会耍赖也会撒娇,只不过都是对着别人罢了。
她对他,是假……
陈以航揪着那方丝巾,转身踱入车中,沉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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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苏沫都没有哭。她被接回了颜家,反常地倒头就睡。
她的唇瓣很苍白,巴掌大的小脸却烧得通红,眼角不断有泪水渗出。她似乎很是不安,眉紧紧蹙在一起,头不断侧来侧去。颜东说是她吹了一整晚的风,加之心里装的事情有些多,这才病倒。
徐夜凉低叹了一口气,望向站在窗边的儿子,“颜东,你跟我出来。”
门没有完全掩上,露出一条小缝,颜东靠在墙边,徐夜凉揽了揽身上的米色披肩同他商量:“沫沫这才住出去几天,就成了这样,不如还是让她搬回来住,也好给我和你爸做个伴。”
颜东默然,并没有出声,屋内的苏沫却在此时有了清醒的迹象。
“哎,好好的一个孩子。”徐夜凉揉了揉眉心,“要是她父母还在,看着她这样受苦,该有多心疼。”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连声音都喜得高了几分,“对了,她要是不想跟我们待一块,你们就搬到清园去吧,那儿清净,也适合她,不过那园子倒是准备你们结婚后的,要不等她养好身子了,妈帮你问问她,把你们的事儿早早给定了?”
听到这句话,床上的苏沫一紧张,左手微动了下就不小心打碎了床边的杯子。
屋外两人急忙赶了进来。
她手背处打着点滴的地方回了血,颜东俯低身子,在她耳边轻轻唤她:“沫沫?”
苏沫的呼吸因这一声呼喊变得急促起来,可整个人还是迷迷糊糊不肯睁开眼睛,颜东替她揉好手背处的红肿,捻好被子,这才不疾不徐站起身来。徐夜凉还想再说些什么,他挥了挥手,“妈,结婚的事不急,等沫沫准备好了再说,你别逼她。”
徐夜凉叹了口气,对一旁的佣人说,“好好照顾苏小姐。”她又转向颜东,摸了摸他的唇角,“这么大人了怎么还像孩子一样学着打架,晚上记得上点药水,小心发炎。我先回了,你也早点休息。”
“妈,我送您。”
颜东将徐夜凉送下楼,经过长廊,绕到南苑,见她进了屋自己才转身。
他长久伫立于夜色之中,望向西苑三楼的那个房间,窗帘上映上了一条条的阴影。
那是她最喜欢的珠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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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眠昏沉,好像漫天都是夜风席卷海潮的气息。
苏沫只能看到那个男人模糊的背影,他牢牢牵着她,一步一步朝海豚湾深处走去。
那时,看不见他的表情,错以为那些都是深情。
海豚还未出现,苏沫对四下的桉木和房屋充满了好奇,陈以航弹了弹她的脑袋,“听过海豚湾的传说吗?”
她摇摇头,陈以航将她圈入怀中,“听说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神之子违反神界禁忌,与凡界少女相恋。天下虽大,可哪里都容不下他们的爱情,两人走遍了天涯海角,只有住在森林最深处的精灵女王同情他们,送给他们一对有灵性的铜戒,说它会保护他们安然渡海。然而这个铜戒的秘密被嫉妒之神发现,她便将戒指一把取走扔进海里,失去铜戒庇护的恋人,也因此被大浪冲散了。”
苏沫紧张地望向他,不断催促他说下去,她眼眸里的神采让他想要深吻。
陈以航又仔细回想当年那个阳光灼灼的女孩子的清婉笑语,眼底有稍纵即逝的寂寞:“传说在黎明之前,找不到铜戒的这对恋人就会化为泡沫。可即使如此,他们仍全心搜寻彼此的身影,直到黎明到来。”
“然后呢?”
“你猜。”
“我猜不着,你快告诉我!”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那我不要知道了。”
苏沫佯装转身要走,被他一把捞了回来哄着,“好了好了,我说就是。后来,这段爱情感动了善良的海豚,于是在晨曦将现的刹那,携带着铜戒的海豚跃出海面,继而是许许多多的海豚都跃出海面为他们祝福,让这对恋人重新拥有了精灵女王的庇佑,得以长相廝守。
“海豚因此便成为爱情的守护神,传说只要对着跃出海面的海豚许愿,期待的爱情就会成真。”
陈以航娓娓说完,苏沫讶异不止,她从不知道,他会说这样多的话,而且满满都是柔情。他看着她似曾相识的大眼睛,着了魔般地抱紧了她,亲吻她的唇,苏沫的思绪在霎时一片空白。
然而,关于海豚湾的传说,还有一句话,陈以航并没有告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