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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我见过一场海啸,没见过你的微笑

印象里,从没有一条街可以像这样美。

正值盛夏,满满一条街的左边墙上都拥满了成片的蔷薇花簇,半攀缘状的枝干依架呈现各种形态。这几日刚下过雨,雨露浸润显得花瓣愈发红晕,美得逼人。

果真是与自己画上如出一辙的模样。

屋檐上有残留的雨,顺着倾斜的檐角滑下,浇过花苞们,她不紧不慢绕过藤架踱到另一侧,将伞撑过头顶。打在伞顶上的雨声清脆叮咚,断断续续激发出她的灵感,想起什么,又被下一滴雨击碎,再想起,再击碎。雾茫茫的一片,她摇摇头,还是没有连贯的印象。

雨下大了。

路对面,一辆银灰色阿斯顿马丁静静停在细雨中。

车窗摇下,冰冷倨傲的男子以手撑窗,冷眼看着她一个人孤寂地走,整个人像极了江南水墨画里走出来的女子,陈以航胸腔里蓦地一疼,脑中有熟悉的笑靥晃来晃去。

昨天七月十五,是他生命里最特殊的日子。

连陈以航自己至今都想不明白,从不在那天接任何工作的他竟然会临时决定去竞标会露了脸,后来还一直让自己处于高负荷的运转中。可过度疲累依旧无法让他入眠,他半夜又开车去了城郊西边,在老地方一坐便到天明。

上周陪杨秉文下棋,白子落定,杨秉文淡笑称赞:“厚积薄发,终会换得天地一宽。不错,以航你的棋艺越发长进了。”

他谦逊笑笑,不多言语。

杨昱美笑着黏了过来,勾住以航的手臂:“爸你又赢了啊,以航你真没用!”

杨秉文假装脸一沉:“你个没大没小的丫头,还没嫁人胳膊肘就往外拐,以后眼里还有我跟你妈吗!”

陈以航收棋局的动作微微一滞,老爷子的意思,他懂。

饭桌上只剩下银筷发出的清亮声音,杨秉文接过茶漱了漱口,不经意说道:“下个月五号,锦森的三十周年庆上,我打算宣布你和昱美的婚事。”

杨昱美笑开了花,陈以航若无其事地喝了口汤:“好。”

道了别,司机于南早已等在路边,替他拉开车门。

陈以航回头望了一眼阶梯上的杨昱美,她朝他挥挥手,他没有回应。

于南不知道老爷子又说了什么,让老板心情如此不佳。他不时透过倒视镜看后座上的老板,自上车后一直在翻看文件,忽然交代了一句:“15号那天我不去公司,你不用来接我,记得让王岚把会都推掉。”连眼睛都没抬。

“是。”于南懂原因,故不再多话。

……

车窗大开,雨不断飘进来,陈以航恍惚看向对面,他的一颗心就像是被浸泡在梅雨天里,慢慢地皱了起来。这一刻,他突然觉得,他固守这么多年的阿荏,真的是要彻底、永远地失去了……

“砰”的一声,车门被甩上,暴雨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

苏沫眼前赫然出现一个宽大的身影,雨滴顺着他深邃如刀刻的五官滑下,她愣了愣,擦过身子就要走,却被他一把钳住,狠狠扯了回来。她没稳住身形,一下就跌进他坚硬的怀抱里。下一秒,他薄凉的唇就欺了过来,苏沫惊得瞪大眼睛,清晰看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嘲讽。

他的舌灵活撬开她的唇齿,钻进去与她唇舌辗转纠缠。她奋力挣扎,推他、打他,可他的手指似乎要嵌进她身子里,她察觉到他的怒气,在一寸一寸蔓延。

苏沫心底滋生一股惧意,唇被他死死堵住,“陈以航”只能变成一阵阵无力的呜咽。“唔……”他霸道的气息强势专制地灌入她的心肺,伞落地,雨水砸进眼睛,泛起一阵阵酸涩的疼痛。

苏沫一发狠,用力咬紧了他的唇,浓重的血腥味霎时溢满彼此唇齿间。他一时错愕,被她一把推开,苏沫退后了好几步,整个人羞愤至极,指着他大骂流氓,陈以航擦了擦唇边的血迹,黑如幽潭的眸子里俱是不屑:“这不是你想要的?”

见他还要上前,苏沫立刻转身狼狈而逃。

身后的雨,落得愈发急了。

与此同时。

市政府金色宴会大厅,数百家媒体对准举着香槟酒杯的市委书记高业年一阵猛拍。

一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中,高业年走到高子乔身边,拍拍他的肩:“你颜伯父这次要好好谢谢你了。”

“是以航没想要去争。”

高业年见他漫不经心就要走,忽地严厉道:“几周不回家在外面鬼混像什么样子!下周你顾叔叔的女儿学成回国,我们两家约好了一起吃顿便饭,你跟那个姓宋的女孩子尽快断掉!”

子乔止步轻晃高脚杯里的红酒,悠悠转过身子看向父亲,笑得疏远:“您管的也太宽了点吧。”

说完提步就走,身后高业年气得颤抖。

杨昱美瞧见他一个人倚着窗,一袭红裙曳地优雅走近,笑道:“一个人喝闷酒?”

“以航没来?”见杨昱美神色微苦,他低声笑笑:“他怎么又去那边了。”

窗外的天空灰蒙,雷电交加,愈发衬得身后一派金碧辉煌更显刺目。

苏沫踩在水坑里脚下失稳,狠狠摔在地上,雨珠砸在她的脸上,生疼冰冷,她发疯了似的拼命擦拭唇瓣,可那个男人的气息却莫名越来越浓稠,越来越跗骨不去。

原来,自第一次餐厅钢琴邂逅,到沏茶,再到福记偶遇,都让他误会是自己刻意为之,别有情意。他错以为她与其他女人无异,都想要接近他攀附他,所以目露嘲讽举止孟浪,这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

可她要怎么说出口,每次与他相遇,那些她奇怪的举止和情感,都不是刻意为之,每一次,她都会觉得心脏不能负荷,所有的感情融进血液,一寸一寸涨高,最终泛滥成灾。

……

陈以航在雨里怔怔站立良久,酒醉伴着淋雨的微凉袭上全身,头渐渐昏沉,胃部也跟着开始一阵阵翻滚。他倚在路边一直吐,喃喃自语:“九年了,阿荏,你是不是在怪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震动,杨昱美的第十一次来电。

“以航!”她很紧张,每一年妹妹的忌日,都是她的噩梦。

他揉揉额角,嗯了一声表示回应。

“以航,你还在墓地吗?昨晚上你就去了那边,今天宴会都结束好久了,我去你家没找到你,打你电话又一直不接,你别吓我啊……”

陈以航撑着身子想要站起来,却没站稳撞上车身,发出响亮一声。

杨昱美吓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以航,你怎么了?你,你是不是又喝酒了?”

他皱了皱眉:“我没事。”

她似乎被他的冷淡伤到,静了一下,又忽然换上近乎乞求的语气:“我真的很担心你酒后开车,让我来接你好不好?”

他仿似没有听到般,嘴里只是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杨昱美急得哭了出来:“以航你不要吓我,我知道你难过,可是我在你身边,一直都在。我……我爱你。”

陈以航的睫毛突然一颤,爱……他还有爱情吗?

他的爱,早在九年前的昨天,随着阿荏的死,一起死了。

三千多个日夜,他永远记得那场惊心动魄的车祸,熊熊燃烧的大火,面目全非的少女尸体骇然入目,还有她身上挂着的碧玺项坠,那是他亲手为她戴上的情物。

曾经光鲜夺目渗入生命的面孔,现在任凭他如何烂醉如泥,都再见不到了。

“以航?杨颂荏已经死了九年了,她已经死了!这么多年,是我陪在你身边,是我啊!”杨昱美声嘶力竭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喂?喂?以航?”

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手指动了动,直接摁下关机键。

杨昱美长得再像她,也终究不是她。

陈以航浑浑噩噩睡了过去,他恍惚看到自己躺在两棵枝繁叶茂的泡桐树下,然后穿着靛蓝色长裙的阿荏推了推他,眼神灼亮,“以航哥哥,你快来教我弹卡农啊。”

这样璀璨的画面,即使在九年以后,依旧像是伤口一样,微微牵扯一下,就会很痛。

而且,无法愈合。

.

那天苏沫回到颜家后便因淋雨而高烧不止,颜东接到父亲电话时当下就埋怨出声:“我走的时候她还好好的,这才几天就成了这样!”他立刻定了机票回国,颜宅里气氛沉重,颜正铭背对着他抽烟,身影已见衰老。还在颜东小的时候,颜正铭曾被他气得发抖:“我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创下的颜氏,倒还不入你的眼了!”颜东缄默几秒,抬头逼向父亲:“我读医,是为了替你还债。”

一别十多年,连电话都是寥寥无几,身为人子,他并非没有心软过,只是总没有办法完全放下。

苏沫睡得并不安稳,她仿佛置身于一片海潮,冰凉刺骨的潮水透过口鼻渗入心肺,怎样挣扎都快被绝望吞噬。幸好有双宽厚有力的大手一把揽过她,从深海底带她一步步往上奋力游着。她无法看清他的脸庞,只能依稀感到熟悉和亲切,很是安心。

颜东,是你吗?

可是……又不太像。那又会是谁?

没睡多久便清醒过来,头疼欲裂。一起身便惊动了正伏在床畔浅眠的颜东,她声音粗哑着,“你怎么回来了?”

颜东立刻给她做了检查,总算松一口气,“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丫头,厨房热了粥,我去给你端过来。”

苏沫揉着太阳穴,一边喝粥一边听他说着恢复身体的注意事项,她可从没想过颜东也有这么絮叨的一天,刚想反驳,颜东叹了口气,“等你好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那时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要带她来的地方,竟是清园。

这座园子是坐落在凉城西郊的颜家老宅,距今已有四代之久。

月色下的清园被古树掩映,九曲回廊间绕有一片荷塘,碧水盈盈泛着清辉。

颜东挺拔颀长的身形在前,稳稳压住苏沫纤瘦的影子。她半蹲下,手触及犹自茂盛的荷花轻笑道:“这样的宝地,有什么好故事?”

颜东也随她俯低身子,浅浅慢慢的语气仿佛将她带回了那个时代。

“一九零几年,我曾祖父是南京军区的首长。他年轻的时候深爱过一个女子,后来因家族利益无奈娶了我曾祖母。那个女子带着孩子离开后一等便是十年。她过得并不好,孩子早早夭折,自己也落了一身的病。我曾祖母过世后,上天多情,让他们再遇。曾祖父于是建了这座园子,当作迎娶她的聘礼,并且用她的名字命为‘清园’。”

“真美。”苏沫慨叹,身旁的男人俊颜覆着一层银润月光,温和朦胧。他察觉她的注视,视线对上她,她忙转过脸:“对了,前些天我在苑薇街看中了一处房子,我想用这几年在美国工作攒下来的积蓄盘下来开家店,你看行不行?”

“什么房子让你淋了那么多的雨?”颜东蹙眉。

苏沫手松开荷叶,站起来顺着荷塘一直走,他看着她抬手分开五指遮住洒下的莹白月光,瘦削的双肩被夜风吹得愈显单薄。他越看越心疼她。

“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离开父母远赴美国学医,但我猜测你现在不愿意回来接手颜氏,是因为在你心底一直认为,这么多年来都是高子乔帮着你父亲打理,你一回来,相当于白白抢了他的功劳。”她顿了顿:“颜东,你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颜东讶异,她一语就猜中了他的心思,所以她坚持要搬出颜家,就是怕他因为自己的缘故答应颜正铭回到颜氏去帮忙。颜东感动,“风大,我们先回去,那房子过几天我陪你去看看。”

.

桌球馆里,“咣铛”清亮一声,高子乔一杆全中。

“为什么不直接向她求婚?”他勾了勾嘴角,回头问颜东。

颜东正往球杆头上抹巧粉,闻言也不抬眸,只是淡淡说:“谁说我要求婚了。”

“呵!谁不知道清园是你们颜家的命根子,你爸妈原就打算让你们结婚后就搬到那儿去,你连准媳妇才能去的地方都带她去了,还说没打算求婚?”

颜东也不辩解,高子乔静了片刻又问:“九年了,还不够她爱上你?”

他手上的动作停了停,眼里染了几分无奈:“似乎,还不怎么够。”

苏沫之于他,总是安静得如同一朵半开的木棉,忽近忽远若即若离,像是指尖上的阳光,抓不住也系不牢。但是,她一直都在温暖着他。

又一记满杆,颜东转到侧面,换了话题:“我打算回国开家诊所,国外国内的手续还需要一段时间。我不在的日子里,你先替我好好照顾她。”

高子乔笑笑:“准备好见以航了?让我夹在你们俩中间这么多年,你终于良心发现不打算逃了?”

颜东也笑,他在心底揣摩这句话,子乔大概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见过陈以航了。

.

时间倒回三天前。

陈以航从有阿荏的梦境中醒转。

窗外的零碎雨点纷纷坠落,像眼泪,又像流星。他感觉心底生生裂开了一道口子,那些流年在弹指间随风逝去,而从今以后他生命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再将没有了阿荏。

——她被埋葬在他的回忆里,他只能一个人苦苦守着。

——若真能有机会再铺成一条抵达她的路,他愿意付出一切的生疼和悲伤,统统在所不惜。

“以航……你终于醒了。”杨昱美进房就看见他站在窗边,她走过去从背后紧紧环住他的腰,头枕在他宽厚有力的背上,仿佛这样才能感受到他们的爱情是真实的。

陈以航垂下眸,望着自己腰间的手,一脸平静。半晌,他轻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她急道:“以航,洗澡水帮你放好了,去洗下吧,会舒服些。”

“好。”

“以航,对不起,昨天关于杨颂荏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是我太急了,才会……”杨昱美紧紧咬住嘴唇,却被他打断:“我今早还有个会,来不及送你了。”

然后,浴室的门“啪”一声,关上了。

杨昱美禁不住颤了一下。

她脸上所有美好柔弱的表情在这一刻统统被揉碎,化作一滩毒液,闪着粼粼的光。这九年来,她做过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想方设法让他爱上自己。可他身边类似“萧潇”这样的女人走马观花般换得勤快,她每次都想要问问他,他到底有没有为她留下一点点的自尊。可她不敢,他的心已经上了锁,那把钥匙被她亲手毁了。因此她一辈子都只能在门外守着、伴着、陪着,却独独近身不得。

陈以航换上浴巾出来的时候,杨昱美已经不在了,空气里还悬浮着她的香水味道,他觉得真是好笑:昱美,你连道歉的时候都喊她的全名,你对这个妹妹,到底有没有一丝感情?

烟被摁熄,他弹了弹身上的烟灰,下楼。

于南早就撑伞守在车边。

车缓缓加速,溅起一地水珠。

香楠大街200号,红灯。陈以航单手撑窗,只随意扫向窗外一眼便忽地低喝一声:“停车!”

于南愕然抬头,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陈以航已推开车门快步入了雨帘。

苏沫依旧穿的是那日的靛蓝色长裙,独自撑伞似在等人。忽然起风,她抿了抿唇,抬手微微拂去脸颊上吹得四散开来的长发,有些懊恼。手上的包却因此掉在地上,她刚俯低身子,另一只手却比她更快拾起。

“谢谢。”

隔着这样近的距离,他可以清楚瞧见她低头不住道谢时好看的唇线,她薄施粉黛的脸颊艳若朝霞映雪,她浓密的长睫闪如蝶翼。记忆呼啸间过树穿花,他想起多年前的公交车站与阿荏初遇,也是这样的狼狈和窘迫。

他的胸腔忽然疼得一窒。

苏沫擦干净包上的水渍,就要站起,陈以航慌乱,下意识紧紧去抓住她想抽离的手腕,再不肯放开。苏沫看清是他,喝道:“你放开!”

这一声倒让他回了神,他冷笑出声,好像她跟他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放开”。这样想着,陈以航手上的力气转而加大,硬生生将她扯着站了起来。

两人的僵持中,颜东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身后:“沫沫?”

苏沫怕他误会,更加急着挣脱。陈以航倒没再用力,施施然松开了手,朝颜东意味深长地笑道:“真巧,你回国了。”

颜东微怔,静默看着他。

他们……分别有十二年了吧。

“以航,好久不见。”他的言语很轻,气氛一时变得微妙。

苏沫瞧见了陈以航长睫半敛下的眼底迸发出冷冷寒光,可再一瞬间,他已然微笑迷人:“我认错人了,就是来向她道个歉,你们聊。”他指了指苏沫,算是解释。

苏沫瞪了他一眼,心道:你这样子是道歉吗。

陈以航走远了,颜东才问她:“走吗?”

“好。”她按捺住额角兀然浮起的熟悉疼痛感,点点头。

走到车边的陈以航却忽然停下步子回望,颜东撑着的伞朝她那边倾去,他比她高了一个头,而她则像是紧紧倚靠着他,两人相携慢慢地行走在细雨中。

此时此刻的他们,背影纯净美好的仿似一幅画。

陈以航皱眉,上车前他又看了一眼刚刚那栋颜东走出来的房子,远远的几个字:Parsons诊所。看样子颜东要将美国医术界的事业逐渐移至国内了,他食指微动弹去一截烟灰,拨通秘书王岚的电话:“我要竞标会上颜氏那个女孩子的资料。”

“是,陈董。”

陈以航挂了电话,朝于南示意:“开车,去公司。”

窗外早已灯火霓虹,办公室里,陈以航疲惫地揉揉眉心,对敲门声漫不经心回应道:“进来。”

王岚的头发高高挽起,一袭黑色修身西装,显得整个人干练清爽。她毕恭毕敬将一份资料袋放在桌上,就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陈以航睁开眼睛,手捏了捏感受它的重量,很轻。钢笔在指尖转了几圈,他一一扫过薄薄的几页纸,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感觉,想不到苏沫过去二十多年的人生就被这样几句话,轻描淡写地给带过了。

手机在此时不合时宜地响起,陈以航看了几眼震动的手机,那个号码?他犹豫过后不耐接起:“什么事?”

对方有些忐忑:“是这样的陈先生,您在苑薇街上的老房子,颜家少爷坚持要买下来,这事您看?”

“不卖,也不租。”他头也不抬,口气很冷。

“是是是。”经理已经在抹汗:“那等苏小姐再过来的时候,我带她去看别家。”

陈以航批阅文件的手蓦地一停,问道:“哪个苏小姐?”

经理解释了事情大概,原来是苏沫想盘下这间房子开店,颜东便打算在回美国前帮她办妥。经理觉得头疼,这房子从来都是死守不卖的,可陈以航和颜东他一个也开罪不起,犹豫再三这才一个电话拨来汇报情况。“什么?您下周过来亲自和苏小姐谈?”经理不禁愕然,来不及思考就忙不迭答应,挂了电话之后还在感慨,这事情九曲十八弯的,真是奇了怪了。

然而美国那边最新跟进的医疗项目出了些状况,颜东没歇几日就飞了回去。

.

当天,苏沫独自来到苑薇街。

撇去这一整条街带给她的熟悉感不提,她倒还真说不清这些蔷薇掩映的屋子中,为何独独挑中此家。

空落落的屋子,灰尘却寥寥无几。慢调子的江南烟雨小城,阳光甚好的老街,她琢磨着底楼的院落里适合摆放一张藤椅,养养花品品茗,再辅以画画誊写宋词做书签,颜东笑话她没追求,她也不反驳。

苏沫在沙发上坐了会儿,自顾上到二楼逛了起来。只一瞬间,目光移至里间的一面墙上时,神思忽就止住。

苏沫越走近越觉得窒息,墙上装裱着一副吊屏,上面用柳体工整描画了十五个字。

「一幅画。一首曲。一条街。」

「绿野。卡农。苑薇。」

“哗”一声,昏天旋地。苏沫身子发颤,要扶着一旁的桌子才能勉强站住。她的心底忽然蔓延开硕大又残酷的黑洞,喷涌不息的悲伤从里面汩汩冒出,她愣愣盯着这十五个字很久很久,脑中第一次闯入一道模糊的声音……

阿荏……阿荏……

刺疼。恐慌。绝望。

苏沫忽然觉得四周漆黑一片,即便窗外阳光璀璨。她撑着胀痛不已的太阳穴抬眸,墙上的吊屏像活了般,陪她一起落下滴滴眼泪,渐次敲在深色木地板上,痕迹清晰。

与此同时,厚重木材制成的门在身后被推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吱呀——”

苏沫猛然回头,背景突变成一排排蔷薇花架,清俊白衣少年朝她伸出手来,笑意模糊,她张了张口想要唤他,可突然间牙齿一颗一颗掉落,她捂着斑驳出血的牙龈眼睁睁看他越跑越远,她很害怕,却喊不出声。

……

苏沫惊醒,大口大口喘气!

她跪坐在垃圾桶前将里面的杂物“哗啦啦”倒满一地,找出那张已经揉皱了的名片。身后的笔记本屏幕发出淡淡的光,周公解梦的网页上清楚写着“梦见掉牙齿代表亲人即将离世”、“直系长辈身体有恙”……

她霎了霎眼睫,那栋房子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必须要拿下它!

今天下午在苑薇街的时候,陈以航一进门,就看见她痛苦地捂住头蹲着身子,脸色惨白。可她一瞧见他,立刻竖起浑身的刺,本来孤单只影的寂寥画面,忽然就变得桀骜不驯。莫名地,他心底横生一股怒气。

“你有一分钟的时间说服我将房子租给你!”

如他所料,她有些懵了。时间一到他不再看她一眼,提步就走,被她挡住门,急道:“它对我很重要!”

她素来都没什么表情起伏,可现在那双描画漂亮的眸子里水气氤氲,整个人宛如受惊的幼兔,完全打破了她清冷的形象。他满意地扣住她下巴,拇指抚弄开她幽幽散下的墨般长发,他想起那日与她并肩离去的颜东背影,手下触着她肌肤的指尖便忽然用力,在她苍白的脸上刮出一道红印子。

别人的女人他从来都没有兴趣,可那个男人不一样,他是颜东。

他脸色阴了阴,往她手里塞进一张名片,她还想反抗,被他用力逼着握紧:“苏小姐想好了,就给我打电话。”

……

脑中全是他低沉霸道的笑声,暗夜里没有光亮,她的心也跟着吹进来的夏风,一寸寸冷了下来。

早上十点,电话接通,对方是一个轻和的女声,十分官方的语气:“您好,我是陈董的秘书王岚,陈董现在不方便接电话,有事请留言,我会帮您转达。”

她抿了抿唇:“你好,我是苏沫。”

“苏小姐您好,陈董吩咐我转达您,今晚九点,恒荆酒店。”

苏沫愣了愣:“好。”

她挂了电话,握着手机的指尖泛白,这个男人,竟然料准了她会打给他。

瞧见苏沫穿戴整齐要出门,徐夜凉问道:“这么晚了,沫沫你还要出去?”

“嗯。”

“那我让司机送你。”

她忙打断:“不用麻烦了伯母。”苏沫逃似的出了门,拦了一辆车直接停在了恒荆酒店的对面。

红绿灯变换了两次,她才紧了紧衣领,毅然朝那皇宫一样的地方迈开脚步。

苏沫今天穿了件白色小T恤和棉布彩虹长裙,看上去很随意,可又说不出的好看。早就候在大厅的王岚见到她时不免眼前一亮,饶是见多了老板身边的莺莺燕燕,却没有一个气质能与眼前的苏小姐相比。

王岚把她带到第三十九层的总统套房,苏沫赤脚踩在羊绒地毯上,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霓虹夜空。

王岚从浴室走出来:“苏小姐,请您先沐浴,陈董要晚些时候过来。”

苏沫背对着她,似乎点了点头。

王岚带上门先出去了。

奢侈堂皇的浴室里水汽弥漫,圆形浴缸足够躺下两个人,她从滴有薰衣草精油的泡泡浴中爬起,面无表情地穿上衣台上准备的艳红真丝睡裙。苏沫细细打量镜中的美人儿,长发滴落的水渍沾在裙子上,像是一滴一滴晕开的墨汁。低胸深V领的裙子做工上乘,勾芡着蕾丝花边,可此刻她只觉那颜色像极了鲜血。

苏沫瞥了眼挂钟,十点半。她径直走进主卧,将瑟缩的身子埋进被子里。

王岚走前跟她说:“苏小姐,陈董来之前您随时可以离开。”她其实也想不通自己在做什么?她做不好准备,她甚至觉得带她来这儿的并不是她自己,只知道心底有个声音一直在说,逃得了这次还有下次,她想,也许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她所有的退路都已然被他封死。

夜色渐渐温柔,苏沫一夜无梦。

她是被暖洋洋的阳光晒得幽幽转醒,窗帘大开,她揉了揉眼睛,看看自己穿戴整齐的睡衣,有些不可思议。

他没来?

“笃笃。”敲门声拉回了她没有答案的疑虑。

王岚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微笑,将一个丝绒盒子放在她的床头:“苏小姐,这是陈董给您的。”

见她要走,苏沫喊道:“王秘书,陈董他……”

王岚朝她淡而疏离地微笑,她忽然觉得那人身边的秘书都跟他一样,让人看不懂也猜不透。

丝绒盒子里不是旁的东西,是一串钥匙。

苏沫眼底浮起笑意,她不再想去揣测那个男人的心意,他放过了她,她之后躲得远远便是。

她随意将一头长发扎成马尾盘起来,收拾了下就走出恒荆。她在路边拦了一辆计程车,却不知道自己走出酒店的一系列动作,都已成为有心人手中相机里的风景。

.

日子在波澜不惊中进行,转眼就到了锦森的30周年庆典。

楼下场地上红毯绵延数百米,工作人员来来往往,一片繁忙。所有座椅都蒙上了映有锦森标志的黑色重丝椅套,华美而高贵。

杨昱美一袭珍珠灰曳地长裙听着场地经理的任务汇报,渐渐笑开。她望着水晶吊灯和搭建好的香槟台,再过一个小时,爸爸就会在这里向所有媒体宣布,她和以航七年的爱情长跑终于修成了正果。

这一天,她终于等到了。

她抬头望着办公楼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重重落地窗帘,看到端坐室内的那个安静疏离的男子。

他是她的方向,爱到如飞蛾扑火的信仰。

可是,他不爱她。

她从来都知道。

心底逐渐泛起苦涩的气泡,却还要在爸妈询问近况时竭力装出幸福的模样。她早已习惯了爱情的独角戏,即便要背弃全天下,她也不想把他身侧的那个位置让出来。哪怕是曾经可以抱在一起睡的亲妹妹,她也不让。

与此同时,陈以航隔绝掉室外的一切喧嚣,坐在办公室里一张张翻看手中的相片,镜头里的主角是苏沫,他的表情里有说不出的深意。她在陌生的酒店房间里熟睡,脸颊上泛着淡粉的光泽,长睫终于不再颤抖,嘴唇嘟起,刚洗过的头发被她压得微微弯曲。他想起那晚他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心底忽然就柔软得一塌糊涂。

他贪恋看她很久,才起身离去。

他不会碰她,但他下令拍下这些足够暧昧引起人遐想的酒店照片……

内线电话突然响起,他按下接通键:“陈董,楼下准备的差不多了,杨先生夫妇和杨小姐都已经到场了,您看?”

“知道了。”他挂了电话,揉揉酸涩的眼角,起身穿上西服,步伐坚定地朝外走去。

身后的办公桌角,阿荏灿烂的笑靥依然停留在十七岁的夏天。

回不去了。

.

周年庆典现场盛况空前。

苏沫同高子乔一起坐在前排。

司仪简短的开场白后,杨秉文、风萍夫妇共注香槟。杨秉文笑着朝第一排右边招招手,苏沫望去,杨昱美落落大方地挽着陈以航的手臂,他理了理西装,两人也朝台上走去。

他们一家人各举香槟站在台上,陈以航面上笑容寡淡,看不出兴致多高的样子。杨秉文居中,用浑厚的嗓音向到场贵宾致谢,所有人都跟着鼓掌,苏沫被他们四人和睦的画面刺到眼睛,周围一片忽而就跟着模糊了起来。一股莫名的情绪如藤蔓般紧紧缠绕她,她仿佛看到,杨昱美与陈以航相依偎的中间,本来应有另一个人的身影,可那个人的位置就生生被利刃剜去了……

两行清泪不受控制地流下,高子乔发现了她抚额的异样:“苏沫,你怎么了?”

她恍惚摇了摇头,可身边蓦地一空,高子乔已经站起,所有人都跟着尖叫!

她这才发现,台中央的杨秉文,不知何时竟然直直倒了下去!台上只有妻子的痛哭还有杨昱美凄厉的尖叫:“爸,爸!”

情况急转直下,苏沫被汹涌的记者人群撞来撞去。

相机灯光忽闪,记者急切的声音随着镜头传向整个凉城:“锦森30周年庆典上,董事长杨秉文心脏病突发,已经急送医院,不知这会否影响到锦森现任执行董事长陈以航和杨家千金的婚事,本台将会为您继续跟踪报道……”

嘈杂鼎沸的人声将一切希望吞没。

苏沫好几次都要被身边来来去去的人所绊倒,高子乔急着让她注意脚下,她也顾不上,只是任凭目光追着正在控制局面的陈以航。

就像是出自于一种本能,好像世界再混乱不堪,只要看着他,就能心安。

她见到他眉心微蹙,心也跟着褶皱起来。她见到他为了安抚杨昱美,手覆着她的肩背轻轻拍打,心里突然有一种快要受不了的感觉,就像是站在原野上所有的光线都在一瞬消失。

杨秉文躺在担架上被送进救护车里,陈以航扶着已近虚脱的母女二人也坐了进去,车门关上前,他朝苏沫站的地方投来若有似无的一瞥。四目相对,她忽然就捂住脸,像个孩子般恸哭出声。

陈以航心忽然漏跳一拍,他这一辈子也忘不掉,她这般绝望无助的模样,像极了清寒深夜里孤寂盛开的优昙花,美丽却格外忧伤。

一路疾驰的救护车和一路轰鸣的滴滴声。

医院病床上,沉睡中的杨秉文苍老憔悴了许多,与从前那个叱咤风云的霸主相距甚远。医生说,他心脏病的病根是九年前阿荏离世时埋下的,最近又过于操劳,这才一病不起。经抢救虽已渡过了危险期,却依旧没有好转的迹象。

陈以航对陪在床侧的杨昱美说:“护士说探望时间过了,我先送你和伯母回去休息。”

她抬起含泪双眸,有些委屈地看他。陈以航突然恍惚,她这般温婉凄然的神情,像极了阿荏……一时不忍,他温柔将她揽入怀,紧握着她的手走出病房大楼。

天空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风萍换了身素锦长裙,裙摆处盘着绣花,搭配着米色开衫外套,杨昱美顿了顿,轻声呼喊:“妈。”

风萍“嗯”了一声,幽幽说道:“婚事先拖拖,多陪陪你爸。”

杨昱美垂下眸,风萍已是先坐进车里。

.

庆典现场的忙乱终于被这断断续续的小雨浇灭,苏沫怔怔坐在一侧,像是被抽干了力气,高子乔蹲在她面前:“我送你回去。”苏沫慢悠悠抬头看他,目光空洞,“我不想回去,你随便带我去哪都好。”

无论子乔怎么劝她,她都只是一脸茫然地摇头。

高子乔看了眼腕表,犹豫片刻站起身,“行吧,正好当去散散心。”

车绕了几个圈,停下来的时候却是到了凉城大剧院。

“你约了人?”苏沫情绪好了点,开口问他,高子乔没有回答,只是笑笑:“今天这里首次公演《葛蓓莉亚》。”

那是法国浪漫主义作曲家德利布写于1870年的一部舞剧,也有人叫它《珐琅眼睛的姑娘》。青年弗朗兹对葛蓓莉亚一见钟情,不惜背弃自己的未婚妻。可小镇里的人到最后才发现,每日坐在窗前优雅看书的葛蓓莉亚,竟只是一副精致的机器木偶……

舞台上的葛蓓莉亚极美,舞姿优雅如天鹅,绚丽的吸腿转一圈复一圈。苏沫看见高子乔目不转睛一直围绕着葛蓓莉亚,瞬间了然于心,他可不是带她来看剧,分明是来看人的。

公演结束,苏沫跟着高子乔起身鼓掌,语带调侃:“不去后台送花吗?”

“你挺聪明呵!”可下一秒高子乔摇摇头,言语间都染了淡淡的惆怅:“不用了,她不喜欢,我们在外面等就行。”

苏沫闲闲踢着路边的石子,不远处刚卸完妆的女孩子朝他们招手,她的身侧围了好些观众,问她要着签名,苏沫碰了碰高子乔,“你喜欢人家为什么不去追?”

“那你呢,被颜东追了那么多年,为什么还不接受他?”

苏沫被噎住,迟疑了几秒钟,心思和笑容都有些惨淡,“你试过记不起自己很爱很爱的那个人的那种感受吗?那种感觉啊,它会把你折磨得生不如死,可你还是会舍不得,舍不得不去找他,舍不得他一个人守在那里,你知道的,他在等你呀……”

三言两语,蚀骨穿心,高子乔再问不出来了。那个女孩子远远跑过来,“等很久了吗?”她的头发高高盘起,宽松的T恤和淡蓝色牛仔裤,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苏沫伸出手:“嗨!葛蓓莉亚!”

女孩子眉眼弯弯笑开,面容一瞬间生动了起来:“我叫宋心然,你是苏沫吧,子乔常常提起你。”

苏沫故意拉长尾音“哦”了一声,含笑打量着高子乔。

她当时也万万没想到,第二次再见面时,自己竟然会为了这个惊鸿一瞥的女孩子,那样奋不顾身……

.

出租车窗外呼啸而过的景物,在寂静的夜里像是一部谢幕了的老电影。

这个城市足够陌生,却又偏偏总有被埋葬的街角会偶尔跳进视野,提醒着苏沫想记却记不起来的过去,让她疼,让她发疯。

在等红灯的时候,苏沫看见路边有一群人熙熙攘攘要坐进一辆面包车,走在最前面的那个男人,怀里拉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女孩子,一干人笑得荤黄:“走!哥哥带你好好玩玩去!”那女孩子的模样,苏沫觉得眼熟。

“你放手!”那女子似还残存一些意识,抬脚就去踹他。

苏沫惊道:“心然!”

意识到无济于事,她急忙拍着司机的椅背,“师傅,麻烦您帮我跟上前面那辆车!”

高子乔的手机她打了一路都无人接听,苏沫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司机看她一眼,幽幽劝了一句:“这种事赶紧打电话给你男朋友吧,自己一个姑娘家,可别去着了道。”

男朋友……她哪有男朋友,颜东也不在凉城。苏沫眼睛一亮,鬼使神差地翻出包里那张名片,忐忑不安地拨了过去,电话接通得很快,王岚显然有些讶异:“您好,苏小姐?”

“对不起王秘书,我找陈董有急事,是关于宋……高子乔的。”

“抱歉苏小姐,陈董正在开高层会议,您的来电我会及时帮您转达,再见。”

“喂?”苏沫不由在心里暗骂了句混蛋,如果宋心然出了什么事,子乔肯定一辈子都会恨死他。

车停在一家简陋的小旅馆前,苏沫下车前报了警。她奔到服务台前,“请问刚刚一个胖胖的男人,和一个白衣服很漂亮的女孩子,他们去了哪个房间?”她晃了晃手中的钱包:“我捡到她的钱包了。”

前台小姐妆容有些妖异,朝她饶有深意地笑笑:“2楼左边走到底就是了。”

苏沫没有发现异样,道了谢就直接上楼。她在楼梯间拐角的杂物堆里挑挑拣拣,翻出一根长钢筋条,又拨了几次高子乔的电话,依旧是无法接通。她静了静,想平复如擂鼓的心跳,她很害怕,可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打一次电话给陈以航,原本就是无甚交集的陌生人,曾以为他对她有一丝的特别,到现在也该认清了。

苏沫将手机塞回包里,咬咬唇便朝阴暗尽头的房间走去,可她根本还未走到门口,就突然被人捂住嘴巴往房里拖去!

钢筋条离手,重重摔在地上滚向墙角,苏沫脑中轰一下炸开!她本能地去咬对方的手,那男人吃痛,骂了一句“娘的”就将她朝地上一甩。苏沫硬撑起身子,一眼就瞧见瘫软在床上醉醺醺的宋心然,急着爬了过去拍拍她的脸:“心然,心然你快醒醒!”

宋心然双颊泛红,衣裳尚完整,整个人昏昏沉沉地浅眠着,细而长的眉毛皱得极紧,嘴里却还在叫着:“子乔,子乔……”苏沫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只听到身后的几个男人又开始叫嚣:“啧啧,刚楼下小妹说又有个娘们自己送上门来了,我还差点不信!兄弟,倒酒!”

苏沫只匆匆扫了三个男人一眼,背上的冷汗便开始密密麻麻渗出。

她不是圣人,她也会害怕,会后悔只身犯险,可此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拼命唤醒宋心然。几个男人看她的目光都是赤裸裸的欲望,其中一个走过来一把扣住她的下巴,色迷迷道:“先陪哥哥喝酒。”

“放手!”苏沫出声呵斥。那人不怒反笑,将酒杯递到她的嘴边:“哟,还挺倔!”

他凑近她的脖颈,淡淡的清香迎面而来,他满足地吸了口气,“真香。待会儿哥哥会好好爱你的,不喝酒可是会疼的啊哈哈!”他难闻的气息喷了她一脸,苏沫嫌恶至极,几乎是下意识一个动作,“啪”一声重重一巴掌,直接甩了过去!

男人捂住被打的右脸,愣了几秒钟,忽然就变成了一只暴怒的狮子,“哗”一下悉数将酒朝她洒去:“妈的,给脸不要脸的臭婊子!我让你再倔,你他妈给老子喝!”

他仅用指尖便掐开了她的嘴,将瓶里的酒悉数灌了进去。

源源不断的酒水流进她的鼻腔、眼睛、耳廓,苏沫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就快要溺死在这一片猩红的汪洋之中,令人窒息的绝望。

混乱中,她的手摸索着抓住了地上的包。里面的手机已然震动了许久,一个凑巧,她按下了接通键。

“咳!咳!”

那男人终是放开她,满意地看着苏沫一脸狼狈地咳嗽。

电话的另一端,陈以航微微皱眉,刚想出声询问,就听到浑厚粗糙的男音:“兄弟们,先上她俩中的谁?”然后是一连串淫荡的黄语,手机跟着就被挂断。

陈以航一怔,停顿了几秒钟就迅速起身,黑眸忽而迸发寒光。

刚刚他开完会后,问王岚有谁打过电话,听到苏沫的名字时颇有些意外,他原以为以她的清高,是不屑再和他有任何联系的,却不料回拨后听到的竟是这样一幅光景!

不知为何,他整个人突然就失了平日的镇静,大声喊道:“王岚!”

王岚立刻敲门而入。

“去把林肖叫来!”

“再通知城东的李经理去厂仓门口等我!”

“还有吩咐于南备车!要快!”

王岚一一牢记他的要求,心里却是微微讶异,这个苏小姐在老板心中的分量,看样子不轻。

林肖花了十分钟就跟踪出了苏沫电话的地理位置,是城东1038大道再往北三公里的一家旅馆。时间一分一秒逝去,陈以航眉尖深蹙,单手撑着窗望向窗外,从他指尖敲击座椅的频率就可以看出,他的耐心正在被一点点耗尽。

而那乌烟瘴气的房间里,苏沫被那些男人灌得全身都是酒,湿漉黏腻的长发贴在脸颊上,映着侧脸鲜红的五指掌印格外清晰。她趴在床沿上,唇瓣轻启,吃力地呼吸着,却不知这样衣衫半掩,勾勒出玲珑有致的身体曲线,在他们眼里,是一副多么活色生香的良辰美景。

那个领头的男人双眼喷火,“嘿嘿”奸笑着一把将她身子扳过来就往地上一扔!

她的头磕到了床头柜角,疼得发颤。

衣裙在一阵刺耳声响中撕毁成破布,眼前闪过一片缭乱光芒。

男人毫不怜惜地扯起她的手放在头顶,整个人重重压了下来,她害怕地喊出声来:“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算了!”

“杀了你?杀了你谁来陪哥哥玩啊!”那男人刚粗俗笑完,就听到房门“嘭”得一声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他们显然受惊不小,“都他妈是谁敢来坏老子好事?警察都不敢管这儿,你们上天了?!”男人骂着脏话起身,苏沫立刻挣扎着裹住身子蜷缩至墙角。

陈以航一步一步朝她走近,直到将她整个人包入自己的影子里。他看着她紧闭双眸,长发散乱于娇瘦的脸颊两侧,酒液染湿全身,仿佛全身每个毛孔都在轻颤。

苏沫的眼皮有些重,眼前的人影渐渐和记忆里的那人合二为一,于是眼泪就跟着一颗一颗地,落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只此一句,让陈以航忽然屏息到心疼。他咬咬牙脱下自己的外套裹住她打横抱起,回头扫向几个男人的眼神却是狠厉到要将他们生吞活剥!

“李经理,你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经理连连点头,那几个男人还弄不清楚状况,嚷嚷着要李经理给个说法,被李经理一把喝住:“姓徐的,你他妈不想在道上混了?连陈董的女人你都敢碰!”李经理又吩咐手下:“你们,把这几个人给我带走!”

那几个男人如被雷击中,脑中阵阵回响着李经理所说的话,忽然就感觉到大难临头。

……

陈以航亲自开车送苏沫和宋心然回到苑薇街的房子。

苏沫后来慢慢睁开眼睛,只是淡淡对他说了一句谢谢,就又恢复了那副冷清的样子。她手腕脚腕都有红肿的伤痕,等到安顿好宋心然之后,陈以航走上前一把扣住她的手臂,将她扯到沙发上坐下,自己则熟门熟路地拿出了家里的药剂。

他替她脱掉拖鞋,苏沫一怔,“别碰我!”他手上动作陡停,漫不经心地打量她:“你身上还有哪里是我碰不得的?”

自从恒荆酒店那事之后,这样的见面方式实属糟糕。苏沫想起那条艳红色的睡裙,一时尴尬极了。刚包扎好,她就着急要推开他:“起来了!”可头发却不小心挂在他衬衫的纽扣上,她一急,用力一扯,反而缠得更紧。他捉住她乱动的手腕:“我来吧。”

他和她呼吸都离得这样近,他的唇几乎是贴着她的肌肤,苏沫愣愣看着这样温柔的他,胸口很疼,像是这样的场景曾经反复播放过很多遍一样。

陈以航站起身绕着屋子兜了一圈,已经改成花店了,也用珠帘隔开了楼下的几个房间,里面摆了几张古式的桌椅。陈以航盯着一排茶具看了会儿,才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在纸上写下11位数字递给她,“以后有事直接打这个号码,我走了。”

房间里传来宋心然迷迷糊糊的声音,苏沫便没有多留陈以航。

清醒过来的宋心然听完苏沫简短的解释,觉得不可思议:“我们只是一面之缘,你怎么就敢来为我冒这样大的险?”

“是因为高子乔吧。”

宋心然面上闪过一丝慌乱:“你喜欢子乔?”

苏沫笑了:“你想多了。我刚回凉城没多久,难得找到了一个可以聊天聊到心底的人。我一直觉得我小时候,身边也有过那样子的一个人,他照顾我,宠爱我,为我每一次的进步欢喜,也为我每一次的难过低落。但这样子的感同身受,并非相爱。”

宋心然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闭口不提自己买醉的原因,反而小心翼翼地问了苏沫关于九年前的那场车祸。

苏沫笑笑:“我常常在想九年前,为什么我要那样子坚持活下来,也许是舍不得某个人,也许是……不甘心。我忘记了很多事情,甚至连我自己原来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哪怕现在站在我面前的是我的父母、朋友、姐妹、恋人,他们恐怕也都认不出我了。最开始的时候我还会觉得难过,可后来时间久了,什么事情对我而言,也都好像无所谓了。”

经过了这件事,苏沫常常会去剧院看心然彩排。原来宋心然是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女孩子,母亲这几年病痛缠身,她迫于生计和庞杂的医药费不得不四处接演出,常常熬夜练舞,最多一次连续跳了七天,最后直接昏倒在了演出后台。

越是坎坷性子反而越是阳光,苏沫想,高子乔这家伙眼光还真是好。

.

自从将房子给苏沫之后,陈以航便多了一个习惯。

他常常会来到这条街,一待便是整天。什么事情也不做,仅是隔着远远的距离看她浅笑疏离,看她眉眼生花。这里原本是一座死城,可他固执地让苏沫踏进他和阿荏的记忆之殿,就像是另一种延续。

苏沫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甚至能猜到她修完枝丫之后该是去池边接满水,可她刚起身,里面又走出来一个人,是满脸满身都湿透了的颜东——今天周末,早晨苏沫刚拉开店门,就意外看见站在阶梯下才回国的颜东。厨房间的水龙头坏了,颜东刚帮她修好——苏沫连忙拿起毛巾踮起脚尖,一点一点帮颜东擦去侧脸、下颚的水珠,颜东也淡笑着凑低头靠近她,眼睛微眯,表情很是享受。

将这一切看入眼里的陈以航,眼底忽然下起厚厚的风雪,寒气逼人。

苏沫给颜东沏了一杯白毫银针,“不走了?”

颜东眼里的她,依旧笑得纯洁美好,这让他怎么相信他不在的那些日子里,照片上那些已经真实发生的过往。他手提包里的十几张恒荆酒店的照片,无一例外记录了苏沫和陈以航所有难堪的暧昧。这一路跋山涉水回国,他是那样急切地想要亲口问问她,可当她真真实实站在了他的眼前,他忽然又没了勇气。

苏沫敏感地捕捉到了颜东表情里的深意,不过关于这房子的得来她本就没有打算瞒他,她仅是略去了恒荆酒店的那件事,将关于牙齿的噩梦、陈以航给她名片羞辱她统统都告诉了颜东,“这房子可真贵,我之前在美国那么多年的积蓄全部花在它身上了。”她先前把卡给了王岚,说一定要务必转给陈董。

“陈以航他收了?”

“他为什么不收,房子又不是他送的。”

“你可以打电话给我的。”

苏沫笑笑,“怕你在忙。唉,你说这房子要不是陈以航的,也就没这些麻烦了呵。”

颜东觉得心脏难以负荷,这么多年了,他比谁都清楚苏沫想要找回记忆和家人的心情,可她一贯心门紧闭,对多数人清冷和抗拒,碰到了再大的困难也不喜欢麻烦外人。只是九年了,他之于她,仍旧只是一个外人么。

他放下茶盏,像是放下了所有的顾虑:“沫沫,我不想再等了,和我在一起好么?”

苏沫像是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表白吓坏了,她立刻抽出被他握住的手,“颜东,我不想你因为我而耽误自己。”

好像有什么东西跌落,碎裂声在寂静的空气里格外清晰,她看见他瞳孔里曜石般的光芒一点一点黯淡,却只是无能为力。颜东给她的感觉是平和与安宁,寂静到无法起波澜的一汪春水,他甘愿会为她搭建长梯,通往想去的任何地方。而他有所需要,她亦会不顾一切地去帮他。那是同亲人般的存在,但却不是爱。

一直到晚上近十点,颜东才离开。

苏沫洗漱完毕,就要熄灯时,忽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她想着是不是颜东忘拿东西了,打开门却只看到陈以航表情阴郁地立在门外,苏沫立刻要关门,被他大力撑住一把重重推开,苏沫吃痛整个人弹到墙上,陈以航连一眼都不瞧她,自顾长驱直入。

见他完全把这当成自己家,极熟稔地往沙发上一坐,还顺带理了理茶几上的书,苏沫没好气道:“我要睡了。”

陈以航挑眉点点头:“真巧,我也要睡了。”他手指了指沙发,“今天我就想睡这儿。”

“你!”苏沫脸皮太薄,“哪有房东非要睡租出去的房子的?”

“我啊。”

陈以航看着她被吃得死死的样子,心情顿时好了起来,语调也跟着缓和:“我是真累了,就借你这儿睡一晚,我付房钱,而且保证不扰民,成交?”

苏沫见他双手交叠枕在脑后,竟然躺了下去,她却完全没有办法赶他走!

屋外的清辉笼在身上,格外莹白,她翻了好几遍身,却都无法入眠。时钟沉默着划过凌晨一点,屋外客厅的男子,果然如他所言,安安静静地并未叨扰。苏沫无奈地掀开被子,沉默着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吱呀——”所幸没有吵醒他。

毕竟已是入秋,苏沫轻手轻脚地为他盖上薄毯。沉睡中的陈以航,几缕碎发错落在额前,遮住了浓墨重彩的黑眸,她一直都不明白为什么他的眼睛里有那样深刻的寂寥,仿佛用尽一生也无法化开。

她的手不受控制地伸向他,很想要熨帖平整他连梦里都紧皱着的眉心,温热的肌肤触感猛然让她回神,苏沫手一颤,立刻缩了回来,还好陈以航没有动静,她赶紧离开。

客厅重新恢复寂静,陈以航慢慢地睁开眼,手摸了摸额心的位置,忽然笑了起来。

.

接连小半个月,陈以航约过她几次。

本来还存有些戒心,可看他举止得宜,反倒不像最初相识时彼此都带有满身的刺,也就试着想像朋友一般相处。苏沫和陈以航多数聊天的话题都是关于这苑薇街上的老房子,因为这是她唯一一把能够打开过去那扇记忆大门的钥匙。

可就在刚刚和陈以航道别时,恰好撞见了高子乔。本没有什么事,可她和陈以航的关系落在子乔眼里,竟好像平白刺到了他一样。

果然没过几天,高子乔来找了她:“你喜欢他?”

苏沫低头不说话,陈以航前后变化太大,她根本看不透他的心思,可她好像没有办法去拒绝他,甚至现在还有些期待他的打扰……这算喜欢吗?

见她迟迟不语,子乔急了,“他没告诉你他要订婚了?上次锦森的周年庆典上,要不是杨伯父突然出现了意外,他和昱美的婚事,早就已经对外公布了!”他停了停,语气缓了些,“你……不要陷进去。”

桌上的祁门红茶腾腾冒着热气,有一股子馥郁的兰花清香。子乔的脸颊像是被云雾遮掩,连带着声音都听不真切起来。可那几个字,如重锤般砰砰击在她的心底。

她何尝不知道,自己不该要陷进去……

“沫沫,你千万不要惹上杨昱美。”高子乔再度开口,这句话让苏沫猛地抬头。

厨房间茶水“呼哧”沸腾起来,恰好给了苏沫暂时躲开的理由,长度齐至脚踝的雪纺长裙随着她的步伐轻灵摇曳,像极了风摆荷叶边……几分钟后,她折了回来,半降的珠帘,压了一些视线,她竟然瞧见陈以航好整以暇地坐在那边,她转身就要离开,高子乔忽然提高了音量,“你为什么偏要选在他回来的时候这样做?”

“你好像说过,不会插手。”陈以航的声音幽幽的。

“那苏沫呢?”

他忽然朝高子乔吐出一口烟雾,不答。

屋子里的老式挂钟滴答直走,高子乔似乎同他不欢而散,苏沫提帘进去坐到他对面,心想有些话是该说说清楚了,可陈以航没给她拒绝的机会就开口:“明天我来接你。”

“明天我有事。”

“早上十点。”

苏沫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黑眸里是惯常的霸道,她没说话,他也不做任何停留地就驱车离开了。速度之快,跟他给她的温柔一样,来去都像是一场抓不住的梦。

苏沫转身回了屋,上床的时候才看到两个未接来电和一条短信。

——明天要我来接你吗?

她确实没骗陈以航,早前就和颜东约好了,明天要去陪徐夜凉听戏。

她想了想,打了三个字:不用了。生怕多打一句话都会让颜东问起之前为何漏接了电话,她想着还真不知道怎样向他解释自己和陈以航在一起,但却是无法欺骗他的。

淡蓝的屏幕荧光渐渐暗了下去,很快又亮起,颜东回了个笑脸:路上小心。

小心。

她默念了念这两个字,翻了个身,将脸深深埋入柔软的枕头里,想想就有些郁闷,怎么就跟陈以航越走越近了呢。

.

第二天,她刻意起得很早,本想要避开陈以航,却不料他竟早早等在了门外,他懒洋洋朝她打了个招呼:“要去哪?”

苏沫坦然仰头:“去玩。”

“和谁?”

“你管不着。”

她说完就朝右走,被他一把扯住:“我准你走了吗!”陈以航还嫌不够似的,硬是将她塞进了车子副驾驶座,苏沫心里着急,捶他:“我是真有事!陈以航你别闹了!”

陈以航忽然朝她的嘴咬了下去,这招管用,苏沫立刻乖乖地不动了。他笑了笑:“我喜欢乖一点的。”

车不知道是在往哪里开,苏沫的心里七上八下,好在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会儿。陈以航一路将她的焦虑悉数收进眼底,心里微恼,忽然车一急转,直接开上了往城郊的高架,苏沫终于急道:“你停车!我要迟到了!”

“晚了。”

苏沫狠狠瞪了他一眼,手机却在这时响了起来。屏幕上闪着颜东两个字,她刚想接通,却被陈以航一把抢过!他单手拔了电池,将手机随意往车后座一扔,“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不准想着其他人。”

“你!”苏沫气得满颊绯红。

车停在凉城一中外,周末的校园格外安宁,老房子的校舍前泡桐树已经有合抱之粗,起风后,花朵纷纷飘落,一朵淡紫色的泡桐花吹落在苏沫的肩头,被她轻轻用手拂过。陈以航知道她在用沉默反抗,于是咳了咳:“今天耽误你约会了,现在我给你个机会报仇,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见她不语,他又补充道:“翻墙、爬树、跑一千米,随便你开口。”

苏沫淡淡瞥了一眼他的西裤和皮鞋,泡桐树缝隙间晒下来的阳光有些刺眼,她不由地眯了眯眸,轻声开口:“你打篮球给我看吧。”

“你确定?”

苏沫笑一笑,走远一些取过篮球抛向他,陈以航一把接住。

他看着她,一瞬不瞬。 w3TlBtrV//EPTogczRBwFuvmHs8piOqN0OzsWFnX4x430uZ+qCxwG86e+0u1QxT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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