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沫一直重复做一个梦。
梦里是枯芜灼烧的夏日和风。
苏沫来到一条古街,左边墙上爬满了大片的粉红蔷薇,她一伸手,花瓣瞬时飘落。
梦中有一少年,白衣、清爽。他的笑容摇摇晃晃,带着季节深深暗暗的剪影。
她看不清楚他的面容,唯有尽力奔跑,想要追上,可是每当少年准备回头时,苏沫的头便嗡地一声,炸开般疼痛。
她猛然惊醒,睡意全无。
又是那一场虚无的幻觉,十七岁以前的生活,早已随着那场车祸熊熊燃烧的大火,一起被毁灭干净。
苏沫轻手轻脚来到走廊上,直走,再左转,就是他的房间。
“咚……咚……”
每敲一下停一下,是她对颜东的小习惯。
门应声而开,颜东面容隐见疲倦,在看到她只穿着睡裙,还赤脚的那一刻,他有微微的蹙眉,“沫沫,怎么还不睡?”
她不敢抬头,一直盯着自己的双脚,在一片死寂中,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若蚊鸣:“唔,颜东,我想回去。”
颜东看着像孩子一样的她,突然就轻声笑了:“好,沫沫。”
我送你回去。
只要,这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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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划破一片片云彩。
凉城,七月。
颜家西苑。
隐约有慵懒的女声缓缓在唱:总在不经意的年生,回首彼岸,纵然发现光景绵长。
室内温度29度半,已是炎热夏季的开端。一整排硕大玻璃窗紧紧关闭,苏沫怔了一会儿,停在窗框上的手仍没有勇气将它拉开。
宁愿就这么闷热着吧。
去洗手间拼命地用冷水洗脸,她看着镜子里模糊的自己,脸色灰白,像一尾濒死的鱼。
又做了一整晚的噩梦。
楼下用人已经摆好了餐具,颜东的妈妈徐夜凉见她下来,热情地招呼她过来吃早饭。
“伯父、伯母早安。”
颜正铭朝她笑着点点头。
他们都是极淡泊温和的人,颜氏企业却做得极大。这几十年来,颜家一直风光无限,在凉城占据一席之地。独子颜东却致力学医,曾和家里闹过不小的矛盾。
颜正铭深凝的目光忽而对上她,笑着问道:“过几天有一场竞标会,沫沫有没有兴趣跟去看看?”
苏沫微微一怔,轻声笑道:“好。”
颜正铭满意起身离桌,去客厅打了个电话。
苏沫回了西苑,一手无意识地搅拌着咖啡,一手翻着茶几上颜氏近期的项目企划案。手机忽而震动,她接通。现在是洛杉矶半夜三点钟,没想到颜东一直不睡就是为了等她的电话。她端起咖啡杯遮住脸,有些愧疚:“颜东,我错了……”
颜东忍不住笑了,他太熟悉电话那端她的习惯,每次做错事以为要受到惩罚的时候,她都会拿书挡住脸,然后慢慢地把书往下移,露出一双清亮至极的眸子。
他拉开冰箱拿出夜宵,电话夹在肩上:“沫沫,在家里住得还习惯么?”
“嗯,伯父伯母都对我很好,还说让我去公司学习。”
他手上动作一停,突然一阵沉默。
苏沫唤他,他才回神假装漫不经心地问道:“沫沫,你找过那条街了?”
“还没有。”
颜东舒出一口气,心底盘旋了几十个小时的大石终于落地。她提出要回凉城时,他有过犹豫,害怕某一天他就会永远失去她。可若让他再选一次,他恐怕还是会答应。
苏沫挂断电话,她盯着已经变暗的手机屏幕失神,想起以前颜东总爱揉乱她的头发,一脸宠溺地捏她的鼻尖,笑她傻,笑她天真。那样温暖的笑容,就如同芳草地上的阳光,明媚光亮。苏沫心底浮起淡淡的挣扎,她不确定九年前的记忆,是否果真可以抵过颜东对她的宠爱,若要拿这二者去交换,她日后又会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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竞标会当天,颜正铭说会有人来接她。
苏沫坐在南苑花园的红椅上,静默看着手中早些年在美国淘到的一本古诗词,书皮陈旧,还缺了几页书角。浓郁的树荫投影在身上,早上的阳光已经微微有些刺眼。她怡然坐在那,膝盖并拢,双腿自然地朝侧微微倾斜。正想假寐的时候,听到院外轿车鸣笛的声音。
苏沫微仰起脸,进门的是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戴一副无框眼镜,锐气飞扬,成熟稳重。
高子乔见了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平静地走到颜正铭跟前:“伯父。”
颜正铭点点头:“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苏沫。”
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子,又说了些公司的事,苏沫合起书静静跟在后面。
高子乔这个人,她是知道一些的。他跟颜东一个大院里长大,父辈从政,自己却进了商界。因高颜两家交情很好,他便留在颜氏。
由大厅至院落再到上车,两人全无半句谈话。
苏沫看得出来,他眉宇间有极力遮掩的为难之色,可看上去不像是因为她,一时也想不明白,她俯身进了车后座。
南苑顶楼阳台,徐夜凉看着深灰色轿车拂尘而去,叹了一口气:“儿子真会为了苏沫,乖乖回到公司帮忙?”
颜正铭负手而立,闻言笑了笑,喝了口茶便回了书房。
今天竞标会争夺的是一块地皮,星河开发区。对手正是和颜氏旗鼓相当的锦森集团,自从董事长杨秉文近几年逐渐放手,将公司交由陈以航打理之后,锦森在很多项目上都要与颜氏一争高下,渐有一家独大的趋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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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透过玻璃瞧着渐渐驶近的红绿灯,车内流畅的音乐唱出最后一个音符,与稳稳停下的轮胎一齐归于静止状态。
高子乔考究地看她一眼,温和问道:“喜欢宋词?”
原来早些时候看的书也被他瞧见了。
苏沫淡淡一笑:“元曲也喜欢,闲暇的时候会抄一些词在书签上。”
“这我知道。”高子乔朗声笑开:“颜东回国虽寥寥数次,你做的书签却总不离身。”
苏沫脸颊上泛出一丝桃红,颜东对她的好,她总是知道的。
高子乔往后仰了仰,手揉着额角:“我还记得当时的那一套书签是‘李三瘦’。怎么,你也很喜欢她?”
也?
她眯起眼眸,不动声色的声音有些飘渺:“我很喜欢李清照的冷清,三瘦之中最喜欢的一句是‘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他定定瞧着她,闪烁的眸色忽地转为暗沉,深处似有淡淡的悲伤。苏沫讶异,刚想问他怎么了,前面恰好传来司机恭顺的声音:“高先生,到了。”
一转眼的工夫,车停在了市中心福深商业会场前。一栋古典的中式建筑大楼突兀地矗立于一座座华丽大厦之中,四方飞翘入天的檐角,红顶砖瓦,楼前还有石狮一左一右,更添肃穆威严。
会场四周清一色黑色轿车,前来接待的男人们个个西装革履,派头十足。经理礼貌地向颜氏集团代表问过好:“这边请,颜氏的位子在第一排正中,已经都安排好了。”
“锦森那边人来没来?”高子乔的语调低沉紧促。
经理点点头,有些迟疑说道:“那边的态度不清不楚,先是说放弃这个标,今天似乎又临时改了口。”
“好。”
高子乔不再说话,依旧心事重重地信步往前。
会场很热闹,满大厅都是繁忙的人群,唯独苏沫安坐一旁,好似津津有味地看戏。可不,这就是一场戏。真正竞标花落谁家,可不是在正厅里能解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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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竞标会快要结束,锦森集团的代表仍然没有出现。
高子乔的眉间隐现阴霾,苏沫同他一样,直觉重要的事越快要接近结果,那种遭遇未知变故的可能性反而会越大。
果不其然。
当主持人唱到第三次,就快要敲定时,会场大门轰然而开。
苏沫回头,一个高大身影冲破光影而来。来者穿着十分休闲,深色V领薄透毛衣,露出一点胸膛,白色休闲裤。四五位黑色套装的人紧随其后,大步流星朝这边走来。人群中顷刻便响起殷切热情的呼喊:“是陈以航!”
苏沫失了神,一字一字重复呢喃:陈以航。
竟是那晚弹钢琴的男子。
陈以航匆匆扫了一眼场上的记者和竞标人们,走到高子乔身边,单手还插在兜里。
高子乔笑容温煦:“来了。”
他点点头,面无表情。目光扫过身边的苏沫时停了一停,眉目一挑,继而低头轻咳一声:“上去说。”
陈以航转眼便在保安的保护下进了电梯。苏沫蹙眉,明明只见过他一次,心底的抵触情绪竟如此强烈。她讨厌随之而来的那股淡淡熟悉感,让她无所适从。
秘书走到主持人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主持人连连点头,右手不住抹汗。
苏沫担忧地望了眼高子乔,他只是俯身对她淡淡笑道:“走,我们也上去。”
很多记者一拥而上,举起照相机试图捕风捉影,揣测接下来的明争暗夺,场内顿时失了秩序。保安护着他们进了电梯,门合上的一霎那,所有的喧嚣都被阻隔在外。她看着红色的数字一格一格往上跳,心跳也跟着逐渐加速。而另一边,陈以航淡漠地踏在羊绒地毯上,只是短短一路的时间,却足够他想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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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前,Le Petit Jardin高级法式餐厅。
软磨硬泡下,陈以航答应为杨昱美献上一首钢琴曲,却不曾想信手拈来的竟是卡农。
以轻柔和弦起音,熟悉到钝痛的音调从他指尖流淌出来,他入了神,心跟着起伏抽疼,耳畔却忽然响起一道清澈的声音:“等等,乐谱第六页上面,有个地方你弹错了。”
卡农戛然而止。
他循着声音方向望去,一抹纤细身影站在他几步开外。
她的长发掩着略显惨白的脸颊,不住颤抖的长睫下双眸空洞,声音都不像是她自己的,却还偏偏孤清地逞强:“这里的音本该弹得循序渐进,十分均匀,而你明显为了追求技巧,忽略了乐曲中的感情色彩。”
他一时没有接话,身形却免不了一震。
她说的话,她的语气和声音,怎么那么像……一个人?
他漠漠看着那个女孩子,身侧的杨昱美却是双手抱胸,走过去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一番,兀然就冷笑出声,却是含嗔带怒地朝他而来:“以航啊,你怎么就这样招桃花,到哪儿都有不三不四的人倒贴着黏过来!这饭吃得没劲,我要走了!”
苏沫抬眸,清澈的大眼对上杨昱美冰窖般的视线,又转向他。
他清楚瞧见那样漂亮的眸子里簇起火焰,不再空洞,反而让她整个人格外明艳动人。陈以航忽就温温笑开,起身细心替杨昱美拢紧披肩:“还有一个好地方,我带你去。”
而后就是稀松平常的擦肩而过。
杨昱美得意挽着他的臂膀经过苏沫身旁,还不忘神色倨傲地冷冷讽刺:“不自量力!”
他似乎记得,当时她闻言后身形猛烈一颤,唇角霎时便凝成了僵硬而苍白的直线。
那便是她留给他最后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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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深商业会所顶楼,一间气派宽敞的会议室。
待锦森国际和颜氏的大部分人都坐定后,会议毫无征兆地开始,冗长却热烈。
双方都在对此次竞标中对方实力进行不着痕迹地打探,间或提到城西的那家仓库,苏沫想了想,是上次颜氏让给锦森的一笔工程。
说是让,怕是夺不过来才是真的。
陈以航的商业才能,着实不能小觑。
普林斯顿的MBA回国,接手的第一个项目就是城南近海岸的一块地皮,谁也没想到,当初不看好的地方竟在一年之内硬是让他创造出了奇迹。
一战成名,锋芒毕露。
之后的行事却低调了许多,但圈内人提起他都会说到这样几个词,眼光独到,手腕强硬,行事果决,更何况还这样年轻,当真前途无量。
所有人都在低头研读标书,苏沫却听到了指尖轻而有节奏地敲击桌子声。
她抬眸,看向对面的男子。
陈以航仰头慵懒地靠着皮椅,长眉微拧,黑发被日光折射出几抹棕色的光感。淡淡的光晕从额头延至下巴勾勒出完美的线条,最吸引她的却是那像被墨浸染了一般的浓眉和眼睛。
她不懂,为何他的目光里总有一丝几不可辨的颓然。
据说,陈以航和高子乔私交甚好。一个冷酷倨傲,一个洒脱不羁,都是国际知名财经杂志频频报道的商业奇才。高子乔还是黄金单身汉,陈以航却快要订婚了,对方是锦森集团董事长杨秉文的千金,杨昱美。
据说,杨秉文膝下无子,只有两个双胞胎女儿。可惜小女儿杨颂荏十七岁时死于一场车祸,夫妻二人便将所有的宠爱都转移到杨昱美身上。
据说……
陈以航察觉到灼灼注视,抬头,四道目光直直在空中交接,苏沫惊得一颤!
她赶忙躲开将头垂下,视线移回标书接着往下看,可眼前的文字模糊——清晰——再模糊,全部堆出了他的轮廓。
怎么会这样?只是一眼,却仿似浑身通了电流。
他们又谈了很多,她都不想再听,找了个借口,就先出去了。
陈以航目光流转,直到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磨砂玻璃门后,那双微陷而细长的眸里才起了一丝波澜。身旁有人递来一份整理好的文件,低低问道:“陈董,您看?”
会议室里顿时安静了下来,连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不会错过。
陈以航似笑非笑,停顿了五秒钟,突然站起来淡淡开口:“不好意思,这个项目,锦森暂时没有投资的计划。我还有事,先行一步。”
话刚说完,人却已大步离开,一行人匆匆站起,看着那扇打转的大门,好长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陈以航等着电梯,忽闻到空气里稀薄的一丝茶香,动作微微顿住。
不远处拐角的茶水间里传出女孩子们嬉笑的声音,他走近,竟看见苏沫一袭靛蓝长裙落落立在那里,如墨般的黑色长发幽幽散下,标准的瓜子脸上五官精致,眉目如画,她的手边摆了一套青花瓷茶具,浑身上下透着说不出的清丽绝尘。
只见她用茶挟将一应茶具依次过沸水,再用布纸一一擦净、放置一旁。茶水间的茶叶种类齐全,品相却大多一般。她接连打开几罐茶叶瓮,以鼻闻香,终于挑定一罐,才用勺子取出一些茶叶放在骨碟里,仔细分拣。
众人瞧不懂她的做法,却见那些蜷曲的茶叶不一会儿便被她用细巧的金色水果叉分成粗细不同的几堆,有些渣末甚至直接被丢掉,都觉得门道很大。
水开了,只见她最先将那堆最粗的茶叶倒入杯底,然后是铺撒最细的茶叶,最上面盖上粗细居中的茶叶。然后不慌不忙地将沸水滚入青花瓷茶壶。茶香散开,顿时便溢满了四周。
周边的女孩子们立刻响起一小片惊叹声,而她似乎也有些开心,唇畔上扬起恰好的弧度,露出一对浅浅梨涡。
这样浑身上下透出古典气息的女孩子,陈以航这么多年,没再碰过。像是为了躲掉什么殇痛一般,刻意避免。可此时此刻,他仿似从那修长莹白的手指间,看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
那个根深蒂固活在他世界里,却再也不会出现的人。
陈以航眸底泛冷,眼前的女子究竟是谁,颜正铭让她介入洽谈是出于何居心,就连子乔与她也像是旧识。
茶水间中有年轻的女孩子发现了陈以航,尖叫出声。
他朝她一步步走来,幽深目光将她锁紧,眼底冰意渐浓。女孩子们都识趣地躲开,一路还忍不住含羞带怯地频频凝望,凉城里谁人不知陈以航,哪个姑娘不想嫁与他!
苏沫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干脆端了一杯茶给他:“尝尝?”
他轻啜一口便怔住,太平猴魁的味道竟分外熟悉。陈以航饶有深意地看她一眼,淡淡道:“茶艺很好。”
高子乔追了出来,声音焦虑:“以航,今天你还好……”他看到眼前的场景愣了愣,话也只说到一半。
“我没事。”陈以航放下青花瓷茶杯,迅速敛了神色回道:“对了,明天晚上金色大厅的宴会我去不成,记得替我向高伯父致声歉意。”
“好。”高子乔一脸了然,欲言又止。
陈以航步至电梯门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苏沫。
她仍自顾低头侍弄着茶叶,刘海垂下遮住眼睛,她便抬起右手放在眉心,又从眉心拢起发丝往右耳抿去,修长的小指指尖微微翘起,顺着柔顺的头发划至胸前才放下来。极好看的一个动作,可落在陈以航眼里,却忽觉眼睛被刺了一样,紧接着,心里浮起酸涩的疼痛。
砰。
电梯门合上,阻隔了他想继续追寻的眼神。
陈以航自嘲一笑,不过是一个相似的动作,你到底还想找些什么,都已过去九年了。
高子乔端起一杯茶绕鼻而闻,点头称赞:“真看不出你是留美回来的,又是宋词又是茶艺。收拾一下,颜伯父刚打电话过来说有庆功宴,特地嘱咐我带你去玩玩。”
苏沫默不作声,直至将最后一盏茶杯斟满,茶壶交由其他人之后,才轻声说道:“不了,今天我另有计划。”
高子乔也没勉强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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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一个人走在种满法国梧桐的街上,顺着纸条上的地址挨家看过去,拐了两条街。
福记甜品店。
徐夜凉念叨了几日的想吃这家店的甜食,苏沫都记在了心上。她不是为了讨好颜东父母,只是存了个将心比心的念想,自己尚在人世,却无法在父母跟前孝顺,现在这样做,权当聊以寄托罢了。
挑开门帘,店里的装潢比想象中还要精致,音乐高雅舒缓,四角都焚着幽香。
以前常听徐夜凉称赞这家店,说最特别的就是这长廊,现下她一看,两侧贴满铜镜,暧昧的灯光投影其上,光影阑珊。
苏沫经过一间包厢的时候,听到里面响起清冷的男子声音:“够了,支票在这里。一场游戏,我们本就各取所需,要懂得适可而止。”
竟又是陈以航。
她的脚下宛若突然沾上了强力胶,再不能动。
明明自第一眼相见,便对他无甚好感,好似仗着自己光华万丈,便以为全世界都要匍匐在地接受他的荣宠。
“不要仗着待在以航身边的时间长了一点,就以为自己跟其他女人不一样。别人的东西再好,永远都是别人的,你赶快拿着钱消失,否则得罪了我杨昱美,你知道意味着什么!”
苏沫原本低头看着指尖,听到这一句话时蓦地抬眸,直直撞上了铜镜中模糊的自己。
隐约有女子低泣的颤抖声:“以航,你有没有爱过我?”
“以航,我不相信,我不相信那些温柔都是假的!”
“以航……怎么可以这么快就结束。”
“啪”的一声。
包厢内的呜咽短暂地停了片刻,继而响起更加凄厉的质问:“你打我?”
“我打你还嫌脏了我的手!以航也是你配叫的?”
苏沫往后,身子倚了墙壁。自那晚餐厅偶遇,她就觉得杨昱美让她隐约害怕,她可以想象杨昱美现在高高在上、盛气凌人的模样。而陈以航居然可以坐在她俩中间悠闲地看戏,她禁不住冷哼出声。
陈以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后,她一颦一笑辗转流露的鄙夷和讽刺,通通落入了他的眼底。
他薄唇微抿,起了兴趣,今早在竞标会场大厅相遇,他瞥见她眼底的惊诧和厌恶,只当她还在为那晚餐厅的事情生气。他一向最忌讳旁人窥探他的私事,所以杨昱美在包间里与萧潇争执的时候,他早已不悦,只是不便明说。可打开门,透过铜镜看到苏沫清丽容颜的那一刻,他烦躁的心竟然平静了下来。
陈以航淡淡看她一眼,问道:“你跟踪我?”
跟踪?苏沫笑出声来:“您多虑了,我对别人家的情事从来就没有兴趣。”说完她就想走。陈以航却快她一步,按住她的肩膀,手上力道一转,将她逼着紧紧靠墙。
四目相对,他的眼如同尚未晕开的墨,带着一丝若隐若现的寂寥。
“你放开。”
他瞧着她清清淡淡面容里的失措,冷笑一声:“你在紧张。”
苏沫倔强喝出声来,依旧是那两个字:“放开!”
他却不依,低头逼近,陌生又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扼得苏沫脑中突然“嗡”的一声,刺疼。耳畔只回荡着他漫不经心的语调:“记住我的名字,陈以航。”
苏沫咬唇不语,彻底和他犟上。
包厢里哭声渐止,杨昱美追了出来:“以航?”
陈以航收起视线,拉开和苏沫的距离。杨昱美看到她,脸色明显变得不悦,“怎么又是你?”
陈以航淡淡开口:“走吧。”
他再没看苏沫一眼,重新变得冷酷疏离。杨昱美狠狠剜了她一眼,这才踩着五六厘米的闪钻高跟鞋,步步铿锵地离开。
苏沫忍不住看向包厢里那个头发凌乱,瘫坐地上抱膝低泣的女子。亦是绮颜玉貌、亦是身材姣好,她输给杨昱美的,只是一个锦森集团董事长千金的身份。
可也只有那样的身家,才能与天之骄子相配。
苏沫移开目光,接过服务员包装好的甜品,出了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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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依旧大好,她坐在路旁长椅上仰头,伸出右手微微分开五指遮住倾泻而下的日光,眉眼里一丝笑意也无。
有五六岁大的小朋友跌跌撞撞跑来,撞到她后跌坐地上。她连忙扶起,小男孩眼眶通红,哭得嗓子都哑了:“姐姐,妈妈把我弄丢了。”
“是在这里和妈妈走丢了吗?”
小男孩躺在她的怀里断断续续的抽噎,哭了一会儿竟睡着了。苏沫陪他等人,没多久崩溃的妈妈终于找来,一个劲地朝她道谢。直到她们走远了,她才恍觉自己也像是一个走丢了的孩子,找不到父母,找不到兄弟姐妹,找不到家,就只能像是浮萍一般,一直在飘荡……手机响起打断了苏沫的思绪。
“沫沫,这么晚了还不回家?我让司机来接你。”是徐夜凉。
她婉拒,又在路边坐了会,才迈开回家的步子。她甚至都不确定,那里是否真的是她的家。她顺着昏暗的院内路灯一路回到西苑自己的房间,旋开老式CD机按钮,听着它反复播着卡农,躺进浴缸。
浴室外的卡农仍在唱着,命运中最美的遇见和别离,值得用一生去忘却。她爱极了卡农里关于生死轮回的不可捉摸,而那晚……那个像画一般安静弹奏的侧影,她只看了一眼,心就跟着狠狠抽痛。
她想起他弹钢琴时双眼微微合起,下颚稍抬,高挺的鼻梁,还有似笑非笑的唇角。她的脑海忽然又急速闪过一系列画面,一阵刺疼。
她痛苦地将整个人都沉入水底。
“哗。”
她出水呼气,亮白的瓷砖上泛着水雾,隐约映出她的脸,她伸出手去触碰那个影子,又失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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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前,在美国结束了半年的治疗,她看着绷带自身上一圈一圈缓缓拆下,看着颜东脸上的紧张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惊喜。苏沫知道,手术很成功,全身上下大面积烧伤,面部毁容。颜东用尽了一切方法,给了自己这张面容。
同时也给了自己新的身份——苏沫。
因为,自从醒来的那一刻,她便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了。
从此印象里只有疼痛铺天盖地袭来,像要将自己啃噬干净。可她连流泪的权利都没有,谁说的,眼泪太咸涩,会让新移植的肌肤发炎溃烂。
出院后颜东将她接回家,她不肯白白接受施舍,坚决要去他诊所打工。明明见血就晕的人,偏偏要进到手术室里逞强,结果越帮越乱。颜东每次只能揉揉她的头发,无奈叹气:“沫沫,我该拿你怎么办。”
她尚不懂这一句话里包含了多少宠溺,一再逃避,甚至离家出走。一个人在洛杉矶满大街流浪,没有证件,无法回国。可笑的是,除了颜东给她支起的港湾,她还能去哪?
四处都是逼仄的寒冷,苏沫冷得发颤。有好心人递给她一杯热咖啡,关切问:“那上面说的女孩子,是不是你?”
她顺着那人手指方向望过去,大厦外沿的巨幅屏幕上,正播放着她失踪的消息,没想到颜东又是报警又是向媒体求助。他找到她时窒息的拥抱咯得她生疼。
他说:“沫沫,不要离开我了。”
他说:“沫沫,你不欠我什么。我送你去读书,然后你找份喜欢的工作再独立,好吗?”
苏沫跟他回家,按照他给她安排的生活,只是她变得很沉默,她甚至以为,这一辈子,她都不会再真心笑出声来。
直到颜东带她到了法国的普罗旺斯。他用了半年的时间,为她种下一个紫色的梦。夜晚的薰衣草田里,无数浓致的紫色,璀璨到极致。他看着她笑意由唇角漾开,渐次过渡至眉眼最终敛于蝶翼长睫之下,犹如节节繁花毗邻盛开。失神的那一瞬间,颜东清楚地明白,他动心了。
想来该是从那时起,他就喜欢叫她小猫。颜东贪恋怀中的温暖,久久不忍放开她。那是他们第一次肢体接触,形式仅仅限于拥抱。
……
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来到卧室。
经过白色衣柜时,禁不住抬头,目光被顶上的东西引了过去,苏沫像想起什么似的,搬来凳子,极力去够衣柜顶端。
那里摆着一个做工极精致的木盒,边缘刻着梅花的纹路,高洁素雅。她小心翼翼地吹拂掉盒子表面的灰尘,旋开盒锁,里面装着一幅画。苏沫纤长的手指滑过画中的古街,左边墙上爬满大片的蔷薇花,呼之欲出。那一树的花骨朵,仿佛是开启她一切秘密的钥匙。
这是她梦中出现了无数次的场景,除了细节,其余都是最清晰的还原。
颜东查出这条街叫苑薇街,凉城的一条老街。
苏沫有些惆怅,不过更多的却是欢喜。
她甩甩头不再多想,沉沉睡去。
梦里并不太平,有一白衣少年在钢琴边弹奏着卡农,流畅深情的十指不断跳跃,周遭的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熟悉的味道。苏沫心底的话就快要浮到唇边,又似被谁人双手生生扼了下去。最后她只记得那位少年将要转身,她就要看到他的面容,然后,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梦境戛然而止,苏沫坐起,惊出一身冷汗。
心疼得厉害。
苏沫挤出了一丝苦笑,车祸留下来的后遗症,比预想中还要多。
失眠后习惯性地寻找窗户,有光亮渗进来的地方。隔着视线的白墙壁外面,她似乎还能看到那株已经抱臂粗的泡桐树。
若小时候真的在凉城生活过……
——夏天睡在树叶投下的阴影里,看着暗恋的男生慢慢地从对面的教室后门走出来,神色沉静而温和。
苏沫眯了眯眼睛。
以前上学的学校里,是不是也有很多不认识的树木花草。
以前住过的房子里,是不是窗边也挂着淡紫色的风铃。
以前的自己,是不是也跟每一个女生一样,有无话不谈的闺蜜和好友。
是不是心底也有—个暗恋的少年。是梦中的那个白色身影么?
每次想起这些,苏沫都莫名地烦躁,她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为什么过去的一切,都不记得了。
九年,颜东花了多少力气,找过多少医生,可连最难请动的美国专治间歇性失忆的教授,也表示无能为力。而她,除了那个整整纠缠了九年可能带来丝毫线索的梦,再无其他。
心底有倔强的种子在慢慢苏醒。
她告诉自己,一定要找回来。
统统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