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后来我才终于相信:原来从我们走散开始,每一次的擦肩而过,都是为了再度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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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院后的第135天。
纽约下了很大的雪。
Summer很佩服那些在严寒暴风雪天气里还能穿短袖短裤外出锻炼的美国人,他们的肌肤被冻得通红,却依旧让她觉得生机盎然。
是啊,那些最普通、最自然、从出生就带来的肌肤,是她现在羡慕到死的恩赐。
Summer笨拙地等在第五大道的奢侈品店门口。
洛杉矶的In-N-Out Burger和纽约的LadyM,是分属南北的当地美食一霸——这是颜东的小跟班总在她面前念叨的一句话。
“Summer,你去纽约了一定要吃LadyM,然后回来告诉我究竟哪个好吃。”
颜东扔给跟班一本书,“一个是快餐一个是甜点,可比性在哪里?”
“在wuli小Summer的心里啊!”
小跟班继续助攻,颜东的眼色已经转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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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三天前,Summer忽然说想去纽约看风雪。
颜东正画图的右手一抖,他问为什么。
她看着窗外,语气淡淡的,说洛杉矶没有冬天,这让她感到有所缺失。
颜东没有再接话。
Summer的目光从窗外移进来,放在他起身倒水的背影上,她懂他的沉默也许又一次代表着拒绝。
这让她觉得无趣。
“算了,不去了。”
她僵硬地挪动着双脚,试图慢慢站起身。
颜东一回身就看见她的左腿刚刚移到桌角外沿,右腿还在里侧困着。
视线对上,她有些尴尬,而她一尴尬就会脸红,Summer知道自己面部肌肤僵硬导致她笑起来很难看,可她还是朝他挤出一丝笑,“你看我真是盲目乐观,我这样子根本不可能在时代广场的积雪里走路。”
“也许没有那么糟糕。”
“嗳?”
“不过也就五、六个小时的飞机,你可以躺下来。”
Summer抬头,目光闪动了一下。
“只是……”
“什么?”
“可能由于气压过低,你的这些皮肤会不舒服。”
这些皮肤……
Summer好像一下子就被抽掉了力气,挺直的脊背立刻疲软,她又一次感到沮丧:“是啊,就像是泡沫一样,一碰就要碎了。”
颜东有些不忍,“你要是真的想去看雪,我们就去看。”
“没关系的,我只是随便说说。”
“不是还要吃LadyM吗?”
颜东眼神扫向小跟班,小跟班却将书打开罩在自己头上,趴向桌子,不帮他说话。颜东又拿起一本书要砸他,Summer忐忑的声音飘了过来,“真的可以吗?”
“可以的,我来想办法。”
她站起身,颤巍巍的,“那就试一试?”
“嗯,我们试一试。”
其实对于一直生活在这里的人,一切不过是最熟悉的风烟,时间久了,色彩也就淡了。
心里的风光总在远处,所以才对当下会感到厌倦。可是对Summer来说,她总是容易对每一分每一秒都感到厌倦,就好像现在,不过刚刚置身于心心念念的白色风雪中一个小时,她已经感到索然无味。
每一次的尝试,最后都归止于这样的结局。
每一次强行想让自己感到兴奋和欢喜,最后都会发现是一场徒劳。
她对颜东坦白的缺失,不在于洛杉矶没有冬天,也并不能因为纽约的白雪皑皑而痊愈。她的缺失,是因为记忆空白而导致的无所依托,是因为她的记忆,现在只是一个五个月大的初生婴儿。
五个月前的夏天,她九死一生。
啊,那个时候……
Summer第一次恢复活动的意识时,可以说,自己被彻底包成了个僵尸。
疼是她唯一的感受。
浑身缠满了绷带,完全不能活动分毫,她的病房里没有镜子,可这不妨碍她得知自己现在成了什么模样。
——呀!你终于醒了!再不醒来我们真以为你要成植物人了!
老美们总是这样直白,也许并无恶意,却让当时的Summer一度失声。
金头发、蓝眼睛、白皮肤、高个子。
所以,她在哪里?她的大脑好像要处理一下他们的语言,才能理解意思,那说明她不是美国人?这里是美国吗?
一切都是那样陌生,比陌生的英文更让她惊恐的是,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时间、地点、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浑身是伤——脑袋里如雪花碎末一样,还有少时看的电视失去信号时满屏的嗡嗡声,于是在病房里围满了愈来愈多面容疲倦但真心雀跃的白衣天使之后,Summer终于无比惨痛又沙哑地首度发声——
“啊!”
所有护士都在她幼兽般绝望的嘶吼中避退、沉默。
此时,颜东出现了。
那是Summer第一次接触到那双眼睛,忧郁的、温和的、有故事的眼睛。
她很抗拒他。
这是她丢给颜东最初的感受。
她没有过去、没有名字和记忆,而且不说话,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凡他问她什么,她都只会睁着一双找不着焦距的大眼睛看着他,许是因为除了眼睛之外的地方全被缠上了纱布,所以衬得那双眼睛格外瘆人。
颜东的导师说:“这样大的火势,眼睛还能幸存下来,完全是老天开眼。”
所以颜东对Summer说,“你更应该要有坚持下去的希望。”
当时的窗外已是夏天的尾声,她听颜东说,是把她从国内的一个叫安宁镇的小地方医院带到医疗条件更发达的美国来的,颜东给她取了Summer这个名字后相继给她安排了几次手术,Summer不反抗,总是很听话地在医生护士们要求的时候穿上弹力衣,人却在不可避免地消瘦下来。
改头换面。
这是完整如初的她站在镜子前的第一反应。
可下一秒,Summer就笑了,无比自嘲的。以前的她是什么样子她都不知道,又何来改变一说。
颜东所有的朋友都说Summer简直倔极了。
乖戾、偏激、对世界怀有敌意,是刚出院时Summer的性格,她拒绝颜东为她张罗生活的示好,每时每刻不在策划如何从他的世界里逃离。
终于,她成功站在洛杉矶无比开阔的街道上。
太空旷了,鲜有人迹,偶尔路过的也都是私家车。
明明已经是秋天了,可是天气还是热得很,太阳对她太不友好,她以为自己走出了很远很远,一回头才发现,不过也才几百米。
很快地,她就撑不住了。“轰”一下,Summer倒在了地上。
可真疼啊。
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鞋,Summer抬头,惊愕地看向眼前这个穿着白T的男人,冰霜从他的眼角一直浸染至全身,颜东生气了。
Summer讪讪:“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再晚一点,你会更受罪。”
Summer抵抗地跟着他回家,颜东沉默很久,他的话轻飘飘地闯进Summer耳朵里,全是不经意的疼痛和无奈:“为什么你的敌意都要留给对你好的人,却要向不熟悉的世界卑躬屈膝,试图去讨一份艰难无比的生活。”
Summer颤一颤,无法回答。
没过多久,颜东就给她安排好了私立大学的学籍,他将厚厚一摞书摆在她的面前,语气轻暖:“你现在这个年纪应该去学校里完成学业,多认识一些朋友,如果你觉得欠我什么,以后毕业了工作了再还。”
Summer笑一笑,反问他:“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没有回答。
Summer捧起一本书翻了翻,又笑道:“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你喜欢上了我。”
颜东怔住,Summer丢下书就下了楼,颜东看着晃动的房门若有所思,曾经Summer感激他不顾一切为了她和死神拉锯,没有放弃她这样没有生存价值的活死人,那时他的答案是:“你真正应该感谢的人是你自己,是你无比顽强的求生意志让我决定救你。”
——也许还有其他不能够说出口的原因。
比如那场相似的大火,比如再也救不回来的故人。
一切的一切,都将我想要对她的好全部延续到你的身上。
这也许是我最初决定拼尽全力保存你的原因。
很小的时候,在中国的凉城,颜东有两个好朋友。
高子乔、陈以航。
高子乔是属于让所有大人都头疼的那一种,白恤上从来都是擦不干净的泥巴,瘦瘦长长的身板上顶了个大脑袋,那里面仿佛有无穷尽的坏点子在往外冒。
好好学习、考试第一这些夸奖从来都与子乔无缘,而打架、恶作剧总归他是常客,每次高业年气势汹汹地要来抓子乔,他上一秒还高涨的气焰瞬间就如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蹭蹭蹭就瘪掉了。
高业年气急了就抓着子乔的衣领,将他拽得离地,然后高子乔就张牙舞爪地嚷嚷直叫:“爸!爸我知道错了!你放我下来啊啊啊!”
万年第一的陈以航就沉静很多,每次看到这样血腥暴力的场面,颜东常常怔怔不能言语,再一回头看向陈以航,他总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依旧无比沉稳安静地在嘈杂的环境里搭建属于自己的王国。
这一点,颜东是很钦佩他的。
“妈妈,为什么以航不住在院子里?”
徐夜凉每次听到儿子这样问,就会摸摸他的头说,“颜东,不要和小航玩得太近,知道吗?”
“为什么?以航很厉害的,学校里好多同学都喜欢他,老师也总给他发小红花。”
“那以航和子乔只能选一个给你做朋友,你会选谁呢?”徐夜凉蹲低身子,目光和年幼的颜东持平。
颜东不懂妈妈为什么这么问,昂头固执道:“我选以航,他很酷。”
年幼的孩子对自己向往成为的那类优等生描述时都会贴上类似于“帅”、“酷”的字眼,颜东也不例外。
“可爸爸妈妈要你选子乔。”
徐夜凉说完就站起身,口气不容置喙,颜东望着她的背影眼睛瞪得又惊又大。
颜东虽然年幼,却也在这样日积月累的防备中在自己的心间贴上了“以航和我们是不一样的”、“爸爸妈妈似乎不太喜欢他的父母”类似这样的标签,也会在陈叔叔带着小航来自己家里的时候躲在墙后面默默看着客厅里爸爸和陈叔叔的寒暄,纳闷为什么爸爸妈妈表面上还要装得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
看不明白,却更想要去一探究竟。
那时的他虽然不能真正明白大人之间那些话的含义,却偶尔在陈以航投过来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无比清晰地读到他眼睛里、以及心底深藏着的敌意。
他或许是讨厌自己的。
这让颜东很失落。
那天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大院里忽地响起了两声婴儿的啼哭,颜东对过的高子乔猛地站起身子,将弹珠一扔,瞪大了眼睛提议道:“杨叔叔家有小宝宝了,走我们瞧瞧去!”
房间里满是人。
颜东和高子乔来来回回绕了好几圈,一直到傍晚的时候才看到了并排躺在摇篮里的双生姐妹花。
“真丑!”高子乔附在颜东耳边说,“皱巴巴的。”
颜东没有说话,手来回在白衬衫上擦了好几遍,然后才敢伸出手去触了触她们粉嫩嫩的脸蛋。肉嘟嘟的,软软得就像是刚出炉的馒头。
“你说我们刚生下来的时候也长这样吗?”颜东的心底满是对新生奇妙的感叹。
子乔不乐意了,他嚷嚷道:“我们怎么可能这么丑!我们可是无敌美少年!才不像她们,要我说她们俩长大后肯定没人要,丑姑娘丑姑娘!”
话音刚落,摇篮里的妹妹就开始“哇哇”直哭,不知是听懂了高子乔的疯言疯语,还是被他刺耳的音调惊吓到,一时间众人都急得直转,高业年闻言又气势冲冲跑过来就要揍子乔,子乔吓得满屋子乱蹿,像只猴子。
“小兔崽子你别跑!”
“不跑、不跑不是要被你打死!”
“你、高子乔你给我回来!回来向你杨叔叔的女儿道歉!”
“她俩能听懂道歉才怪!我不要我不要我偏不道歉!”说完还做了个大大的鬼脸,高业年的火气显然又上涨了好几个点:“你!你简直气死我了!”
颜东笑,笑得肚子都痛了,一旁的老阿姨们真是又急又气,直叫道:“哦哟作孽唷!高子乔真是个活宝唷!”
日子在凉城的泡桐花影里呼啸而过,颜东的失落却与日俱增。
不知为什么,那个肉嘟嘟的渐渐长大的杨颂荏似乎格外喜欢黏着陈以航。
“以航哥哥,高子乔那个家伙说找到一个秘密基地,我们一起去探险好吗?”
“没兴趣。”
“以航哥哥,那我们一起去放风筝好不好?今天天气很好的。”
“没兴趣。”
“以航哥哥,那你到底对什么有兴趣啊?”
“反正不是和你一起玩。”
说完男孩子就拎起书包酷酷地走了,而捧着洋娃娃刚刚还黏在陈以航身后现在却无处可去的杨颂荏忽然就“哇”一声哭了出来。
每逢此时,颜东就对着陈以航的背影恨得牙痒痒,杨家二小姐惊天动地的哭功自她出生那天起可就是享誉全凉城,颜东更是久仰大名,每次陈以航都将这个烂摊子丢给他,自己轻飘飘走人,而颜东总是又做鬼脸又买玩具又学骑马,耗尽全身力气才能把她哄好。
而欢喜后的杨颂荏第一反应又会是——啊!以航哥哥上次答应我要去偷王大叔家的桃的,我要去找他!
这样的光景似乎早就注定了他们三人终此一生的格局。
这次来纽约,颜东暂住在朋友的房子里。
位于曼哈顿富人区的一栋小别墅,铺着柔软的羊绒地毯,下沉式客厅里有硕大的原木色壁炉。
窗外面是飘雪的声音,圣诞夜如期而至。
“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Judy来看他们,顺便带了火鸡和汉堡。
“房子很好,谢谢你。”颜东答。
“啊!这就是Summer吧?真可爱!”
Judy张开拥抱,想亲近Summer,却被她躲开。一时气氛有些尴尬。
颜东去厨房张罗晚餐,喊Judy陪自己,被拒绝了,Judy并不放弃,他扬言要努力化解和Summer之间的尴尬,颜东随他。
Judy在客厅里来回踱步,搓搓手,没话找话:“唷!这么冰天动地的天气,颜医生你家里的壁炉为什么都不生火,冷死了冷死了。Summer你冷吗?”
Summer的反应好像有些迟钝,她摇摇头,又点点头,眼睛空洞洞盯着壁炉黑漆漆的内芯处。
搞不懂她,Judy对着厨房喊:“颜医生,你不介意的话我就自己动手了哦。”然后他跳到了壁炉边,熟门熟路地生起了炉火,“哎哟冷死了,这么冻的天当然需要一些温暖。对吧?Summer?”Judy用蹩脚的中文想要寻求Summer的认同,然而回头的那一瞬,他脸上的笑容就此定格,Summer的脸色很是苍白,眉间都是嫌恶,那表情实在是不能用友善来形容。
至少,是Judy从没见过的表情。
Summer就那样钉在原地,死死看着Judy、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看向他肥肥身躯后面一窜一窜的火焰,像张牙舞爪的舌头。Summer的头有些痛,脸色也一点一点变得更加难看。
这样的气氛很压抑,于是刚从厨房端着盘子出来的颜东的声音就显得更加不合群:“Summer,Judy,可以准备一下,咱们吃饭啦。”
话音未落,他意识到了不妙——
果然,Summer的攻击性再度爆发,她开始没命地拿起手边一切触手可及的东西朝那个火源的地方扔去,瓷碗、枕头、咖啡壶,Judy被砸到,狼狈又惊恐地四处逃窜。
颜东立刻跑到Summer身后,将她压在自己的怀里拼命束缚她的行动,可Summer还是不肯妥协,甚至直接用牙咬上了他的手腕。
唇齿间似乎有短暂的颤抖和他疼得抽气的声音,继而是更加坚定的伸过来另一只手臂,也心甘情愿地让她咬。
一旁的Judy吓傻了,颜东回头,断断续续对他说:“抱歉Judy,Summer现在不大好,我们下次再约。”
Judy连连点头,离开时甚至都忘了拿自己的围巾和手套。
颜东把Summer带到了餐桌边,女生不安的情绪如锅里沸腾的油渍一般四下拥堵、扩散,颜东好不容易才把她安抚下来,然后立刻去熄了壁炉。
一地的狼藉,就像这一次仓皇的旅行。
这些东西在四季如春的洛杉矶并不需要,是他忽略了。
默了会儿,颜东才走上台阶来寻她,她还好端端坐在原处,颜东问:“怎么样,有胃口吃我做的晚饭吗?”
Summer摇摇头,“对不起,颜东,我毁掉了你和朋友的圣诞夜。”
“这样啊……”颜东叹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说道:“早知道来纽约你会不开心,说什么我也不同意你过来,所以现在,你必须要笑一笑。”
Summer侧了侧脸,看向颜东。
现在的他穿着夜蓝色的毛衣,闪着光亮,刚刚将受惊的她紧紧围在怀中,宛如星星包围着冰清玉洁的月亮。
就是这个一直都像午后和煦的阳光,温暖、柔软、没有脾气的男人,刚刚居然微微皱着眉,对她有点自怨自艾地说着:“早知道来纽约你会不开心,说什么我也不同意你过来……”
她忽然就有点被逗笑了。
早知道,早知道,这世上如果真有什么早知道那就好了。
窗外的雪不曾停过。
回想起这几天在纽约的鸡飞蛋打,Summer也开始想,要么干脆早点回洛杉矶算了。
Summer不知何时走到了Saint Laurent的门口,她的目光被橱窗里的那条绿色高定裙吸住了。
那并非一成不变的绿,从浅绿到深绿,深绿之上还有青碧、浅葱、露草,冷色调之外又有酡、茜、绛、褐、黧,各色齐聚,视觉效果很立体。Summer也不知自己怎么会能分辨出这么多颜色,但她一点都不排斥这样忽然造访的“闯入式”记忆。
她尚理不出头绪,两米高的玻璃大门已经打开,导购员迎出。
Summer被她的热情迎了进去。
“请问该如何称呼您?”
“Summer.”
“是夏天啊。”
Summer笑一笑。
橱窗里的那件高定是秀款的衍生,全世界不超过五件,真正的秀款已经被买走,现在挂在第五大道的这一件,细节做了修改,不复原版的轻灵流畅,布料是加硬的材质,肩部线条凌厉,裙摆前短后长,华丽曳地的形状是一道差距精确到毫米的半圆。
一切都让她像起了保护公主的盔甲,Summer叹息。
除了昂贵的价格,那样坚硬的触感应该会让肌肤感到疼痛。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都承担不起。
“没关系,您可以穿上试试,一定会非常惊艳。”
导购员伸手,示意带她上楼。
恰到好处的礼仪,偏偏让她更加局促。
犹豫间,玻璃门处又传来动听的迎客声。
Summer从镜子里看见,走进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白衣少年,长发少女。那么美的长发安静地搭在女生的肩膀上,Summer下意识就摸了摸自己垂坠的帽沿。
她低下头,听见那个女生的高跟鞋发出悦耳的声音,然后,声音转急促,终点似乎是,她?
“这件衣服好美。”
Summer没有觉得是在和她搭话,倒是导购员很抱歉,说这件衣服她刚刚打算试,那个女生还来不及觉得遗憾,Summer立刻摆手,“没关系的,我忽然不想试了,让给她吧。”
导购员诧异,倒是那个漂亮女生立刻接话,不再给Summer反悔的机会。
“你陪我一起去二楼啦。”她过去拉男孩子的手,男孩子慢慢挣脱,声音却是温柔的,“你先去试,我马上就上来。”
“好吧。”女生的声音有些不开心,但也没有勉强他。她的导购替她引路,问她如何称呼,她答道,“我姓杨。”
……
Summer依旧杵在一楼,干巴巴的移不开腿,私心里,她也想要看看那个漂亮热烈的小姑娘,穿上这件她很喜欢的衣服会是什么模样?
果然,好看的东西,大家都喜欢。
楼上传来一阵阵响动,Summer的心有些痒,但她看着那些台阶着实为难。
那个陪着骄矜的女孩子一起来的男生,并没有依言上楼,他正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导购给他端来一杯水,他说谢谢,嗓音清淡,没有情绪。
Summer移了移步子,这才看清他的侧脸,是很清瘦的轮廓,眼睛半睁半闭,薄唇轻抿,从额角起至鼻峰再至下巴勾勒出流畅而完美的线条,身形也如拔节的竹,明明还是很年轻的模样,身上已经掩藏不住矜贵的气质。
察觉到视线,少年抬头,朝她望过来。
持续的时间几乎以秒计量,Summer匆忙转身,这一回头刚巧看见那个女生正从阶梯上款款而下。
Summer觉得自己好像见到了女王。
有光从那个张扬热烈的女孩子身上源源散出,眼角眉梢都是神采飞扬,她是那么年轻、那么幸福、那么漂亮……Summer垂眸,刹那间觉得自己的人生糟糕透了。
女孩子的高跟鞋声每一下都像击打在她的心里;
身后导购员渐渐拥趸而来;
坐在沙发上的少年也似有了动作——
一切都像被收拢的圆,圆心是台阶上的那个她。
Summer开始觉得心慌、头晕,非常的不舒服,她退后、侧身。
“怎么样啊?你看我穿这身好看吗?以……”
并没有听完那个女生说完的话,Summer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奔跑”了出去。
“以航?”
杨昱美并没有因为这段插曲而受影响,她目光灼灼地盯着被叫作“以航”的那个男生,对方点头:“好看的。”
杨昱美笑,“那买不买?毕竟是圣罗兰的秀款,太珍贵了。”
白衣少年仍旧是无波无澜的情绪,“买。”
导购间相视一笑,“杨小姐的男朋友很大方。”
杨昱美脸上的笑容还没有绽开,陈以航站了起身,从昱美的包里拿出一张卡,递给导购,“是杨小姐自己买给自己。”
……
“请注意台阶,祝您心情愉快。”
杨昱美愤愤推开门,大步离开。
最终还是没有买那件华而不实的衣服,陈以航漫不经心地跟在后面,一连走出十几步,见他并没有追上来,杨昱美委屈折返身来,她拿包砸他,“你怎么回事?你干嘛天天说这些话来讽刺我,我们家有那么对不起你吗?”
“没有。”
“你看看你说话的方式,你什么时候可以不再对我这么惜字如金?”
“我没有。”少年觉得烦,“你说想看纽约,现在也玩得差不多了,我明天就回新泽西了,到时会很忙,没有办法陪你,等会儿就替你买了机票送你回去吧。”
“我偏不!你凭什么送我走!”
“你该回家陪陪你父母,杨家出了这些事,这几年,他们都会很需要你。”
“杨家?”杨昱美觉得真讽刺啊,她笑了,“是啊,杨家的钱,杨小姐,杨董事长,杨夫人……这些才是你的心里话是吗?你就恨不得和我,和我们家划开距离是吗?可是陈以航你自己清楚的,我们俩这一辈子都绑在一起了,我们不可能被分开了!”
杨昱美说这些话的时候,是她一贯傲慢无礼的样子,却独独多了份闪亮的坚定,以航看着面前这张相似到不行的面孔,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他单手插在兜里,白雪轻飘落下,落在他的发间和眉脚,冰冰凉凉的,像他的心情。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又不说话了?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我不可以的阿荏她就可以,她不也是杨家的吗?”
……
阿荏……
以航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
眼见他的脸色突变,眼睛里像忽然聚起了风暴,杨昱美惊觉失言,她尖利的声音立刻消亡在冰雪里,沉默尴尬地隔开了她和他,她只得走近,试图拉了拉以航的袖脚服软道:“我错了,我不应该提起你的伤心事,以航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我保证再也不会了……”
陈以航却觉得心痛感一层漫过一层,原来伤口根本没有结痂,换了环境,换了身侧的人,可是根本无法忘怀与她有关的一切一切。
“请你不要叫她'阿荏'。”
“以航……”
“因为这会让我很恨自己,”以航的面色忽然变得非常痛苦,“我只要一想到她在经历那些事情的时候,我还在新泽西的学校里置身事外,我就非常的自责和失悔,你们没有照顾好她,而我也不应该离开她。昱美,我们都是罪人。”
陈以航说完这些就越过她走了,杨昱美好像被钉在了雪地里,一阵阵的颤抖袭上来,原以为杨颂荏死了这一切都会变好,可现在的陈以航只让她想到四个字,唇亡齿寒。
在治疗患者的过程中,每一种失败的尝试也都应该被鼓励。
从Summer的各种情绪反应来看,纽约之行就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比原定时间更早,她就说身上皮肤干裂发痒,想回去了。
若论起气候而言,洛杉矶更容易让她的肌肤不适,可颜东只是点点头,没多问。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颜东问Summer需不需要去盥洗室,她“噢”了一声,起身就走,颜东还来不及喊她注意鞋子,果然,她一进去就差点滑了一跤。地面刚刚被清洗过,实在太湿,Summer虚扶着墙,一阵阵冷汗密密渗出——她真的烦透了每一件类似这样的日常细节,全都提醒着她,对寻常人毫无杀伤力的意外到了她这儿,攻击值都会变得无比Max。
Summer战战兢兢洗完手,一出来就看见颜东拖着箱子等在门口。
她解释了下:“差点摔了,吓死我了,我们走吧。”被他一把拉住。
“哎,你干嘛——”颜东将自己手上东西一股脑儿递给她,她愣愣抱住,眼瞧着颜东蹲下身来挽起她掉下来的裤脚,露出里面一圈圈边沿的白色绷带,这让Summer不太愉快,她往后缩,却被他拉了回来。然后她才看见她的一根鞋带松了,还被裤脚带到了后方,怪不得差点摔了,而他是要给她绑鞋带。
Summer的眼眶瞬间有些涩涩的发红。
“颜东。”
“嗯?”
“我可不可以换个名字?”
颜东这回抬起头来,手还停在她的鞋带上,正试图打个死结。
“我不喜欢Summer这个名字,我想要一个中文一点的名字。”
“Summer的中文意思很好啊。”
“不是,中文,我想要中文。”
“哦,我原以为你会喜欢‘夏天’这个词。”
“是你喜欢。”她纠正他。
在她看来,她在夏天被整个世界抛弃,又在夏天里孤零零地重生,夏天里面所有的生机盎然都与她无关,她现在很讨厌绿色、讨厌太阳、讨厌汗水、讨厌一切热烈而张扬的情感——换言之,她讨厌一切由Summer这个单词可以引申的东西。
颜东试图反驳,最后妥协:“那音译可以吗?”
她叹一口气:“我需要看情况而定。”
“那你让我想一想,毕竟有很多身份资料需要进行更改,我们要想一个最合适你的名字。”
……
颜东接过她手中的一应物品,揽过她的肩朝登机口走。
他身形高大,阻挡住她的大部分视线,所以她没有看到,在Saint Laurent店里吗碰到的那个漂亮女孩子正戴着墨镜和口罩,踩着小高跟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而去。
大厅尽头刚刚在转弯处消失的那抹身影,是陈以航。
他送杨昱美登机完后就打算坐大巴回新泽西,却没料到杨昱美根本没有去安检,她兜了一圈就又打算从机场溜出来,看来是死了心要跟他去新泽西兜一圈了。
“请坐。”
“您好。”
“年龄?”
“17。”
“姓名?”
“苏沫。”
对方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中国人?”
“中国人。”
“是从上海来的吗?还是北京?”
她摇摇头,“都不是,是个您不知道的地方。”
她只能这样撒谎。
“好吧,祝您度过美好的一天。”
“谢谢,您也是。”
苏沫将从教学处取得的资料一应收妥放进包里,推开门,USC的校园里四处弥漫着香樟树的味道。
一转眼,已经是来洛杉矶的第二年了。
走在校园里,四处都是青春洋溢的气息,女孩子们穿着吊带热裤跑鞋,都是健康的模样。
有那么一瞬间,苏沫觉得,好像真的会有未来,万物都会有第二次生机。
颜东在不远处等着她,见她完成了报到,他摘下墨镜,替她接过一应资料,神秘地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又发现新大陆啦?”
“是啊,你肯定会喜欢。”
他开着车带她在洛杉矶广阔的朝海公路上疾驰,吹进来的风温柔舒服,一个小时后,她快睡着了,被颜东喊醒。
苏沫刚下车就惊呆了,天啦,满目的紫,温润的、蓬勃的、深的淡的、一团一团的紫,像气球,像泡沫……铺天盖地,萦绕满整个道路两旁。
地上稀稀落落洒着被风吹落的花瓣,像浅紫色的地毯。
那是能让她一瞬就心安落到归处的颜色,是她找寻不回的旧梦。
那么热烈却又柔软的壮观景象,在夜梦里频频扰她的曾经……苏沫眼眶忽然盈满了泪水,她回头朝站在几步之外温润如玉的男人望去,对方满目温柔,苏沫的眼泪忽然就掉了出来:“这是蔷薇?”
“不是,它们的学名叫蓝花楹,和蔷薇看上去颜色相似。我的故乡有一种花,花瓣比这小,但也是这样好看的紫色,它们叫泡桐花。”
苏沫仰起头,闭上眼睛轻嗅花香,又起风了,于是纷纷扬扬的紫色花瓣打着旋儿从枝干飘下,先上到空中,再慢慢坠下,落在苏沫的脚边、肩上。
颜东一直远远看着她纤细的背影,置身于紫色的海洋里,宛如一幅美丽画卷。
苏沫回身,对他言笑晏晏:“颜东,谢谢你。”
镜头好像虚幻,她开始奔跑了起来,摇摇晃晃的,像一场瓶中梦。
“不用谢。”他听见自己轻声回答。
真的,不用再道谢了,因为对他而言,这个忽然出现在生命里的女生,就像是上天赠与他的无法拆封的礼物,像绽放在夜空中的明亮星星,一直以来他都隔着光年仰望,却无法靠近取暖。而他的努力,也一直一直都是在为了,可以更靠近她一些。
苏沫扬手喊他也快步跟上,于是颜东也踏进了这片紫色的海洋,那时的颜东并不知道——
蓝花楹的学名是Jacaranda,在洛杉矶每年会花开两季,比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来得浪漫,可她的花语却并不温宁美好,而是——
第一眼我便爱上你,然后便在无尽的绝望中,等待爱情。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