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一旦步入夏季,凉城便成了浸润在雨汽中的城市。
屋外已积水成河,屋内也泛着黏腻潮意。
“念念?”
才几分钟没看着她,又不知道这丫头躲哪儿去了。
陈以航走上楼。
灯开得不多,光线因灰蒙雨汽也氤氲成了暗色调,他的拖鞋在木质地板上发出沉闷响动,屋子空荡荡的,听到的全是脚步的回声。
今天,7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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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沫回国后甚少肯同他站在一起拍照片,尤其不愿他把后来的照片同早年的放在一起。但在那段日子里,苏沫倒是每逢精神好些都会同他说,想要拍拍照。
最后留下的,不过也只是数十张照片和数十段视频。
以航看完了,合上。
空旷阁楼的落地窗前,有风铃声在响。
这里的主色是依着她的性子填的纯白,白色海豚形状的绒地毯从落地窗沿一直延伸到楠木桌脚,四方桌脚与椅脚都是她当时兴起给套上的类似娃娃穿的绒布鞋,像怕冷的动物。桌上笔墨纸砚依次整齐摆着。以航立在扶手边,胸口忽然突突起伏。
“以航,快过来。”
苏沫朝他笑一笑,复又低头用笔蘸了蘸墨汁,继续写字。她穿着一袭白裙,肩上依旧慵懒搭着那条靛蓝色的披肩,右手虚抬着,与纸隔着几厘米的距离,她的手腕一动一动,仿佛已落座了许久。
“站在那里发什么呆?还不快过来。”见他立着不动,她又催他。
“阿荏……”
“今年的雨真多。”她叹气。
“哪一年都是如此。”
“是啊,我都数不清下过多少次雨了,你呢?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次淋雨?”
哪一场呢?
是初夏的绿野,磅礴大雨浇透了骑车的他,书包里却还藏着因犹豫而没有归还的书签。
是一中的教室长廊里,他和她趴在半湿的廊沿看雨打泡桐树,她在同高子乔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电话,而他在身旁安静听着。
还是第一次以那种方式走进她的家,远远就看见她挂在顶楼的阳台上,以无比坚定的声音对杨秉文说,请你让他进来。
太多太多了。
……
陈以航眼睛忽然有些酸涩,眨了眨。
桌边的她不见了。
“以航。”
视线稍移,苏沫正在落地窗前朝他招手,白裙遮地,她双脚盘着坐在地毯上,头顶是一排与窗框形状毗邻相接的贝壳风铃。苏沫的眼睛弯成了一条桥,伸手从一排风铃尾处划过指尖,于是响起一阵铃音。那铃音像是能穿过神思直直地击中人心,以航的眼前蒙上一层雾,虚化了眼前,他闭一闭眼,再睁开。
铃声轻了,像受了惊扰。
还没来得及提步的他不由愣在那儿,正站在窗前自顾自玩的陈一念也被他的闯入打断,女生五官精致清秀,愣愣看着他,目光一路往下,停在他手里握着的黑色相册。
“爸爸。”女生朝他跑过来,她穿红T恤和牛仔九分裤,身高刚长到他腰,念念贴了上去,抱住爸爸的腰蹭一蹭,目光移到他手里的东西,“那是什么?”
她指着他刚刚想收起来的相册,以航回神揉揉她的头发,“一些不要的东西,准备收起来。”
“我要看!”她笑着就要去接,以航立刻抬了手,本能避免。
陈一念收回了手,默默仰头。
“爸爸不让看噢?”又轻又笃定的陈述声。
“乖。”
陈一念耸耸肩,摊手,“不给看就不看咯。”
陈以航却是被她的小眼神看得有些意外,念念同她妈妈一样,有一双异常清透的眼睛,瞳仁与墨色同黑,但她眼角稍眯时会带上一丝邪气,这孩子的古灵精怪也不知从何习来,总是喜欢耍他,她眼珠子只要一转,他就知道她肯定又要谋划什么事了。
“等一等。”陈一念转身要下楼,被以航拉住,他的手提起念念的长发,将它移到脖子后方,仔仔细细盯着她脸颊下方,有一道红色尚未结痂的伤口长在那儿渗出丝丝血迹,与她的白皙肤色形成鲜明对比,陈以航很生气,“这是谁弄的?”
“我擦伤的。”
“爸爸会信吗?”
被他戳穿,念念站远了几步,不说话。
“谁弄的?”声音比方才更沉了几分。
“你先保证你不生气,我才说。”
“我不生气。”
等了几分钟,小念念的眉毛皱得越来越深,却依旧不想说,“不行,我什么事情都告诉你,怎么看都是我吃亏。”
哭笑不得。
“不行不行,”陈一念歪了歪头,突然眼睛一亮,“你把你手上那个东西给我,我就告诉你。”
陈以航真是怕了她,“不告诉爸爸,明天就让王岚阿姨带你去上国学课。”
“不要啊。”
他总是有办法治她的,眼前这个小女儿越长越大,性子却与苏沫越差越远,只要把她往这些课程班里一扔,她立刻就会变成被霜打的茄子。以航覆上她的肩,“不是答应过爸爸,和爸爸之间没有秘密吗?”
虽然不情愿,一念还是微微小声道:“我跟容祉那家伙打了一架。”
等了好久以航没反馈。陈一念咬着嘴唇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终于缩着脑袋抬头看她爸一眼,这一眼却是有些犯傻,陈以航好像听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消息一般,怔在那儿一霎不霎盯着自己,不知作何反应。
“你说好不生气的。”
陈以航咳了咳,“没生气。”
对于念念,他还是知道的。她会胡闹,但是懂分寸。比起容家那动辄发起脾气就闹得鸡飞狗跳的二少爷容祉,念念含蓄多了。
比方说,陈一念自小就不喜欢穿裙子,但以航身边的所有人都喜欢借着裙子表达对这个水灵灵的小姑娘的喜爱。王岚有一次送来某设计师的作品,裙分三层,内衬为丝绸、外衬画有流畅水彩、最外面一层以蓬蓬白纱辅以点缀。陈一念高高兴兴地收了。
但是——“太公主了。”之后以航才知道,女儿其实是无感的。后来一念喊人上门来把这裙子按照自己的想法给改了,将裙剪裁成了裤,最外面的一层薄纱因一剪开便全数抽丝而作罢,于是变成了蓬蓬纱套短裤的风范,虽不够公主,却也很特别。
她没有在众人面前拂掉长辈的面子,但也是不会委屈到自己,自那之后,别人也都知道,不需要再给这位公主送裙子了。
……
“你是输了还是赢了?”陈以航问她。
“输了。”
“容稹帮了容祉?”
“没有,稹哥哥才不屑跟他一起。”
陈以航摸了摸她的脑袋瓜:“想不想赢?”
念念有些意外,原本以为会被爸爸教育“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不能随便同人拳脚相向”,但他只是问她想不想赢过容祉。答案自然是想的。
“为什么这么想赢他?”
犹豫了会儿,陈一念小声答:“现在不能告诉你。”
她的声音那么轻,好像有几分委屈也好像有几分坚定,像是触及了隐秘的心事。慢慢的,她看向陈以航,目光清亮,“不过我答应爸爸,肯定不是无理取闹。”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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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隔几日,陈以航带着陈一念去了容家,随便找了个借口就上门。
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情,一转眼,陈一念已经跑开了。
容家后院。
远远就瞧见那个男孩子的身影,陈一念“哼”了一声,晃着手臂走过去。
“坏心眼。”
女生的声音像是凭空钻出来的,带着与周边盛夏完全不相符的寒意,一下子就让容祉唇边上扬的弧度停滞。
容祉回头。
陈一念正立在泡桐树下,离他几步远,盛大的绿意在她身后布景,她折了根断枝,懒洋洋在空气里画着圈儿。
容祉的目光却不由地移向她的脸颊下方,笑了。
那日拿起地上的尖锐石块就朝她的方向划去,又狠又快,她脸颊上霎时便冒出了鲜血,见她愤怒捂着脸瞪向自己的模样,以及刚刚赶到的容稹站在身后一脸震惊的神情,容祉的心里便有了旗开得胜的快感。
“念念又来了?”
她没答他,只是自顾瞧着五米外挂着各色气球的墙壁。
气球已被扎得零星不全,墙壁下沿杂乱无章躺着一堆飞镖。
“小念念不会这么小气吧,闹着玩儿的事难道还一直放在心上?”
“当然不会。”
容祉于是笑了,笑意里含着完全不将她放在心上的打量,陈一念朝他走过来,从篮子里挑了一支镖,举到眼前反复打量,声音淡淡的:“飞镖这游戏也能被你玩得这么变态。”
“我自然比不过你的稹哥哥,善良又正直,你怎么没去找他,你可从来都不喜欢跟我待一起。”
“找你有事。”
“你找我能有什么事,莫不是想再打一架?”容祉笑得更放肆了:“我说陈一念,你是真当自己太聪明还是当我跟容稹一样傻?”
陈一念无辜地看着他。
“既不是要打架,留在这里难道是也想一起玩?”
念念摇头。
“年纪这么小,就这么奇怪,也只有容稹忍得了你。”
容祉没再理她,又一根飞镖出。
他刚挑眉,左后方便飞出一根镖,速度奇快奇狠,靶子直指他的镖。
风从他耳畔刮过,带来一阵痛意。
“啪嗒。”
镖落地。
陈一念在身后懒懒擦手。
“陈一念你干什么!”
“射飞镖咯。”
“你故意的!”
容祉转向她,因为生气而抬起手,陈一念毫不避讳仰头与他直视,容祉顿了顿,笑了:“看来是真想打一架。”
念念也弯眼笑。
抬起头的时候,她脸颊下方结了痂的那条疤入目更加明显。
“可我不会上当。”
“是么……”
没等他再开口,女生右脚用力往外崴了下——下一秒,整个人因引力而后仰,重重倒地。
容祉目瞪口呆看着她,还维持着举手的动作。
来不及开口质问——
“你们在干什么!”
不偏不倚,刚刚好被走到后院的陈以航和容玄康看见。
陈以航不发一言立在身后,神色肃冷,看来是真生气了。也难怪,念念这孩子母亲离开得早,凉城里面谁不知道陈以航是如何宠念念的,容玄康只觉得这下小儿子麻烦大了,心里忐忑不安:“陈董,我家这孩子顽劣惯了,还望您海涵……”
“既然容先生也知道容家的祉少爷是顽劣惯了,这平时还是要多加管教才好,现如今连念念都敢动手打了,也不晓得以后会闯出什么样的祸来。”
“是是是。”容玄康立刻揪着小儿子到念念面前,推着他,“快道歉!”
“爸,我没打她,是她陷害我!”
被扶着站起来的念念极无辜,“容祉哥哥好没道理。我为什么要陷害你?明明是你推倒我的,难不成你说谎成习惯啦?你前几天看我跟稹哥哥有说有笑,就非要说我们联合起来整你,还划伤了我的下巴。”
“有这事?”陈以航的脸色更差了。
“哎呀,我答应稹哥哥不说的!”念念捂住下巴有伤的地方,眼前的容祉气得要跳脚,“你敢说你们俩没在密谋不好的事情!”
念念继续添火,“我们就是单纯说玩的事情,你自己小肚鸡肠,一点都不像男孩子。稹哥哥四处让着你,可你现在越变越奇怪,不仅针对他,还莫名其妙老是欺负我。”
“陈一念你说谎不眨眼睛!”
眼看容玄康脸上血色越来越淡,容祉想证明自己却百口莫辩……
陈以航仿佛理清楚了一切,他仔仔细细看了看女儿的下巴伤口,一言未发,可就是这沉默的时间,让容玄康越来越慌。
最近容家正巧有份合同需要跟锦森签约,这个关头,容玄康是必须要捧着陈以航的。
虽然大多数情况下,凉城几乎所有人都是捧着陈以航的。
但陈以航待人接物太冷淡,不好捧,于是大部分人又把风向都转投给念念。
在受捧这方面,陈一念也是深得陈以航言传身教,她虽然年纪小,但并不好哄,平时有人送些讨她欢心的玩意儿,她挑着收,然后没多久就会挑等价的或者更好一点的礼物还回去,做得滴水不漏。
可偏偏,同龄的玩伴里出了个特例,性格乖张脾气又诡异的容祉。
容祉的不爽根源很简单,他从小就喜欢争,哥哥容稹有的他都要有,还要更好,哥哥没有的他就更要想办法统统拿到。
在所有事情上,他都能凯旋,独独一个意外,那就是陈一念。
于是,容祉非常非常讨厌陈一念。第一点,因为她是女孩子。女孩子凭什么在他这一辈里能成为整个凉城圈子里最傲人的存在?那个位置必须是身为男性的他的;第二点,因为陈一念跟容稹关系太好了,浑身长刺四处煽风点火的陈一念到了容稹面前,立刻就变成乖乖巧巧可可爱爱的女孩子,这也就算了,但只要有陈一念帮着容稹,他容祉的道路就不会好走。
容玄康眼见陈以航要走,赶紧喊人去叫大儿子。
不一会儿,容稹来了。
干干净净的白衬衫,黑长裤,袖子稍稍拢起,头发短而齐整,众人皆慌着,独他的神色平静如水。
念念嘟嘟嘴,离开的步子就停了停。
走在前面的以航回头,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女儿。
容稹来到她身边,跟陈以航打招呼:“陈叔叔好。”
容玄康奉上笑容:“陈董,您看我也早早就订好了晚餐,要么您就再留留?”
陈以航不说话,看着念念,面上的表情忽然有点古怪。
念念转了转眼睛,想了想,蹦蹦跳跳走到爸爸身边,挽起了陈以航的手臂,娇气地说:“爸爸,我不要跟又打我又推我的人一起吃饭。”
听完此话,陈以航面上的表情似乎有了一丝放松,于是看向容玄康,“孩子闹脾气了,改天再约吧。”说完就朝大门走,走了几步想起什么似的,回头指了指容稹,“容稹不错。”
然后陈一念朝容稹做了个鬼脸,乐嘻嘻地跟着陈以航走了。
他们一走,容祉就气疯了,把所有的飞镖都给毁了,容玄康也指着他说不该一直纵容他,越来越没有分寸了。
容稹就站在一边,好像什么都不了解似的,可又好像一切都尽在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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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小半个月,念念约容稹一起去绿野。
晚夏的风,吹过海洋一般的绿地,少女的长发像缎带一般飞扬。
少年到来的时候,她就站在山谷上向远方眺望,日沉的昏黄光晕围绕着她,好像有一层薄薄的愁绪。
他走上去,到她身侧,相仿的年纪,却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是可以保护好她的模样了。
“念念,你怎么了?”她好像是哭过了,眼眶红着。
陈一念扬了扬头,“你来了啊。”
“这里真美。”
“夏天很美,冬天就不太会有人来,听说这儿对我爸和我妈很重要。”
……所以也会一直想来看看。
容稹懂了,哦,是关于妈妈。
“绿野。”他咀嚼着这个名字。
“我嘛,每年最讨厌的就是7月15日,一到那天,就气氛压抑得很,有时候我待在夏天里面,却会很突然地很想念很想念冬天,冬天的雪,冬天的冷,冬天的圣诞夜,冬天的壁炉烤火……我爸什么都不肯跟我说,我身边的人也都瞒着我,就好像冬天和夏天永远隔着,我想知道的关于我妈妈的一切,也永远都没有办法一样。”
“可能他们是想要保护你。”但这句话还是被吞回了肚子。或许他也不能理解,为何保护一个孩子,要用藏起母亲历史的方式。
容稹抿了抿唇,眼睛里忽然有疼惜的光。
四处纷飞飘散的紫色泡桐花瓣,有几片落在他和她的身上,容稹说,“好在植物一直都在,每年的花期它们都会开放,陪伴,一代一代的,到了今天。”
陈一念瞧他一眼,忽然粲然笑了。
容稹说:“我带你去看个东西,你可能会喜欢。”
“礼物哦?”
“……算是吧,但是,有点大,不能让你带走。”
“咦呵!”
然后念念才知道,这确实是不能带走的东西。
容稹给她养了一只……蓝孔雀。
在容家的后花园里,陈一念绕着围起来的石阶来回踱着圈儿,朝下望着,有点儿疑惑。假山石旁边的空地上,草地连片,可草地上那个灰不溜秋的小个子没毛动物,毛羽也短短的,并没有想象中垂坠拖尾的华丽感——“这怎么像鸭子啊,稹哥哥?”
正在调饲料的容稹没忍住笑了,“本来是想等大一点再带你来看,今天看你心情不好,特地让你提前来围观一下雏鸟。”
念念的目光落在他手上碗里,“长大了就会变好看吗?”
“会的,会变得华丽、高贵、挺拔,像每一场完美的蜕变。”
念念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很快注意力又转走了。
“你不给它吃肉吗?”
“吃肉会养腥的。”容稹手上的那些饲料都偏青绿色。
“所以孔雀的蓝绿羽毛们都是吃这些绿颜色饲料养出来的?”她突然变得很好奇,问题接二连三,还想着跟专职饲养的人一起到孔雀住的那块儿去喂食,容稹拉也拉不住她。
倒一点都没有在绿野忧愁的样子了。
“稹哥哥,叫它小蓝吧?”她突然回头朝他喊道,几缕长发搁在耳后,露出流畅好看的侧脸轮廓。
“行啊,你定。”
“那就小蓝啦,小蓝你好啊……”然而孔雀可不理她,毕竟她刚刚说了自己是只鸭子……
两人笑得太大声,围着这只黄褐色的小鸟玩得有些热闹,这热闹落入了刚回家的容祉眼睛里,显得更加刺眼。
他站在高地,看着这两人加一只鸟在圈起来的地方玩得不亦乐乎,意兴阑珊地拍拍手,语气不善,“陈一念,你离动物远点,我可不希望你在我家又受了什么伤,非得安到我头上来。”
念念站定,遥遥看着他,不怀好意的面容上一双狭长的眼睛眯起,显示出与年纪完全不相称的城府。
“懒得理他。”她复又低身,拉着容稹,“我们玩自己的,不睬他。”
容祉刚要走,想起什么有趣的,又冲陈一念喊道:“喂,陈一念,我今天路过了一个好地方,那个地方你爸,你外婆都知道,你要么回去问问他们,怎么一直不带你去啊?在城北,一栋大房子里面!”
“你说什么,说清楚点!”
念念刚要去追,感受到手臂上的牵制力量,回过头就对上容稹深深的眼神,示意她不要上当。
念念作罢。
可是这回到家里,容祉那混蛋的话就像盘旋在低空的乌鸦,一直一直在她脑子里转,让她不得安生。
就好像被最讨厌的敌人窥见到了弱点,可是这个弱点自己怎样都无法知晓,直到……
那是凉城黏腻雨季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天。
陈以航带着念念去她外婆家。
出发前,念念问爸爸,最近有没有去过城北的大别墅。
“城北?爸爸在那边没有房产,去那儿干嘛。”
“哦……”明显失望的语气。
然后就是在外婆家平平无奇的一天,陪外婆聊天、礼佛、被迫学茶艺,爸爸在书房里处理工作。外婆到中午了要午休,呼吸声绵长安宁。窗外的雨滴滴答答,没有停的架势,泡桐树上的枝叶和花瓣都蔫蔫的,跟陈一念的精神一样。
她去找外婆最亲近的保姆聊天,老人家平时自然也受了嘱托,知道很多事都不能跟陈一念提起。
但是保姆今天心神格外不宁的样子,又见念念提着风萍的佛珠串下来了,忙问怎么了。
念念说,“外婆莫名就哭了,说这个断了,我拿来问您能不能有什么办法。”
她举起断成几节的佛珠串,一颗颗檀珠散落掌心,很孤独的感觉。
“太太又哭了?我看看这个……”
老保姆接过佛珠串,伴随着长长的叹气声,陈一念在老保姆对面坐下来,“外婆最近常常哭吗?”
“还好,还好。”老保姆想起昨天,还有些惊悸在心。
念念转了转古灵精怪的眼珠,“外婆好像每次从城北回来,都心情很差的样子。”
吓得老保姆一惊,“念念,外婆跟你说的?”
念念连忙捂住嘴巴,还往身后假装看了看,然后耸耸肩,说,“嘘,千万不能让我爸知道。是外婆说漏嘴啦!”
老保姆这才像打开了话匣子,而与此同时,潘多拉的盒子,也被打开了……
十日后,当陈一念独自一人站在这偌大洁白的城北“北郊之春”治疗园独栋别墅外,她的心里是史无前例的忐忑、激动,以及害怕。
四野空寂,没有人气,好像被所有人遗弃了一般。
这儿就像一座孤独苍茫的城堡,里面住着一位被捆绑的公主。
这位公主,据说是念念的亲姨。
听说她的身上,藏着自己母亲历史的所有开关。
念念不明白,为什么姨会住在这里。父亲,外婆对此三缄其口,其余长辈讳莫如深,只有从老保姆仓促零星的话语里面拼凑出了一点点的真相,说是姨生病了,在这里接受治疗。
……
陈一念深深呼吸一口气,叩响了金色铁门上的铁环。
与此同时的门路电视前,杨昱美一脸诡异地站了起来,好像期待了很久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一般,她死死盯着电视画面里的那个小姑娘,那个粉嘟嘟的女娃娃,那样娇小,那样倔强。
杨昱美那双已经初显皱纹的眼睛里,又长出来年轻时候斑驳彩蝶一样的光芒,它们飞呀飞呀,仿佛要带她回到很久很久以前,回到一切都还没有开始的时候。
“吱呀”一声,金色大门缓缓打开。
像是一场无声而盛大的迎接。
念念抬步,轻轻走了进去。
大门在身后再度关闭,念念回头。
墙外的泡桐树被风吹过,又落了一地的紫色花瓣。
格外美,也格外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