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的月光很亮,是暖暖的晕黄色。
宋心然不知道怎么醒了,惺忪的一双眼睛隐约瞧见门缝外面透进光来。她揉着眼睛拉开门,发现苏沫蹲在地上收拾自己的箱子,她一瞬间吓得清明,而此时墙上造型可爱的洁白猫头鹰大钟显示的时间正是两点整。
“你又要走了?”宋心然跑过去夺她的箱子。
苏沫被她忽然的高音吓到:“你怎么起来了?”
“担心你。”宋心然无辜地站在那里,身上只有一件松松的睡裙,长发盖在肩上。
苏沫笑笑:“我在找病历单,可是怎么找不着了。”
“什么病历单?你生病了?”
宋心然也跪坐了身子,帮她一件件理好乱糟糟的东西,苏沫的长发遮住眼睛,“不是最近的,是九年前的那次车祸,我在找安宁镇第一人民医院的手术证明。”
“怎么好好的要找那个东西,听着就怪可怕的。”宋心然停一停,她想那个时候苏沫该有多疼,这样残酷的记忆,丢掉了最好,何必再要逼着自己记起。苏沫知道她的心思,轻轻说道:“很多事情不是想逃就能逃得开,越是痛苦的东西,往往越有存在的价值。”
“什么价值?”
她光着脚灵巧地越过心然,去给她端来一杯温牛奶,“失眠了就喝这个。”她又拿起一堆文件一页页翻看,一边说:“比如那个病历单就可以告诉我具体出车祸的时间,然后我再顺着时间去查当时档案的案底,也许会有一些收获。”
宋心然默不作声地喝着牛奶,她想起了一个人。
“沫沫你改天约颜医生出来吧,也许你的病历单在他那儿。”
“嗯。”苏沫第二天就约了颜东,将一切资料从诊所拿了回来。
颜东送她回家,今天的月亮很圆,他拉住她,让她靠着车身抬头看,自己的双手则搭在车上,像是一个不舍的拥抱,这个姿势让苏沫忍不住想起一些往事。
还在美国的时候,她一边读书,一边在颜东的诊所里打工,那时候苏沫晚上下课回家要经过一片黑人区,颜东常以治安不好为由来接她下课,一来二去,很多女孩子都迷上了这个英俊不凡的帅医生。美国女孩子多数大方,喜欢就要努力去追,所以苏沫总会收到各类礼物和信息,麻烦她转交给颜东,而她每逢此时便会取笑颜东,闹得他下不了台。苏沫最喜欢笑话他,“洋妞多好啊,可以让你热情如火!”颜东闻言就会气得直跳,然后来蹂躏她的头发捏她的脸蛋,直到她抱着抱枕笑得在沙发上打滚,不住求饶才会罢休。
她笑了很久很久,越笑越大声。
颜东也跟着她一起笑。
或许是没有杂质的回忆太动人,或许是今夜的月光太温柔,再或者是苏沫的笑靥太夺目,颜东终是没有忍住,慢慢、慢慢地俯低了身子,第一次吻上了她馥郁芬芳的唇。
这仅仅是一个浅尝即止的亲吻,颜东害怕惊扰到了她。苏沫却是怔在原地,他的唇很软,他的吻很轻,他的味道很温柔,让她忽然间想起一个人,好像年轻的时候,谁也曾这样担忧又欣喜地吻过自己。
一直等在宋心然家楼下的陈以航此时像是一阵风般冲到两人面前。
他扯起苏沫就走,力气大得仿似要将她手腕生生扯掉一般。
颜东完全不及反应,只是忽然间就觉得一阵滔天怒气逼向自己,等他从苏沫的吻里回过神来,陈以航已将她拉出好远,他立刻去追,可陈以航毫不温柔地将苏沫塞进了车,又朝追过来的颜东就是一拳挥了过去,“你敢吻她!”
颜东也不甘示弱,稳住身形就一记打了回来,陈以航敏捷躲过,颜东又咬牙添上!
“陈以航我忍你很久了!”
陈以航冷哼一声,“彼此彼此!”
车外两个男人势均力敌,车内的苏沫却是惊魂未定,她下车来劝,可那两人显然是都已积蓄了多日的火气,越打越停不下来,苏沫只觉心中更加烦乱,好像每次生活只要稍稍平静一点,就会立刻被打乱轨迹。
“你们都给我住手!”
可那两人都不理她。
她心一横,直接冲到了两人中间,这下因为出拳过快明显还来不及收势的两人不由都打中了苏沫,他们本就拼尽了全力,这一下受了两拳在背,苏沫便被推了出去,她弓着身子倒在地,疼得直颤。
陈以航和颜东立刻缓了神,下一秒又是齐齐跑向她,一左一右拉着她的手,同时喊出声:“你没事吧?”
“你放开她!”陈以航挥开颜东握着她的手。
“你才应该放过她!”
又吵了起来。
苏沫崩溃叫出声,“你们两个都放开我!”她冷了容颜,看向陈以航,“你把我当什么?一件商品?你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现在不想再见到你,你能不能放我走不要再来打扰我!”
她嫌恶地推开陈以航,颜东来扶她,也被她淡淡拒开,“以后不要再这样了。”也不知道她具体指的是什么,是不要再为她打架,还是不要再动情吻她了。
苏沫转身就要朝小楼走去,可她显然伤得不轻,只能勉强撑着腰。
陈以航快步先追了上来,“你受伤了,我找医生给你看。”
“我就是医生,沫沫你跟我走。”
“沫,我带你走!”陈以航皱眉一步也不肯相让,眼看着他两人又要反复起来,司机于南也跑下了车,陈以航让他拦住颜东,自己则将苏沫带进车里。于南无措地拦住颜东,劝他,“苏小姐的性子您还不了解吗!如果她不愿意跟陈董走,陈董是带不走她的,苏小姐一定还有话想跟陈董说的!”
一句话就让颜东没了声音。
连陈以航身边的一个司机都能明白这样浅显的道理,他怎么就突然忘记了。
他后悔了,他后悔了还不行吗,他一开始就不应该同意让苏沫回凉城,他一开始就应该看好她,不该让她陷入陈以航的圈子里,是他的错,是他没能保护好她,他答应过她的,在死神手上救醒她的时候就承诺过这一辈子都不会再让她受到伤害。可无奈他终究只是个凡人,再厉害也抵不过天意如刀。
深黑色的加长版轿车,与周遭如墨静谧的夜色融为一体,后座的空间十分宽敞,陈以航倾过身子指尖微动,车里的隔音板便稳稳升了起来。于南在前面一言不发地开着车,苏沫只觉车顶一瞬间盘踞起一股低气压,像是要压迫呼吸。忽而,耳畔拂过男子的低沉声音,让她一个激灵,“真是能耐了。”
她觉得很累,张了张口,却是什么都没说。
她跟他之间,每次都是剑拔弩张,她想他真的不知道怎样才是好好爱一个人。
陈以航何尝不是觉得自己奇怪得好笑,怎么就对一个这样冷性子的女人着了魔,他扣住她的下巴逼她与自己对视,眼神冷冷落在她嫩如花苞的红唇上,“真脏。”
苏沫笑得不可抑制,他说她脏?
下巴被他扣着,与腰上的伤一样疼,可她倔强地不肯流露丝毫软弱,她瞪着他,一字一句:“没有你脏。”
陈以航那样冷冽耐磨的性子总是敌不过她一两句的挑拨,她似乎总能轻易洞穿他的软弱,这让他更加生气,她凭什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地在自己的世界里走来走去!她凭什么打乱了他这么多年坚如寒冰的心绪之后还能轻飘飘一句走人,就去跟别的男人亲吻!
陈以航如绝望的兽般顷刻间覆上了她的身子。
苏沫腰一沉,跌在椅子上,疼得直抽气,“陈以航你混蛋!你放开我!我不愿意!”
她的反抗无疑更加激怒他,他死命地按住她肩头,扯她的衣服,亲吻她的唇,堵住她所有的反抗和不情愿,他不爱听她的拒绝,她是他的,她怎么可以不愿意。他们明明在做着最亲热的事情,可为什么心的距离却是这样遥远?
苏沫没命地捶打着他的胸,他的脸,他的头。
她觉得委屈,她觉得难过,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到底爱不爱她,他到底想要她怎么样……
她的指甲划过他脸,他“嘶”一声呼痛,而后发了狂地去抓住她的手往后一挥,却不料“咣当”清脆一声,苏沫的左手撞到了钢化玻璃,而后反弹回来无力垂下,有什么东西脱落了下来,还顺带着一滴滴的液体落在地毯上,红得惊心。
那是颜东送给她的玉镯。
撞碎了。
古人曾说,玉碎不详,会有美好的事物将要遭遇不幸。
苏沫和陈以航俱是一怔,她被卡在他身下一动不动,没有挣扎,也没有声音,好似上帝原本垂怜的手收走了,空气里只留有寂寞的寒意。她觉得疼,腰疼,手疼,心口更疼,然后她就开始慢慢地啜泣出声,一滴一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滚落出来,像是要将过往的悲痛和伤心,全部倾诉出来。陈以航看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水气氤氲,脸色苍白到可以看清血管,疼得心里一滞,他忙起身紧紧地圈住她,没有章法地亲吻她的额头、脸颊,一边安抚,“对不起,是我不好,你不要哭了,是我不好。”
他吻着她的眼睛,战战兢兢的,让她哭也哭不利索。
陈以航又敲着隔音板,“于南,快叫医生!”
她的手腕被碎玉割开一道口子,空气里都渐渐溢满血液的气息。
苏沫挣开他,朝前弯下身子,她本来扎起的头发都已经在和他的纠缠中弄得凌乱不堪,碎花绸子已经松散,她干脆扯了下来,长长的绸缎铺展而开,她将碎成三半的玉镯一一捡起放在里面,一层一层地包好,而后才看向身侧的男人。
“你满意了?”
她竟这样在意玉镯,就连哭也都是因为别的男人,陈以航再度阴霾:“碎了更好,断得干净了才好,我不许你跟他在一起!”
“你有什么资格不许?”她的眼睛在暗夜里灼灼发亮,面上的神态一瞬就疲惫至沧桑,“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你把我安排在你随便哪一个行宫里,想回来就回来,想走就走,就算有过停留,也不过几天而已。我一来不是你冷宫里的妃子,二来也不是王宝钏,你指望着我望穿秋水等你雨露均沾,可我不会这样没有出息。
“陈以航,我再这样跟在你身边,我会未老先衰,我会疯的。
“陈以航,即使我爱你,我也不会快乐。”
她还在一刻不停地说,可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以前她什么都往肚子里咽,以为只要爱一个人,再多的委屈也不算什么。可她想现在要是再不说,以后就都没有机会了,本来想的好聚好散被他给毁了,他怎么就总要耍赖,说好不爱了还要一次次来招惹她,招惹了又不好好守诺,除了欺负还是欺负。苏沫越想越悲伤。
陈以航从来都不知道他无意间带给了她这样多的伤害,他长久怔忡地看着她,心脏浮起酸涩的疼。
她早就住进了他心底,所以她一哭,他一整颗心就仿似下起了雨。
他抽了许许多多的纸巾递给她,苏沫咬唇别过了头。
车刚停在苑薇街,她就撑开车门离开,他立刻要去扶她。
她用冰冷的眼神止住他,自己恍惚迈出左脚往前踏了一步,她单薄的身体不稳,摇晃着又踏出了另一步。陈以航张开双手守在她身后一些的地方,想碰又不敢碰,只是怕她会突然摔倒。
“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儿?”见她放着好好的屋子不进去,偏要朝路口走,他在身后叫住她。
苏沫身形微顿,她眯着眼睛想了会儿,声音幽幽的,“我们认识多久了?”
“我怎么会记得这些。”
她笑一笑,“是啊,你怎么会去记这些。不过我都记着,我们总共认识一年差十七天,在一起相守的日子却不过短短四十一天。”她回头看一眼他,像是想将他永远刻在脑海里,他身形挺拔地站在那儿,深黑色的西装偏偏让他穿出了不一样的英气逼人,他俊逸不凡的脸上初沾怒意,衬得墨玉般黑眸愈发清亮。
她越看越舍不得,舍不得他宽阔的胸膛,舍不得他的温柔,她心底黯然闪过两道影子,是以前某个茫茫大雨的夜晚,以航将伞尽量朝她那边偏着,而回到家才发现他那半边肩膀都淋得湿透……
她强迫自己从回忆里收了神,“看吧,我们认识的时间真的很短,所以分开,也不会太疼。”
陈以航语气生冷:“可我觉得我上上上辈子就认识你了。”
“那难怪我受够了。”
苏沫握紧了玉镯,头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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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宋心然就去剧团了。
门外响起断断续续的敲门声,苏沫打开门的时候,着实愣了一下。她想过会来找她的人,可独独没有想到是她。
“萍姨,你怎么来了。”
风萍清瘦了一些,也对她生疏了:“沫沫,你该知道萍姨来找你是为了什么。”
苏沫点头:“我知道,可您不该来找我,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
风萍摇头,看向她的目光一瞬变得复杂,“沫沫,我是看着以航和美美在一起磕磕绊绊这么多年走过来的,你不知道以航为了你放弃美美、放弃杨家这对他是多么大的冲击,凉城里谁都在说他忘恩负义,这对锦森也不好。虽然他有能力可以处理这一切,可你忍心看他这么辛苦?”
“那他现在再回去和您女儿复合,岂不是更加授人以话柄,说他因敌不过压力才屈服。”
风萍缓了缓,语重心长,“所以需要你出面。”
“我能做什么?”
“只要你对媒体承认,说是你缠着陈以航,这才令他一时犯了错。只要你将一切错都揽了下来,大家就不会再怪他了。”
苏沫猛然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风萍,风萍的神色里充满了愧疚。
“您凭什么认为我会答应?”
风萍打开包,拿出一张写了数字的支票,缓缓推到苏沫的面前。
“当是萍姨求你,我只有这一个女儿了,只要她过得好,旁人再恨我我也能接受。”
苏沫望着她笑,“我以为您喜欢我的。”
“沫沫。”风萍哽咽,“我是觉得你很亲近,可能是知道你出过车祸的事情,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想起来一切找到了你的爸爸妈妈,他们知道你做了破坏别人感情的这种事情,他们会怎么看你?”
她摇着头,“陈以航不爱杨昱美,杨昱美才是那个破坏别人感情的人。”
“苏沫!”风萍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苏沫转过身子深吸一口气,“萍姨,我能知道您的小女儿是哪一天出车祸的吗?”
风萍不明所以,默了半晌才说,“是她十七岁那年暑假,七月十五。”
苏沫忽然紧紧捏住自己的衣角,眼眶一瞬间逼得通红。
七月十五……正是她第一次手术的那一天。
苏沫的全部力气都似被一瞬抽空,有一个不成形的想法慢慢从脑海里冒了出来,风萍在身后喊了她许久,她空洞的双目才有了聚焦,她的语气轻得哀伤:“萍姨,我很累了,您说让我面对媒体这件事我恐怕是帮不了您了,如果我找到了我的爸妈,送给他们的第一份礼物就是这个,那也未免太过不孝。更何况我和陈以航早就没有关系了,他现在要和谁在一起,我都不想要再去管了。”
明明是不长的一段话,可她说得很累很累。
苏沫不再多言,拉开门送客。
她“啪”得一声关上门,整个人虚脱一般靠在门上,其实只要她开一条小缝,就会发现门口的那道身影依旧还在。
风萍的一双眼睛含泪相望,久久不曾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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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不久,宋心然有一次回家的时候看到楼底下早已等得没了脾气的陈以航,她连骗带哄地将苏沫劝下了楼。
苏沫一见到他,就被他拥住,陈以航不敢太用力,她已经被他弄得浑身都是伤。他的语气绵软哀伤,“今天有空吗?”
苏沫喉咙发紧:“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以后都没有空了。”
“可我还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我不想去。”
他们就尴尬立在那儿。他也有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苏沫看不下去,飞快抽身跑进了小楼里,陈以航去追,苏沫“咣当”一下带上铁门,还上了锁,陈以航在外面拼命地拍着铁门,铁锈蹭满了他一身昂贵的西装,他却执意将手伸进去够着她:“我错了,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朝你发脾气了,你出来好不好……”
苏沫背靠着门,手遮住脸,就差那么一点点,她又要原谅他了,可是她猛然想起风萍恳求的那些话和神情,心里疼得像是有一根针来回反复地穿插,“你快走吧,我们没有关系了!”
她跑回心然家里,趴在桌上哭,没有声音的,唯有一行行的清泪不断流淌下来,废纸篓里丢满了纸巾,她想着以他的脾性,今天应该是下定了决心才来的,不过听了她的这些话,他应该是要彻底从她的世界里消失了。她趴着不知睡了多久,又被玻璃窗上啪嗒啪嗒的声音吵醒。
窗外下起了一场绵绵夏雨。
她起身去关窗,低头望向楼下。
天色阴沉得厉害,暴雨倾城而下,砸在身上一定很疼,而就在窗户正对的下边花坛边,她依稀能分辨出那团模糊的身影,还有他身侧不远处那辆再熟悉不过的车。
苏沫在窗边陪他站着,眼睁睁瞧着他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她想着他会走的,雨这么大。
可时针一圈走过一圈,她吃好饭,洗完澡,吹干头发再回到窗边时,他还站在那里。已经过去四个多小时了,她觉得心像被拧着一般,头也有些晕,好像模糊又零碎的记忆全都随着他身边的最后那点路灯光线,向自己悄然地涌来。在兵荒马乱的青春里,谁也曾这样绝望地站在雨中,不离不弃地等着一个人。
视线像蒙上了一层雾纱,但却可以无比真实地感到疼痛。女孩子坐在高楼的栏杆上,朝身后的家人大声疾呼以死相逼,而后大理石铺就的冰冷地面,白衬衫的少年披着毛巾站在厅内瑟瑟发抖,三三两两的仆人来回穿梭,还有格外威严的声音传来阵阵回音——我怎么可能放心让我最心爱的小女儿和你在一起?
那是谁的声音?
苏沫蓦地抬头,平缓了心绪,她找了把伞就匆匆跑下楼。
他基本上一直保持着站立的姿势,腿脚都已站得发麻,人也微晕,根本就没有注意到苏沫正轻轻走来。
“怎么不走。”她轻声问他。
他浑身早已湿透,冻得微微颤抖,雨水顺着头发脸颊衣服滴滴落到地上,一整张俊朗的容颜上却无半丝情绪。
你问我怎么不走,还没有等到你,我怎么走。
“我想等你和我一起走。”
“去哪儿?”
“去见她。”
……
在夜深又下雨的时候,他竟把她带到了墓地。
天色像是一滩浓墨,黏稠地压在她的头顶。
四百五十七阶台阶,雨打在伞面上,发出清脆又诡异的声音。眼前都出现了重影,而一进墓园就跗骨而来的那股磁场越来越强烈,不断拉扯着她的身躯,像是想将她体内的灵魂抽出来,又像是想将某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倾注进她身体。她下意识抓住陈以航的手臂,看向墓碑上的照片。
年轻时候的杨昱美。
“这就是阿荏。”他的声音似乎变得空灵。
苏沫开始流泪,莫名地流泪。
“如果你还愿意听,我现在想把一切都告诉你……”
可苏沫已经接受不了他的信号,脑袋像有重物不断敲击般的疼,裂开了一条缝,而后就有人将图钉顺着缝隙钉进去,好让缝隙越开越大,还伴随着嗡嗡的声音一直盘旋在耳畔,异样浓烈的气场一瞬间将她变成了空虚的壳,像是从手中飞起的断了线的纸鸢。
陈以航一把抱住她,“苏沫!你怎么了!”
她像是做了很久很久的梦。
她能模糊地感觉到房间里聚了好多人,除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她还能听得到他们谈话的声音,似乎在讨论她的病情。她拼命想要睁开眼,可眼睛上似乎有一双手遮住了她的光,然后逼着她看那些又陌生又熟悉的片段。
像是一场从后往前倒退的无声电影。
她看到了大火,翻下山路的车,窗外的风景飞速而过。画面急转,她看到了高大漂亮的摩天轮,在夜幕苍穹里发出莹紫色的光芒。
……
快了。就快要呼之欲出了。
苏沫睁开眼。
……
宋心然推门而入,看到她苏醒,苍白面容一瞬恢复了生动。
她几乎是立刻就捕捉到了宋心然情绪的变化,苏沫问她出了什么事,宋心然脸色煞白地说了这几日的天翻地覆,她被赶出了剧团,同时也被凉城芭蕾舞界封杀了,在这之前一段时间她常常不回家,就是四处在找工作,可都未果。而宋阿姨住的疗养院里也一瞬间收回了所有的福利条件,声称是资金冻结,已经欠了好久的医疗费,只能将她妈妈赶出来。宋心然险些给院长跪下来才勉强拖延几日,若是再筹不到钱,她就只能将宋阿姨接回来。
苏沫不安开口:“怎么会这样?难道是……”
宋心然哭着点点头。
这一切都是袁绣做的。
“那子乔他没有帮你?”
宋心然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沫沫你答应我千万不要告诉他,我不要他为难,我从没有告诉过他我妈妈的情况越来越差,就是怕他在我身上浪费钱被他妈妈知道后不喜欢我,可我现在想想,他妈妈这一辈子是不可能答应我和他在一起的,我太天真了,沫沫我真的太天真了。”
苏沫紧紧抱住她,宋心然哭得汹涌,一直在问苏沫,为什么相爱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情。
她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明明相爱,却还这样辛苦。
苏沫将自己所有的卡和存折都拿了出来,全部递给她。
“我们一起想办法。”
苏沫原本就想见宋阿姨,却没想到弯弯绕绕这么久之后,她才来到疗养院。宋阿姨已经从高级房间搬到了普通房间,长长的走廊里四处都是消毒水的味道,苏沫觉得像是有一阵风正从走廊底端,凛冽而来。宋心然敲了敲门,苏沫深呼吸一口气,跟了进去。
“妈,这就是我常和您说的苏沫。”宋心然将粥放在了床边,扶她半坐起身。
宋阿姨笑笑,越过女儿的身子颤巍巍朝苏沫瞧去。
这是她们第一次相见。
宋阿姨安安静静靠着枕头,微喘着气,仿佛从躺着到坐起来这个动作就花费了她全部力气,时光染白了她的发丝,那双眼睛也因为长期的治疗而深深凹陷下去,却在刚看清楚苏沫的那一秒瞳孔骤然紧缩,她唇齿翕合,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而那枯瘦如树干的手臂也颤抖着想要抬起,死死指着苏沫。
宋心然着急得手足无措:“妈,你怎么了?”
苏沫也立刻跑到她床边扶着她,她的手刚碰到宋阿姨的手臂,就被布满老茧的手握紧。
二小姐。
无比沧桑的一声呼唤,霎时让三个人彻底安静下来。
“您、您说什么?”好像有一缕清澈却绝望的光线忽然照向苏沫,这一声简单到极致的称呼,虽然不像是在叫她,却像是在呼唤着她的前生。她还来不及反应,就瞧着宋阿姨瘦弱的手无力垂下,她立刻握起放到胸前,“阿姨,您认识我?阿姨?”
宋心然亦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她。
老人紧紧拽着她的衣角,双眼流下浑浊的眼泪,“二小姐,你还活着,你还活着啊……我躲了这么多年,我不敢把那件事说出来,二小姐你活着我就安心了啊……”
“阿姨您看看清楚,我的样子变了,你还能认出我吗?”
苏沫连忙握住她的手贴上自己脸颊,她粗糙的手掌一点一点磨过,老人带着哭腔的语调,一时竟比窗外的雨打枝丫还要荒凉:“苍天开眼啊,让你活着回来了!没有变,一点都没变,你就是我从小带大的荏荏啊……当年你姐姐打电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可我不知道他们要绑架的人就是你,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杨太太,我有罪啊……”
宋阿姨的情绪格外激动,似乎有很多话憋了太久恨不得全部吐了出来,可无奈精神状况着实堪忧,宋心然情急之下叫了医生过来,护士安排着给她注射了少量的镇定剂,嘱咐几句不能再给她刺激了这才离开。
苏沫坐在房间的沙发上,双目空洞。
宋心然格外心疼地蹲下身子看她。
她抿了抿唇,声线颤抖,“阿姨……她只在杨家打过工是不是……她、她说我是荏荏,她还说……是杨昱美……”她说的断断续续,像是无法拼凑完整的拼图,苏沫忽然张大了眼睛看着心然,“心然你是不是说过,杨昱美对阿姨很好,这间疗养院也是她帮你们疏通的关系!”
宋心然抓着她的手臂,眼里的紧张那么明显,“沫沫你冷静点,不要做傻事!”
“我知道,我不会的。”她喃喃念着,有些空无。
她离开的背影孱弱仿似摇摇欲坠,心然因要留下来照顾母亲,没有跟上去。苏沫一个人走在街上,零零碎碎的这个城市的鳞爪扑面而来。苏沫去路边橙红色的投币电话亭里,一个个键按下颜东的号码,哽咽着说,她快要找到了。
颜东让她等在原地,马上就来接她。
“你确定要查?”
咖啡馆的角落里,颜东目光悠远地凝望着对面的苏沫,她清澈的双眸在瞬间亮如明珠,万分坚定地点头,“这本来就是我回凉城的目的。”
“好。”颜东搅拌咖啡的速度变快,又问道:“你有多少把握你就是杨颂荏?”
杨颂荏这个名字……也曾是他青春里的一份记忆。只是后来,他率先走出了那个圈子,独自赴美。而今再一次品评这个名字,他心底的情绪百转千回,却找不着一个落脚点。
他问她有多少把握……诚然,谁会平白相信一个重病在身,精神常年恍惚的病人的一面之词,别说是凉城有头有脸的杨家,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父母,在没有太大把握的情况下,也极少会随随便便就同意DNA验证,更何况是让苏沫在此时去找风萍提出这件事,她一想起风萍前些日子为了杨昱美对她说的话,就觉得心在被人凌迟一般。
颜东安静地等她整理语言,苏沫摇了摇头,“我现在还不想告诉别人,在做亲子鉴定之前,我想先查清楚一件事。”
“你说。”
她想起陈以航沉默的眼角眉梢,心底突然颤动,她会不会正是他念念九年而不能忘却的那个人。
苏沫的声音很轻,嘴角的笑容也很淡:“杨颂荏和我虽然是在同一天出的车祸,可地点却相差很远。她在凉城外环的南北高架上,而我是在安宁镇,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总是无法想清楚。”
她相信以他的人脉和能力,一定可以帮她还原九年前事情的真相。
颜东收回视线。
阳光穿窗而入,优雅地落在苏沫精致白皙的侧脸上,落进她充满渴望的眼神里。他笑一笑,其实即便她什么都不说,他都愿意为她冲锋陷阵,更何况他们本就说好,那个真相,他们要共同揭开。
这一段时间的夜晚,苏沫常常会做一个重复的梦。她梦见自己在马路上疾走,在胡同里逡巡,但就是找不到回家的路。她总在夜深露重时惊醒,感觉有千金巨石压在胸口,呼吸都无法顺畅,而后便要起床倒水喝,一杯接着一杯,安抚一下不规律的心跳。
白天她总是起得很早,然后就坐车去颜东的诊所,他们在几日内跑遍了很多地方,他们去了安宁镇人民医院,又去了两地的派出所调出当年的车祸资料细细查看,颜东又托人借到监控录像,试图从里面查到车的型号和车牌,然后再顺藤摸瓜一点点往前推进。
颜东觉得让苏沫亲自接手这件事太过残忍,可她比他想象中坚强。
就连陈以航多次偶遇她,看着她同颜东出双入对,忘我地工作,都觉得她像变了一个人,那种新生的气质和精神状态由内而外散发出来,整个人都浮现出一种虚幻的光亮,这让他心里莫名觉得很疼。
上次在墓地还未及说完,她就晕倒了,待她昏迷醒来后又说不要再见面了,他就发誓再也不会惹她不开心,她说想要空间,他便尽量逼着自己避开她的世界,躲在远处看她。可她是不是也该给他一个有期徒刑的期限,等他刑满释放的那一天,她又可以对他毫无芥蒂地粲然微笑。
苏沫一下车就看见陈以航如一株青松站在前方。
“最近很忙?”
“嗯。”
“那在忙什么,我可不可以帮你?”
“不用了,就是一些不大重要的私事。”
“喔。”
以航安静了,她的目光很坚定,他想起自己已经答应过她,只要她不愿意说的话,他都不会勉强她,她和他僵持了几分钟,苏沫不敢看他,双手交叠很是紧张,现在的她陷入了史无前例的矛盾之中,她若是杨颂荏,那是上天垂怜,她多么庆幸她从小爱到大的男人,还是一如既往深情若斯。可她若不是杨颂荏,那她将一生一世都要同那个女孩子分享他,她不愿意这样,在感情里,她真的很自私。
苏沫笑一笑,我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这一段时间真的很忙,以后若有机会,我们再约。
她越过他身侧,身后的绿色铁门打开的角度慢慢闭合到零,却依旧挡不住他缠绕如海藻般的目光。
像是高高抛起了一枚硬币,苏沫维持着仰头的姿势,想要看清楚硬币翻滚的每一个瞬间,只为等待最后落下时第一眼见到上天赐予的——你我的最终结局。
如果你真的爱我,请再等一等我。
等我微笑着,昂首挺胸地,走到你的面前,告诉你,嗨,我回来了。
然而事情并没有按预期那样发展,变故总是在最大意的时候残酷袭来。
又是一年的七月十五,高子乔刚刚见完宋心然,就接到陈以航的电话,他听完以航的决定,欣然应允。他们一起去了墓地,陈以航说这应该是他最后一次来这里,以后阿荏还会活在他心底,可他会努力还给苏沫一颗完整的心,和一个完整的未来。
而在另一边繁华的唐朝会所底楼,正在举办一场艺术界热闹无比的假面舞会。苏沫陪宋心然混入场内,只为找到她从小到大的恩师,梁姒。梁姒在舞蹈界威望极高,若是她肯出面帮宋心然说情,也许心然的事业还能有一线转机。
可让苏沫意外的是,杨昱美竟在消失数日之久后,再度出现在了众人的视野里。
苏沫与她视线相撞,脊背陡然升起一股凉意。
杨昱美一袭妩媚性感的装扮,如众星捧月一般被簇拥进场。在深黑色羽翼状的面具之下,她微勾起艳如鲜血的红唇,朝角落里的苏沫绽出一丝意味悠长的微笑。
“还以为她一辈子就躲在家里不敢出来见人了。”苏沫转头瞧向身侧正聊着天的几位白衣素洁,光鲜亮丽的女孩子。
“会不会是和陈以航重新修好了,我看她气色不错。”
“难说。今天的杨昱美简直妖冶得可怕。”
苏沫觉得有些乏,举着面具去了别处。
梁姒坐在宋心然的对面,一脸温和地微笑。不远处的音乐很欧美,灯光却很柔和,舞池中央偶尔有几对男女上去跳舞,而更多场下来来往往的女孩子,大多都戴着与苏沫相同的的白色天使双翼面具,绒毛柔软拂过脸颊,宛如盛夏温暖的风。苏沫没有再见到杨昱美,她品了一口红酒,包里的手机便死命震动起来。
“喂?”她去了远离舞池的盥洗室。
淡蓝色的灯光照到镜子上,镀上了一层妖媚的气质。
苏沫摘下面具,顺手放在洗手台上。
颜东的声音有些急切,也有些隐忍,“沫沫,全部查出来了。”
她心一颤,她兜兜绕绕找了九年的真相就近在咫尺,她反倒有些退却怀疑着不敢接受。
苏沫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听到颜东说:“事情牵扯较广,很多知情人都已经说不出话了,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当面聊。”
苏沫握着手机的手不断渗出潮湿的汗珠,她整个人看着白色泛着雾气的墙壁瓷砖发呆,浑然不知到身后正有一只手偷偷换走了她放在盥洗台上的面具。
颜东在那头轻声提醒她:“沫沫?”
“好的,我在盛唐的假面舞会陪心然,那你等我和她说一声,半小时后见。”
苏沫挂了电话,整个人都在颤抖。
她拿着面具走到落地窗边,从窗口往下看,可以瞧见会所外的院落里带有天然湖泊的茶餐厅,盛夏的夜晚,湖泊宛如一大块苍翠的碧玺,绝美的星光撒落其上,宛如跳跃起舞的萤火虫。整整九年了,她一直在冰封沉寂的深海,找寻通往海平面的那条通路,如今真的可以在第十年的“忌日”,唤醒生命里沉睡的幽微?
苏沫戴上了面具,迫不及待要去找宋心然同她分享。
可还没有走出两步,她只觉头一阵晕眩。
越来越沉重,她死命地摇了摇头,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怎会越来越重,她感觉全身的力气正在被缓缓抽空,浑身麻痹渐次无知觉。而后“啪嗒”一声,手提包稳稳落地。
一左一右忽然各伸出一只手,两个保安一样高大的黑衣男子架住了苏沫,转了方向带她往场外走去。
杨昱美端着酒杯站在不远处,微笑欣赏完这一幕。
她挑挑眉,看了看左手中指的订婚戒指,冷哼一声转身踏着高跟鞋步步高贵走向正厅。
宋心然一路叫着“沫沫”寻了过来。
苏沫离开了好些时光,她都同梁姒聊完了还不见苏沫从盥洗室回来。梁姒本就极喜欢她,答应替宋心然引荐给一些近期来中国的国外剧团,看看是否可以寻求合作的契机。宋心然正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苏沫,却在看到地上的小包时,怔怔停在了当地。
不好!
她下一秒就朝不远处的安全通道奔去。
沫沫一定是出事了!
果然,在她从偏门追出来的时候,就瞧见两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正架着无甚力气的苏沫往路边的吉普车走去。会场内正是人气高涨,可会场外却是一片荒芜,宋心然当下大急,想也没想就大叫出声:“混蛋!你们放开她!”
可距离远得令她绝望,宋心然一边朝车跑去,一边拿出包里苏沫的手机,直接按了通话记录里最近的一条记录,也顾不上是谁接的电话,就直接喊了出声:“沫沫被坏人绑架了,在唐朝会所的东北偏门,你快来救她啊!”
“找死啊你!”
宋心然的话还没说完,身后就有人蓦地劈天盖地朝她脖颈一记重拳打下!
女孩子的说话声断在了夜晚薄凉的空气里。
.
一路极不舒坦的颠簸。
像是行走在不稳的山路之上,整个人都随着破落又肮脏的车的起伏也跟着摇晃,仿似五脏六腑都被迫着颠沛离开了原位,车厢里的空气很浑浊,有一股刺鼻的臭味。苏沫恢复意识的时候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她死命晃动着身子,这才发现手脚都被绳索紧紧绑了起来,眼睛也蒙上了一层黑布,就连口里都塞着脏臭的抹布!
她不安地开始撞击车身,猜测自己竟是被扔在了后车厢里,而她脚边一不小心撞到了柔软的物体,对方发出一记哀痛呻吟,苏沫惊觉,那是宋心然的声音!
颜东呢?说好来接她的颜东在哪里,她和宋心然怎么会被绑架?
苏沫冷汗直下,直觉这些人将要带她和宋心然去的地方,会是地狱一般难以想象的经历。她不甘心,不甘心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和真相就要毁于这样一群来历不明的人手中,可她想不出办法,她绝望地宛如刀俎上任人宰割的鱼肉。
苏沫和宋心然被关进了一间不知地理位置的仓库里。
她的脑袋还是很沉,浑身软绵无力。因为长时间的颠簸,眼睛上蒙着的黑布已经松散脱落,苏沫眯了眯眼。外面是黑夜,屋子里亦是没有一丝光线,她正靠着墙边的一个废铁箱,而倒在几步开外的宋心然正磨蹭着一点一点将身子挪向苏沫,说出口的第一句话却是关心她有没有事。
“是我连累你了,待会如果有机会你就赶快逃,逃得越远越好!”苏沫看着她,无比坚定地低声说。
宋心然摇摇头,“那帮人还不知道什么来头,多一个人陪你在这里,见招拆招,互相打气会好一些。”
仓库老旧的铁门忽然被人推开,划过水泥地发出一声极刺耳的哀鸣,像极了幼时粉笔不小心划过黑板时的那种尖锐声。苏沫同宋心然一个激灵,然后就瞧见一连有四个大腹便便的男人一步一步朝她们走过来。他们排成一个半圈,牢牢罩下来一层浓烈的烟味,几个男人居高临下淫亵地看着苏沫和宋心然,像是在打量自己的猎物。
“难得接了趟美差。”一个邪邪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苏沫厌恶地瞪了那人一眼,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还乐呵呵凑到苏沫脸前捏了捏她的下巴,“小美人儿,乙醚的滋味如何?”
原来苏沫放在盥洗台上的面具被人换成了滴有乙醚溶剂的面具!
苏沫屏住呼吸,十分惊恐:“是谁让你们这样做的!”
四人互相交汇了一下眼神,接着爆发出一阵浪笑声,这个问题他们并不打算回答,其中一人看到宋心然正四下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幽幽笑道:“小妞别白费劲了,这里是拆迁地,晚上不会有人来的,是个让人爽死的好地儿!”
宋心然身子往后缩了缩。
他们眼里的欲望虽然都急不可耐,可偏偏还在极力压制,像是还有顾忌一般。几个人撇下她们又相继出去,脚步声都远得听不见了,似乎只留下一个人守着这座仓库。
漫天的星光透过废旧的窗框渗进来,属于郊外的呼呼风声大作,吹得两颗心脏极不安地跳动。苏沫仰头看着铁窗,忽然升起一丝希望,她轻轻碰了碰心然,“我们想办法把绳子解开,你从窗户逃出去,待会人进来的时候我拖住他们!”
“不行,你会出事的!”
“小点声。”苏沫蹙眉,极力显得镇定:“他们的目标是我不是你,你逃出去了还能早点找人来救我,留下来才是死路一条!”
谁也没办法说出继续留在这里会有什么结果,但眼下着实是极佳也有可能是唯一的逃生机会!
苏沫不待她反应就开始拼命将手腕上绳子往身后废铁箱上的尖锐处蹭,不一会儿果然断了,她又连忙拆了心然手上和脚上的绳索,她推着心然爬上铁箱够着窗框,“你快跑!”
“沫沫,我们一起逃!”
宋心然蹲在窗户上朝她伸出手,苏沫摇头:“不行,我前面中了乙醚,现在浑身没力气,跟你一起逃会拖累你的!”可心然死命不依,说她不走自己也不走,苏沫犹豫再三,终是由她搀着爬上去又一起往外跳了下去。
世界无声的,像浸满水一样安静,所以她们的喘气和紧张的心跳声散在风中就显得格外突兀。果不其然,那四个男人很快就发现她们逃跑了,正在身后不停地咒骂和追赶。苏沫推开心然,“你往西边跑,我往东边,他们主要是要抓我,你快逃!”
“沫沫!”宋心然看着苏沫已经朝另一个方向跑远了,自己也不再犹豫,听话地举步就逃!
身后四个男人果然骂骂咧咧停了下来,“去追苏沫!上面给钱要我们做掉的是她!”
“可另外一个小妞自己送上门,丢了太TM可惜!”
“成!我们三去追东边,你一个人去看看能不能追回那小妞,不行就回来,早点做完这个女人早点收工!”
苏沫果然成功地引开了三个男人,可当她跑到河边,身后的三个男人已经如一张厚重的网牢牢朝她洒了过来,她惊恐万分地看着这些人毫无遮拦的淫笑,无法想象自己下一刻面临的命运,她再没有犹豫,一个纵身就朝身后肮脏腥臭的河水跳了下去!
他们挽起裤脚打捞很久,也没有找到苏沫,反而还弄得一身污秽,恹恹而回,而老四却在这个时候扛着乱打乱踢的宋心然回到他们身边,他们正愁火气无处发,老四将宋心然往草地上重重一扔,四个人看向她的目光已如豺狼虎豹一样,她甚至能看到里面星星点点绿色的幽光。一股从未有过的惧怕自宋心然心底急遽升起!
希望泯灭,四野漆黑一片。
……
而另一边,自颜东收到宋心然的求救电话之后,已经接近崩溃。
他赶到宋心然电话里说的地方之后,调出当时路边的监控录像,查到吉普车的车牌号之后又立刻找人给车进行GPS定位。颜东那样沉稳坚强的人,在一路绝望的找寻之中,竟然几度快要哭出声来。他的沫沫,他的沫沫现在不知道沦落在哪个混蛋的手里。
他在岸边看到了苏沫的高跟鞋。
他发了疯似的跳进湖水里,沿着水流方向一直一直找,直到浑身都缠满了绿油油的海藻,白衬衣全都布满了污泥,直到腿上被碎石割开一道道伤口,身子臭得宛如几个月没有洗澡一般,他终于在一块光滑石头上看到了奄奄一息的苏沫。
“沫沫!”颜东怔了几秒钟,立刻分拂水流朝她走去。她在水里泡了太久,又吸入太多的污水,整张脸已经隐隐泛白,颜东踉跄着将她抱上岸,双手交叠压于胸上为她做最简单的心肺复苏,等待周遭稀薄的氧气慢慢回到她身体里,他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沙哑,可她了无反应。正在颜东绝望准备打电话叫救护车时,苏沫咳了咳,终是掀开眼帘。
星光在天幕上拓下眩眼光芒,而眼前是颜东如释重负的欣喜面容,苏沫的眼神渐渐恢复了温度,却是顷刻就抓住了他的衣袖,“心然,心然在哪里。”
他们沿着杂乱茂盛的草地一路找寻,苏沫的两只鞋子全都不见了,只能赤脚前行,脚被碎石头咯得生疼,衣服上湿漉漉的河水一滴一滴落在草地上,像是希望破碎的声音。
时间过去越久,苏沫的心里就越慌张。她拼命叫着宋心然的名字,沙哑的嗓音带着哭腔,可周遭太安静了,安静到诡异而可怕,她记起自己在陷入水底前,仿佛还听到宋心然撕心裂肺的求饶和哭喊声高高地回荡在黑色的天空之上,那是她从未想见的凄凉。
“出事了,出大事了……颜东,心然她、她出事了……你救救她,我知道你能救她的,她在哪儿啊……可她到底在哪儿啊……”苏沫一个不稳就摔倒在地,颜东要去扶她,可动作就生生停在半空,他的眼睛直直看向前方不远处的草丛,心尖抖得厉害。苏沫也看见了,而后她就彻底失去了爬起来的力气,她破碎不堪的呼唤声像受了万箭穿心般的疼痛,苏沫挣开颜东的手,朝心然一步步爬了过去。
颜东背过身子。
血。
全是血。
她双腿大张,浑身上下衣料全都撕裂了,全是於痕,苏沫拼命地给她遮,可怎么也遮不住。苏沫一直在哭,想喊她醒一醒,可宋心然宛如陷入了长眠的公主,那张没有生气的面容看得人心发怵,唯独眉心还紧紧皱着,脸颊上满是泪痕。
身侧那条河流的对岸有一座高耸入云的摩天轮忽然在一瞬间亮起童话般的莹紫色光芒,一如苏沫前些日子想起的那般。苏沫俯低身子想要遮住心然,一边喃喃自语,“别照了,求你们了,不要再亮灯了……”草地上很脏,苏沫就跪在上面想要理顺心然的头发,可她的手一直在颤抖着不敢落下,生怕惊扰了心然。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滚下来,哭得脸色苍白,哭得双眼都被抽离神采,可还是哭不去眼前这一切噬骨的痛!
救护车的声音由远而近。
宋心然被包在颜东的外套之下,沉睡宛如婴儿。
陈以航和高子乔都赶来了。
陈以航接到电话时才明白了杨昱美今晚上死活在办公室里缠着自己的目的,原来都只是为了要困住他,等到他的苏沫真的出事之后,她要他眼睁睁回忆起自己是如何放任这一切悲剧发生的!
他和她在一起八年,却还是没有发现她真正的面目。
等他赶到这里了,现场都是救护车刺目的灯光直闪,还有尖锐让人疼痛的车鸣。苏沫跪在地上,头深深地埋在手掌里,颜东揽着她,却无法靠近她。像是知道陈以航走了过来,苏沫慢慢抬起头。她眼里是大片的空洞,本来哭干了的眼泪在看到陈以航的那一刻又拼命地落了下来。陈以航很想要过去和她说说话,却没有勇气迈开脚,身体里有根不知来处的神经蓦地锐利般发出疼痛的信号。
他抱住了苏沫,极用力极用力。
这是我第一次这样感谢颜东救下你。
苏沫趴在他肩膀上,被泪水沾染至迷蒙的视线看见高子乔抱着宋心然一步步走向救护车,苏沫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她知道子乔在哭,因为他的肩膀一直在抖,宛如站在冰天雪地里冻僵了的小孩,实在是没有办法停下来。苏沫似乎看到了宋心然身上的血渗过衣服沾到了子乔的手上,一滴一滴暗红色绝望的血,紧紧缠绕住子乔的手指,衬得关节惨白得惊人。
苏沫呼吸一滞,疲累至极,终是垂下手臂,虚弱地晕倒在陈以航的怀里。
树上的紫色泡桐花瓣吹落一地,苏沫喃喃吐出三个字:“摩天轮……”
“什么?沫沫你说什么?”颜东扶着她问。
陈以航望向河岸对面,那里的摩天轮莹紫色的光芒一瞬黯淡,像是从未亮起过。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深眠。
像是不准备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