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十一章

幸福是一想到你就心安,海枯石烂这种大事,与我无关

最先闯入视线的是一片混沌的白,而后才可以逐渐清晰辨别出明媚的色调、熟悉的布局。杨昱美费力撑起身子,梦里的一切都历历在目,真实而伤人。

不知为何,自今年开始,她总会有意无意梦见杨颂荏,仿似那个费尽全部心思才赶走的讨厌鬼再度回到了她的身边。初三及高二那两年的暑假,是她这一辈子最不愿意触及的回忆,而关于那场车祸的秘密,知道的人也早已都说不出话来了,她理应可以高枕无忧。

杨昱美摸了摸胀痛无比的额头,杨秉文由人搀扶着走进来,杨昱美立刻强撑起精神,“爸。”

“又做噩梦了?”

杨昱美捏着床单,单刀直入,“爸,我想请您做主,让我和以航尽快完婚。”

杨秉文坐在一侧的沙发上,看着她:“是不是跟以航闹了别扭?”见她低头不语,杨秉文叹了口气,“爸爸老了,这个公司实在是没有力气再管了,你没有经商的天分,这么多年锦森都靠小航兢兢业业替我们杨家操劳,昱美你凡事就别太耍小孩子心性了。”

“爸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他外面的那些个女人。”杨秉文顿一顿,“凡事过犹不及,有时候你的性子会让自己吃大亏的。爸爸这一段时间总在想过去的事情,想起你跟荏荏初三的那个暑假……我总在后悔,如果当初不对小航提出那个交易,荏荏是不是也就不会死?”

杨颂荏恰好死于十七岁高二暑假那一年,正是陈以航离开凉城赴美留学的那年暑假。

杨昱美整个人忽然急遽颤抖。

杨秉文走到落地窗前,推开窗,刺眼的阳光一瞬射了进来。他站在萧瑟的风里,鬓发如霜,手指斑驳,双目黯淡。他幽幽开口,声音里是蚀骨的疼痛:“高二那年暑假,小航被我弄出国了,我原以为这是对荏荏好,可我没想到,荏荏她知道一切后竟然那么恨我,那么绝望。那时候如果我不跟她置气,能对她多一点关注,她也就不会在外面被人绑走,后来发生车祸以至于葬身火海了。”

他越说越哽咽。

突然,“咣当”一声。

原是杨昱美不小心碰翻了床头柜上的瓷碗,佣人连忙进来,“大小姐,大小姐你怎么抖得这么厉害?医生!快叫医生!”

.

锦森国际。

陈以航在同高子乔下棋。

黑子落定,对坐的高子乔手持白子,眼睛紧紧盯着棋局。几日不曾切磋,没想到以航的棋风又胜一筹,现在变得愈发凌厉。陈以航面容咸淡地看着子乔,心想时间真是个神奇的东西,一晃九年,竟也能将当年那个飞扬洒脱,片刻也安静不下来的高子乔,打磨成了现在这般干练沉稳的模样。

子乔落下一子,问陈以航:“真准备为了苏沫和杨昱美解除婚约?”

陈以航并不抬头,“你想反对。”

他笑一笑,“以航,你知道的,我本来就不希望你困在杨家这样的感情里过一辈子,你不欠杨家什么,阿荏的死,与你无关。”

自从阿荏离开后这么些年,高子乔是从没见过陈以航对哪个女孩子像对苏沫这样上心,也从没见过他看着谁会露出那样柔软的眼神,他脸上的笑容渐渐黯淡下来:“如果决定了要她,就好好对她,别把她当做另一个人的影子,这对她不公平。”

“我知道。”陈以航想起苏沫,即使不施粉黛布衣素裙,也依旧挡不住她整个人高华脱俗的气质。他常常会想象她的家庭会是怎样子。那样子的气质只有在严谨的家教中日积月累才会形成,看她的言谈举止、她自己晾晒的书签、她精湛的茶道……这绝对不是出自一般人家的女儿。

高子乔说:“我希望你这样做,是真的在乎她,而不是为了让颜东伤心。”

陈以航眼眸一紧,“颜正铭害死了我爸妈,十八岁那年奶奶也走了,紧跟着我和阿荏的事情就被她爸发现。他指着阿荏说这个孤儿什么都不能给你。”陈以航无比苦涩地笑一笑:“如果不是颜家,我就不会是孤儿,杨秉文也不会因为这个原因反对我和阿荏,那我也就不必要答应他的条件在那个时候就出国,阿荏……她也就不会死。这一切的一切,都是拜颜家所赐,你认为我会让他们好过?”

高子乔无言以答,他知道,陈以航说的都对。

“子乔,自从阿荏走了以后,唯一支撑我活下去的动力,就是报仇。那样黑暗的力量会长久地影响人,让你越来讨厌自己,让你变成你不想要变成的人。而就在我已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她出现了。就像一缕光线那样,穿过云层、穿过雾帘,笔直笔直地照进来。我想我已经上瘾了,不想再放开她了。”

陈以航从不知道自己也可以说出这样的话,而高子乔更是已经听得惊愕。

陈以航低下头落下一子,心有些烦。

与杨昱美解除婚约,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他虽然入主锦森多年,可至今只掌握了百分之五十左右的实权,董事会里还有一些狠角色并不服他。他仔细思量着棋局,仿佛那里错综复杂得正如同眼前的路一般,他要停下来退后一些、站远一些,好好地布个局。

.

苏沫要从颜家搬出来。

徐夜凉再三挽留,苏沫虽然为难,却是去意已决。颜东自始至终都不曾出言劝留,最后一晚,苏沫同徐夜凉在厨房里一边煮粥一边聊天的时候,他就在西苑三楼苏沫的房间里独自坐着,而后默默帮她整理东西。

苏沫推开门时,灯都没开。

“颜东?”

颜东转过脸,想扯出一丝笑。他理了一整个晚上,怎么她的东西这样少。这样就走了,轻淡得仿佛从不曾在这里住过一样。

“还是搬回苑薇街那儿?”

“是啊。”她觉得自己一定笑得很不自然。

“那好。”他努力让自己平静,抚着额头转过身看向窗外,仿佛不再对着她就可以不那样难受,“这里是衣服,这里是护肤品,这里是一些配药和营养素,你最近的身体虽然好很多了,可还是得好好调养,千万不能再淋雨或者吹风,否则落下病根就严重了。你记得每天都要早些休息,有空就常常出来走走,晒晒太阳。”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他明明还有那么多的事情想要交代她,他那么担心她不会好好照顾自己……他越说越难受,越难受就越要说。

为何他一直都是那个得而复失的人。

哦不,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颜东安静了下来,安静到绝望。

“那你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送你走。”明天他就要亲手将她送到她爱的那个人身边,他的心就快要血流成河,可他只是想再多看她一会儿,他多么怕以后就再没有机会了。

“颜东……”苏沫哽咽说道:“对不起。”

颜东转身,情绪在一瞬间崩溃:“对不起!沫沫为什么你总要对我说这三个字?我想要再往前朝你走近一些的时候你说对不起,我勇敢起来想要照顾你的时候你也说对不起,沫沫你知道的,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

“可是我……”

他挥了挥手,神情灰败得宛如战败的骑士,“沫沫,我永远都尊重你的选择,只因为我不想你不开心。可是我希望你也记住,如果你难过了,我这里,随时都欢迎你过来。”他指了指自己左心房的位置,眸中仿佛有万语千言,开了口却只有一句:“如果爱累了,我不在乎你退而求其次。”

他深深看了她好几眼,这才扶着门离开。

他跑得跌跌撞撞,九年的守护或关爱,竟然抵不过那人给的伤害。

可是他这样这样舍不得,谁来教教他,到底还能怎么办?

回到房里,他给陈以航打了一个电话,他说:“陈以航,这是我最后一次将沫沫送到你的手上,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如果你再不珍之重之,让她再受一丁点的伤害,我一定会把她从你那里带走,你这一辈子都别想再见到她!”

他说的那样信誓旦旦,宛如宣战。

陈以航认真答道:“你放心,我永远都不会给你这个机会。”

颜东沉默了很久,“但愿如此。”

三人世界,两人笑,一人孤坐到天明。

.

这之后好些天,颜东宛如彻底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苏沫偶尔会想起他,似乎颜东永远都是在自己受伤有需要时第一个出现的那个人,可是她的心太挤了,再也装不下旁人。

陈以航接她去海边看海。

车窗外是一路不断后退的植物,恨不得要将浓重的绿色泼满整个凉城。

在路过一家琴行时,她忽然喊停,说要下车。

这间店装饰得极为富丽堂皇,空间宽阔,场内摆满了各色钢琴,有产自德国、美国、日本的钢琴,立式琴、三角琴均不在少数。陈以航停好车走进来时,苏沫的身影早已融入茫茫一片钢琴的海洋中,他遍寻不得。

正在着急,突然耳边渐次响起熟悉的声调。

他循着琴音走去,一边走近一边想笑,用这样不甚流畅的手法弹奏卡农,她还好意思在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时候嘲笑他?

苏沫瞧见他徐徐走来,墨黑的修身衬衫,柔软无比的眼神,她的笑容里也不再如以往的清冷疏离,反而染上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气息。只是随着手中卡农指法的变化,陈以航的眉心也越蹙越深。

这不像是在演绎一首曲子,更像是在回忆一段历史、一个过程。

从学习钢琴第一个音的生涩伊始,而后慢慢加速推进情节发展。端坐在纯黑色钢琴边的苏沫,由最初的食指跳跃性弹法渐变到辅以其他手指并用,纤指轮飞,灵动盎然,她的指法很奇特,奇特得让他震惊。这样的手指翩翩律动,让他联想到栖息在黑白相间地带上的轻灵蝴蝶,忽快忽慢地煽动着翅膀,姿态优雅高贵。

“咔嚓”一声,钥匙打开回忆的大门,已经埋葬的温暖如海啸般一瞬席卷而至。

全世界唯有两个人知道这样子的卡农弹法。

乐曲走了急音。

苏沫把握得极好,一个陡转,卡农的感情浓烈喷发而出。

他愈发不可思议,苏沫弹至第六页,忽而抬眸朝他嫣然一笑,她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陈以航不受控制地坐到了她的身侧,先是尝试性地辅助了一个音,苏沫朝他用力点点头,眼底是纯然的欣喜。他开始跟上她的节奏,就在下一小节的开始,他的音补了进来。四手并弹,节奏越来越快,感情也越来越猛烈,那乐谱竟似早已种在了她和他的脑海深处,成了一段传奇。

越来越多正在逛琴行的情侣们都被吸引了过来,三三两两站在他们身后,小声羡慕地嘀咕。

一曲终了,苏沫的气息微微不稳,“我真没想到你也会这样弹,我还以为你只会像上次在法国餐厅那样子,乱弹一气。”

他弹了下她的脑门:“这手法谁教你的?”

“自己琢磨的。”

身后嘈杂万分,两人回头,这才发现周边竟已围了四对情侣,苏沫一时兴起,可没想到会是这个后果。她连忙向陈以航解释:“这是蓓森朵夫钢琴,在国内很少能见到。我跟它有过一段缘,所以刚刚在外面看见了,就想进来看看。”

经理很快赶了过来,一脸欢欣,“太谢谢你们二位了!因为你们刚刚那首曲子实在是合作得太过完美,已经有人要买下这架钢琴!我代替我们琴行谢谢你们了!”经理握住了陈以航的手,递上一张VIP情侣优惠券:“这是本琴行的情侣优惠套餐,送给你们,祝你们幸福!”

陈以航十分窘迫,苏沫已经笑得前俯后仰,“你看,我和这架钢琴果然有缘。”

他无奈摇摇头,拉起她就走。

.

位于凉城东南方向近海岸的滨间树海景别墅公寓,单个平米都是天价,站在房子的落地窗前是可以看见远处一片蔚蓝色的大海,以及柔软的沙滩。

苏沫洗完澡才发现没有衣服穿,只能去他衣橱里找,她选了一件陈以航淡粉色的衬衫,可惜太过薄透,她绝对不能穿成这样出去见他。苏沫又翻开底箱,找到一件保存了多年的校服,深蓝色已被洗得发旧,所幸那时的少年身材还算单薄,苏沫将这身衣服也穿上了身。

她黑色的头发,有水滴从发稍落下来,衬着那深蓝显得别样的媚。陈以航看了她半晌,苏沫怎会看不出他眸中的渴望。

她知道,他想要。

按说以前,像这样的机会虽多,可只要苏沫拒绝,他就会立刻安分下来,就连最失控的那次,他也在紧急关头刹了车,他不会勉强她。而这些得而复失的日子以来,他最多也只是亲亲她,深入一些的举动,却是半分没有。

陈以航抱了抱她,在她耳边呓语,“我们不是答应过要坦诚相待,为什么之前要那样骗我。”那事她也自责过好久,她还是不够相信他。苏沫心一软,勾住了他的脖子,温言道:“是我不好,没有下次了。”

她根本不知道此时此刻,她这个动作简直就像是无声的邀请。

陈以航突然就俯低身子捧住她的脸,急速而热烈地霸占了她的唇,苏沫挣扎了下,手刚触碰到他滚烫的胸膛就松了手,渐渐地,她被陈以航吻得浑身无力,随即被他拦腰抱起,朝床走去。

她有些恍惚,记起那个明媚夜里,他从那群流氓的宾馆里救起她,他凝重的侧脸,他眼底的哀伤。

深蓝色的高中校服被丢在地上。

她浑身只剩下那件薄而透明的粉红色衬衫。

他的吻从她的唇开始向下,沿着肌肤……苏沫眼睛里几乎都要滴出水来,脸颊上绯红万里,酥痒的感觉以无比疯狂的速度传递到彼此身上,在夜里燃烧成纯粹绝美的火焰,一直延伸到灵魂深处。喘息散在如黑色丝绸一样的夜色里,他们埋在心底深深的爱恋此刻都化作了激烈厮磨的肢体语言,死了命般地告诉对方,我们如此嵌合,绝不可以再分开。

屋外,月色正浓。

.

苏沫听着海浪拍岸的声音苏醒过来。

晨曦还很淡,她揉了揉眼睛,可以看见空气中笔直的一束光。那一抹光线四周,尘埃微动、翻滚,她移了移头,他还在枕畔熟睡。她肆意打量着他俊朗的睡颜,高挺的鼻梁,削薄的唇。他的眉心终于不再紧皱,连呼吸都变得平稳绵长,她可不可以认为他这一觉睡得安稳,是因为她在他的身旁。苏沫的心底像是悄悄开放了一朵花。

她去泡了泡澡,没有衣服,还是只能穿上那件粉红色的衬衫,等她拉开玻璃门走出来时,陈以航还在睡着。

懒猪。她在心里嘟囔了一句。

她这才开始仔细打量着他的这间屋子。简单典雅的装饰,纯白的墙壁和家具,屋子收拾得极干净,她坐在沙发上随意翻看着他收藏的杂志还有书籍,猜测着他以前是不是也是一个格外干净清朗的男孩子。

她的视线被窗边支起的一个画架所吸引。

零零星星的画稿,她一页一页翻看着,都是景物,没有人物。最新夹着的一张画稿是一片山野,远处群山连绵起伏,他的笔法好像很熟悉,脑中闪过一些片段,苏沫不自觉咬了咬唇陷入沉思。她拿起闲搁在一旁的画笔,在手中转了一个圈儿,又怔怔出神了几秒钟,忽然就将笔尖抵着画稿,接着笔锋,继续画了起来。

陈以航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幅画。

窗门大开,清晨的海风吹进来,纱帘被风拥满,鼓鼓直响。那个女孩子侧对着他,黑发柔柔搭在肩侧,宽大的衬衫罩在她身上,衬得人愈发娇小。光线懒懒打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黄的光晕,她歪着脑袋,手中画笔却是疾走不停,空气中仿佛还能听到“簌簌”的声音。

他又闭了闭眼睛,再睁开。

她浅笑着。她执笔时让人怀念的神态。

他摇了摇头,掀开被子下床走到她身后,苏沫也没有发现。直到肩上一沉,他将头重重搁在上面,从背后拥住了她,苏沫落笔一顿,那条线顿时拉得长了。她侧目嗔怪他:“你属猫科动物的?走路都没有声音。”

他又往她的脖颈蹭了蹭,男子的声音带一点蛮横的温柔,他轻轻说:“阿荏,是你回来了吗?”

苏沫手中画笔一瞬间落地,声音都被厚厚的羊毛地毯所吞没。

她猝然抬眸,头嗡嗡作响。

阿荏……是谁?

陈以航此刻才看清了她的脸。

呼吸有一瞬间的停滞,两人僵持着静默了好半晌,他才将她抿到嘴里的一缕头发拂开,尽量笑得平静而不落寞,“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嗯,我先去洗脸。”轻如羽毛的声音。

她挣开他的怀抱,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画笔。她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遮住眼底浓浓的哀伤。

这一整个夜晚的放纵,他都认错人了?

还是,这一整段感情都是……她已不敢再想下去。

陈以航懊恼万分地坐回床边,卫生间里传出哗啦啦的流水声。他忽然看见床单上的一抹红,他误会了,从头到尾都误会了。

她根本就不是颜东的女人。她全心全意爱着他。

苏沫掬起一团团水拼命浇着脸,陈以航推开了门。

她木然看着他,看他走到她身侧,看他低头拿出另一只牙刷,也挤上牙膏,看他将牙刷伸进嘴巴里,学着她的动作,来回刷着牙。她朝左刷,他便朝左,她朝右了,他也换到右边。她对着镜子瞪他,他无辜地笑笑。她索性不理睬他。而他的大手又不安分地试探性搭上她的腰际,她赌气想挣脱,他偏不让。

苏沫气得转过身子看他,他拿下毛巾替彼此都擦了擦嘴巴。

“苏沫,我爱你。”

是。我现在爱的是你。但请你原谅我还是无法将阿荏从我的心底抹去,那毕竟是我的一段回忆、一段历史,它们已经长进了我的身体里,随着我汩汩流动的血液一并生长着,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

可是,阿荏她回不来了。

所以,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试一试,也全心全意来爱你。

可他哑着,没有法子把这么多话都说出口。

苏沫似乎是愣住了,他对她说了那从未开口的三个字?

“你对所有跟你上过床的女人都会在第二天一早跟她们这样说?”

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你是这些年来的第一个。我的过去太阴暗,现在真不是个谈那些事的好时机。你还记得我上次跟你说过,请你等等我,给我一段时间让我处理好这一切,我一定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好。”她点点头,没再多问。

他有很多事情不愿意说,她又何尝不是,她知道他已经在为了她而努力,这就足够了。苏沫又开口:“但我有个条件,我要你带我去你画里的那个地方。”

苏沫觉得熟悉的那个地方,是绿野。

她眯起眼睛问身侧高大的男人:“你常来这里写生?”

“二十岁以前我常来,之后一次也没有。”

高子乔的电话适时打了过来,他定了个玩乐的地方。

苏沫和陈以航到了的时候,才发现宋心然正挽着高子乔站在喷泉一侧等他们。她一见到苏沫,立刻甩开高子乔跑过来与苏沫相拥。

“我好想你。”

“怕是乐不思蜀。”苏沫微笑揭穿。

宋心然害羞了,苏沫把矛头转向高子乔,“你终于肯正视内心主动出击了,什么时候的事情?”

高子乔愤愤指着她,却是望向陈以航,“要教导你媳妇积一些口德。”

“我挺喜欢她这样。”陈以航淡淡地说。

高子乔瞬间被孤立,就连宋心然也很快倒戈,看着他们调侃子乔。

原来今天是烟火节,子乔原本想包下整个场地,可宋心然不让,说看烟花这种事情,人多才热闹,高子乔心里第一个就想到了陈以航,这样不包场子看烟花的事情,也该把他拖下水才是,别老一天到晚折腾个独一无二,俗气。

陈以航可是瞧见了他瞬变的脸色,手肘顶顶他,“心底骂我呢?”

“哪敢啊。”

两个男人走在前面,宋心然挽着苏沫走在后面,苏沫想起强势的袁绣,不免担忧:“顾浅白的事儿他该是和你解释了吧,子乔一直都很喜欢你,之前你一直拒绝他的原因我也约莫猜得到,可我想知道,现在你是想好了?前面有再大的阻碍和伤害,你们也都能撑下来不会放弃?”

宋心然低下头,声音也变得支吾,“我很有自知之明的,一直想着离他远远的,做朋友就好,可见着与他那样相配的顾浅白,我就受不了了,我一想到他以后一辈子都会细心照顾别的女人,他们会有一个很可爱的宝宝,我就会很难过。所以一个不小心,我就没忍住了。”

苏沫并没有惊讶,仔细回想着高子乔跟她的交往,确实有让女人着迷的资本。

宋心然的头已经低到不能再低,她闲闲踢着路上的小石子,那样卑微的姿态,却有着小小的幸福,“一直以来他对我好,我都很感动,我知道我该忍住不去喜欢他,可这怎么可能?我喜欢他,和他没关系,我也不让他知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苏沫点点头,语气飘渺,“现在幸福就好。”

不去想过去,不去想未来,只要现在狠狠幸福着,我就知足。

因烟花汇演而前来游玩的人很多,多半是情侣。不一会儿夜空便依次绽放了漂亮的礼花,一朵灭了另一朵再亮,有玫瑰型、茉莉型等花朵形状,也有各种简单的字母搭配,很是惊喜。一圈放完,又开始多束齐发,明媚多姿的色彩将整个暗黑的夜空点亮,美不胜收。

宋心然在一边又蹦又跳,苏沫跑得累了,坐在石阶上仰望天空,恬静的侧脸有种遥不可及的朦胧感。

陈以航递给她一杯水,他的身躯很小心地没有遮住她的光。

苏沫往旁边挪了一个位置,拍拍身边,“坐吧。”

他也大方坐下,感慨说道:“烟花很好看。”

“嗯。”

“我只看过一次烟花。”那一次他吻了阿荏。

“和女朋友?”

“她过世了。”他挨着她的肩膀,顺势搂了搂她,“和我亲密的人都会死掉,你怕不怕?”

她不解地望向他,陈以航笑一笑,“我爸妈在我十岁时死了,我奶奶在我十八岁时死了,喜欢的人在我二十岁时死了,别人说我是孤星入命,注定了要一辈子一个人。”

苏沫听得心疼,主动握住他的手,四周很是嘈杂,因此她将声音放得很大,“没有关系!我会是你孤星之命的终结者!”她安然静怡地朝他笑着,那样自信。

他忍不住用力将她拥得更紧,苏沫将头枕在了他的肩膀上,一瞬不瞬看着七彩斑斓的夜空。

“喜欢?”

“嗯,很美。”

“那我天天放给你看。”

苏沫却笑了,“烟花再好看,转眼也就没了,她们的生命很短暂,可我们也就为了贪图那样短暂的瞬间。放得多了,这样的瞬间就不感人了。”

他若有所思低头不语,宋心然在不远处回头打断他们,高子乔问工作人员买了好些星火棒,她点燃了两只,一手一只,正手舞足蹈转着圈,“沫沫,陈以航,你们也来玩呀!”

宋心然递给苏沫四只星火棒点燃,兴奋喊出声:“快!沫沫你朝左转,我朝右转,我们一起来连光圈!”

快乐总易传染,苏沫果然依着她说的一起在空中画起光圈,忽上忽下,还不停地变换动作。

陈以航亦是点燃了星火棒静静站在她的身后,瞧着她微笑的像个孩子,他多想永远看到她如此幸福的模样,像现在这样。

然后,幸福着你的幸福。

回家的时候他停好车子,苏沫却是一步也不肯走,孩子般吵着要他背她,他无法,只得宠溺地蹲下身子。她“耶”了一声,趴上了他的背,双手顺势勾住他的脖颈,他托住她的双腿,起身。

她实在够轻。

陈以航瞧见月光下她左手上的玉镯光华齐收,心里一阵难过,可一想到她对自己无条件的相信,对他的保守和隐藏都不怒不气,他便心软下来无法让她再迁就他。他告诉自己她喜欢这个镯子只是因为玉质上乘,与送镯子的那人无关。他会等,等一切都尘埃落定他可以给她一切的时候,他再也不会有所保留,他会看着她心甘情愿地摘下这个玉镯。

苏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今天累了些,就趴在他的肩上闭起眼睛。

她想起一段话——

人这漫漫一生,一定要遇到一个人,为了他而忘记自己。不求有结果,不求同行,不求曾经拥有,甚至不求你爱我。只求在我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你。

苏沫摇摇头,这怎么可能呢?

遇上了他,她便要义无反顾地去求一个结果,她要和他同行,要拥有他,永永远远。

她真的,好爱他。

.

陈以航最近变得很忙,行事作风也变得愈发凌厉,短短数日便编排了各种疏漏,借此将一些分公司的项目负责人免职,再换上自己的人。他要用最短的时间夺权,可这这刀子动得大了,牵扯的利害关系也就多了,因此面临的困难是前所未有的大。可无论苏沫怎么旁敲侧击问他,他都不肯说出具体忙些什么。

苏沫不满,“你不爱我了。”

陈以航立刻邪笑,“我会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的。”

然后他就会以另一种方式向她证明他有多需要她,苏沫每晚入睡时都精疲力尽,而醒来时他又已经去上班了。

这样的状况也就持续了一周左右,之后陈以航便常常出差。

他没想到刚回到酒店,打开门看到的那个人却让他大吃一惊。

杨昱美已经换好了浴袍,见到是他,立刻扑进他的怀里,“以航,我好久没见到你了。”被他一把推开:“你怎么来了?”

又是这样冷淡和讽刺的语气,这话让杨昱美霎时没了声音。一直以来,她在他面前都辛苦维持着骄傲,可越骄傲也就越容易变得卑微。她关上门,替他倒了一杯酒,“爸让你再等等,只要我们结婚了,锦森都是你的,你何必急着夺权。”

陈以航看向她,从容微笑,“谁说非得要结婚才能拿到这一切?”

“你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有些抖。

他认真了语气,“我们取消婚约,我不会亏待你们杨家。”

杨昱美指着他笑得惨白,“不,你不会的,你骗我的,这么多年了,你不可能找到比我更配你的人了。”

“很不幸,确实找到了。”

“那荏荏呢?你就这么背叛荏荏了?陈以航你无耻!”她指着他骂,也不知是恨他不再爱荏荏爱上了别人,还是恨她陪了他九年还是抵不过另一个女人。“是苏沫对不对?我就知道你对她不一样,她是颜东的人,你怎么那么贱啊陈以航,别人上过的破鞋你也要啊你!”

他冷冷看着杨昱美疯狂,看着她口不择言,她虽然恶毒,可对他确实是一片真心。

一个女人将最珍贵的青春无欲无求地送给他,他非但无以回报,还在费尽心机挖空她家族的公司,陈以航思及此,不由软和了语气,“对不起昱美,我承认我利用过你进锦森,但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杨叔叔和锦森都还需要我,我却并不需要再和你联姻了。我承认这很残忍,可是抱歉昱美,我没有办法爱你。”

她朝后踉跄退了几步。

“我就知道,你不可能为苏沫放弃一切的,锦森你舍不得的。”她笑一笑,“原来你存的是这个心啊,等我们都没有利用价值了,你再把我们一脚踢开,陈以航你没有良心!”

他的眉皱得更深。

“陈以航,你现在说不爱我了,你和我上床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你不爱我?你答应和我订婚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爱我?你答应我爸妈会好好照顾我一辈子的时候怎么不说你不爱我?陈以航你说啊你!”

她冲上去拽着他的衣领开始撕扯,宛如濒临绝望的小兽。

“杨昱美你别闹了!”他声音陡然提高,重重将她推开,她跪倒在地上,浴巾已经凌乱不堪,露出里面姣好的身子,杨昱美的声音幽幽的,“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它在我心底憋了好多年了。”

“你问。”

“我总是会想起我们初遇的那场篮球赛,我是啦啦队领舞,当时你投进三分球了,朝我那样灿烂地笑着,那样毫不遮掩的喜欢,怎么就轻易地给了荏荏?”她咬着唇站起来,“你明明是先喜欢我的,我想知道荏荏做了什么,才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所以她才这样恨。

陈以航不可置信地回头看她,原来她费尽心思要绑住他都只是因为以为他最开始喜欢的是她!

他揉乱头发,声音急促,“我不知道你一直记着这件事,我以为我把MK黑色护腕还给你的时候就说的够清楚了,我认错人了,我跟阿荏认识得比你早,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她有个双胞胎姐姐,我把你当成她了。

“是的,我从一开始就只喜欢阿荏,只有她一个。”

她感觉自己的圣殿一瞬间轰然倒塌。

从十四岁到二十六岁,整整十二年的喜欢,原来都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不知道有多少次,但凡自己陷入绝望,就会想一想篮球赛上的那个微笑,然后就告诉自己,只要再努力一把,就可以接近希望。

她完全没有办法接受这样讽刺的事实。

陈以航亦觉得累心,不愿再多加纠缠,“我走了,我今天提的建议希望你能好好想想,我们之间就到此为止。”

她觉得他太残忍,一双眼睛直直瞪着他的背影,心底满是歇斯底里的绝望。倒是陈以航忽然回头,提醒她:“奉劝你别再去找苏沫的麻烦,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一清二楚,别把我逼急了,让你丁点股份也拿不到。”

杨昱美低着头,牙齿已将嘴唇咬破,她的指甲渐渐掐入掌心。

他离开得毫无眷念,好像最后一丝光都被剥夺,他又一次将她的自尊肆无忌惮地践踏于尘埃。

她冷冷一笑,她偏偏就不会让苏沫好过!

.

王岚面容忧虑地敲了敲陈以航办公室门:“陈董,苏小姐不在家。”

“去哪儿了?”他有些着急。

“仁爱孤儿院打电话将苏小姐约了过去。”苏沫之前去过那里当过几次义工,陈以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王岚又忐忑说道:“我查过去,那个电话有些蹊跷,院长说是一位杨小姐拜托他当中间人约苏小姐到场的。”

苏沫很快就到了仁爱孤儿院。

院长秘书将她引到了办公室,递给她一杯茶,“苏小姐您请稍等,张院长正在开会。”

她理解地点点头,又问道:“糖糖现在怎么样了?”

糖糖是一名七岁的白血病女童,性情比较忧郁不合群,自从颜氏上次举办慈善拍卖会将善款全部捐赠给仁爱孤儿院之后,苏沫也加入了义工的行列。而在短短几个月的相处里,这个谁都不怎么搭理的糖糖竟然格外得黏苏沫。今天早上,张院长直接给她挂了电话,说糖糖病情不稳,希望她能过来陪糖糖。

秘书含糊其辞,就在此时,办公室门被人推开。

杨昱美依旧是一身艳丽的大红色,头发盘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神态高傲地踱步到她面前,苏沫往后退了几步,她说不清在这样的时刻见到杨昱美,自己该露出怎样的表情才合适,倒是杨昱美落落大方地坐下,先开了口,“怎么,你怕见到我?”

怎么不怕。你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刀子,能将人割得体无完肤。

苏沫低声说,“对不起。”

杨昱美像在看怪物一样地看着苏沫,她的话中带着一点漫不经心,但偏偏尾音要翘起来,“你对我说对不起,是因为你觉得陈以航要和我解除婚约是为了你?”

虽然才接触不过几次,苏沫却仿佛深知这个女子的脾气,她平静说道,“没有。”

杨昱美直直看着她,“就连我也说过你和她很像,何况陈以航。他威胁过我不许我来找你,其实就是害怕我把一切真相都告诉你。”她耸耸肩,“不过我无所谓了,他的威胁对我没用,我只是可怜你活在别人的影子里还毫无知觉。以航他的心已经死了,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而你也只不过是一个替身罢了。”

苏沫凝神,有些不可思议:“阿荏?”

“你知道。”

杨昱美想一想,也不奇怪,“他睡梦中常常会喊出来这个名字,他爱的阿荏,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你真以为一个锦森能够将他绑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他跟我在一起,只是因为舍不得我这张和阿荏长得一模一样的脸罢了。”

她转过身来,“你呢,要不要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还是不听为好,可苏沫终究是没有忍住。

杨昱美娓娓道来一段情事,苏沫一直低头静静望着杯中的水,仿似一切都幻化成了那让她深深疼痛的伤疤。杨昱美简短的叙述,从牙牙学语到初二那年的再相逢相知,他和阿荏的绿野、他和阿荏的卡农、他和阿荏的苑薇街、他和阿荏的大阪……他们爱到深处惨遭父母阻碍,杨颂荏以死相逼要求父亲同意,杨昱美轻飘飘一句话带过那场车祸,就这样为他们年少炽热又浓烈的爱情划上句点。她残忍地将那个伤疤揭开,鲜血淋漓的呈现在苏沫面前,让她触目惊心,让她应接不暇。

苏沫仿佛看了一场电影,随着她的叙述,脑中播放起模糊而又真实的画面,凛冽暴雨、灿烂千阳……无一不让她的头似炸开般疼痛。她痛苦万分地揉着额角,半蹲了身子。

杨昱美高高在上俯视着她,就是要看着苏沫痛苦,她都得不到的,苏沫凭什么可以得到。

苏沫一直维持着那样的姿势静止不动,他的过去,她鲜少得知,如今终于知道了这样一段深爱往事,她却觉得有些熟悉。

那日在海豚湾等待天边的第一缕晨曦,他拥她入怀,口口声声诉说着的海豚湾传说,他是怎样的心情。

他的温柔,又是将她当成了谁。

……

她不记得是怎样走出大楼的,正在院落草地上玩耍的孩子们一见到她都格外激动地叫着“沫沫姐姐”,糖糖首先冲到了她的怀里抱住她,她也下意识回抱住糖糖,像是要抱住希望。她很想要哭,可是哭不出来,孩子们在她身边跳来跳去,一个个都拽着她的衣角。

“沫沫姐姐。”

“你不开心吗?”

“嘘!沫沫姐姐要哭了。”

小孩子们此起彼伏的声音。

苏沫低头蹲下身子,一双双天真无邪的眼睛正看着她。

“沫沫姐姐最近可能要离开一阵子,不能来看你们了,你们都要乖乖的,听老师和院长的话知道吗?”

“姐姐要去哪里啊,那我画的画姐姐是不是就看不到了。”很多小孩子都吵了起来。

苏沫揉揉他们的头发,“只是出去办些事情,等事情办完了就会回来看你们,给你们带礼物好不好?”

“好!”

小孩子们的注意力果真被吸引,一个个报出了自己心仪已久的礼物。

苏沫用力地笑着,格外努力地想要记住他们层出不穷的要求,可她的脑子乱得很,杨昱美说的那些话就像是贴着皮肤生长的另一层皮肤,在说出来的那一刹那,就宛如从她身上撕扯开一片血肉模糊的痛苦。这些过往已经被埋没这么多年,若是今日她没有告诉她,或许她将永远不会知道。

她去了海边,安静吹着海风,想着要不要见一面,见到了又要说些什么。

他的温柔和宠溺似乎还在昨日,让她怎样去相信她只是一个可悲的影子。原来一直以来他看着她,都在念念不忘想着另一个人。那个女孩子已经永远不可能醒过来,他们曾爱得那样义无反顾天地共伤。

究竟要多深爱,他才能一直记着那个女孩子的喜好至今。究竟要多深爱,他才会一并接受与她有相似面貌的同胞姐姐,视她的父母为自己双亲。究竟要多深爱,他从此之后喜欢上的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有那人的影子。

苏沫转过身,就被同时找过来的陈以航和高子乔吓了一跳。她看着以航,笑容很悲伤,有种无可复加的绝望。

陈以航靠近她,“苏沫?”

她动了动唇,这才发现嘴唇上起皮被她撕过的地方破了一个口子,鲜血一下子渗进嘴里,满口都是咸咸的甜腥味道,刺激着神经一阵一阵的惊怵。

她抿一抿唇,再松开时,上下两片唇瓣上都染上了刺目的红,陡然生出一种绝望的艳。

啪——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陈以航定住不动。

苏沫的右手火辣辣得疼,心里更疼。她的语气很轻:“你把我当成了什么?”

高子乔想要劝解,被以航拦住。见她要离开,陈以航三两步就拦住了她,“去哪儿?你生气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我想回苑薇街,这段时间你也挺忙的,我在这么大的房子里住着有些害怕。”

“那我送你。”他后悔了,“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告诉你。”

苏沫抬眸瞧他,她也曾问他阿荏是谁,是不是他的某任女友,可他就是不肯说。他埋怨她上次误信了杨昱美的挑拨,没有给他解释的机会。好,她现在来给他这样一个机会,可他呢?她多么希望这些真相是从他口里得知,而不是任凭杨昱美一次又一次地肆意羞辱她和她认定的爱情。他一直不肯跟她说,是因为他把这些事都记着,没办法释怀。

这样想着,她猛地推开他往远处跑开。

她拦了一辆计程车,陈以航按住车门:“是不是杨昱美说了什么让你误会我了?”

苏沫笑一笑,他们之间,误会是不是太多了一些。

计程车带走了苏沫。

高子乔有些懵了,问他,“她怎么了?”

陈以航静默摇摇头,视线落向远方的海。

高子乔怔然了一瞬,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昱美把荏荏的事情跟她说了?”他看着陈以航漠漠凝重的脸色,声音沉了下来,“你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把苏沫当成了一个替身。”

陈以航的脑袋很沉、很累,他想要想清楚他对苏沫的感情,这才发现他根本不曾好好思考过,他只是顺应了自己的心而已。可他这样默不作声的态度落入高子乔眼里,就成了默认的表情,高子乔愤愤然指着他骂:“陈以航你真TM混蛋!”

苏沫离开海边后,立刻就拦车回了苑薇街。

苑薇街的屋子,是她与他纠缠的开始。屋子里还是她亲自收拾的一切,什么都没有变,那床单和窗帘都是她喜欢的颜色,她又走到洗手间,拿起他的剃胡刀放在手里,看了好久。二楼客厅里的那副吊屏上染了一些灰,苏沫慢慢走向那十五个柳体毛笔字,定住步伐瞧了半晌。她伸手想要碰触,可是够不着,只能踮起脚尖,指尖触向他一笔一划写下的字,想象他当时是怎样绝望又怀念的心情。她极轻极轻地抚过,像是在轻抚他的脸庞。她忽然很想哭,但就是哭不出来。

电视里正放着《武林外史》,白飞飞死在了沈浪的怀里,而宋离和朱七七就站在他们身后真真瞧着。

沈浪声声泣泪,问她是不是故意要替他挡那一剑,好让他永远忘不了她。白飞飞笑得凄绝,缓缓闭上眼睛,她是这般留恋她爱的这个男子,死前那一瞬她甚至想起以前同他在一起时,她与他鼻尖相抵互许承诺,日后就连死也要死在一起……他答得那样笃定,可怎么一转眼,他就爱上别人了呢。

苏沫抱着零食,没命地往嘴巴里塞,好像只要塞得满了,心就可以不那么空。

电视里,白飞飞说她的生命不过是笑话一场。

电视外,苏沫拼命捂着嘴巴,想何尝不是这样,男人的心,她不该那样轻易相信。

.

苏沫关了电视,她像疯了一样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行李箱,而后又将衣服胡乱地塞进箱子里,大部分是他买的,她都没要,还有那些她带过来的书和书签,统统一股脑儿扔了进去,她将箱子装的满满的,拉链就要拉不上了,可她还觉得有什么东西忘记带了,空落落的。她一边轻拍自己的胸,一边喃喃说道:“我没事,我很好,我一定会好好的。”

苏沫将钥匙放在门边的牛奶信箱盒里,关上小木门。

行李箱的轮子在路面上划出一声声刺耳的声音,她拦了一辆车。

师傅问她要去哪里,苏沫突然哽咽,半晌才开口,“我要回家。”

“去哪?”师傅回过身子确认。

“我想回家,快送我回家。”她强压着情绪。

师傅有些莫名,语气有些急了:“小姐,你家在哪里?给个地址成不。”

可任凭师傅连续问了好几遍,她到底是要去哪里,城东还是城西,哪条街,附近有些什么标志性建筑,苏沫只是低着头重复一句“我要回家”,师傅想自己莫不是碰见神经病了,最后只得嚷嚷着让她下车。

她拽着车门不肯出来,红了眼睛问他,“我给你钱!你为什么不肯送我回家!我要回家!”

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师傅趁着她翻包的时候将她一把扯了出来,重重往地上一推。

“疯女人!你又不说哪个地方,难不成让我载着你满凉城兜圈子,有病啊你!”那师傅破口大骂完,又从后备箱搬出苏沫的箱子“啪”一声扔在她的脚边!

箱子甩开,里面的衣服都散落出来,正在此时,另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

宋心然从车里下来,右手还举着手机在打电话,可苏沫一直不接她电话。这边她定睛一瞧,苏沫怎么跪倒在路边,周边还行李四散,她急得顷刻就冲了过来。宋心然哪里见过这样狼狈的苏沫,在她的印象里,沫沫一直是清冷安然的,从来不会高声说话,更不会与人起争执,可是此刻,宋心然只觉得苏沫是疯了。

苏沫站起身子抬头望向心然,上次见到她,还是四人一起在看烟花。

她跟他说,要当他孤星入命的终结者。

那坚定的话语还言犹在耳,却原来都不过是浮云一场,苏沫笑出满眼的支离破碎,“心然,我不知道我的家在哪里了,我想不起来。”

宋心然将她带回了自己的家。

一连几天,她都在家陪着寡言少语的苏沫,直到某个安宁的清晨,心然醒过来时,忽然发现苏沫不见了。

她疯狂拨打苏沫的手机,显示不在服务区。

陈以航接到消息的时候,完全失控。他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颜东,可找到诊所的时候已经晚了,颜东也跟着行踪不明。

陈以航猛一记拍桌而起,颜东果然知道她在哪里。

.

人间四月芳菲尽,可还有一个地方的薰衣草却是花开正艳。颜东拎着简便的行李再次踏上这一整片花园,数数日子,也是一年没有来过了。

这里是一片农庄,薰衣草田三两成群,沿路住了五十几户人家。颜东早些年在这里买下一块田地,为苏沫种满了一片薰衣草花田,在这之后每年花季,他和苏沫都会来到这里度假。每逢那时,颜东就会免费给镇子上的人治病,苏沫则会帮他们画些油画,而农户们也都会邀请他们来串门联欢,参加聚会,他们的法语大多都是在这里练出来的。

颜东来的时候正是傍晚,很多家户都在收拾场田上的物什,一路见到他颇为热情地打招呼,“嘿!你回来了!”甚至还有人走过来搭着他的肩说晚上一起喝酒,可他只是笑着摇摇头,说他在找人。离他的木屋最近的一户人家是雷诺夫妇,雷诺先生见到他立刻与他拥抱,“朋友!我还以为今年见不到你了,只有Summer小姐一人回来了。”

颜东笑一笑,“她在屋子里?”

“来了好些天,只有昨天出来陪我太太聊了会天。”

颜东旋开门钮,苏沫果然好端端在那里。

只有他能找到她。

她怎么在缝手套。

颜东轻轻放下包,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如一抹幽魂端坐于桌前,那姿势柔软婷婷,像是一株水莲。她穿着雪纺短衫,短衫的下沿齐着热裤,露出光洁的肌肤,脚上配了一双驼色的雪地靴。他走到她对面坐下,更加仔细地打量她,她的脸色很不好,嘴唇是病态的紫,刘海似乎剪短了一些,长发贴着她的双颊,壁灯洒下昏黄光明,墨绿色玻璃反衬出她的神情,没有灵魂的。

他握住了她的手:“手套破了就再买一双新的,为什么要缝?”

苏沫幽幽开口,“新不如旧,你没听说过?”见他若有所思,她笑了笑,“一点旧一点新,一点借来一点幽蓝。镇上有姑娘要结婚了,她问我借东西,我想了想,按照她们的传统,送手套该是比较合适的。”

“你又骗我,这里是法国,你说的是美国结婚的传统。”

苏沫扯过他手里的手套,不乐意了,“在法国就不能举办西式婚礼吗,移民也不可以吗?”

她还有力气跟他拌嘴,这让他很怀念。

“谁结婚了?”

“玖莉。”她将窗台上的花盆搬到另一处,像是在自言自语,“你说两个人到底要走过多少误会和伤害,才能走到结婚这一步。”

颜东手上动作一停,“也可以什么伤害都没有,看你选择的人了。”

苏沫不再说话。

吃饭的时候,她慢条细理地掰下一片片面包往嘴巴里送,她和他很有默契地谁也不提这之前发生的事,她间或抬头看一眼颜东,颜东则定定盯着她的左手手腕,那玉镯她还时刻戴着,苏沫也顺着视线看了过去,只是觉得有些讽刺,她戴了这么久别人送的玉镯,那人竟然都毫不在意。她忽然就没了胃口,只觉得心里堵得慌。

“沫沫,你怎么了?”见她起身,颜东急切问道。

“我没事。”

“真的没事?”她跨出一步,他的双手就立刻搂住她的双臂,像是有什么话再也忍不住了一样,“你不用急着拒绝我,我来找你就只是为了告诉你我的决定,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将你拱手送给不珍惜你的人,他给不了你幸福,而我会向你证明,我比他更值得你爱。”

苏沫仰头看了他半晌,而后才轻轻挣脱开他的双臂,没有说话。

她拿起那双手套,在线头处打了个结,然后咬一咬,线断了。

颜东始终盯着她看,过了许久,她很轻的女声才幽幽飘来,“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和你一样傻。”

他听完这句话,心猛然空了下。苏沫拉开门,拿起桌上的手套,“我去玖莉那儿。”

.

颜东和苏沫留在这片庄园,一直到参加完玖莉的婚礼。

国内却早已翻了天。

陈以航见不到她的这些天,脾气极差,他将苏沫失踪远离他这件事完全归咎于杨昱美,而他唯有用无休止的会议和工作来让自己分心。董事会的要求很简单,只要他能成功完成Bilingual石油公司的收购,以此将锦森今年在美国的市场占有率提高0.3个百分点,他们便将不再为难他。

他知道,这才是最大的为难。

Bilingual石油公司这几年发展太快,资不抵债,但从王岚整理的市场走势报表来看,现在只是处于周期性低谷,下游行业已经开始复苏,此次收购还是利大于弊的一个项目。只不过凉城与他同样有收购之心,并且已经快他一步主动出击的颜氏已经与Bilingual举行了第一次洽谈,打算以现金和股票购得他们现股,溢价百分之15,这逼得陈以航骑虎难下,唯有制定更详细更具吸引力的计划。

多少人在背后虎视眈眈,等着看他输得惨败。可他只要成功打完这一仗,他就可以顺利摆脱杨家的控制,他一定会将这么多年的债好好跟杨昱美清算一下。

他也希望到那个时候,苏沫可以再给他一个机会。

陈以航回到凉城已是五天后。

他先后飞了美国、法国等地,当王岚将最后一摞文件交给他签字,他念着一个个的名字:“赵风晟、李慕远、罗伊·塔格里菲洛、提姆西·卡特尔……”他合上文件,满意笑道:“很好,替我好好接待他们。”

王岚又问:“后天的新闻早晨会,很多媒体记者都会到场,我们的演讲词从哪些方面入手?”

他想一想,“收购并不是我们的目的,目的只是为了产业升级,抓住这一点,点到为止,千万不能说透。”

王岚利落点头,捧着文件走出办公室。

想不到陈董竟能在短短五日之内,请动了这四个人来组成团队,前两人是只要价钱开得高,就可以请得动,可国外的这两人都是出了名的难请,脾性格外奇特,不挑钱只挑对的人,颜氏也曾派人去请过,可惜无功而返,所以陈以航将他们莅临的消息一经放出去,无疑是爆炸性的新闻头条。

这一仗耗时并不长,陈以航赢得漂亮。

电视新闻里四处都是他与Bilingual总裁签约合作现场剪彩的画面,苏沫坐在电视机前,想他还是一如既往得意气风发,爱情对于他而言似乎根本就不重要,他的成就和信心,完全可以由其他方面充分补足。

花季结束了,苏沫也收拾完心情,随颜东一起回国。

她说这一次回国,只为自己而活。

.

陈以航去了杨家。

管家恭敬将他迎进了正厅,他走在长长的廊桥里,看着两边的泡桐树边落满了一地的紫色花瓣,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进到这里的那天晚上,他整整淋了四个小时的雨才得以见到她,为了所谓的未来,他竟将自己押进了杨家,一押就是十年。

杨昱美早早地就开始打扮,她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到他了,他今天来家里吃饭,是不是代表他回心转意了,他是不是想清楚了不要那个女人,来跟她和好复原的。杨昱美化了一个自认为无懈可击的妆容,急匆匆地下了楼。陈以航瞧见她时,笑容冷至冰点,“你来的正好,我已经和叔叔阿姨都说完了。”

杨昱美紧张地望向沙发边坐着的杨秉文和风萍,勉力笑道:“爸、妈,怎么了?”

杨秉文猛然拍几而起,“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和美美解除婚约!”

风萍也放下了手中的文件,那是陈以航带来的关于锦森股权的计划书,杨家的利益他一分一毫都没有动。

杨昱美惊呆了,她一步一步走向陈以航,挽着他的手臂,被他抽开,转身稳稳当当对着二老,“您们一直都清楚,我是为了谁才进锦森一步一步走到现在,以后我会视您们像自己的亲生父母一样,照顾终老,可她,我绝不会娶!”

他的指尖直指杨昱美,她浑身一颤。

他说得格外坚定,杨秉文气得青筋突出。

杨昱美亦是委屈不已,“以航我错了,我再也不闹了,我乖乖地不逼你,你不要这样狠心好不好,我求你你不要丢下我不要我好不好啊!”

她见他要走,立刻就跑去抱住他缠着他,眼泪一瞬间就逼了出来。风萍跑过来劝他们,杨秉文拄着拐杖在身后又气又急,“放开他!让他滚!我杨秉文不会将女儿嫁给这样没有良心的人!”

“爸!”杨昱美扭头梨花带雨喊出声制止他。

“小航,你这样做太伤害美美了,荏荏在天上看着啊,做人不能这样过分的。”风萍扶着不断发抖的女儿,仰脸问他。

陈以航停下了步子,回身。他深深看了一眼杨秉文憔悴无光的面容,还有风萍遮掩不住的白发,想起这么多年来的点点滴滴,心底一时感慨万千。他们对他从来都不是对待家人该有的温暖,有爱亦有防,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充当杨秉文事业上的工具罢了。他是那样努力地保持本心,从不需要依附他们,可当他终于在一个醉酒的晚上没有把持住自己,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全天下都变了。

他看了一眼昱美,似笑非笑。

杨昱美见他有些缓和的冷峻面容,再度燃起了希望,推开妈妈又朝他奔了来,“以航,你真的舍得放弃荏荏吗,你要是真的和苏沫在一起了,荏荏会伤心的啊,你会慢慢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你能够允许你自己这样吗?”

陈以航定定看着她,“你真的在乎阿荏会不会伤心?那你跟我做那件事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阿荏会伤心?”他的声音很无力,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朝风萍笑一笑,“阿姨,对不起了。”

他走得那样决绝而寥落,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上,让她疼让她悔,他像是在郑重宣告,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后一次跨进这里。

杨昱美看着他一步步走远,跌跌撞撞跑到父亲身边,“爸,爸你帮帮我啊,我不能没有他的,我做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他,我不可以输的,我会活不下去的啊爸!”

她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哭过,“妈!你也帮帮我!”风萍紧紧揽着她,杨昱美哭哑了嗓子,“都是苏沫那个贱人,都是她迷惑了以航,自打她一出现就没好事,我早就该让她消失的,我要让她消失!”

“你说沫沫?”风萍疑问。

杨昱美恨恨点头,怒意自眼中一瞬升起。

风萍转身看了眼颤颤巍巍想要上楼的杨秉文,他单薄瘦弱垂垂老矣的身体,宛如风中摇摇欲坠的一片枯叶。

若是没有小航尽心尽力地帮忙,杨秉文怕是早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锦森落在谁的手里,都不如顺利交到陈以航手中来得保险,否则她和秉文根本不可能安享晚年,那一群董事会都如狼似虎,莫不想将他们家业吞并干净。反观这么多年的风雨,以航他确实不欠他们,反倒是他们欠他,欠了太多太多。

她想得出神,再望向楼梯的时候却是大惊失色!

“来人!快来人!”

风萍拔腿就朝杨秉文跑去,只瞧见他一个不稳,就连人带拐杖统统滚落了楼梯!

.

次日新闻员振振有词,锦森国际顺利易主,杨秉文脑溢血再度入院,且陈以航与杨家千金婚约解除。

天下一瞬哗然。

高子乔找到陈以航的时候,他正躲在家里阳台上倚着栏杆喝酒。

夜晚那么安静,安静得如同静静流淌的蜜练。陈以航双手撑着乳白色的栏杆,手中端着一杯浓郁的红酒。莹白的月光洒在他的身上,平添了一层忧郁的气质。高子乔眯起眼眸,他似乎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干净清朗的大男生,一双白茫茫没有焦点的眼睛,平静地看书画画,要么就是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一看就是两三个小时。记忆这样清晰,停留在荏荏刚去世整整一年的那一天。

陈以航喝了很多酒。

他走出包厢,其他人还在里面唱K,杨昱美也紧跟着追了出去。然后醒来的第二天,他揉了揉刺疼无比的太阳穴,却惊恐发现自己赤身裸体,浑身只盖了一条毛巾被。

他望了望枕畔,杨昱美的睡颜无比洁白。

……

陈以航左手指尖轻轻敲击着栏杆,又品了一口红酒。

“昱美怕是会撑不下去。”高子乔走到他身边。

陈以航幽幽开口:“我和她,算是扯平了。”

子乔安静笑笑,如果感情这架天平,真的可以靠加减砝码来维持平衡,那人心也未免太过简单。

陈以航看他一眼,复又将目光放得悠远,“当年我犯了一个错,可没想到单单为了弥补它,我就花了八年。”

高子乔眉心一蹙,“你有什么错是我不知道的。”

陈以航的语气深沉到像是在开启一瓶年代久远的葡萄酒,杨昱美十八岁的那年盛夏,日光像是潺潺而淌的流水,一晃一晃让空气变得越来越透明清澈。陈以航后来常常在想,这一出戏,杨昱美究竟策划了多久,他清楚记得出事后的清晨,她一脸娇羞又恐慌地看着自己,那样洁白透明的笑容,以及眼神里诚惶诚恐的无助,完全不像是作假。

他将头埋在膝盖里,无助地想起前一夜的疯狂。

第一次毫无经验的两人,竟能碰撞出这样淫靡的火花。他和她宛如沙漠里濒临绝望的两只小兽,撕扯着、喘息着,一阵又一阵的空虚如海浪般连绵不断地朝他涌来,他的渴望和寂寞,让他完全忽视了身下痛苦辗转的女孩子,他只想更深更重地索取,口中却一遍遍唤着另一个女生的名讳……直到天边曦光初现,他才药劲渐过,睡了过去。

这一段经历像是经过了漫长的日光曝晒,又经过了沉重的风雪席卷,如今被提起,只是淡得不能再淡的语气。高子乔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昱美给你下的药?”

“准确地说,是她料准了我会替她喝下那杯下药的酒。”

KTV包厢里,光线暧昧得如同池塘里鲤鱼身上泛着光的鳞片。陈以航坐在角落里,垂首看着自己手中的酒,杨昱美则在不远处和大家玩杀人游戏。她成功地让所有人闹哄哄开起她和陈以航的玩笑,杨昱美一连喝了三杯酒,就在第四杯时,连子乔都看不过去,也在一侧怂恿陈以航替她喝。他无奈应下,可杨昱美却说这是她喝过的杯子,还是换一杯比较好,于是她就摇摇晃晃起身走到酒架边,换了一杯XO。

那酒很烈。

入喉便仿似起了火般,没过多久,陈以航就觉得身子开始发热,胃里翻江倒海地烧着,额头上也开始渗出汗珠,他跑出了包厢,杨昱美等在洗手间外,他从洗手间里出来的时候,见到她只觉得眼前都开始出现幻影,重重叠叠。她与阿荏如出一辙的面容,她身上好闻的味道,她光滑的皮肤,她纤细洁白的手……他觉得喉咙发热,浑身兴奋,四肢就像有千百只蚂蚁在啮咬着一般。

而这之后的事情,正是改写他命运的重重一笔。

他变脏了。

他再也不是曾经那个干净温和的少年。

所有的一切都变得面目可憎,如海藻般纠缠在一起,又如同钻进他锁骨里跗骨不去的图钉,让他洗刷不掉,根除不尽,只能任凭自己堕落进黑色深渊,被染得越来越脏。

而现在,他是不是该庆幸,他终于可以结束这混乱的一切。

陈以航转过身子,平静看向高子乔,他缓缓合起回忆的电影画幕,杯里的红酒也见了底。

高子乔说不清楚听完后心底是什么样的感觉,如果说一段感情是以这样的阴谋为开场,那这样残忍结束也是迟早的事。回忆里断层的那段记忆似乎被重新拼接完好,怪不得那段时间陈以航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每天都在泡吧喝酒,常常喝到烂醉如泥六亲不认,拼命拼命说着自己很脏,对不起阿荏。他甚至揍过以航,狠狠心一周没有管他,最后在宾馆发现酒精中毒的他,而后是病房里哭成泪人的杨昱美日夜守护着他,再后来,少年醒来,便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一个花天酒地,十里洋场,夜夜笙歌的冷漠男人。

谁说新生都是好的,陈以航的新生便完全打破了这种传统。时间才是最大的赢家,它在一次次的伤害中消磨掉少年们对未来所有的希冀,它慢慢以变幻莫测的姿态告诉你,现实还可以更加丑恶和黑暗一些。

他们都曾经是这世上的传奇。

可传奇竟这样轻易地被时间惹了哭。

他们擦一擦眼泪,在绝望中学会成长,成长成他们并不喜欢的模样。

可是,一切都已落了印记,哪怕再后悔,也永远永远回不去了。

陈以航的西装被蹭了灰,他拍一拍就要进屋,高子乔喊住了他,“沫沫回来了。”

“她找过你?”略显失落的语气。

“你该试着放下荏荏。”

以航笑一笑。

放下?

他也很想。

他又在阳台边站了会儿,月光很亮,他被照得无所遁形。

颜东有句话说得很对,他有罪,他根本不配得到苏沫的爱。 KDekjAH5HQGQpEeQJoUZjCVSZeHnDeLYoeSZy2bAdmDPGEDSXDM8Nwfp1dm6z7eX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