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交车走走停停,弯过了十几条街,终于到了目的地。
陈以航率先下了车,杨颂荏紧跟着他。
推开木门的时候,门顶边的一串紫色风铃发出叮叮咚咚似水流的清澈声音。
这是一间装饰复古的咖啡屋,颇具情调的昏黄灯光在头顶微微摇晃,木质地板踩在上面发出“咯吱”的声音,不知是在地下还是墙壁里面,竟然可以听见潺潺的流水声。阿荏一回头就看见木牌用绳子系着挂在门柄上,卡哇伊的字体写着“TIMES-CAFé咖啡屋”,陈以航已经走到正中央的木质圆形吧台里面,跟店主说了些什么,就朝她笑着招招手,示意阿荏过去。
“这是要做什么?”阿荏一脸讶异地任凭男生给自己系上围裙,他又扔过来一顶蛋糕帽。陈以航帮她戴正了帽子,又点了点她的鼻翼,“DIY手工熬咖啡,还有做甜点!”
店主已经将他们需要的咖啡豆、咖啡机还有做蛋糕的各类原料悉数放在他们面前,好脾气地笑笑:“有什么问题随时问我!”
这家店虽然刚开业没多久,但在学生和上班族圈子里是极有名气的,大家说起它都会冠上“小资的典范”这样的词语,最温馨和特别的要属店里西侧的一面墙,那上面贴满了前来DIY的情侣合影,以及他们最后许下的愿望。
阿荏手里还沾着深褐色的咖啡粉末,吧台上咖啡机“噗嗤噗嗤”直响,她就在墙面前一张一张看了过来,一脸憧憬。
“以航哥哥。”
“嗯?”
女生看了一眼他低着头的侧脸,“我们要做什么蛋糕?”
“巧克力布朗尼口味的。”男生停了手中动作,补了一句:“奶奶喜欢吃甜食。”
“奶奶?”
锅中的水已经沸腾,被男生早先放入耐热玻璃碗中加热的黑巧克力也已经融化成了巧克力酱,他将黄油趁热加入搅拌,又伸出手,“鸡蛋给我。”
“啊!”
“怎么了?”男生回头,手还伸在半空。阿荏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我,我忘记打了。”
她举双手认错,立刻就要去打鸡蛋,可手忙脚乱中反而蛋清弄了自己满脸满身都是,连十指间都是黏稠无比的丝状液体。没能及时添上一样佐料,就意味着所有工序都得重新再做一遍。陈以航看着她狼狈又可爱的模样,眉眼里悉数都染上笑意,“没事的,第一遍的味道肯定也不好,我们多做几遍,只要老板不嫌我们浪费。”
店主也笑着摇了摇头,仿佛这是常态。
男生重新揉搓着面粉,淡淡说道:“今天是奶奶生日,我想我们自己做的蛋糕带给她吃,她一定很开心。阿荏,你以后长大了,想干什么?”
女生的注意力果真被转移,“我想开一间像这样的小店啊,凉城有情调的咖啡屋太多了,我不要再开了,我想开一间花店,满园子都是花,粉的黄的蓝的紫的,每天都在香香的世界里醒过来。还有还有,我再在屋子里摆几张桌子,也泡泡茶给客人喝,那屋子一定要又大又有味道,我还要自己来设计,挂几副珠帘隔开,哎对了以航哥哥,我觉得你家就挺适合的,你以后让我在那开间店好不好,好不好啊……”
“真没追求。”
“这怎么就没有追求了?那你呢,读书考研考博吗,或者再读个MBA?然后回凉城开一间大大的公司,这样就算有追求有理想了?”
女生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男生和店主都笑声不止,“叮”一声,店主帮他们拿出烘烤的模具,巧克力布朗尼蛋糕已经成型,空气中满是核桃和巧克力的淡淡香气。
“写下愿望吧。”店主递过来两张卡哇伊字条。
男生的钢笔字极其好看,干净利落又大气,阿荏看过去,一字一字写着:祝奶奶身体健康。
“奶奶最近身体不大好么?”
男生点点头,“总是咳嗽。”可他没有告诉她的是,奶奶夜间的手帕上还沾有刺目的血迹。
二人合了影留念,也将心愿随照片一起也贴在了那面祝福墙上,这才提着蛋糕离开了。
快要临近中考了,这样相处的时光多一分都是奢侈。很快的,他和她就不在一个学校了。
陈以航刚刚拧开门锁,“奶奶,我们回来了!”
奶奶却没有反应,只听见厨房间里笑声阵阵,奶奶似乎和客人聊得很是开心,男孩子皱眉走进了屋,将蛋糕放在桌上,一回身才发现杨颂荏愣在门口没进来。她死死盯着门边换下的那双黑皮鞋,跟自己脚上一模一样的黑皮鞋。
陈以航显然也注意到了。
自从上次杨昱美传开了陈以航的身世,四人的圈子一瞬间就变成了三个人。
午间吃饭的四人桌子总是会缺了一个角,他们也不再跟杨昱美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功课。偶尔男生送的小礼物,也不再有姐姐的那份。就连教室里都恰好换了座位,本来姐妹俩紧挨着的两排霎时一排换到了靠门边,一排靠窗,中间隔了整间教室。这样一来,原先连上厕所都要黏在一起的姐妹二人,现在真是冷清得要命。
阿荏还在失神,杨昱美已经捧着一盘青椒牛柳从厨房间里走了出来。
奶奶又一次认错人了。
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蛋糕尚未拆封,可除了奶奶特别开心,其余三人似乎都各有心事。杨颂荏默不作声地将菜往嘴里送,她的身边坐着陈以航,以航的对面是姐姐。杨昱美低着头,显得很安静,不时抬眸望一眼阿荏和以航亲密的身影,眼中有难掩的落寞。
“来,荏荏多吃一些啊!”
杨颂荏倏然抬眸,可眼瞧着奶奶笑眯眯将菜夹进了姐姐的碗里。
陈以航轻轻地说了一句,“奶奶,她不是阿荏。”
杨昱美忽然手一抖,筷子落到了地上,她赶忙蹲下去捡。奶奶这才朝男孩子身边的阿荏望了过去,“哦哟,这个小姑娘怎么和我们荏荏长得这么像,好像上次也来看过我,你叫什么名字啦?”
杨颂荏看了一眼男生,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我……我叫……”
奶奶不耐烦地打断她,“虽然是长得差不多,可奶奶看着,还是觉得我们荏荏漂亮,就像囡囡小时候一样。说起囡囡,小航你还记不记得,囡囡笑起来的时候,那两颗老虎牙,哦哟奶奶我好久没见到过了……”
这一顿饭似乎吃得并不开心。
二楼阳台,奶奶一直拉着姐姐絮絮叨叨说了好久的话,就像第一次阿荏来到家里的那般。
陈以航端上蛋糕,奶奶笑得都合不拢嘴了,“我家小航最有孝心了,来荏荏你也尝尝!”
杨颂荏站在一边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的模样,心底忽然泛起无限悔意和自责。说不难过是骗人的,可她无法怨责杨昱美。是她自己不好,最近总和学长黏在一起,都忘了奶奶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格外需要人陪伴才是,姐姐在这个关头出现,对奶奶而言,确实有非比寻常的意义。
阿荏默默吞下一口蛋糕。
却尝不出一丁点的甜蜜,满口都是黑巧克力无边的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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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仿佛可以听见许多声音。
像是从另一个时空传来的低低的抽泣声、哽咽的说话声,还有很多纷繁缭乱的身影,一张张不断变幻的脸,从清晰到模糊——为了救自己而弄得满头是血的高子乔、温和安宁的陈以航、像蝴蝶一样的杨昱美、还有忽然就不再喜欢自己的奶奶——所有的声音混在一起,脆脆的、吵吵的,像毒蛇不断吞吐的红信子,搅得睡觉都不得安生。
杨颂荏坐起身来,她抱着抱枕敲了敲姐姐的房门。
“谁啊?”有点困倦的声音。
她抿了抿唇,“姐,我做噩梦了。”
“哗啦”一声,杨昱美拉开房门,揉着眼睛看她。
小小的、瘦瘦的身影,头发有些微乱,整个人还在发抖。
杨昱美让开了一条道,“唔,那进来一起睡吧。”
杨颂荏立刻甩开绒布鞋子爬上了她的床,缩进被子里侧,只露出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在外,瞅着杨昱美将鞋子整齐放好,也躺了上来,可她还抖得厉害,杨昱美又“唔”了一声,张开双臂,像小时候任何一次她做了噩梦那样,“过来吧。”
杨颂荏于是整个人都贴了过去。
“姐,谢谢你。”
杨昱美极不自然地“嗯”了一声。她说的“谢谢”指的是晚上的那件事吧。就在几个小时前,宋阿姨煮了夜宵酒酿圆子,趁着还有些烫,阿荏就先回着学长的短信,她的唇角还挂着淡淡的笑。
风萍看入眼,忽地不温不火来了一句,“荏荏最近是不是和哪个男孩子走得太近了?”
姐妹二人霎时都被这话给吓了一跳。
“没、没啊。”妹妹否认。
“是么?可别骗妈妈。”
杨颂荏摇了摇头,收起手机,“妈妈,我真没有。”
杨秉文还在看着财经杂志,也不插话,风萍放下碗,直直望着她:“要真是没有的话,怎么小区里其他阿姨见着我,会说最近常常看到你和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子走得特别近?爸爸妈妈在这里可说了,大学之前不许你谈恋爱,心思都得放在学习上,以后这手机也别老发短信,都要中考的孩子了,怎么一点也不懂事。”
风萍说着就将调羹往碗里重重一搁,该是生气了。
杨颂荏看了一眼爸爸,他还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模样。她咬着唇:“妈,我知道了,您放心。”
风萍平日里从未用过这样严厉的口气跟姐妹俩说话,连姐姐也有些不适,她刚想走,就被风萍皱眉叫住:“美美我有话问你,你说你妹妹最近是不是谈恋爱了。”
杨颂荏立刻紧张地看着她,客厅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末了杨昱美扶着桌沿,仰起脸朝风萍灿烂笑着,“妈,荏荏从小到大从来不会骗您和爸爸的。而且我天天和她在一起,也没见到其他男孩子呢,那个小区的阿姨是不是认错人了,就算有男孩子也是高子乔,爸妈不会连子乔哥哥也不让来往了吧,他可还得给我们补数学物理呢!”
杨昱美一番话说得流畅不已,杨秉文终于瞧了她一眼。
风萍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
阿荏这才发现,自己捏着手机的左手掌心,早已布满了汗。
……
杨昱美想起帮她圆谎时候自己的紧张,也忍不住笑了出声,她的嗓子还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哭过一样。杨昱美侧目望了望窗外的星光,忽然想要说说话,就像她们小时候那样,常常挤在一张床上扯着被子,天南地北地聊着笑着……杨昱美缓缓开口:“荏荏,其实白天的事情,我之前就解释过了的,可奶奶她记不住名字,她下一次见到我了,还是要叫我荏荏。
“你别以为我是骗你的啊,其实我才不稀罕要借着你的名义被别人喜欢呢!还有上次关于以航哥哥身世的那件事情,也是奶奶告诉我的,我、我是一时犯错说了出去。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们,我觉得很抱歉、很难过、很自责,可有时候我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那些埋在心底很久的解释,以及对过往诸多事情的自责,一旦有了合适的氛围,杨昱美便恨不得一股脑儿全部说了出来。就像小时候看的童话故事一样,坦诚罪恶后,灵魂便会得到一瞬的升华。
杨昱美吸了吸鼻子,“荏荏,你们还会怪我吗?”
杨颂荏没有反应。
“荏荏?”杨昱美低头看了看缩在自己怀里的女孩子,呼吸平稳,身子也不再是刚刚的冰冷。她的心底有一种“被需要”的情绪在渐渐复苏。杨昱美对着星光,忽然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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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妹修好,杨昱美又重新走进了四人圈子,有人送饭、补课、接送上下学,周末咖啡馆温暖又宁静的小时光,可以随意将高子乔摁在地上扯着他的头发打,让他学猫咪叫来讨好自己,就像小时候一模一样。
如果,时间能永远停在这一刻多好。
眨眼就到了中考放榜的时候。
毫无例外的,姐妹二人都顺利直升本部高中,而就在早些日子,高子乔和陈以航也都相继拿到了北川大学国际金融专业的录取通知书。
夏天的暑假,一切都风平浪静地按照既定的轨道在前行。唯一例外的是,杨颂荏已经整整三天联系不上陈以航了。就连爸爸妈妈都在家里奇怪地问姐妹俩,怎么不跟同学出去玩。于是杨颂荏径直换了衣服,拿起手机和太阳帽,拦了辆车就往苑薇街奔去。
太阳光很毒。
少年的房子大门上了锁。
她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汗,站在那里,茫然无措。
隔壁的阿姨忽然间拉开门,“哗啦”一下朝门外倒了一盆水,烈日下的阿荏甚至可以明显听见“嘶嘶”的流水蒸发的声音。阿姨也恰好认出了她,不解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等着啊?”
阿荏抿了抿唇:“阿姨您好,请问奶奶家出了什么事?”
“你还不知道啊!小航奶奶住院好些日子了,前几天夜里的时候,听说她过世了。今天早上车应该已经把遗体接到火葬场去了,我估计小航现在要么在火葬场,要么就去给奶奶办死亡证明了吧。
“哦哟,年纪还这么小,爸爸妈妈都走了,现在奶奶也走了,怪可怜的。
“而且听说一个亲戚都没来送终,也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哦!”
……
是夏天的空气太过闷热了罢,所以才让人觉得透不过气。
杨颂荏发了疯一样地打陈以航的电话,接通的时候却是子乔轻轻的“喂”了一声。与以往张扬热烈的嗓音不同,听筒里子乔的声音,竟显得无比沙哑。他回头看了一眼灵堂里跪在奶奶棺木旁边的少年,陈以航的背弓成了让人心里发酸的弧度。
高子乔走到门边,揉了揉眼睛,“荏荏你记下地址,过来陪陪他吧。”
她数着步子跑到了孝恩堂。
一路踩在稀疏的石子路上,头顶上浓密的树荫遮住天光。
没有太阳。没有水流。没有生命。
四周荒渺而空寂。
高子乔揽了揽她的肩膀,带着她走进去。这应该是她见过的最朴素和寂寥的灵堂了,花圈仅是殡仪馆配设的一些,没有宾客,没有吊唁的人,只有两个少年。正中间的位置,是黑色衬衫、黑色长裤的男孩子,陈以航跪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像是一尊祷告的雕像。
她手抖着放到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抬头,眼睛仍旧盯着花团锦簇中躺着的奶奶。
癌症晚期。
奶奶比她印象中瘦了太多,脸色因为上了妆的缘故倒还精神,可那高凸的颧骨、瘦弱的手臂无不提示着最后几个月里她所受的痛苦。阿荏还在失神,陈以航忽然张开了口,声音宛如低沉的大提琴,他说:“奶奶临终前,只想再见囡囡一面,她说这么多年她没有将她带大,没尽到一个奶奶的责任,她想最后再见见囡囡,可是我打电话她们都不肯过来。”
阿荏接不了话,她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不会好过一些。她不是没有见过他悲伤的样子,她每一次看到,痛苦都使她无能无力。他要起来,她去扶他,他的下巴上已经有了青色短密的胡茬,他朝她望过来,那一瞬间,她仿佛看到整个世界都黑了。
无比简短的遗体告别会。
之后尸体被封上棺木,工作人员推着棺木走过狭长的通道送进火化室。
奶奶的脸最终消失于那个狭长的钢铁空间里。
杨颂荏紧紧盯着合上的铁门,想象里面万丈高的火焰,听说有的人在被火焰吞噬的那一瞬间会直立起来,听说人的心脏是烧不化的,最后还会留有一块小小的疙瘩,还听说最后会剩下好多的骨头,需要工人帮忙敲碎,还有装进骨灰盒的骨灰其实仅有真实骨灰的三分之一,其余的都被扫去了……
工作人员将他们赶了出去,他又执拗地走进来。
火光隐隐泛出红色,陈以航觉得眼眶发胀。
他想起很小的时候,那时奶奶还住在乡下,那里有她最爱的农田、河流和鸡鸭。每年爸妈都会带他回老家,直到有一次,他拿着菜刀切玩具模型的手抖了一抖,刀跟着落下来切到了他左手的大拇指,顿时鲜血直溅,他疼得哇哇大哭。他记得是奶奶从那时乡下的灶台锅里掏出类似黑漆漆黏黏的东西,一点一点抹在了他的拇指上,他记不得那个药叫什么,甚至他连疼痛都记不真切了,回忆里清晰定格的是那时奶奶低头专注的模样,还有她齐肩的短发和尚未完全伛偻的背。
高耸的烟囱里飞走的黑色尘埃不知道带走了多少人的思念和伤心,天空里仿佛有黑压压成群的鸟飞过,有个声音在少年的心底一遍一遍地践踏。如果,如果当初爸爸妈妈刚过世的时候,他能够懂事一些,不那么任性,不常常跟奶奶对着干,非把她气得睡不着觉吃不下饭,是不是奶奶现在就不会病得这么严重,甚至撒手人寰。等他好不容易成熟一些,能够用心记住奶奶的生日,知道她喜欢红色的衣服、爱吃甜甜的食物、也喜欢逛公园同人聊天。他已经考上大学了,可以让奶奶享享清福了,可他没想到时间这么短,而他来不及去完成的事情还有那么多……
浑浑噩噩从殡仪馆走了出来,光线灰蒙蒙的,黯淡的天光像是倒过来的海。
奶奶的骨灰盒还暂时摆放在里面,要等公墓的事情落定后再移走。
高子乔复述着这些话的时候,陈以航仍旧一语不发。他单手插在兜里,一个人闷闷朝前走着。
忽然间阿荏听到“啪”清脆响亮的一声!视线凝聚之下,高子乔竟狠狠甩了陈以航一个耳光!
“高子乔你疯了!”阿荏赶忙跑过去扶他,却被男生淡淡推拒开。被打了一耳光的少年,只是站在暮阳下偏了偏头,他甚至都没有出声,就连眼眶里忍了好多天的泪水也终是没有落下来。
高子乔又作势要挤上来,杨颂荏立刻紧张地张开双臂挡在以航面前,哑着嗓子叫出声来:“高子乔!我不许你再打他,他已经够难过了!”
高子乔看着哭得一塌糊涂的女生,眼眶也开始跟着泛红:“陈以航!”他红着眼眶冲无动于衷的少年嘶吼,完全像是一只发怒的豹子,“你可以喝酒、可以打架、可以哭的!你现在一天到晚不吃不喝不说话,要真再憋出病来,你对得起你在天上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吗!”
少年抬起头来,似乎看了他一眼。
“你其实……可以哭的……”高子乔的声音弱了下去。
杨颂荏早已在他沙哑的话语中哭成一片。
陈以航微微仰起脸看天,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头发挡住了蒙蒙的视线。他在想自己究竟有多久没有流过眼泪了,记不得从何时起,他就习惯戴上一副温和安宁的面具,同谁都保持着淡而疏离的距离。性子倔强,不言哭泣,一直努力说服自己所有的经历都可以在某种程度上转化为财富……
可谁能来告诉他,他努力长成现在的这个样子,是不是真的错了?
爸爸、妈妈、奶奶……所有的亲人都相继离他而去。
他望了望高子乔和阿荏,他们也看着他。
陈以航似乎极慢动作地朝正在抹鼻子的高子乔招了招手,口型微张,似乎是“对不起”。高子乔立刻迎上去抱住了他,一边捶着他的背,一边没命地骂着“混蛋”。阿荏也在一边捂着嘴哭,眼泪像关不住的水龙头,没命地“哗哗”直流,直到也被拥进少年的怀里,她的口里才终于得以发出一阵一阵的低低呼唤。
谁的指甲掐进了谁的背,谁的悲伤不断肆虐和传染,连疼痛都成了连体一般的扩散。
陈以航似乎是笑了笑:“我好像只有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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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轿车急停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杨昱美隔着深色玻璃窗望见的就是他们三人紧紧抱住一起的画面,她所喜欢的少年,她刚刚决定用心去爱护的妹妹,还有最宠她的哥哥,他们抱在了一起,她又一次被抛在了一边,无论出了多大的事,她永远都是最后知道的那个人。杨昱美忽然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大海,而且还是死海,任凭她如何扑腾,还是什么也抓不住,可是怎样又沉不下去。
“砰”一声关门声,继而是高跟鞋蹬蹬踩在地上的声音。
陈以航松开了怀抱。
高子乔望过去,“妈?”
袁绣没有走近,只是皱着眉点了点头,“你好多天没有回家了,你爸发了很大的火,我来接你。”
“妈!”高子乔嚷出声来,袁绣止住,“你现在回去之后还能出来,再不回去,你爸发什么样的火我也拦不住。”
高子乔咬了咬牙,回头捶了陈以航一拳,说是先走了,明天再溜出来看他。
袁绣走到门边又看了一眼那一抹纯黑的少年身影,以及他旁边模样亲昵的女生。
她坐进了车,杨昱美还死死盯着窗外。若是有心人看过去,就会发现,她也早已落满了泪。
袁绣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儿子,目光未抬,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那个小姑娘,是荏荏?”
杨昱美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
“走吧。”车已经开远了,陈以航也淡淡开口。
他们这才发现,忙了一天,竟连一口水都没有喝。陈以航看了一眼女生早已干裂的唇,走到路边的冰淇淋店买了一款她爱的口味,自己则拿着一罐可乐。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阿荏问了一句:“以航哥哥,明天你在家吗,我想来陪你。”陈以航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坐在路边的栏杆上,手握着易拉罐有一下没一下无意识地敲着栏杆,他的头发垂在面前,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女孩子就站在他的侧面,如瀑的长发被风吹散,站成一幅画卷。
她手中的冰激凌不断被高温融化,像是流了眼泪。
不远处的落日走下了地平线,世界归于一片漆黑。
很久很久以后,当阿荏也从他的生命中走丢之后,陈以航便常常会想起今日的这个画面,想起曾有一个眉目清浅如画的女孩子,在他奶奶去世的时候,尝试用自己单薄的青春,去为他撑起一片晴空。
那虽然真的只是一个很低矮、很低矮的天空。
但却是她全部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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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夏天,成功地让许多人改变。
杨昱美站在美容院里,打量着镜中焕然一新的自己。
第一次染发,将黑色的长直发染成了栗黄色的微卷,还打了耳洞,整个人忽然就褪去了邻家女孩的清澈,有一种野性的张扬和任性。现在就算她披下头发,也不会被人认错成妹妹。她回了神,耳垂还有些刺疼,像是细细密密的针在扎,一直扎到心底。她刚想摸过去,就被美容院里小姐嗲嗲的声音所打断:“杨小姐,刚刚打完耳钉的这段时间一定要避免经常性的触摸哦,手上都有细菌的,小心感染。另外要配合擦拭这个药水,才能恢复得更快哦!”
杨昱美没有怎么听进去,她不断侧头摆出各式各样的姿势,戴着的六芒星耳坠亦跟着不断摇晃,折射出华贵至极的光彩。
她的青春期来得格外叛逆。
常常在外过夜,流连于各类舞会场所,结交不同类型的男孩子,对身边人的规劝愈发厌烦。
杨秉文和风萍出国了,没有人可以管得住她。
晚上十点,高子乔已经不知道这是第几次了,他挂了荏荏的电话就马不停蹄出来找杨昱美。
穿过了好些旧巷,高子乔偶然瞥见一对情侣正在热吻。
他觉得眼熟,可只能看见女孩子的背影,金色的小吊带配热裤,极火辣的装扮。男生双臂紧紧抱着她,低下头胡乱地亲吻着女生,就连远远站在一边的高子乔都觉得他们旁若无人得太过狂热。
难分难舍的亲密间,男生已经吻到忘情,双唇沿着女生的脖子一路向下,手也悄然探入了吊带里,女生一个激灵,立刻抓住了他的手腕,叫道:“别这样。”
那分明就是杨昱美的声音!
本来已经走开的高子乔再度折了回来,却只看见那个黄头发打耳钉的男孩子已经将她重重压在了墙壁上,双手都缠到她的衣服里,杨昱美皱着眉却推拒不开,她的吊带被高高推起,露出平坦的小腹和诱人的美胸。
高子乔骂了一句,一把揪起男生的领子就挥过去一拳!
“你谁啊你!”被打断的男孩子一身流气,可他哪是有两下子的高子乔的对手,不一会儿就干脆撂下狠话跑远了。
杨昱美一脸无畏地在子乔面前理好衣服,又补了补妆。高子乔一把抢过她的化妆盒,声音高了几分:“杨昱美!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你是谁啊,你有什么资格凶我!我的事你少管!”
他被噎得气不过,“你以为我想管,我要晚来一分钟,你出事了怎么办?要不是荏荏打电话给我……”
“荏荏荏荏荏荏!你们眼里都只有她!你不想管我就别管我,我也没求着你管!你走啊!快走啊!”
杨昱美仰着头将他的好意全部顶了回去。
“你!”少年指着她说不出话来,漂亮如钻石的桃花眼里,写满了愤怒。
高子乔转身就走,果真是不管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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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昱美再回到家已是三天后。
她身上带的钱都用完了,酒店的房间就退了。可当她回到家的时候,却是愣住客厅里说不出话来了。家里不仅来了客人,就连本该在加拿大的父母也提前回了国。她怔怔站在那里,浑身上下全是嘻哈的装扮,还戴着大大的耳钉,画着浓浓的烟熏妆。一时间气氛变得格外压抑,就连宋阿姨也不敢上前来接过她的包。
杨秉文看了她好久,放下茶盏压了火气,说了一句:“没大没小的,怎么也不跟袁阿姨打个招呼。”
坐在沙发上的袁绣这才回头看她,挑了挑眉。
杨昱美低咒了一声“死人高子乔”,又甜甜地叫了一声“袁阿姨好”,她刚想上楼,杨秉文一下子将报纸扔在茶几上,冲她喊道:“给我过来!”
她走过去仰起脸高傲地同他对峙,杨秉文皱着眉毛说:“去给我洗掉,接下来一个月就在家待着,哪儿也不许去,别再给我丢人。”
杨昱美的嘴角突然诡异地一扬,鲜明的五官一下子美艳了起来,她缓缓地说,“爸,我犯什么错了?我不就是贪玩了几天,您至于又要关禁闭么。这妆您让我洗我洗掉就是了,可您干嘛每次不顺就要拿我撒气。”
愕然了几秒钟,杨秉文忽然发怒冲向了杨昱美。
非常用力的一个巴掌。
少女娇嫩如花瓣的脸庞被打得顷刻就肿了起来,耳钉不知飞向哪个角落,她还能感到耳垂上撕开了血肉模糊的痛。
杨秉文气得直抖:“你的事我就先不跟你算账,你妹妹呢!你上次吃饭的时候就帮她骗我们说她没有谈恋爱,那袁阿姨看到她和陈以航在一起这又是怎么回事。年纪这么小就学着骗父母,你、你气死我了!”
杨昱美握紧了拳头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她看着高大的父亲,倔强地不肯让眼眶里的泪水流出,“您为了她的事打我,她犯了错和我有什么关系,您去找她啊!”
说完她捡起东西就穿过客厅玄关,一晃就不见了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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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以航真的天才极了。
虽然放了假,校工都不在,他依旧可以弄到校音乐教室的钥匙,然后熟门熟路地溜了进去。那里面摆着一架纯黑色的钢琴,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晒了进来,杨颂荏睡醒睁开惺忪的眼睛,拿下盖在脸上的杂志,那个少年还在弹着卡农。
今天是她第一次听他弹钢琴,信手拈来的就是她最喜欢的曲子。
角落里的少年眉目轻阖,十指轮飞幻化出流畅动人的音符。他说,阿荏你知道么,卡农并不是一首乐曲的名字,而是同样旋律的轮唱。就像现在这样的调子,自始至终都相互追随反复着,连绵不断。等真正到了最后的一个小节、最后的一个和弦,这所有的曲调都将融合在一起,永不分离。
他说,阿荏你看这样的缠绵至极的旋律,是不是像极了两个人不离不弃,一生一世都要生死追随。
一曲终了,他抬起头看她,眼底忽而有了淡淡的温柔:“在看什么杂志?”
“旅游杂志。”阿荏像献宝一般将自己折好的页脚摊开给男生看,那里描述的是日本的大阪城市。杂志里说,除了美轮美奂的樱花外,去大阪旅游还必须要去最繁华的购物区心斋桥,那里遍布一条条悠长小巷,都是英伦和欧式风格的建筑。不过最讨阿荏欢心的,是美国村的一面高墙,上面记录了世界各地旅人的心情寄语,还有各式各样的绘画,说是心情不好的人,去那边逛上一圈,烦恼便会立刻消散。
阿荏憧憬地问他,“你想去么?”
他故意逗她:“都是哄小孩子的,我才不会上当。”
阿荏不开心得别过身子不再理他,这下男生急了,于是他用尽百般法子想要重新哄她开心,可阿荏就是无动于衷不说不笑。男生情急之下竟然将她带到了凉城一中最北面的过桥下,那里两侧都是大大的涂鸦墙,除了色彩艳丽的卡通画之外,还写满了类似“王大胖子下次再给我60分我就咒他全家”、“公主今天的裙子真好看”、“某某我很喜欢你”这样的短语。
男孩子看了她一眼,随后就掏出涂鸦笔在墙上写下了八个字。
陈以航喜欢杨颂荏。
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他的字真的很漂亮,可阿荏只看了一眼,就急得直打他,嚷嚷着快擦掉,被别人看到了要羞死了。
“你终于说话了。”
“你耍赖!”
“我都带你到心斋桥了,你该开心了。”
“不可以这么无赖的,快擦了!”
“不要,除非你倒过来念一遍。”
“……”
女生一路追着男生跑,暑假空寂的校园里除了偶尔的打球声,就只剩下她又气又恼的笑声。
此时此刻的阿荏,完全不会知道她的身后,正酝酿着另一场猛烈的暴风雨。
她所害怕的,当真就快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