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月12日,从8点到12点停战4小时,路上难民人满为患。在黎锦晖家吃晚饭,“晒台上听枪炮声,打得太厉害。”当天收到袁春晖的信:“我不愿你为了我的这句‘我永远爱你’的话,而打失了许多你可以得到的爱的机会!”这不是自己曾对她说过的“恋爱不独占”的意思吗?当年她可是为此大哭一场,自己现在是否也应该大哭呢?
音乐还是要坚持,第二天,冒雪去上课。14日,“联华”在光华大戏院召开抗日救国全体会,没几个人去。聂耳拉完基练,傍晚与王人艺到“卡尔登”听音乐会,“最后有一点进行曲,很起劲。”但是,“近来的苦闷”仍无可排遣,总是梦见“这些我爱的、爱我的人们”(2月16日)。
2月19日,日军竟向中方下达“哀的美敦书”(最后通牒),遭拒后从20日发动总攻。聂耳20日的小提琴课没上成,教师搬到法租界去了。路上因逃难者而拥堵不堪。22日,寻师不遇,但见法大马路(今金陵东路)一带,每条接华界的路口都筑起了坚固的、有枪眼的街垒。下午四五时,报贩拼命奔跑叫卖:激战三日,仍是我军胜。但是,枪炮声听得格外的清晰,战事显然更近了。
2月27日通知10点拍电影,但等到12点还没有化装。上课时间要到了,聂耳以此为借口告假。“从来便感到在电影里拍戏没有一点意思,老是用跳舞厅。”此时,聂耳这么想。到环龙路(今南昌路)没找到教师,经其女儿到霞飞路另一所房子找,后将课程改在后天上午。29日继续上课,加了音阶练习。从昨日就传来中国军队败绩的消息,“今晚有闸北失守一说。”
3月2日,聂耳看到报上消息:中国军队总退却。那是昨天发生的事。当天的恶消息还有“公司关闭!”
自从这消息入脑后,聂耳觉得“一切都变动了”,第二天都没有心思拉基练。坏消息接踵而至,联华公司“无条件地辞退‘歌舞班’”。在挂靠“联华”数月间,明月歌剧社参与该公司拍摄的4部彩色歌舞短片《民族之光》《娘子军》《蝴蝶姑娘》《小小的画眉鸟》,聂耳均参加演奏工作(黎锦晖《聂耳同志在明月社时期事迹纪略》),然而毕竟不能算真正地“触电”。对于“联华”的中道弃置,聂耳闻讯也是愤懑填胸,一起商议抗争事宜,转又寄希望于黎锦晖:“好在锦晖正在进行着与一家外国公司收有声电影,这事如果成功,那希望更大!”(3月3日)
3月4日,联华公司正式通告,将二、三月薪水发完即便辞退。当晚7点半,大家讨论应对办法。有人从三楼跑下来报信,枪炮声响着太近、太厉害。全都跑上三楼,仔细一听是鞭炮声,四周放得好热闹,以致巡捕来抓放鞭炮的。直到夜晚9点还有零碎鞭炮声,打听下来,原来是欢庆日本新到陆军上将白川义则死了,哪有的事?不过,在一个多月后的4月29日发生了虹口公园爆炸事件,白川义则被朝鲜爱国者尹奉吉投掷的炸弹炸成重伤,一月不到果真一命呜呼。
黎锦晖交涉下来的结果是:联华公司要求明月社最近试演一次,“他们觉得满意便试拍一片,成绩好便订立合同。不好,片子给我们。”(3月4日)翌日,明月社召开全体会议,推聂耳为主席,议定“用团体名义向公司交涉履行合同”,若不答复,就请陶伯逊、朱石麟来直接谈判。
继续学琴,3月8日起回汇山路上课,“虹口秩序已恢复,日本兵也很少见。”10日,聂耳梳理了学提琴的秘诀,多达18条。13日,奥籍教师允许聂耳将一个音质不错的小提琴带回。换了新弦后,小提琴“拉得很起劲”。没两天,“新琴快姓聂了。”聂耳设法要买下它,找郑雨笙借钱,15日又去催要。郑“主张上北平进学校”。翌日,郑如约交给聂耳一百块钱。
脱离“联华”,是回云南,还是上北平?聂耳犹豫不决。“口口声声总说上北平”,但“到底危险!能否进‘艺专’还是问题,经济的来源也是空虚。”“还是回家为妙。不,回家‘一转’。”“回去商量一个升学的办法再出来。”(3月18日)但第二天又转念想到北平一转,“就是回滇也得先去玩几天。”(3月19日)
罗明佑回沪了,提出对“歌舞班”的另行办法,要重订三月合同,大幅降低生活费,到南洋表演,“三月后若不能维持,发一月薪遣散。”聂耳他们讨论的结果,是“愿到南洋去”,但要先发3月份全薪及2月份欠薪,3月后如解散仍要发3个月的半薪(3月19日)。因为奥籍教师答应免费教小提琴,北上北平计划要暂缓,就看同公司的交涉了。“联华”最后给出两个办法:“一游南洋”,每月连零用钱(各人的)及一切缴用为六百五十元;“二遣散”,发给3月全薪、2月欠薪(3月20日)。经全体大会投票,除一人外都赞成去南洋。聂耳等四人被推出,与公司交涉。结果,陶伯逊否认昨天的话:如解散,不允许借用乐器和服装;如继续维持,另订3月新合同,从3月起算,还有每月经常费的算法也更为苛刻。从下午3点一直到晚上8点半,饿着肚皮和罗明佑谈判。罗明佑态度坚决,且有“恶毒的恐吓”,在聂耳眼中,对方就像一只“大肥猪”(3月21日)。
聂耳心中苦恼,拉基练也没劲。3月22日,出门想坐车参观战后的北四川路,等了半天汽车才来。日军巡察车来来往往,红边帽日陆军的装束简直和从前云南军队的没有两样。他们态度傲慢,见到中国人,表情更为怪异。房子烧毁太多,玻璃窗留有枪孔,奥地安戏院被烧得一干二净,沿途玻璃被打得一塌糊涂。来到北四川路底,要有Pass(通行证)才能进闸北,日本兵在那里堵着搜查行人,聂耳于是掉头而回。看到一个守路口日兵向一个中国苦力学中国话,还用笔记录;日本小孩追着一个中国老乞丐瞎闹;日本妇人成双成对地坐人力车逛街参观,笑容满面——胜利是他们的了。
3月23日,与“联华”的交涉有了结果:“一切服装、乐器、用具为团体所有,公司再给二千元为解散费。”脱离“联华”已成定局,还是留在明月社吧,“回家、上北平都是太虚空。”翌日,聂耳在黎锦晖那里获知同美国公司接洽的结果:“他们已决定请我们试拍一部音乐歌舞对白片。限期两月,试拍期间有生活费,以后看结果的好坏又再订新约。”当天,就签了解散“联华歌舞班”的正式通告。随后,“商量美国公司的待遇问题”,就照“联华”的办法,对方已经答应。三天前聂耳为维持自己生活,曾想到黄金大戏院主动接洽表演,这天同社友果真去联系,“有成的希望”,接下来便是演什么节目的难题(3月24日)。
3月29日,聂耳记得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纪念日,这一天明月社与联华公司正式解约。晚饭后,明月社召开第一次全体社员大会,聂耳被推选为起草委员,草拟简章。
第二天,“没有下雨,也没有太阳”,“各人的东西收拾好,贴了名字、房号”,搬场汽车很快地运送,明月社即迁至赫德路(今常德路)633弄恒德里65号。两层的新式里弄房屋,“门前一条清洁的黄土马路”,楼窗远眺还可见远处参差矗立的洋房。聂耳与四先生住楼上亭子间,“比任何屋都好。”他们高兴地收拾,不是因为要吃晚饭,都放不下手里的揩布。晚饭后,全体大会,推选出十一个执行委员,聂耳也是其一(3月30日)。
4月3日,聂耳坐10路公共汽车去上课,“这星期因搬家、开会忙,练习时间太少”,却得了几个“Very good”。晚上,与王人美布置会场,“贴了‘明月’两个大字,美观异常。”茶话会开始,孙瑜、黎锦晖等来宾讲话,鼓励新生的明月歌剧社成员努力团结。联华公司竟也派来代表讲话,原来是聂耳“代表”罗明佑演说,主题是“小小联华歌舞班和大大明月歌剧社”,极尽嬉笑怒骂之能事。余兴未尽,聂耳又扮作非洲博士演讲,王人艺等三人分别用湖南话、上海话、北平话进行传译,逗得大家捧腹大笑。聂耳还参与了三重奏,黎锦晖听了“感到非常满意”。晚会一直闹到凌晨1点钟。
接黎锦晖通知:“‘天一’要拍歌舞短片。”聂耳“想到用《可怜的秋香》是再好没有。上楼写了一些关于布景、分幕、镜头,到十二点才睡。”当天,聂耳还看了黎锦晖的四弟黎锦纾的长信,觉得“他的科学的理想颇有道理。”聂耳可能并不知道黎锦纾在与朱德留学法国时加入中国共产党,归国后参加邓演达组织,但是,相当认同“他要找路子参加苏联艺术运动”,“我认为是再好没有的出路”。
也还是为了“出路”,聂耳4月5日来到黎锦晖家,和天一影业公司来人孟君谋洽谈,“关于拍片事有望,大概先拍一二卷短片插入征中,再拍一有故事的小短片,如《可怜的秋香》。”第二天,“皮鞋破得难看”,“随脚在马路上绕圈”,因一时找不到老主顾,最后在“大华”皮鞋店购买,生生破费十块银元。辗转来到“天一”参观小摄影场,那装置与“联华”试拍的一样,那里“正在拍戏,听他们讲北平话有点太惨。”具体谈到拍片,故事小短片缓办,先拍摄插在大片中的小歌舞短片,三个节目一刻钟,“算五百六十元”。好运突来,美国Fox(二十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来接洽拍新闻片,事到临头反倒觉得没有节目可拍,真是急死人。
聂耳有机会就去看电影,一部《同心结》激起聂耳“不少心事”。不仅是与袁春晖的过往回忆,还有与小白的情感纠葛。
4月21日,数日来胡思乱想,弄得神志昏乱。明月歌剧社纪律之坏随时可能导致社团的瓦解,又让聂耳忧心忡忡:“现在外力的引诱实在不是这些懦弱的女子可以抵御的。老实说一句,她们不是受物质条件的支配吗?”9点起床,到青年会访周伯勋,谈音乐、戏剧、电影。为了给自己找一个以后的退路,聂耳向来自陕西的周伯勋打听起西安情况。周早就加入左翼文化阵营,反应机敏,马上说那里正缺音乐教员,以后可帮忙介绍。聂耳顺势又托对方和田汉联系,约明晨晤谈。
4月22日田汉来了。就在弦歌满耳、衣鬓相接的明月歌剧社,找了一间僻静的房间,聂耳激动地向崇敬的兄长倾诉自己的过往经历。田汉后来回忆,聂耳对现状并不满意,自己虽然爱“明月”,这里的艺术青年还是有生气的,但认为黎锦晖的不健康、不严肃的倾向是一种毒害。面对这位迫切想掌握音乐技艺,想以小提琴和作曲为音乐武器投身革命的热血青年(田汉《忆聂耳》),不知田汉当时给了怎样的指点。对于那次面谈,聂耳日记似有意缺失,但日记开头留下的四字:“才是出路”,耐人寻味。
除了4月20日晚上聂耳到“天一”为影片《月下花前》收音,明月歌剧社没有在电影界有实质性的业务拓展。为缓解生计问题,明月社成员4月30日晚登船,准备赴外演出。华顺码头就在公平路上,聂耳不由得想起一年半前的滑冰、乘凉,“别了!上海”。就在当天,孙瑜和郑君里还来谈电影。
翌日八点半开船,经吴淞口,到处只见日本旗。在船上,聂耳计划着将来的发展:“a.研究音乐,b.编歌剧,c.多读书,d.培养表演技能。”(5月1日)海上看日出,一些难民被查出逃票,5月2日船抵南京,“看《断桥残梦》,真是好片。”在世界戏院彩排《芭蕉叶上诗》,未到午饭时分就有观众进入。聂耳对该剧的评价不高:“所谓《芭蕉叶上诗》,简直不成东西。剧情的结构太模糊,音乐也配得不恰当,至于当中所加的对话,更是乱七八糟。”唐槐秋在称赞“明月”小节目之余,也表示该剧还有待研究一下。但,该剧还是在南京献演。5月6日换节目。梅花歌舞团也在南京,“有香艳的草裙舞,京调反二簧,变化奇怪的布景”(5月4日),场场爆满,而明月社的上座率在下滑(5月5日)。
表演有失误,有人喊退票,还发生了观众为抢位的打斗,“一时吼声震天,‘打,打,打!’”,场内大乱,以致巡查队都上台拔出手枪作出预备放的姿势。尽管如此,南京表演总算“平安无事地‘派司’过去了”(5月8日)。5月10日离宁转赴武汉,饱览长江风景,11日午夜船抵九江,聂耳记道:“一个群众的吼声振荡我的心灵,它是苦力们的呻吟、怒吼!我预备以此为动机作一曲。”“吼声”“怒吼”,“作一曲”,聂耳此后为创作劳苦大众的音乐而努力,升华了他的人生价值。
由于没跟有关方面交涉好,更因为节目内容落后、排练表演不成熟,武汉演出以“绝大的失败”告终。16天的演出是“牛马生活”,聂耳体重锐减了8磅,除了演奏,还顶替病倒的演员参演《剑锋之下》,结果左腕、右臂受伤(5月28日、29日)。明月社内部的争吵,让他对“这团体的所谓新希望,着实悲观得很,同时讨厌这种不死不活的生活”。聂耳对此行早有反思:“所谓革命新青年的我,是不是应该有这样的行动?一天还沉醉在爱不爱的迷网里!”“时代的巨轮不住地向前飞转,现在的我,现环境的我,应该负起怎样一个使命,艰苦地干去。”(5月16日)
早在5月16日,执委会就议定“汉口演完不再到别处,即回上海。”然而,“‘天一’的事,多半无望。别的进行,似乎渺茫。回到上海,如何下场?!”(5月19日)要离武汉,又谈何容易。5月21日,长江戏院指责明月社违反合同,威胁次日就要改而放映电影。在新闻界记者的调解下,又订新合同,戏院经理毁约后又被迫承认。26日,一些人因王人美未做主演而大捣其乱,明月社有成员被抢,遂以此为由回沪。还没走,28日就收到武汉艺术学会攻击“明月”的信,“指出音乐、表演的缺点”,“对于几个无意义的瞎凑的所谓伟大歌舞剧,他们已经看穿东拉西扯的黑幕。对于音乐上他们观察出提琴的出风头”。报纸也开始大骂“明月”,聂耳觉得没有“半点反驳的余地”。对于《芭蕉叶上诗》的对白,他特别不满意,严华的北平话有土音,他有时说台词像唱京戏。
5月29日,终于定好船票。30日上船,竟有小孩老早跑来要求加入明月社,由聂耳代表社团与他谈,表示到上海再答复。归途中,聂耳“一个人在船旁思想这次公演的结果,又想到回沪后的工作问题。”对明月社此次赴汉表演有种种败因梳理,但也有肯定:“女生着制服,不化装,是别的歌舞团所不及。对外庄严,不以香艳肉感为号召,提高歌舞界地位”(6月1日)。
6月2日,船进吴淞口,“下着毛毛雨”。巧得很,聂耳记得“今天是去年自南京回来整一周年纪念”。午饭后,到黎锦晖家,“谈作中国歌曲和今后我们研究音乐的出路,应当从中国音乐上多用点功。”其实聂耳“也常如此想”,但“班主”“今天更深说一下”,使聂耳很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