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华公司要明月社免费公演,“明月”起初联名反对,后经陶伯逊来沟通,说是为了抗战,被说服了。10月28日,明月社以“联华”名义在黄金大戏院演出,竟然真是“上下客满,明日请早”,这可是有两千座位的黄金大戏院,聂耳的小提琴拉得大出风头,所得都捐入抗日救国团。29日,仍是满座。31日也是,晚上聂耳喝了一点啤酒,琴拉得更起劲。11月1日,日场夜场都满座,到4日演完最后一场。那晚,明月社因演过皇后一角而特有尊严的万美君,特地买了些小吃请聂耳等人同吃,“说了好些话,这倒是值得光荣的事。”
真心爱国,支持抗战,只是囊中羞涩。天气一日日地冷下来,都伤风了,11月8日,聂耳找公司预支了十块钱,再加上为上海百代公司收音所得的10元,总算把当了7个月的大衣赎了出来,当晚与金焰等在教室大跳基本练习,狂出一身大汗后蒙被而睡,以治伤风。翌日得到赠票,到中央大戏院观看梅花歌舞团的表演,其中一幕话剧《一个铁血下的女性》,“是一个以此次中日事件的一部分做出来的投机东西,剧情是本来的、清淡而容易动人。然而他们表演出来,总给人感到不够,应该有紧张的谈话时,却被一些很平淡的声腔减煞了本意。”更别提其他不合时宜的节目(11月9日)。
街上的募捐队特别多,聂耳“老远看见只有躲”,他在日记中叹道:“若是有钱,当然不会这样做。”而他“惟一的毛钱在电车上捐了。”(11月20日)
好像是想什么来什么,11月24日得到加薪的通告,收获一堆祝贺。但是,钱没有马上到手。翌日身上没有一个铜子,却遇上了三次女学生募捐队。
第一次,聂耳直言:“对不起!不方便。”
第二次,“我刚刚从东三省避难来的,没有钱。”这是善意的谎言。
第三次,在光华戏院楼厅坐着,老法子应付过不了关,募捐者问:“没有钱还来看影戏吗?”最后,只得拿赠票给她看,那是不用花钱的。
同时期,聂耳没有松懈练琴。在成为“联华”正式职员后,聂耳便急迫地要“快去找提琴教师”(9月5日)。
9月11日,上海国立音乐专科学校校长肖友梅,在联华公司老板罗明佑、黎民伟的陪同下,来音乐歌舞学校考察,聂耳等人献奏Spring Time和《湘江浪》。不久肖友梅辗转来信,动员明月社乐队可参加外国教师的面试,加入音乐院乐队,疑是要“利用我们的乐器中他们没有人会的去充实他们”,“不予理睬”(9月24日)。
强烈刺激来自9月12日受邀参加的中华书局20周年纪念会。由于临时舞台太简单,“奏乐时乐谱架也跟着跳舞”,影响演奏效果,遭黎锦晖七弟黎锦光的指责,直言聂耳差王人艺的水平太远。聂耳一方面自我宽解,“不必放在心上吧”,另一方面,又认为:“没有这类的刺激也不能推进你的进展,还是当作一回事似的接受吧!”(9月12日)
接下来,聂耳在音阶练习方面下功夫。10月3日,聂耳到汇山路找到奥籍小提琴家普杜什卡(Podushka),这是王人艺北上前介绍给他的。普杜什卡纠正了聂耳的手指、弓法和姿势的基本错误,然后叫聂耳从头拉起,使聂耳顿感不少困难,“出了一身大汗”。二人商定,以后每礼拜六的午后一时到他家学小提琴。没有钱,就到处去借。10月11日,聂耳“重新精细地照谱”弹奏《马赛曲》,自省“从前总是乱来。”10月29日,6点起床拉基练,虽然昨晚12点才睡,娴熟的琴声赢得女生的拍手祝贺,连声说他的琴拉得“好”。11月7日,因借钱赎冬衣到小提琴老师家晚了,有一个外国同学在上课,只能等候,这一等倒可“在旁边看着他教很可以揩一揩油”,聂耳于是提出今后改为在外国同学之后来上课,并得到允许。不时提醒自己拉琴要“慢!慢!慢!”,“Don't make mistake。”(11月14日)
美国小提琴家海菲斯(Heifetz)要来新光大戏院演出独奏,这可是聂耳心目中的“世界第一的伟大提琴家”,票价当然很贵,聂耳却毫不犹豫地借了两块钱就去订票(11月18日)。12月2日晚,终于领略了大师的演奏,刚听完第一个节目贝多芬的《克来策奏鸣曲》,“只觉得情感的起伏太厉害,并且觉得那本领之高,真是我第一次大开眼界。”其中一曲全是断奏,大师“手腕不断地在摇,真佩服!”
那阶段,还有上海工部局管弦乐队的长号乐师、菲律宾人里加斯匹来训练明月社乐队(10月9日),也有帮助。不过,聂耳并不接受他要自己在演奏《春天的快乐》时摇摆身体的建议,“哼!他简直是Jazz味十足的人,这哪里能这样?!”(10月26日)听说王人艺在中国调子方面下过一番苦功夫,聂耳又详加研究(10月23日)。
演奏技艺的突飞猛进,还是要归功于奥籍小提琴教师。“因为前个礼拜拉琴(在教员家)错误太多,这礼拜特别用了功。今天上课,每个lesson都得到说声‘Very good’。”旁边带小孩的老头也称赞,当得知聂耳才拉了半年光景更是大为惊讶。聂耳内心不由得自豪:自己接触小提琴总共不过三四年,入团前自己只能看五线谱,“到入团好久好久,才弄清楚手指和谱表是有一定的位置”。且“收着些!”“切勿疏忽目前一分一秒的努力!没有不会成功的。”(11月21日)心怀感激,一个月后聂耳买了小圣诞老人银盾(价值2.1元)送教师(12月22日)。
聂耳的音乐信心由此鼓荡起来,预备明春去考上海国立音专,以加强音乐理论(11月22日)。后又打听着寻找大提琴教师,毕竟现在教师收费太高了(11月28日)。到卡尔登大戏院参加音乐会,发现差距,激励自己:“明天早起努力吧!切实地拉基练、读英文。”(12月20日)而奥籍小提琴教师邀其参加沪江大学音乐会,聂耳发现中国人男女合唱的节目,纯粹是“外国味”(12月26日),这一点不满蕴藏着他日后音乐创作的突破方向。
听说王人艺快要回来了,聂耳满心欢喜:“他来了,对我着实有些好处,有了他,相信我会加速的进步起来。”(12月31日)
报考以“联华影业”打头学校的本意,从未忘怀。
10月7日,黎莉莉拉聂耳做伴到联华第二厂看电影拍摄,摄影场正拍《南国之春》的一个病室场景。该片由蔡楚生导演,聂耳但见“那样年轻的一个孩子”,不信任感油然而生,连带着对他的名字“楚生”也有看法,两者相加“真有点不像”是导演,“试问他有什么经验?”聂耳由此推想:“他所导出的东西,也不会有多头等稀奇。”所以这一切,是聂耳先入为主的偏见。但是,“看着他们拍戏”,刺激着聂耳“想演的心又勃发起来”。
11月16日,聂耳在报上看见《牡丹花下》的电影广告,“不觉吃了一惊”,这电影不正是黎锦晖以前说过的要聂耳和万美君主演的片子吗?!“现在居然出现了。”再仔细看,原来是一部外国片。“班主”总不会说话不作数吧?
除了表演的冲动,还有编剧的梦想。11月18日,昨晚为“大中华”正式收音《新婚之夜》,“当试演听着那音乐的好”,聂耳不禁“怀疑这哪里会像我们奏的?!”由此对于“我们拍有声片觉得很乐观”。一个创意浮上心头,“我想采‘God sees the truth but waits’的故事来编一幕电影剧。用极简单的对白,再配音乐歌唱,相信没有不对的。我赶快来开始这工作吧!”这一番功夫后来被用来应急为明月社女生小白讲故事(1932年5月27日)。
聂耳明显开始讨厌穿礼服现场伴奏一类的参演电影活动(12月6日)。《银汉双星》在大做广告之后,于12月13日公映,其实不算什么有声片,连导演史东山都是在“灭灯后进去的,出来时当然是早退。”12月19日观看《新婚之夜》试片,也是失望,“腊盘配音绝不会有好结果的。”只有将孙瑜执导的《野草闲花》成功推荐到好友在昆明开办的影院,稍可自喜(12月24日)。
电影梦如何实现?聂耳心中十分焦躁。
“这几天的我可以象征中国:脑里的搏战,内心的矛盾,外力的侵扰。”10月25日,星期天,聂耳“写了信给两个晖”,一个应是还在云南的女友袁春晖,另一应是袁春晖的姐姐袁令晖。分处两地,感情恐难以维系。内心的情感煎熬,与国内局势同样的跌宕翻转。
时近年尾,形势注定这年是过不好了。
12月6日,聂耳在昆明时的同学好友苏树勋来访。原来,他是从东北逃到了北平,现在是要到南京去请愿出兵抗日的。
12月18日传来坏消息:昨天各省、市学生在南京示威,遭到军警镇压,打死一个学生,伤数十。但听说《中央日报》馆被捣毁,这消息还是令聂耳“兴奋如狂”。
圣诞节的那天,聂耳在黎锦晖那里坐了三个多小时,“谈得开心,吃晚饭才回来。”好些人到黎锦晖那里敲竹杠,“班主”爽快答应做东跳舞,于是一下去了十几人,但聂耳“坐着感不到半点趣味”,只觉爵士乐“莫名其妙地讨厌”,和两位朋友先行离开。“所谓享乐圣诞节,到底没有一点意思。”
聂耳关注的是,因参加反日大同盟在上海被判刑的云南留日学生吴和,已经出狱。
好久没洗澡,在年尾倒数的第三天一洗为快。
就这样到了1931年的最后一天。游苏州,摄影,偷吻小白的额头惹来灾祸,邓演达遭枪决后宋庆龄的宣言,狂想中奖五万元头彩而虚构的喜剧笑谈,还有九一八,凡此皆记忆深永,不必重提。聂耳盘算着预备考音乐院的事,对于这年下半年自己的音乐技艺进步感到振奋。“明年,应该多加几倍吧!”“过去的算是过去了!”聂耳总是乐观的,他在日记中写道:“明天!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不倦地保持着,努力地往前跑吧!”收笔于此,这就是1931年最后的午夜12时,又是1932年元旦的零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