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祸,来得太突然。
1933年3月18日,《民族生存》摄制组一早前往吴淞口拍日出。前一晚熬夜的司机,那天黎明5点就出车了。朝雾蒙蒙,街灯残明,黑森车飞驰,行至法租界郑家木桥,突然撞到人行道上,车子在呜呜声中连续两次翻转。
田汉被甩出一丈多远,当时两眼发直、口里出气多入气少。同车的彭飞从车胎下把他抱出,田汉略有苏醒,竟问:“到了吴淞没有?”大力士苦笑作答:“到了,到了。”田汉点了点头,随即晕了过去。
救护车总算来了,赶紧送到苏州河边的仁济医院。拍X光片时,田汉这才又苏醒过来,前后昏迷长达5个小时之久。脸肿得老高,脑骨上的伤涔涔作痛,面色灰白,像死骸似的仰卧在一张狭窄的病床上。女演员胡蝶和导演程步高来了,母亲来了,应云卫、聂耳等先后都来医院探望,一时都不敢相认。应云卫当场就掉了眼泪,生怕田汉从此没希望了。田汉又何尝不担心:“我不怕死,可我不能死,我还有许多事必须做……”但是脑子千万别坏了,否则,岂不成了一具“活尸”?万幸的是,X光片子出来了,只见旧伤,说是没有伤到骨头,也没有引起脑震荡(田汉《影事追怀录》)。
拍摄《民族生存》的机遇,像是自己找上门来的。
一·二八淞沪抗战结束后的一天,五月花剧社的老友赵湘林告诉田汉:大力士查瑞龙、彭飞想拍一本戏。
查瑞龙、彭飞沪上闻名,膂力过人,兼具武功,在神怪武侠片热时候,二人都是银坛上的“打星”。但在抗日风云兴起之后,此类远离现实的打打杀杀遭到电影观众的唾弃。查、彭在明月公司拍摄的13集武侠片《关东大侠》弄得血本无归。形势逼迫他们改弦更张,彭飞找他的师父严春堂投资。名医叶大密及时向严春堂进言:“你要不搞电影就罢了,要搞电影就要组织个有威望的公司。想与‘明星’、‘联华’、‘天一’对垒,就非找田汉不可。”原来,叶大密与田汉素有交情,所说亦非虚言。于是,查、彭二人想与田汉合作,拍一部较有时代意义的电影。田汉生平颇爱结交江湖朋友,一口答应下来(田汉《影事追怀录》)。
严春堂是黄金荣的徒弟,以贩卖烟土起家,田汉将此情况如实向上汇报。党组织认为:“只要没有政治背景,不是国民党派来的人,不论他是否做鸦片生意,或者以拍电影掩饰其鸦片生意,我们都可以利用他,要他为我所用,若失去此机会是可惜的。严春堂是英租界的一大势力,在社会上很有一套,让田汉做公司的总顾问,是对他的信任。这对我们开展工作是有利的。”(阳翰笙《泥泞中的战斗——影事回忆录》)商议既定,田汉毅然与严春堂合作,全然不顾有人在社会上散布“共产党与烟土大王握手”的流言(夏衍《在“二十——四十年代中国电影回顾”开幕式上的讲话》)。
田汉开始自编自导影片《民族生存》,取材九一八后东北流民在上海的苦难经历,以一·二八淞沪抗战爆发,影片人物群起参加义勇军奔赴前线,作为全片结局有意义的振起。因为没有摄影棚,许多场面是利用真实场景拍摄。第一个镜头就是在上海西郊的一所破屋旁边,男女主角在那里表演痛悼被炸死的母亲,决计葬母南逃的一幕。在杨树浦一家缫丝厂,拍摄瑞姑等跟资本家进行罢工斗争的场面;到龙华,拍摄监狱的场面(田汉《影事追怀录》);到吴淞,拍日出……
躺在病床上,医嘱禁止用脑。然而,昏昏沉沉,如梦如幻,三十余年间人生流转,前尘往事,好似胶片倒放、镜头闪回。
田寿昌,湖南省长沙县东乡田家椴茅坪,戊戌变法之年,一个男崽。多谢母亲的坚毅与外祖父家的资助,否则,少年丧父的贫农子弟怎么能够读得起书?辛亥革命那年,他改名田汉,考入长沙修业中学预科,正与兴汉反清的时代风云不谋而合。黄花岗起义的消息传来,学生们争相背诵报载被捕革命党人的供词,田汉岂肯置身事外。5个多月后武昌起义爆发,两湖命运相牵,12天后长沙起义。那天,田汉正与同学去看刚落成的湖南谘议局,谈论湖北起事,走出建筑,就听街上喧腾如沸:“革命党进城了!”“湖南反正了!”(田汉《母亲的话》)
田汉毅然参加学生军。不过,投笔从戎仅止3个月,就转而考入长沙师范学校继续学业。4年学成毕业,恰逢舅父——后来成为岳父——易象(字梅臣)赴日任湖南省留学生经理处监督,田汉随之东渡,考入东京高等师范学校,时年十八。田汉主修英文专业,同时醉心文艺,但并不远离政治,3年后五四运动风潮波及日本,5月7日中国留学生在东京愤怒围攻大使馆,八百健儿中就有他。因为数年前写文评论俄国二月革命引起李大钊的关注,田汉加入了少年中国学会,他为纪念诗人惠特曼百年写的一篇长文就登在《少年中国》发刊号上。同年暑假回国探亲,不仅见到了通信许久的文友宗白华,而且新交了黄日葵等少年中国学会会员。终于,携表妹易漱瑜一起东渡,二人虽已订婚,却依旧保持柏拉图式的清纯恋爱。田汉继续用功,一副乱发垂额、不修边幅的书生模样,但是见到留日女生康景昭不免也怦然心动。尽管如此,易漱瑜在其心中的位置仍是根深蒂固,留日生活的美好记忆总少不了她。1921年11月,田汉将自己那年的部分日记题为《蔷薇之路》——
穿衣盥洗,廊下漫步,感觉到处“漂着一种使人舞蹈的空气”;
到神乐坂去游夜市,易漱瑜不大愿意着中国衣服,又推托说没鞋子穿。在极力劝导下,她这才穿了男装出行:“鸟打帽”盖煞双耳,但仍有两鬓及后头的浅发露出,还有耳朵上可疑的红痕,这个“小弟弟”呀;
“偶望庭前,花木就衰,落叶不扫”,三两只小鸡在落叶中爬搜,沙沙作响,于是掷笔而起,邀伴到森林散步;
“杯里没有酒/笔底没有诗/多谢秋风/送蔷薇一枝”……
是日记,也是创作,佳句连同往事,有如电影镜头联翩浮现眼前。
电影,电影梦,那还得追溯到在东京留学期间。
“希腊国古有神鸟名‘菲尼克司’(phoenix),满五百岁后,集香木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鲜美异常,不再死。”“此鸟即吾国所谓凤凰也。……”宗白华寄来1920年1月底的《时事新报·学灯》,上有连载的《凤凰涅槃》,摄取了田汉的心魂。东西文化嫁接产生的神话新说,诗剧般的叙事吟咏,词句流美、激情喷薄,凤与凰集香木自焚,从烈焰中得以更生:
“我们欢唱,我们翱翔。
我们翱翔,我们欢唱。
一切的一,常在欢唱。
一的一切,常在欢唱。
是你在欢唱?是我在欢唱?
是他在欢唱?是火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欢唱在欢唱!
只有欢唱!
只有欢唱
欢唱!
欢唱!
欢唱!”
快读一通,唇齿留香,奇幻想象令人如痴如醉,这位“郭沫若”是谁啊?打听下来,原来也是位留日学生。经宗白华的介绍,田汉向郭沫若写信要求订交,并附上照片,后来还从东京前往福岗拜访,关系愈加密切。在频繁笔谈中,田汉向这位年长自己6岁的兄长袒露心扉:“我此后的生涯”,“第一热心做Dramatist(戏剧家)。”那年5月,田汉与宗白华、郭沫若三人的通信,结集为《三叶集》出版,深受青年读者的欢迎。下半年,创作的话剧《歌女与琴师》(后改名为《梵峨璘与蔷薇》)、《灵光》先后脱稿。田汉7年前始知旧剧外还有新剧,他最早的戏剧创作也正是在1913年发表的京剧《新教子》:“内的忧外的患四面八方:小日本图南满不分知量”;两年后又有京剧《新桃花扇》问世。毕竟留学日本多年,田汉这回选择在新剧方面作新的拓展。《梵峨璘与蔷薇》《灵光》分别发表于1920年下半年出版的《少年中国》第2卷第5、6期,《太平洋》第2卷第9号,后一剧系为华北赈灾而作,田汉自任导演,在东京献演。不再是两手空空的文学爱好者,田汉翌年夏与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等共创创造社。同期,他着手翻译王尔德、莎士比亚戏剧,并开始大量发表新诗。1922年5月公开发表独幕话剧《咖啡店之一夜》,《蔷薇之路》也得以出版。
文学之门对他已是洞然敞开,不过,田汉还另有所爱。电影让他着迷,《意大利建国史》《好战将军》《卡利加里博士》,等等,田汉常在神田、浅草一带电影院消磨时光。有一次在东京神乐坂观影,演的是古代名匠铸钟不成,投身炉中,始成巨钟,声传万里,长保国家安宁,这让田汉后来时时想起,成为他倡导艺术家应以自己血肉为大众铸钟,创造艺术品的来历。眼睛在日本近视了,田汉将此归咎于电影。他结识日本唯美派作家谷崎润一郎,并深受其影响:“影片真可以说是人类用机械造出来的梦!”(谷崎润一郎《艺术一家言》)
谁能想到,这一切都为他后来的电影作为厚培了基础。
蔷薇色的留日生活渐到尽头。
1921年的正月中旬,得到国内传来的噩耗:舅父去年底惨遭赵恒惕部的毒手,临难前作诗,有“爱乡爱国都成梦”句,真是其一生的写照。
这促成了田、易二人的同居。不过,易漱瑜时时以泪洗面,除了相拥而泣,田汉找不出更好的安慰办法。然而,三月春的一天,舅父却活生生地站在田汉的面前:什么湖南遇害,他巧妙地逃脱了。只怕是梦中人,田汉趁舅父不备,在对方身上触了几下,哈!不是漱瑜的父亲却又是谁!
这时,梦突然醒了。将此告诉新婚的妻子,害得漱瑜又在被中哭起来,田汉一时陷入如梦人生的无尽追索中(田汉《白梅之园的内外》)。
翌年秋,田汉结束学业,预备归国,遂写信给在上海的长沙师范同学左舜生求助。左舜生当时负责中华书局新文化部,复信欢迎加盟。于是,田汉回沪在中华书局编辑所当编辑,就租住在书局对面的哈同路(今同仁路)民厚北里,同时继续创作话剧兼事翻译。没承想《蔷薇之路》招致成仿吾的严厉抨击。他以托尔斯泰日记为参照系,指出作家日记应有较深刻的内容,那是灵魂的对话,批评田汉这本充其量是新闻报道性的东西。成仿吾言之在理,又是致信郭沫若时涉及,但田汉偶尔看到后仍然触发逆反情绪。于是,他脱离创造社,追慕英国近代诗人、版画家威廉·布莱克的遗风,自办艺术刊物(田汉《难中自述》),留日时就有人评论他“多南国哀思”,遂命名此刊为《南国》半月刊,1924年1月创刊号问世。同期,易漱瑜产下一子,因其漂洋过海而来,又生于上海,遂名为海男。而去年创作的《获虎之夜》为田汉带来极好的声誉,各校剧团竞相演出。
然而,生活就是在稳中向好的1924年陡转直下。漱瑜产后得了妇女病,请同乡老中医针灸治疗,身体反而每况愈下,以致经停血干,最后影响心脏。蔷薇之路此后顿成荆棘满途。那年秋,田汉送母子回湘。然而,病体病弱的她经不起轮船的震动,船一出吴淞口就难以支持,挨到南通芦泾港就下船,从码头客栈转入南通医院,经费用尽。有一位姓陈的学生代购船票,抵达汉口时口袋里只剩下一块钱。将妻子安顿在旅馆,四处找朋友求助不见,又幸得贵人相助,这才回到湖南(田汉《难中自述》)。
漱瑜出人意表地有好转迹象,素来穿惯布衣布裙的她突然要穿美丽的衣裳。她说少女时代不曾“花”过一下,不曾穿过一件红的衣裳,太可惜了。有一次,她参加朋友婚礼,竟然穿起了水红的袄子,平常所戴的黑绒帽子边还特意安上一朵鲜花,并着意化妆,令人心生希冀。“倘若不是因为她的脚上无力,走起路来非常吃苦,”田汉数年后在《荆棘之路》一文中叹息道,“谁不以为这朵病的蔷薇(sick rose)重向春风颤抖,涅槃后的凤凰(phoenix)又从死灰中复活呢?”
然而,1925年的一个寒春,接到漱瑜“危笃”的报信,从省城跋涉七八十里长途急速赶回外祖父的家,田汉看到的是一个病骨支离的可怜人——
“你回来得好。你可以送我的终。我能够今晚死便是幸福。”
“哪有的事,你别这样忧虑。”
他俩还谈到了上帝会不会这么快召人回去,安慰已经乏词,好在刚收到漱瑜在湖南第一女子师范的同窗好友黄大琳的来信,于是拆阅。这位黄同学,正是漱瑜将自己身后事托付的对象。漱瑜模糊地看了一下信,点点头,好像在回忆着什么,但是什么也没有说。田汉不敢安睡,和衣而卧,在第三次起来看她时,见漱瑜醒着。她要田汉扶自己起来斜卧在他的右臂弯里,就这样长眠不醒,距二人清醒地谈论上帝不过6小时(田汉《荆棘之路》)。
迅雷疾风、山崩海啸,宇宙威力不可抗拒,人生渺小短促、毫无意义,田汉“只觉得运命之绝对的严肃”(田汉《从悲哀的国里来》)。
痛失所爱,田汉滞留长沙,在第一师范学校任教,不时信手拈些题目大发感慨,抒泄人生的“酸辛”(Something)。
应长沙戏剧协会之请,田汉为纪念1911年广州起义七十二烈士起笔创作《黄花岗》。话剧以陈意映、林觉民这对情侣的对话领起第一幕:
“好好的,你又叹什么气呀?”
“我何曾叹气,我不过觉得头上——胸口上有些不舒服似的。”
说这话时,林觉民正举杯浇愁。林觉民激愤于民族大义,以致不想生儿育女:“生下来没有志气的还可以做个奴隶,不幸是个有志气的不是自杀便得去做牺牲。”该剧还没完稿,田汉转又策划创作反映辛亥革命的《黄鹤楼》。
在此期间,田汉与教国文的赵景深、教美术的叶鼎洛交游,彼此都是“浪漫派”,痛饮狂歌,人称“神经合唱团”,有一次与周南女校学生联欢,惹得楼下男生喊“打”。5月31日,为送别来长沙参观的衡州第三师范毕业班回去,田汉他们又大唱京戏以破愁,结果引起长沙一师学生更大的反弹,激烈的喊“打”声震醒了他,一翻报纸才知道,原来前一天五卅运动在上海发生,再不宜苟且偷安了(田汉《上海》)。
湖南实在不是自己活动的舞台,田汉返回上海,在暨南、大夏大学任教。受曾在上海大学掌管教务的共产党人邓中夏的影响,田汉搁置未能终稿的《黄花岗》,开始搜集五卅运动资料,构思创作反映这场刚刚过去的就发生在上海黄浦江畔的历史事件,为与前两剧合成“三黄”系列,遂命名为《黄浦江》。然而,该剧也仅写成第一场《顾正红之死》,且迟于1931年5月完稿——顾正红为罢工工人讲解革命道理:东洋资本家的机器吸去工人血汗,变成大洋钱飞到东洋去,变成他们的汽车、洋房、变成他们的“军舰、大炮”;面对剥削压迫,东洋的工人兄弟已经“吼起来了”;工人们见警长用手枪威胁顾正红,“狂吼”地叫骂:“你开枪试试!顾正红,不要怕,讲下去。”
“三黄”史剧未能如愿完成,因为——电影一时侵占了田汉创作世界的核心。
大鼓女的故事,在心中翻转发酵。在日本创作的《梵峨璘与蔷薇》实在是青春期狂想之作,话剧演绎在北京“新世界”唱大鼓的女艺人柳翠与琴师秦信芳相恋,为帮助爱人出洋深造音乐,甘心卖身给实业家做姨太太;幸运的是,这位曾经参加革命的实业家愿当艺术保护神,出人意表地资助秦、柳赴法。“想是那‘新世界’大鼓台的屏风上面那一对大雁,那一天从火中间飞出来的吧!”剧末男主人公如此打趣柳翠,火中飞雁的意象显见是受郭沫若《凤凰涅槃》的影响。其实,那时田汉对鼓娘的了解仅止于赴日前在上海新世界听过一次大鼓。归国定居上海,听大鼓较多,深感有重新结构故事的必要(田汉《致宗白华》)。从湖南重回上海后,新少年影片公司的唐琳君来信联系,有意把《梵峨璘与蔷薇》搬上银幕,田汉早悔前作,遂创作电影本事《翠艳亲王》。女主人公还是那个大鼓女柳翠,她已来上海大世界发展,因梨园界封她为“翠艳亲王”而遇贼人绑架,秦信芳营救亦被缚,柳、秦互救始得脱身;后军阀李斡堂欲纳柳翠为宠姬,柳翠趁机刺死此杀父仇人,信芳救出柳翠,双双赴法。作品为求简洁,用浅文言写成,好在当时上海电影界还停留于拍摄无声电影的阶段。该片最终没能投拍,在姚肇里、唐琳、易素夫妻的盛情邀约下,田汉答应为新少年影片公司专门写一个剧本(田汉《自传》)。
写什么呢?日本石川啄木《到民间去》诗蓦地浮上心头:
我们之一面读书,一面辩论,
我们之目光炯炯,
都不弱于五十年前的俄国青年,
我们论到应该做些什么。
可是没有一人握着拳头打着桌子高叫:“到民间去!”
……
诗中四度出现的“到民间去!”的口号,振聋发聩。
有了,田汉围绕此诗意构思了几个知识青年的不同人生抉择。沪上某大学同学常聚饮于校旁咖啡馆,高谈社会改造。正如主人公郭其昌所指出的那样:“吾侪日言‘社会改造’,言‘到民间去’,但迄无真肯到民间去者。”他身体力行,到乡间建设新村,而其同学张秋白却走上了做投机生意的道路,后资产荡尽、孑然一身,悔恨跳崖自杀。咖啡馆侍女美玉原为张秋白所爱,最终择定郭其昌为人生伴侣,足以说明创作者的观点倾向。片名就叫《到民间去》,电影本事脱手已是1926年。
这时,神州影片公司邀其担任《社会大蠹》的导演,田汉一心要上马拍摄《到民间去》。“神州”退却后,田汉又转向“新少年”求合作。说不清是新少年影片公司最终收不拢股金来投拍,激得田汉自筹资金、另起炉灶(田汉《到民间去》),借用新少年公司场、器材拍摄,还是该公司后来被改造成为南国电影剧社(田汉《自传》)。总之,拍摄《到民间去》促成了南国电影剧社的诞生。恰好1926年1月日本朋友谷崎润一郎来沪,在内山完造的张罗下,田汉与郭沫若等有留日经历的文艺人才在“功德林”同其餐叙。接着,田汉又与欧阳予倩为谷崎润一郎举办“上海文艺消寒会”,地点就在新少年影片公司,包括卜万苍等上海电影界人士在内的90多个中国青年济济一堂,从下午一直闹腾到午夜方散。数天后,田汉又强拉谷崎到欧阳予倩家,体验了一回中国年三十除夕团圆夜(谷崎润一郎《上海交游记》)。
再度亲炙谷崎润一郎,谷崎的电影观深深楔入1926年4月13日《申报》刊发的《南国电影剧社之发起》。“发起缘起”宣称:“酒、音乐与电影为人类三大杰作,电影年最稚,魅力亦最大,以其能以白昼造梦也。”宣称要用“菲膜银幕宣泄吾国民深切之苦闷”。同期,田汉受苏联驻上海领事林德之托,在南国电影剧社主持爱森斯坦电影《战舰波将金号》的首映式,此为苏联电影艺术进入中国之始。不过,银幕上无主角的群众反抗的“崭新的美与力”令田汉目眩,一时还无法真正接受(田汉《我们的自己批判》),他还是要实现自己的电影梦。南国电影剧社发起者虽然不止田汉一人,但凑起来的拍摄资金当时仅有250元(田汉《谈谈“南国的哲学”》)。不管这许多,田汉邀请旅居上海的日本摄影师谷庄平(原名川谷庄平)加盟,开始拍电影。
拍摄过程波折不断,摄影师谷庄平起初帮衬过一阵子,很快退出。那年夏,南国社为苏联青年作家皮涅克来访举行过盛大的“文酒会”,有俄国音乐家的即兴表演和歌唱,有日本画家金子的即席作画,还有一位日本朋友唱了一段京剧《武家坡》,热闹非凡。这些场景全由谷庄平摄入镜头,拟作《到民间去》的某些场景使用(顾梦鹤《早期的南国社》)。皮涅克还受邀在该片中客串表演咖啡店的镜头:按照导演的意思,咖啡店侍女与所在顾客起立举杯共饮,皮涅克又按照欧洲方式把大学生的手放在侍女的手心上,象征科学与民主的联合(皮涅克《中国故事》)。此外,客串表演的名人还有小说家蒋光慈。谷庄平荐举他培训的新人谷本精史掌镜,谷本精史却病倒了。更意料不到的是,布景师家越石猝死。《到民间去》的拍摄迁延数月。经济危机,南国社从斜土路搬到蒲石路(今长乐路)。虽然该社事业已扩充为新剧、电影、音乐、舞蹈、绘画、杂志等六部,但田汉念兹在兹的还是拍电影。11月,他亲率摄制组赴杭州葛岭、孤山、白堤、刘庄一带拍摄,借天堂美景,拍摄顺畅。
“田先生,你来看这镜头里面。这种Pose好极了。开始吧。”
“好,开始了。槐秋!准备跳呀。哦,且慢!”田汉对身旁的谷本摄影师说:“喂,等岩头上的那块白云过来再拍不好吗?”
“不要紧,我们一面拍,它一面会出来的。”
“那么,拍吧。Action!Camera!”
摄影机沙沙入耳,扮演张秋白的唐槐秋对着西湖发出数声长叹,遥向他当年的好友、往日的爱人说了声“少陪了”,就从那百尺岩头纵身一跳。那岩后的白云正好舒卷飘到岩前,成为烘托的最佳背景(田汉《银色的梦》)。继拍吴嘉馨扮演的女画家黄婉如赶来,与恋人做最后的接吻,拍到佳处,演员、导演一同鼻酸泪下。得山川之助,在杭拍摄成绩颇佳。在回沪之日,再过白堤,有尾巨大的鲢鱼跳入舟中,煮来十数人都吃不完,岂不是好兆头?只是拍电影是烧钱的事,“以无产阶级干需要大资本的事”,整个过程都是煎熬,田汉对记者慨叹:“到我们成功为止,我的头发还不知要白掉多少根呢!”(《南国社之西湖纪行》)
在拍摄《到民间去》的过程中,田汉还帮助明星影片公司拍过一部《湖边春梦》。这是一部表现虐恋的影片,仍是受日本谷崎润一郎影响的余绪。田汉当时正困顿于《到民间去》,并没有就此写什么文字,只是应邀与卜万苍同游环龙公园(今复兴公园)时,坐在池边娓娓而谈,详述了一个故事。当时卜万苍一句话也没说,听得入神,不觉烟卷烧疼了手指(田汉《影事追怀录》)。
没有南下广州或去武汉,却在1927年后应陈铭枢之邀,应聘为国民政府总政治部宣传处艺术科顾问,痴迷电影是主要动因,因为这顾问负责主持电影股。
于是,田汉与南国电影剧社同人,并携日本摄影师东喜代治(东方熹)翩然赴宁。一路上,南国电影剧社成员严与今吹笛作乐,李小姐唱昆曲,好不写意,没想到严君后来竟因恋爱问题投秦淮河自杀。在南京两月间,田汉一度拟拍摄《南京》《广州》《武汉》国民革命三部曲,并为聘请摄影师而短暂赴日(《田汉年表简编》)。同时,利用职务的便利,补拍了《到民间去》的若干镜头(顾梦鹤《早期的南国社》)。
同年8月,《到民间去》在南京新都里公映,摄制光线之清晰、背景之美丽、剧情之紧凑、表演之熨帖、字幕之警惕,有目共赏,但因为女主角结局的改易,“到民间去”成了“上前线去”,被当时影评者视为不成功(陈南荪《南国社访问记》)。其年秋,田汉回到上海,入住蒲石路64号,无意中得到《湖边春梦》拍摄告成的好消息,田汉为该片补写了说明和对话,并作文叹息该片表现虐恋还不过瘾(田汉《影事追怀录》)。《到民间去》的命运可不好,该片携至蚌埠时,因孙传芳渡江南下,风声甚紧,挑夫急于逃命,将四千余尺电影胶片尽弃入淮河,摄影机、放映机也一并丢失(田汉《关于〈哈孟雷特〉与〈到民间去〉——致〈幻洲〉杂志记者》)。
决心放弃电影了?还是意犹未尽。
从南京回来,田汉应黎锦晖之请,担任上海艺术大学文科主任。该校周勤豪校长有“学店老板”之嫌,拿学费抵旧债,自己躲着不见学生,学校由临时成立的校务委员会维持。周勤豪的党羽继续在校内中饱私囊,弄得大家没饭吃,学生群起驱逐,公推田汉掌校。其时,田汉已迁居打浦桥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日晖里41号,1927年冬就在那里召集欧阳予倩等40余人,正式成立南国社,以“团结能与时代共痛痄之有为青年为艺术上之革命运动”为宗旨。上海艺大因为田汉接办,顿时也充满了“南国”的气息。那学期末,田汉组织“艺术鱼龙会”,除了演外国剧《父归》(田汉译)、《未完成之杰作》(孙师毅译)、京剧节目,话剧新戏绝大多数由田汉编导,为此他一连创作了《生之意志》《画家与其妹妹》《到何处去》《江村小景》《古潭的声音》《名优之死》等。在这过程中,田汉以戏班子为依靠,注重为演员量身定制,通过先创意、再说戏,借重演员的即兴表演,外加他在幕后的提词,几经公演最终写定剧本或者根本不要剧本的话剧活动渐趋成熟,成为一种创作模式。此类话剧创作活动可追溯到他留日期间1921年编导《不朽之爱》,至此成型,助其成为一个高产的话剧活动家。
这期间,田汉还将严与今殉情事迹编写成电影剧本《断笛余音》,带领学生拍摄。电影剧组到苏州拍外景,搭黎锦晖歌舞团的顺风车,车费、住宿费全免,不过要演一个独幕剧。一天外景拍摄工作下来,田汉让《断笛余音》的演员不要卸装,宣布演剧任务,并急智想出一出幕表戏,名为《苏州夜话》。一群艺校学生到苏州写生,夜宿古城,听带队的画家刘叔康讲述自己的辛苦遭际:北京兵燹毁掉了他多年苦心的创作,又与妻女失散,愤而投笔从戎,复因见不得“革命成功”后的倒行逆施,故而弃枪重操画笔。让人悲喜交加的是,老画家随后与女儿意外相认。台下观众有一位军人,看得两度落泪。他是田汉的老乡张本清,黄埔一期生,曾在法国陆军大学进过修,当时是苏州的宪兵团长,却爱看新书,有侠士气,剧中反映的新旧军阀混战导致的政治蜩螗、民不聊生,引起他深深的共鸣,后来他还请剧组到团部演出过。“我学古人画《长江万里图》的意思,想竭大半生精力画一幅大画叫《万里长城》,”唐槐秋饰演的老画家在台上兀自做着长篇独白,“象征我们民族的伟大魅力;……”
只是演剧活动没能赚钱反而赔本,经济拮据,拍的片子后来进了当铺(吴作人《忆南国社的田汉和徐悲鸿》)。又一个电影梦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