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两天车程,11月8日车过南京时从报上得知明月社就在该城金陵大学义务献演。当天回到上海,不急着取行李,先去找郑雨笙。
抵沪第二天,聂耳取了行李就去联华公司。好久才等到金焰,可喜的是他欢迎聂耳“到这里来一起干”。就在卜万苍家里午饭,然后到明月社取自己的“家当”,社内一片凄凉。把箱子送存郑雨笙处,当晚就搬到金焰住处。一时找不到电灯开关,就在黑暗中往床上一躺。金焰终于回来了,带来不祥的消息:来得不是时候,与卜万苍通气后的答复是:“等想想法子。”(11月9日)
接下来的一天里,聂耳起劲地拉基练,又有意识地同卜万苍谈音乐与电影的密切关系,强调“音乐在电影上应当居于重要地位”。恰好卜导也会乐器,有一个低音口琴,午饭后二人合奏,“简直有世界口琴名曲所不及之美”。当天下着雨,借了雨衣,“坐顺便车到老大处,找到由北平介绍所要找的人,所了所要做的事。很满意。”(11月10日)“老大”就是田汉,聂耳在北平时就注意到“联华”话剧部将在兰心大戏院公演托尔斯泰的《复活》的消息,指导者名单中就有田汉(10月22日),而回沪后的这天日记则隐讳地记录了聂耳为北平剧联转交给左翼“剧联”的报告等事。
过了一个多月忙而无聊的日子,聂耳12月26日起明确在联华公司工作。“在先说做演员,后来又说管服装,到底是剧务。”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好大。29日,“联华”开拍姜起凤执导的《除夕》,聂耳担任场记,负责在片场记录拍摄的每个镜头的详细情况,“一切只感到生疏。”田汉化名“陈瑜”编剧的《三个摩登女性》(卜万苍导演),经过好几次的检查,“修改几个字幕通过了”,当天公映。这实在是中国左翼电影运动推出的第一部左翼影片。
“想写几篇文章,到现在还没有动笔。”时近年尾,聂耳思绪烦乱,自我检讨,思欲振作:“打起精神来吧!完成我的一年计划,预备第二年计划的开始。”
1933年飞旋而至。
聂耳在上海电影界一时并无转机。廖伯民来沪,聂耳一度想回云南去,转念又将此修正为请假回滇收集民间歌谣、歌曲,“并不是整个放弃这儿的工作”,“随时要与公司发生关系,影院或影业社”。听了黎锦晖那里新收的唱片,心里暗服对方“音乐却有很大的进步,嘴上虽在骂,心里却不安;自己实在浅薄,何敢去批评人?!你骂他不对,你不但不能做出比他好的东西来,连你所骂的都做不出,这有什么意义?!”聂耳深刻自我检讨:“照近来的生活看来,我已显然脱离了音乐之途,外面挂着空招牌,肚子里拿得出的是什么?”袁春晖去年通信所责怪的那句:“你想入电影界的热,就如一个盲目地爱他不该爱的人一样的热”(1932年10月22日),其实不无一定道理。聂耳觉醒了,在这天日记的结末,他特别对自己强调了四字——“音乐之途!!!”(1933年1月30日)
1月31日,廖伯民与“联华”制片主任黎民伟谈合作,其实是空费口舌,因为“根本没有准备拍什么剧本”,聂耳倒是想创作剧本,如果廖的考察团真能组成,跟着跑一趟,“相信可得不少材料,也许将来我们在云南要拍的剧本都会产生自我之手。”那天继续《除夕》的拍摄工作,这回是实景拍摄雪夜街景。女主角饰演者陈燕燕就坐在雪地上表演,冷得可怜,一只小热水袋在她的双手里迅速地抚弄着,实际上也加暖不了多少。拍摄女主角遭欺侮忍痛说“……他太欺负我了”的镜头,燕燕真情表演流泪不止。拍了16个镜头,一直忙到翌日凌晨3点半。当演员真苦,就是这样,燕燕在其五年合同期内,最后一年才能拿到百元的月薪,聂耳不由得责怪公司的苛刻。
“榆关(即山海关,引者注)的失守,东北战事的日趋激烈,使全国人民都震惊起来。不论哪一界,都表现着不安的状态”(聂耳《致二哥[聂子明]》,1933年1月31日),中国社会意识在救亡图存中迅速左转,电影的进步可谓突飞猛进。2月1日,聂耳“抱着并不高的希望去看《天明》试片”,结果,觉得“倒是出我意外地好。”首先得到他肯定的是该片思想意识没有“反动的地方”,在日记本上记下这敏感词后,聂耳又涂去那五字,起句改成为“在意识上算是没有像《奋斗》那样混乱、讨厌”,随后又加了一句:“至少它还有许多地方是暴露现实社会的罪恶。”对于结局,则感到“稍松懈”。此外,聂耳对《天明》的导演、表演、摄影等方面也多有积极评价,最终以一句“总之,国片都能如此片,够矣!”结束。《天明》确实是孙瑜追求进步的转捩之作,从公映时间来看,该片正是第二部左翼电影。
山海关失守后,北平青年纷纷南下。2月2日陆万美来访,两天前聂耳还在交通大学遇到任予人(于伶)(1月30日)。据于伶后来追述,他由北平来沪后一时找不到党组织,后通过潘汉年的堂弟,有意到交大足球场上找到聂耳,这才与赵铭彝、田汉、夏衍等接上关系(陈诏《于伶谈聂耳》)。在陆万美的眼中,聂耳明显没有离北平时那么胖,面无血色,一双失眠的眼睛,聂耳自叹:“为了饭碗,哪里还顾得了什么失眠不失眠!”那天,聂耳正沉浸于《马克思传》的阅读中。这是李季撰写的中国首部长篇马克思传,聂耳觉得“显然和以前读马克思的著作时,有着异样的感觉。”他与传主对比,“我今年二十一岁了,对于一切的知识实在空虚之极。”而马克思21岁已懂得很多。谈“恋爱经”,只会让聂耳“不觉恐慌起来了”。那时,朋友正大谈性爱问题,一点也不能引起聂耳的注意,朋友怪问:“镊子,怎么不叹气?”(2月2日)
2月3日,金焰请客看《大饭店》,这部宣传很久的“所谓轰动全世界的巨片”。在聂耳看来,“剧情也平常,不过看看大布景、大明星。”只是他也喜欢嘉宝和约翰·巴里摩。晚上续拍6个镜头,失眠了。因见吴永刚要搬家也起搬家之念,在月明公司的隔壁,与联华公司的演员王斌合租一间前楼,2月5日即搬,“布置新屋,处处都讲究美。一块破蓝布做桌布,上面有最美的图案,大小也非常适合。”第二天,参加吴永刚新迁贺喜宴,多喝了几杯白玫瑰,结果醉吐了。
年轻人一时好玩是有的,但聂耳搬离“舒服、方便”的卜万苍家,就是有意躲避“在日常生活上所受的坏影响”,近日对金焰“近日的动摇”(“不肯实地做事,漂亮话是要说的”)也大感失望(2月?日)。聂耳在搬家前曾兴奋跳嚷:“Our new life will begin!”(2月4日)新生活果然开始了——聂耳欣赏任光的作曲,觉得“它的旋律、拍节、和声,都表现着特殊的味儿,听去不曾感觉到是从外国东西抄袭来的,但也不是完全的中国味”(2月?日),与任光共同发起成立中国新兴音乐研究会,“他改正我很多在‘乐句’与‘味儿’上的错误”;观看苏联电影《生路》,深感苏联五年计划的成功“不是偶然的,而是群众的力量”,撰文《我所知道的〈生路〉里的音乐》(2月12日);更重要的是,聂耳2月9日参加成立中国电影文化协会,任组织部秘书,该协会实为中国共产党电影小组发起组织的左翼电影统战团体,8天后即组织相关人员去码头欢迎萧伯纳来华(2月17日)。
在中国电影发生重大转变的当口,聂耳获得了新的人生契机。在“联华”做剧务,实际是打杂。管布景的人不在,聂耳也要顶上来。有一次,他突然闯进摄影场附近的职员宿舍,抓起桌上的花瓶、水杯、镜架等就跑,原来是剧中角色的房间缺生活气息(碧茵《和聂耳共事的日子》)。但是,从3月21日起,聂耳升任联华一厂音乐部主任,有了自己的主任办公室。此外,他还兼任话剧剧本起草委,联华一厂俱乐部执委、秘书,电游艺会筹备委员等职。“练琴、看书、运动、作曲、教唱歌、写信等”,把聂耳的生活填得满满。联华公司拍摄《母性之光》,又让聂耳当实习导演。这当然要感谢该片导演卜万苍,因为片中有音乐场景,卜导很客气地对办公室的职员说:“对于这一门,我倒是门外汉,非请老聂导演不可。”(3月22日)
为了卜导的赏识,聂耳好不卖力。在《母性之光》开拍的第三天,因为可以痛快地休息一下,聂耳庆幸不已:“要是再像前两天那样辛苦下去,恐怕我的脑袋快破裂了!”(3月16日)他几次三番陪女主演陈燕燕学唱,“自从导演陈燕燕唱歌之日起,脑袋没有一天舒服过。”赴杭拍外景,《母性之光》急需一名非裔矿工的龙套演员而无人应承,聂耳毅然用粘腻的深褐色油彩涂满全脸和半裸的上身、腿、脚。
音乐会大厅一幕终于开拍:一架三角大钢琴斜置在大厅,八把第一小提琴和第二小提琴分列在前,两把中提琴和两把大提琴围在后边,一把低音提琴威严地立在钢琴后旁。乐师有几位打黑领结的长头发,一个个威严凛然不可冒犯。长头发的指挥来了,左手紧紧按着鼻唇之间的两笔八字胡,但见他将指挥棒一挥,演奏开始。钢琴粗笨地响着基本练习,几个长头发得意地做着独奏的表情,手中的弓弦发出老鼠吱吱叫的声音,原来这几位是学画出身,演奏全是“做做样子”。聂耳只有苦笑了。需要一个俯拍镜头,摄影师从天桥上往下拍摄乐队的全景。这时,音乐演奏需要一个尾声,为了确保弓子的上下一致,聂耳想出一招。在卜万苍导演喊出一声:“Camera”后,他立即大声吼着“一二三四……”,音乐师闻声如同做体操似的把弓子在琴上一上一下地摆弄着,数声拖长弓子就拉得慢,数声短促弓子就拉得快,还真是整齐划一(聂耳《影界漫语》)。
获得执导拍摄《母性之光》的机缘,归根结底,还是要拜田汉所赐。该片是田汉为“联华”编剧的第二部左翼电影。从北平回到上海,聂耳与田汉的接触明显增多。拍摄《母性之光》,为田、聂关系增加了一条新的纽带。2月初的一天,卜万苍请聂耳到田汉那里去一趟,催一催田老大为《母性之光》所作的字幕(2月?日)。
一个多月后的3月15日,聂耳随田汉、辛汉文、安娥、郑君里、舒绣文等左翼戏剧家联盟成员,从市内出发,经由北四川路转入江湾路,前往上海郊区大场。除带了简易的化妆品和道具之外,还带了一只排球,一路上打打玩玩、说说笑笑,倒像是去郊游。到目的地后稍事休息,就分组出去采访,再将所得材料向田汉汇报,由田汉综合编成一出抗日题材的活报剧《棉花》。时间紧迫,田汉仅对剧中人物的关系和每幕的中心内容作出规定,台词由演员自行编排。聂耳刚上场拉完一曲小提琴,就在该剧中扮演一名十九路军将士。为了通俗易懂,这帮“新上海人”装模作样地说起了上海话(侯咏《忆聂耳》)。“大场的演戏,感到另一种风味。”聂耳记道,“像我们这样蹩脚的上海话,居然凑成功一个反帝的上海话话剧。”(3月16日)
第二天田汉请大家吃面,说是补过昨天自己的36岁(虚龄)生日,实则乃是同志聚会,兼有答谢与庆生之意。“多么有意义的一个宴会”,聂耳“听了不少演讲。”(3月16日)正当田汉宣扬革命戏剧之际,忽见两个不三不四的人闯进了西餐厅。是“包打听”,田汉被迫打住,夏衍、阳翰笙、金焰等喝酒的喝酒,抽烟的抽烟,宴会一时沉默。聂耳灵机一动,拿起随身带着的小提琴,拉起即兴创作的《祝寿曲》:“33、315、36”,在座的击节助兴,聂耳乘势拉着小提琴,跟在两个陌生人身后围着餐桌转圈子。“包打听”大不自在,围着餐桌转了两圈,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只得狼狈退场。大家交口称赞聂耳的即兴发挥,说得聂耳有些不好意思:“今晚我们大家本来就是为田老大祝寿的呀!”(崎松《祝寿曲》)
不料“生日宴”仅仅过去了两天,突然传来坏消息:“田老大从汽车上跌下来,伤了!”(3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