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13日,《时报·电影时报》刊发“黑天使”《黎锦晖的〈芭蕉叶上诗〉》一文。文章从明月歌剧社由宁汉回沪落笔,关注该社脱离“联华”后,究竟是加入“天一”还是“明星”的命运,继而引出“明月”要和“天一”拍摄声白歌舞片《芭蕉叶上诗》的议题。“黑天使”假称曾在南京看过“明月”演的大歌舞剧《芭蕉叶上诗》,“大失所望!”闻讯要拍摄同名电影,设法打听,对方澄清南京上演的只是该片中一部分吃醋的故事,电影“里面有激烈的战争,有伟大的恋爱,有紧凑的穿插,有美艳的歌舞,有滑稽,也有眼泪,更有爱国的精神。”“黑天使”顺势希望黎锦晖实践自己的承诺:“任凭加上三角、四、五、六角恋爱的穿插”,“声片之材料则以‘自卫卫国’为枢纽”,“总须显到‘民众疾苦’以及‘国难临头’的暗示”,并就此预祝《芭蕉叶上诗》的成功。
就在《黎锦晖的〈芭蕉叶上诗〉》见报的当天,聂耳再接再厉,又写了一篇批判文章《中国歌舞短论》,仍是剑指明月社“班主”。该篇由歌舞在有声电影“有很多用处”引出中国歌舞的专论,文章虽尊奉黎锦晖为此鼻祖,却以“香艳肉感,热情流露”八字概括黎氏十几年的成绩,直指“社会教育”“儿童教育”无益,“被麻醉的青年儿童,无数!无数!”尽管“黑天使”承认黎氏创作“有的却带有反封建的元素,也有的描写出片面的贫富阶级悬殊”,然而,“软豆腐”三字评语足够呛人。对于《夜花园里》《小利达之死》写到劳苦大众的痛苦、贫富的冲突,“黑天使”稍加肯定,因此认为“还有着一线的希望之路”。以下一句出语泼辣:“今后的歌舞,若果仍是为歌舞而歌舞,那末,根本莫想踏上艺术之途!再跑几十年也罢!还不是嘴里进,屁股里出?”结束一节,“黑天使”指示黎锦晖:“你要向那群众深入,在这里面,你将有新鲜的材料,创造出新鲜的艺术。”似当头棒喝、耳提面命:“喂!努力!那条才是时代的大路!”对“班主”的文字“教诲”至此完毕,然后以“黑天使”的笔名投给《电影艺术》。
两天后的7月15日,《电影艺术》以《和〈人道〉的导演者的对话》为题发表了“黑天使”署名文章,实为聂耳7月7日所作。文章大段虚构《人道》试片后第二天,该片导演卜万苍主动征求意见而引发“黑天使”的一番宏论。围绕“剧本的意识”,“黑天使”指出两大毛病:一是“过重于靠天吃饭:A.灾荒之所以能成灾荒,自有它的成因,这一点未加以指明。B.孝感动天,一夜吹成坟墓,也不应该。”二是“全剧始终是站在个人的地位来描写,没有联系到灾民的全般,……失了灾民全体的灵魂以及整个的欲求”。“黑天使”不吐不快:“还有,赵民杰的因良心而转变,这也是劣点。他自有他生活的环境使他这样。用了‘良心在哪里’的标语,反把唯物论的进展走向到唯心的一条路上去。”
尽管文章后面肯定了导演的技巧、感人的片段,以及可圈可点的表演,该文发表后的第4天,聂耳还是听到卜万苍的不满意见。卜万苍并不知聂耳就是那篇影评作者,因此“大骂黑天使。他说:这不是批评,这是瞎骂。”因为聂耳前天在金焰那里透露了自己就是“黑天使”,金焰就与卜万苍争辩,“说他是有成见的,要不是他导演的片子,恐怕不致如此说吧!”最后,金焰当面说卜万苍是在骂聂耳,这倒使卜万苍难为情起来(7月19日)。至此,“黑天使”的身份暴露。
“天一”拍戏还在进行,“多半是晚上”,通常熬到凌晨一点甚至有三四点钟的,但是“每天所拍并不多,等得讨厌。”天又奇热,尽管挂帐子在院子里睡,仍“满脸起了痱子”(7月19日)。因为筹拍影片,“不得不讲究一点点漂亮”,从郑雨笙那里借了一百元“做拍戏资本”,买日用品、吃冰、做衣服,请便宜的客,但看见沈西苓在读日本书,聂耳顿觉空虚(7月20日)。自省生活不免浮荡,素来讨厌跳舞场,却请客跳舞。不巧,皮包被偷(7月21日),该收心了。7月22日夜“全部动员”,“做一个通宵的夜工,到天亮快用乐队时,导演因布景不合意,发脾气打碎布景走了。”(7月23日)
7月23日,聂耳午饭后突然想到因为《人道》影评,已被卜万苍知道“黑天使”是自己的笔名,恐怕以后会有意外的纠纷,于是打电话给“老宗”停登自己此前的投稿。然而,打了两处,电话都不通。聂耳还不知道,那篇后来引起轩然大波的《中国歌舞短论》已于前一天在《电影艺术》第1卷第3期发表。晚饭后,聂耳拉着单杠跳起了天鹅舞,王人艺在下面拉他的脚,聂耳在日记中记道:“我怎样松了手,从第三层上跌下来。这时,我已经不醒人事了。”大家是怎样地搓揉他,是谁把他背上去的,聂耳都不知道,直到晚上9点多才苏醒过来。没有去医院,只是扶他到院子里,聂耳突然要上天一公司去工作,被劝阻了。仍聊天闲谈到午夜12点,才回自己的屋里睡下。
7月25日,《中国歌舞短论》引起明月社的关注。
这天,聂耳重拉基练,和王人美、白丽珠一起看了《火山情血》,前所未有地详记了该片的故事情节,并加点评,认为黎莉莉第一次上镜表情如此自然“却是难得”,不满影片表现的官僚恶霸遇鬼迷魂堕入火山的结局,等等,以作今后影评的材料。看试片时遇到不少电影界朋友,和明星公司演员钱千里谈到黎莉莉为“短论”而作的解释文章,聂耳认为“文字内容大部分是出自锦晖的。”他在日记中感叹:“在我们的立场上来看这篇《中国歌舞短论》,不但没有加重言语,况且这是事实问题。在锦晖,以至于从事歌舞事业者是应当要虚心接受的,何必再来反攻一下!莉莉无疑又受了利用。她本身为了风头主义的实现,做做工具也无妨!”
两天后,聂耳精神愉快地去找孙瑜、金焰,一块到南京饭店,列席《电影艺术》编委会会议。孙瑜接受了聂耳的劝告,“后面的火山上的打架,取消现灵魂一节,今晚补镜头。”他还出示了昨晚写的一个剧本大纲,名为《天明》,聂耳认为“这是一个在思想上比《野玫瑰》进步的作品。”同日,“莉莉为《中国歌舞短论》写了一篇文字投《电艺》,全是锦晖改的”,聂耳看了“很好笑”。“她问我会不会登,因为她怕他们有成见不会登,我说我担保。”无意间,聂耳透露了自己与《电影艺术》非同寻常的关系。仍到“天一”,拍戏“拍到三点钟才回。”(7月27日)
7月28日,在“天一”遇到《电影艺术》编辑陆小洛,当面约稿写点关于“短论”的东西,拟在第五期发表。聂耳回去就写,从凌晨3点半写到6点钟,题为《黑天使答黎莉莉女士》,7点才睡。休息后,到“夏令配克”看《两孤雏》。晚上,一同到天一公司参与拍片工作,聂耳刚进化装室,就听黎莉莉在说什么人心难测——
有人问:“是咱们团里的吗?”
“是。”莉莉又说,“你们万想不到,人心难测。”
“谁告诉你的?”
莉莉回答:“我今天到第二厂”,是孙瑜告诉她的。
聂耳一听,就知道“黑天使”的秘密已被彻底拆穿了,于是打算明天找黎锦晖直接讨论一下这问题(7月29日)。
“到底是和锦晖说好呢,还是保守秘密?想来想去,他终于是会知道的,还是坦白些吧!”聂耳下定决心,7月30日午饭后来到黎锦晖家,正遇对方从楼上下来吃饭。“先谈了些关于‘天一’、‘明星’的琐事。后来我问他看过那篇文章没有?他说那是没有十分了解的人,简直不对。至于在相片上题字,那是更糟的,所谓‘香艳肉感’,我们明月社并不是完全反对香艳肉感的,实在是不得不适应一下社会。”聂耳觉得自己的表情“不自然起来”,“不愿即时说出,等他多骂几句,他终于没有再骂了,转说到别的话。”
随黎锦晖来到楼上,“他慢慢收拾桌子,把一支香烟摆在嘴上”,把藤椅拖到聂耳的对面坐下。聂耳开始说:“我坦白地和你说,那篇文字是我写的。所谓油腔滑调是不应该,但它的原意并不坏。”黎锦晖“很会滑头地谈话,一面接受,一面又解释他不革命的苦衷。后来谈了一些‘明月’之将来,他似乎很容纳我的意见,好像即时就转变达于高度。”
既然并无观点分歧,就此打住。以为危机化解,聂耳当天下午3点由一辆破汽车送到“天一”去为明月社领取拍片的酬劳。“天一”二老板邵邨人说没有钱,晚上送来。晚饭后再去,答复“至早也要到二号才能给清。”片子原定当晚可以完结,“还有三个调子没收音”,“不给钱就不收音。”
当天看到“班主”的七弟黎景光在作曲凑歌词,“看那橡皮擦了又改,改了又擦”的可怜样,自信比他强,一时激起“作曲欲”,“练习练习写点普罗的歌曲”。“普罗”就是无产阶级,聂耳自我鞭策、自我觉醒:“你绝不要忘了人家和你介绍新朋友时‘ 音乐家 ’的头衔,你会觉得惭愧吗?不要喧宾夺主!你干的哪一门?你的特长在哪里?不要‘ 半途而废 ’,赶快 打起精神来吧 。”(7月30日)这一反省,及其以后在音乐创作方面的努力,最终成就了聂耳。
听说“联华”二厂部分导演、明星要到海滨集会,聂耳通过金焰总算争取到了。7月31日,与孙瑜等坐车同去,“到大马路外滩上船”,黎景光、王人美、黎莉莉也在。
金焰从袋中掏出十块洋钿,作为他与聂耳两人的缴费,聂耳不由得追悔:“今天实在是不该来玩,《电影艺术》出版大成问题,我们把这十大元捐去,不是可以有点帮助?”和孙瑜在船上座谈《天明》剧本,孙导“务必要固执着女的被枪毙”,金焰“要牵到现在一般青年人所迫切需要的结婚、生孩子的出路问题。他说只要再以一对已婚生孩子的夫妇衬出。”而聂耳觉得这不是“这个剧本可以解决的”,“若是写这种的剧情,最好重新再来一个。”船至高桥镇,登岸,聂耳“头上顶了一大包杂物下船”,引起同行者的笑,又坐公共汽车,下车后“一大包啤酒、面包”被有意地放到聂耳头上,他就这样顶着重物走过一个小土坡,来到海滨。“碰坏一瓶啤酒”(7月31日),倒不怕自己的脑袋碰坏。
高桥“沙滩不很好,水底的尖石子很多,风浪大,水色黄”,不是游泳的好去处,新闻记者围着明星摄影,像是“看电影一样”。吃得很丰富,倒在帐篷里躺躺很舒服。坐小车返回,高桥码头落日美景,使人留恋。上船,聂耳又打起盹来,瞌睡中“头上挨了一下打”,原来是蔡楚生请他起来走走谈话。蔡导向聂耳解释《下流》一文的误会:起因是有一次某位半资方负责人大发怪论,慨叹描写劳动人民生活的“下流”电影不知为什么竟能大卖。蔡楚生不便与资方争执,只能语带讥讽地说他也正准备写作一部“下流”电影。事实上,蔡楚生正创作《都会的早晨》,那是一部正面反映底层社会的影片(蔡楚生《回忆聂耳》),“对黑天使写的《下流》他是同情的。”(7月31日)
“下流”问题轻松化解,然而,“黑天使问题”在明月社“似乎要扩大起来。”(8月1日)
8月1日,黎景光忙着写信质问“黑天使”,桌上摆着第3期《电影艺术》,那篇文章上画着许多记号。聂耳不怕反驳,倒是希望“这种斗争尽量地扩大起来,因为没有斗争是不会进步的。”他在日记中写道:“我的要起来挑战,也就是想由这种斗争找出一条歌舞的新出路来。”黎锦晖来讲《浮云掩月》一幕小喜剧的剧本,聂耳认为“在趣旨上好像比《芭蕉叶上诗》容易给人寻味些。”不依不饶的是明月社的社友,“大部分人好像都知道黑天使是我”,聂耳听话听音,觉得社友“说话时都是带有刺的。”特别是黎莉莉,她当着黎锦晖的面告诉黎景光:她那篇文稿被“联华”一厂的人说成是黎锦晖作的,分明是在和聂耳“唱隔壁戏”。聂耳作了最坏的准备:“要是这事闹到感情破裂,或是他们对我不大满时,我实在有一走的必要。因为这样地鬼混下来,精神上是会受痛苦的。况且理智地说一句,我实在不该和这般没有希望的人去鬼混,我要做的事还多着呢!我是一个革命者,在这样的生活中,已经是该打屁股。说到走的问题,一会儿想回家一转,一会儿又想更激烈地去干。切实点说,他们不会让我轻易地走吧!也许不至到这一步!”夜晚,聂耳为此辗转反侧。
8月2日,黎景光写了一封给“黑天使”的信,聂耳看到,觉得“这情势好像更严重起来。”于是,计划好离开明月社的三条出路:一是回滇,“一方面隔离现环境,一方面可以看看离开了两年的故乡”。二是到陕西,“游地方,隔离现环境”。三是进联华公司,“专干电影,增进别的思想与技能”。三条出路,聂耳觉得“陕西要够味些”,“因为去了相当时回来,一样地可以谋别的职业”。
一时间,好像明月社的全体男员都去看黎景光的那封信了,“各人的面庞上都表现着很快活的样儿,好像对这封信非常的表同情。”拉琴、读英文都无法排遣此事,聂耳“突然想起有向他们解释的必要,反正他们都已知道。这样的开玩笑似乎太无聊,要吵,便痛痛快快地来一下”。聂耳终于向景光“摊牌”了——
“你给黑天使的信发了没有?”
“没有邮票!”
“不要麻烦了吧!请交给我,我就是黑天使!”
景光表情不自然起来,开始还有点不想把信交给聂耳。聂耳保证:“我未必还不放心我吗?我定会交给编辑先生呢!”景光听如此说,不能不把信给他了。
两人开始正式交锋起来。“他反驳我的主要点在文不对题,这一点我是承认自己的错误和荒唐。我和他辩论总是根据着事实问题,并且居于我们的立场”。聂耳记道:“我希望他不要把观念混淆,这种事是另一回事,绝不要牵扯到团体的问题。我由这两天的观察,他们对我的态度完全两样。”
性格爽直的聂耳一吐为快,随后就奔赴《电影艺术》编辑会,陆小洛编辑不在。因为经济问题,《电影艺术》出版难以维系,不仅黎景光的质疑信无处刊发,就是聂耳那篇“答黎莉莉女士”也等于打了水漂。
后两天情形一度趋于舒缓。明月社执委会讨论和“明星”订合同问题,聂耳为三位接洽人之一。《浮云掩月》原安排聂耳饰演“任南云”,严华提出演不了“大麟”,遂与聂耳调换,聂耳不以为然:“老实说,什么角我都能做。”蔡楚生请客到南京大戏院看电影,也有聂耳一个。随后,“在霞飞路吃俄大菜。”蔡楚生带领参观明星公司,“玻璃棚里透出强烈的电光”,无声片摄影棚在拍古装戏,“有声摄影棚还不错,没拍戏。”(8月3日)从《时报》上得知,王次龙要拍的影片因为要自带一个摄影师,与“天一”老板闹僵,以致取消合同,邵醉翁自任导演,主演已定。聂耳到“天一”证实情况后,知道自己与王次龙的合作彻底泡汤,原想顺带着取回“明月”报酬也没成,拍片团队正与老板谈判呢。到“联华”一厂访金焰,和苏怡谈剧本(8月4日)。
8月5日,早上照常基练,“午饭后突然听说要开全体大会”,聂耳“跑去问七爷,他说关于我,黑天使的问题。”这会议显然是专门针对聂耳的,“他们要我退席,上楼拉基练。”结果,只能退出。晚饭后,到外面转了一圈,最后还是找郑雨笙,“他可以解除些我的苦闷”。回到住处,听说黎锦晖找他谈话,只得明天去。
第二天早上,找金焰,进联华公司“大约有望”。原以为回明月社就能吃到“饯行饭”,却并无准备,措辞说吃过了,生生饿了一顿。开始收拾行李,决定先到北平一转。到黎锦晖家,两人已经没了互信还谈什么,聂耳记道:“我知道他要和我谈的是什么话,我当然很圆滑地去应付他。”空着肚子去找郑雨笙,未遇。后来,郑自己来了,介绍聂耳住他亲戚家(8月6日)。
明月社没有希望,也待不下去,到北平去玩一下,改换一下环境,正好休养半月前头部受伤导致的“脑病”(聂耳《致明月社同事[宋廷璋]》,1932年11月10日)。8月7日,聂耳6点早起收拾行李,“空气异常惨淡”,明月社只有一名女生和他说话、拉了他的手,她正是黎锦晖的养女黎明健(于斯咏)。四先生送聂耳上船。“到四点钟才开船”,聂耳就这样离开了上海,身后留下一则启事,刊登在《新闻报》:“因志趣不合,自愿脱离明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