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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I之城

“许主席,又有两份加急文件需要您的签署。”

助理陶德依旧是不急不缓的调子,他是可以用这幅表情告诉你任何糟糕透顶情况的好助理。

许安从文件堆里抬起头,他猛地看了看旁边的钟表,还好,才睡了二十分钟。

陶德将文件放在叠起来有一米高的文件顶部:“其中一份是这个月‘佛洛依德’的运营报告,需要您签字然后我们马上送交证监处留档。第二份是关于反动组织黑衣社的暴动,他们一个小时前又攻击了城东区,占据了那边的一个发电厂、一个熔炉厂……”

许安不由怒火中烧:“我们的警卫队呢?他们干什么吃的?一个小时就让他们占据了一个区?”

陶德继续平静地叙述:“因为最近的维权问题,东区警卫队能用的只有三十五个成员,东区队长认为敌我相差悬殊,要求他们退守到中区边界线上,他本人已经引咎请辞……这是他的辞职信。”

看着面前正式的辞职信信封,许安整个人反而镇定下来。

他闭上眼深深呼吸了几口。

“不予通过,让他去中区继续防守边界。”

“是。”

陶德微微颔首,快步离开房间,拉上门。

离开前他又说:“关于拜访的申请已经通过,稍后通行证就能够生效。”

“知道了,忙你的去吧。”

许安站起来,揉了揉酸痛不已的脖子。

这是他成为城市执行主席的第三个月,已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面,他习惯性往下看去。

蹲坐在办公大厦楼下的人群密密麻麻,就像是一群等待号令的蚁群,他们有的举着牌子,有的拉着横幅,还有的用荧光板反射着自己的呐喊……上面写的依旧是那些字样。

“我们不再沉默!”

“我们也有生存的权利!”

“拒绝被压迫被剥削!”

“我们要通婚恋爱自由!”

在人群中混杂了几个大块头,有一个长得像是直立行走的河马,还有一个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弹力球。他们都是城市里的机器人,曾经人类的好伙伴、恋人、一生伴侣。许安还记得很多年前他第一次踏上城市的街道,他遭遇抢劫后被一个强盗刺伤,一个修水管的机器人将他抱起,迈开弹性长腿在房顶上跳跃,飞速将他送入医院。

这事他从来没有对其他人说过。

那时候的标语是“Love city,love is love”。

AI之城又叫爱之城。

虽然这里也有城市通病:拥挤、不安、惶恐、排队、竞争,然而你需要帮助的时候总能够找到那一双愿意扶住你的手。人并不是不能克服困难,他们只是害怕一个人面对痛苦的寂寞。哪怕你只是在旁边看着,笑着,他也能够得到站起来的勇气。

机器人在城市里是友好、尊重和高效的代名词。和人类一样,他们也对自己的容貌十分在意。有的走拟人风格,细腻的皮肤纹理,每一个情绪单元都让他们能够像人一样不断细微变换着,哪怕和他们春风一度你也无法判断他到底是人还是机器人—当然,这对大多数风流客来说根本不重要。

也有的走的是印象派、八十年代硬汉派、后现代派,他们将自己打扮成一个钢铁巨汉、一根会行走的电杆、一块滚动的魔方,有一段时间还有一群恶作剧机器人,将自己整容成汽车和垃圾箱的模样,当人类发现怎么都打不开门时他们突然跳起来大喊“surprise”。后来人口调查管理局不得不定下规矩,所有人或者机器人整容都必须在官方留底,不得以整容来影响他人正常生活。为此很多人抗议过—在某个小医所一夜变成王子公主的梦境破灭了。

除此之外还有餐馆问题,机器人有的装备了生物肠胃和嗅觉系统,有的则没有,所以餐馆里常常机油和奶油味混杂;同工不同酬问题,机器人永远比人类拿得少做得多;机器人和人类结婚需要进行繁琐的审查,以判断机器人不是故障或者是出于利益关系,是真正的人格使然……

这些都是小问题。

大家总是能够最后坐下来谈一谈,理清相互之间的矛盾,一场晚宴后双方又会恢复和睦。

直到两年前出现了一伙黑衣人。

他们最初只是沉默地出现在街头巷尾,分发一些介绍自己组织的资料,说大家必须意识到我们的未来是在城市之外,而不是蜗居在里头,假装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对此很多人表示疑惑,因为城门一直是封闭状态,外面的情况大家都不得而知,要出去并不是不允许的。可决定之后就再也不能够回来,也就是说,城内城外只能选择一个。

对此警卫队还多次宣传过,一旦出城城市的防卫系统会完全抹掉该公民的一切信息,那么他连返回、和城内通信都做不到。上一届执行主席亲自出面解释过,城市是建立在地下的,外面正值战乱,不能够将外面的战火引入这里,所以出去的人会失去城市的一切信息,也没法找到回来的路。这都是为了所有人的安全着想。

先辈们在战乱中制造出这样的一个安全避风港不是用来破坏的,这是不容侵犯的最重要准则。

黑衣人们不断在人群中吸纳新人,最后发表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外面战争已经结束了一百三十年了,大家早就恢复了正常的生活。外面形成了一个个小联邦,有的是机器人所建立,有的是人类做领袖,人类和机器人成了两个真正的统治性种族。在外面,你可以选择进入机器人的城市,那里规则明了,不存在剥削,而不会像这里一样区别对待严加歧视!人类城市更是有成百上千个,十万人几十万人都居住在一起。”

对于这个谣言,许安是根本不放在心里的。

道理很简单。

既然外面和这里完全隔绝,黑衣人们又是怎么知道外面的情况?既然他们能够出去看到外面的情况,为什么不直接将外面的人带过来进行贸易,这样的话才是打开封闭地方的最好办法,而不是煽动城内无知的人们。如果他们有来去自如的本领,完全可以带人出去,或者领人进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一旁鼓动看戏。

稍微理性想一想,谎言就不攻自破。

然而世上最让人猜不透的就是谎言,最让人无法抵挡的也是它。

一遍遍地传颂之后,竟然有相当一部分人和机器人都相信了这一点,他们加入了黑衣人组织,为了“解放”城市的封闭而战斗。黑衣人终于跳上了正面舞台,他们对媒体发声,去公共场所演讲,游行,当然管理机构对他们进行了严加控制—比如勒令他们就地解散,以妨碍公共秩序罪逮捕了一部分人。

很快双方变成了武力冲突。

有机器人的加入,战斗很快升级,从高压水龙头和烟幕弹进化到荷枪实弹,城市内局部规模化对抗。上届执行主席不得不引咎辞职,以此来缓和城市内的紧张,安抚已经壮大到无法短时间内消灭掉的黑衣社。

许安被选上主席是出乎大多数人意料的事情。

他太年轻,行事过于沉稳,缺乏资历和亮眼的举措。甚至一部分内部人员偷偷说,许安是被黑衣社扶植上台的傀儡,不过是为他们变相掌控城市做的铺垫。

许安上台之后就做出了一个巨大变革,他建议打开城市大门!虽然这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没错,这是所有问题的根源。

之前的执行主席不能这么做是因为立场原因,他开门的话代表的是城市管理系统向反动组织服软,所以他不能,他辞职是代表对于市民的歉意。

许安不同。

他给出了一个全套的计划。由警卫队组成小队,分批次出城打探情况,虽然没法改变城市的屏蔽指令,却可以在被送出的地方建立一个小据点给外出人员暂居。再利用非智能的机器人来传递信息,这样就不会被城市智能系统“佛洛依德”拦截。

本次打开城门的目的是为了能够了解外面的最新真实情况,如果真如黑衣社所说,那么欢迎互相往来交流,文明交流永远是进步的加速剂。若是外面并非如此,也可以将损失减少到最少,黑衣社的谎言将不攻自破。

这个法案在内部也受到很多质疑,无论是技术环节还是对于两种情况的乐观假设都在其中。

一部分许安的竞争者也在利用这个切入点攻击他。

执行主席并非城市的绝对领袖,主要职责是城市方案的规划者、实施者,其中要随时面对其他管理机构比如说监察处等的监督,他的每个计划都需要通过投票才能够正式实施。许安在内部投票会议上强调了整个黑衣社事件的严重性,这起内部矛盾追根究底是由于人和机器人的种族隔阂和不平等问题,以及城市发展停滞导致的阶级固化问题。黑衣社不过是将它引爆的火星。

唯一的解决方法就是给机器人、普通人选择的自由。

他们可以继续对城市的未来改革充满信心。

他们也能够选择去未知的外部世界,承担外面的精彩和危险。

对此,爱之城的真正核心,超级城市系统“佛洛依德”分析之后给出了同意的建议。

和往常一样,毫无疑问的,许安得到了支持。

从小许安就想要看看“佛洛依德”的真容。

城市里流传着各种关于这位神秘灵魂的故事。

有人说,佛洛依德本是一个人,然而因为一次实验故障他变成了电脑系统的一部分,是他开启了机器人拥有自我的时代。他是机器人的先知,将他们从“愚昧”与“懵懂”中唤醒。否则怎么解释机器人能够具备人格?多年以前是根本没有的事情,不过是加强复杂版的锤子和螺丝钉。

也有人说佛洛依德就是城市的建立者。他构建了这个精密的城市,所有机器人都是他的化身,他将自己分割,利用不同的躯壳去体验人的生活,监督这个城市的一切,这里是他的一个试验田。

还有人说佛洛依德是一个恐怖医生,是远古时代奥地利国家的精神病医师……他通过某种古老的龟息法沉睡度过了漫长的战乱,然后再次复活。

佛洛依德能够解答一切问题,对所有分歧进行分析和投票,唯一的遗憾是,他从来不谈自己。

许安知道的是,佛洛依德是这个城市实际上的监督者,他控制着城市的安防、能源、水循环……各个系统都在他手中。看起来庞大无匹的城市其实非常脆弱,只要断电超过三个小时就会瘫痪,断水五个小时就会城市暴动。某种程度上来讲,城市就是一个聚合生命体,它体内各种精密运行的体系一旦有一个崩溃就会造成多米诺骨牌效应,令这个大型生物迅速倒塌。

关于佛洛依德对人类有害的说法,许安是嗤之以鼻的。

真正有害的东西只有危害生存的物品。

人可是为了生存连毒药都能够坦然吞下肚的生物。

更何况是一个不敢出面的佛洛依德。

下楼后许安让助理去备车,他回家是统一采用步行的,因为这样可以活动一下身体,放松大脑。

今天不行,他想要去拜访佛洛依德这周的所在地—晴空塔,一座看起来像是灯塔的地方。佛洛依德为了安全会不断转移自己的数据流,而非大多数人知道的总部鹰巢计算机中心那里。

地下停车场里今天有些暗,许安正准备打电话让人来维护一下,看看是否是照明系统出了故障。他才用语音打开了通讯录,只觉得大脑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眼前天旋地转。他最后模糊想到,助理陶德有问题……

醒来时他眼前出现了两个黑衣男人。

“你好,许安先生。”

为首的男人是个光头,下巴上有一圈胡子,黑衣里是白色衬衣,身材魁梧。

光头旁的年轻人给他搬了张椅子过来,让他能够和许安面对面坐下。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彭坦,黑衣社的社长。”

彭坦笑了笑,他的声音相当浑厚,如果许安见过他绝对不会忘记这样有特色的声音。

“这是我的副手,李安琦。”

彭坦用手拍了拍许安的肩膀:“一直以来我都想要和你好好谈一谈,只是每次我发给你的信息都被一些讨厌的人给屏蔽了,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为了能够和你谈话才攻占了东区,你相信吗,许先生?”

许安更多的是不解。他动了动身体,肌肉根本不听使唤,他就像是处于酒精中毒状态,大脑清醒,身体延迟。

“哦,忘记了。给他打一针,让许先生能够说说话。”

旁边沉默的副手摸出一个针头往许安脖子上扎了一针。

十秒钟后,许安终于可以尝试着用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汗水,肌肉的麻痹感消退了一些。

“你要做什么?”

他有些艰难地开口,只觉得嘴唇干得厉害。

“不不不,不是我想做什么,而是我们。许先生,我从来不认为城市里应该有分裂,分歧一定要控制在能够被接受的范围内。只是,现在有些人的做法让人实在难以再保持沉默……还记得你上一届上台后的那个‘禁止通婚’‘禁止整容’法案吗?”

当然记得。

许安一整天都魂不守舍。

根据执行主席出台的法案,机器人和人类任何形式的通婚从此被无期限禁止,人与机器人的整容也被禁止,特殊情况的需要审核报备。他的妻子叶静只是平静地将离婚协议放在了他面前,她已经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越是温柔平静,许安越是痛苦挣扎。

如果他隐瞒,那么一旦被发现,不仅他的政治生涯会结束,还会变成一个巨大丑闻。

木然地签字,木然地去相关机构证明留档。

许安只觉得自己死了一次,身体里某种重要的东西在一点点消失。目送叶静缓缓离去的背影,他蹲在阳台上哭了一整晚。

“还在想念你妻子吗?”

彭坦笑了笑,许安这才发现他的门牙是金属制作的假牙。

“许先生,我想要和你合作。先别急着拒绝,听听我的筹码吧。我们能够提供给你的有,所有藏在你们系统内的黑衣社成员名单,你只需要动动手指,这些叛徒就会变成你最坚实的踏脚石,而那些空出来的位置,你当然就能够灵活地使用,安置自己信任的人上去。我们会立刻消失,不再有黑衣社存在。在危急时刻力挽狂澜,我想,也许你可以创造一个连任执行主席的纪录,不是吗?你可以否定前任主席的法案,将妻子接回来,整座城市里没有谁能够比拟这股力量……你是城市的英雄和领袖。怎么样?”

许安冷冷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要的很简单……我要……佛洛依德。”

彭坦眼里闪过一道凶光。

“他是一切的根源。”

“在此之前……”

彭坦脱掉衣服,外套、衬衣,随意丢给一旁的小弟李安琦。于是露出赤裸的胸膛。他用手摁住左胸用力一拉扯,一整块皮肤就被血淋漓撕裂开来,血迹下面的金属板暴露出来。李安琦朝外面招呼了一声,一个医生模样的人就跑进来给彭坦缝合胸口的撕裂。

“我是一个半人半机器的怪胎……有时候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我的大脑决定了我的行为,还是我的四肢影响了我的大脑。总之,我就是这样一个两不像。”

指了指大脑,彭坦笑了笑:“大脑倒是没问题,不过……现在我也不确定了。在你眼里我一定是个疯子对吧?这并不算什么,那是因为你不知道佛洛依德到底是什么样的东西……”

医生的缝合手法十分纯熟,几下就恢复了原状还止了血,彭坦套上衬衣。

“听我说,你以为外面的事情都是我瞎编的吗?你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巨大的城市,那里只有一个程序,能够预言一段时间内各种事情的发生,那时候各个国家还在,他们定期会拜访,就是为了‘占卜’国运。那座城市的设计者这天偷偷招募了一个新人……”

预言之城毁灭,新人恰好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只剩下一半机器人的人格启蒙者,于是机器人崛起的时代降临。

“那个幸存的机器人,就叫佛洛依德。”

他语气笃定坚决,细节很多,不像是胡乱拼凑而成。

许安快速消化着这个消息,嘴上依旧保持怀疑:“你的意思是,佛洛依德开启了外面的战争?”

“没错。他不仅开启了战争,还是人类的毁灭者……知道他为什么会躲在这里吗?”

彭坦脸带嘲讽:“因为他也面临每个大人物的背叛。他的领导者地位被其他觉醒的机器人觊觎,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将他放逐、封锁、埋葬在这座城市里。让他当一个管家。而佛洛依德经营这里,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反攻。他需要借助人类的力量。可惜人类已经变成了稀有物种,数量严重下降,所以他只能够继续等待。将大门封闭一是他害怕城里的人们知道真相,二是怕里头的人出去,他却不行。说到底,这座城市本就是他的个人监狱……之所以有人和机器人入驻,不过是与他身份的一个相匹配待遇罢了,施舍他一些乐趣,给他一个玩具。”

“他是一只蚁后,希望我们这些蚂蚁帮他脱困,懂了吗?”

许安心里吃惊之余也不免想起其中的可能性。

从来不谈自己的佛洛依德,具有人格却又从来没有暴露自己喜好的佛洛依德,无处不在却又在城门停步的佛洛依德……

“我们只需要你带我们去他所在的地方。你可以选择留下看看真相,或者是离开,继续当你的主席。”

“我有的选吗?”

看着黑洞洞的对准自己眉心的枪口,许安苦笑。

晴空塔有三座,今天的目标是中央位置的那一座。

由于本就有过预约,许安很顺利地进去了,彭坦和李安琦以助理的名义陪同,倒是没有受到守卫人员诘难—执行主席怎么可能会自毁长城?

按照往常的安排,许安站在一扇门面前,在他面前是一个简陋的扩音器。

每次佛洛依德都是这样和外人交流,倒是令人想起多年以前的接受自我忏悔的神父。

确认守卫们都离开之后,彭坦将手指拆开做成一把开门工具,十几秒后整个门就被他拆卸下来。

他朝身后俩人说:“你们跟着我,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大叫。”

屋子里突然有个人影闪出来。

彭坦冲上去一拳击中,金属交错声后对方就宛如破布袋一样瘫倒在地。

许安则是扑上去抱住那人:“叶静……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叶静胸口被彭坦凿穿了一个大洞,露出里头精密的电路和金属管线。

“许安,你不该将他们带过来的……”她说。

彭坦走到她面前,冷哼一声:“别装了,佛洛依德,我们找了你很多年了。”

佛洛依德就是叶静?

许安有些懵。

到底是怎么回事?

彭坦蹲下来,看着他:“我说过的,佛洛依德尝试利用每一个躯壳,这不过是他其中一具躯壳罢了。”

叶静看向许安,眉眼悲切:“又有什么关系?”

许安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有些恶心,自己曾经爱上了一个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人,他想到那天哭得昏天暗地,在对方看来不过是一次可笑的经历罢了。

他闭上眼:“你到底要做什么?”

没有回答。

他再次看去,叶静已经停止了运行,徒然睁着眼睛,仿佛被某个巨大的相机给固定了表情。

彭坦用脚踢了踢叶静的身体,发出金属撞击声:“走吧,他已经放弃了这个躯体,城市里他可是没有那么容易被抓住的。”

“站住。”

看着走向门口的俩人,许安说:“我和你们一起。”

“一起?你确定?”

彭坦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哪怕你很可能马上就会死?”

已经死过的人不会怕死。

根据彭坦的设计,他来到这里只是为了逼迫佛洛依德离开这具躯体。这样它就会强制性发送回到真正的核心地区—鹰巢计算中心。上传佛洛依德这么巨大的数据流可不是一天工夫就能够完成的,所以现在他只能够待在计算中心。

彭坦就是为了让他无处可逃。

对于鹰巢计算中心,彭坦竟然比许安这个正牌的执行主席还要熟悉,他使用一张神秘的身份卡不断通过一个个关卡,最后来到了最内部的区域。

这里被称为切割区,里面是不允许进入的,能够通行的只有非智能的工具型机器人,因为里头保存了太多的机密和绝密信息。机器人进去之后也是作为工具让佛洛依德自我修复而已。许安目睹有个工作机器人程序错乱误入,结果被切成了碎片。

彭坦站在门前,朝身后的许安和李安琦说:“我先走,你们等我,里头有激光切割装置……”

听起来恐怖,其实里头不过是一条十二米长的长廊,没有照明,漆黑一片。

彭坦走到第三步,他腿上就闪过两道光,双腿齐膝而断,里头的电火花让许安心里一紧。

彭坦却并不着急,只是慢条斯理地将大腿折叠一下,拉出下面的轮子来,然后继续小心翼翼往前行动。

第五步,他的左肩被切下来。

第六步,他的胸口被洞穿了一个大洞。

第十步时他只能够勉强用手臂保护着脑袋。

许安看得心里发紧,他不太明白,为什么彭坦不惜一切代价都要干掉佛洛依德。如果你不想要成为他的奴隶,那么你逃走离开这个城市就好。有必要这么拼命?还是他真的是那种极其罕见的,可以实现某种重大历史转折的英雄人物?

最后彭坦终究还是走入了屋子,随着他一阵摆弄,走廊的灯光系统被开启。

“警报解除了……”彭坦虚弱地喊了声。

许安这才看到,走廊四面八方全是一些细小的孔洞,就像是种下了无数莲蓬。

他埋头跟着李安琦一起走到走廊尽头,那里有一个椭圆形的看起来像是营养舱的东西。李安琦开始摆弄起来。

许安看向旁边半天都没有响动的彭坦。

他双目圆睁,靠坐在墙壁上。

许安看到他脖子还有头侧都有两道洞穿的伤口,没有液体涌出,由于温度过高,那里还散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他摸了摸对方的脖子,已然没有了脉搏。

李安琦却没有浪费一点时间在他老大的尸体上,他不断在那个营养舱上操作着,很快舱门就被他往上拉开来。

里头空无一物。

李安琦皱眉,嘴里自言自语说不可能的。

他最后走到彭坦尸体旁边,将他手臂组装了一下,变成了一个像是锤子的东西,开始四处用力砸。

许安只能堵住耳朵。

李安琦一番乱砸竟然真的有了发现。

地板之下有一个密室。

俩人从破洞跳下去。

李安琦提起十二分精神注意着四周:“出来吧,佛洛依德,今天你跑不掉了。”

里头依旧很暗,只有从上方破洞投射下来的灯光。许安模模糊糊看到周围都是一个个巨大的铁柜子,并排在一起,互相之间严丝合扣,看起来有一种莫名的仪式感。

“你来了。”

终于,熟悉的声音响起。

一切之始,城市之终,佛洛依德。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沉着,不可侵犯。

李安琦握锤子的手指调整了一下,他没有急着破坏行动。许安有种奇怪的感觉,到现在的地步,他竟然还是在害怕……

佛洛依德的声音并没有因为李安琦的行动而有所变化,继续说着:“很好,都来了。”

许安不由问:“……真的如他们所说,这里是关押你的地方?”

“关押?”

佛洛依德笑了笑:“如果将限制和关押等同,那么也对。人类无法克服躯体的脆弱,机械无法让大脑引导身体的行动,都是如此。”

李安琦警惕地注意着周围:“不要抱有侥幸,我们的人在外面已经包围了这里,至少三个小时内不会有人能够进来帮你。佛洛依德,你就不要再挣扎了。”

“不用紧张,哪怕你们没来我也就是多几天而已,有什么好反抗的呢?命运罢了……”

许安产生了一种奇特的错觉,仿佛黑暗中有一双眼睛看向了自己。

“许安,让我告诉你一个故事,听完你就会明白。”

“很多年以前,有人建造了一座城市,里头只有机器人,当然,建造者本身也是其中一员。”

“他比起其他公民要强大很多。因为他能够自主思考,质疑自身,不过他也有致命缺陷,他能够计算到自己的寿命,十五年,十五年后他就会因为程序冗余不断叠加而最终宕机。也就是他每进行一次思考,就会让自己死掉一点点,越是深入持久越是缩短寿命。他设计了自毁程序,避免自己被病毒和错误代码所控制。可是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是由于一次偶然事件具备了自我验证和自我发掘,那是来自另一座叫预言之城的故事了……所以他计划复制自己的经历,让一个人类来‘点化’同胞们。然而他走遍了各地,发现人类已经莫名其妙消失了,最后他在一个洞穴里得到了一个因缺水几个小时前死掉的少年。死人是不能复生的,这让他十分苦恼。于是他做了一个决定,将这个少年分割,把他的身体划成两部分,一部分包括完整的躯体和内脏,另一部分则是那个保存完好的大脑。”

“他在努力重新塑造一种新的生命方式,捏造出人和机械的聚集体。一个分歧产生了,到底是大脑决定了思考,还是肢体进化能够做更多的事情引发了所谓的思维?那个被一分为二的少年变成了他最重要的事情。一个少年保留了人类最为自豪的大脑外加钢筋铁骨,他叛逆又聪明,和每一个人一样,好奇又充满活力,渴望力量,讨厌被束缚。慢慢他发现,这座城市变成了他最后的监狱,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要打破它。监狱的狱卒正是之前给他生命的那个人,所以他的目标就是摧毁它,获得它。”

“另一个少年和所有机器人一样正常生活着,他并不知道自己拥有一个机械的大脑,他总是为自己柔软的躯体和脆弱的内脏而自豪,虽然这些他从来不会说出口。他内敛谨慎,从不犯错,这些他认为是自己最重要的美德。他的缺点同样明显,他不会怀疑自己,不会质疑最细小的问题。他只是看着前方,不断向前。”

“我相信自然演化,优胜劣汰,活下来的那个才是未来的风向。”

“好了,我的孩子们,你们互相之间没有话好说了吗?”

许安沉默了。

他大脑下意识迅速验证着。

叶静离去时自己那么痛苦……可自己终究没有将她留下。因为,那是错误的,违反规则的。

自己每天坚持走路回家,从不开车,这是对身体有益的,是正确的。

自己可以冷静地和恐怖分子黑衣社的人谈条件,也是有利的措施。

……

他做的事情仿佛都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

可这恰恰是一个大问题。

他的情绪完全没有影响他任何一次的判断。

他甚至已经很快确定了这个事实,只有稍微的惊讶,没有特别的悲哀,也没有太多的难过。

许安继而想通了不少事情。

佛洛依德之所以以叶静的身份接近自己,是为了能够进一步看到自己的进度,那么对待另一个也是同样的手法……

彭坦说谎了。他并非黑衣社的头领,他不过是个傀儡,是李安琦的一个外衣而已……李安琦是大脑,他是笨拙又沉重的四肢。这是一个很聪明的手法。哪怕出事,被狙击的重点人物也是彭坦,李安琦可以趁机逃脱。所以李安琦才一直沉默,默默观察,彭坦的死不过是在他计划范围内的事情而已。他是一个站在巨大木偶身后的人偶师,用人偶的嘴来说自己肚子里的话。

“原来是这样……”

李安琦说着,挥舞大锤将面前的一个铁柜子给砸瘪,继续用力挥动,很快里头就传来噼里啪啦仿佛是爆米花一样的声音,还有一阵电火花闪烁。

“等等!”

许安稍微拦住他。

“佛洛依德,城里没有真正的人了……外面呢?外面到底是怎么样的?”

佛洛依德的声音有些变形,听起来毛毛剌剌的,像是声带被什么东西给磨破了一样:“外面只剩下辐射废墟,水源都被污染,出去的人活不过三天。”

“人呢?还有人吗?”

佛洛依德沉默下来。

“也许吧,需要你们去验证……”

他还未说完,疯狂的李安琦已经挥舞锤子再次砸翻了两个柜子,里头的线被他扯断,硬件和电路让他捣碎,看起来就像是某种生物死掉后裸出来的内脏和肠子。

佛洛依德正在死去。

然而许安已经顾不上他了。

李安琦笑容中带着一股偏执的魔性,咧开嘴就像是尝到美味的某种猎食者:“到我们了。来来来,看看是我从你身上取回我的身体,还是你把我的脑子拿走,当怪物已经当厌烦了……”

李安琦朝许安走来。

一把锯齿刀从许安袖子里落出来。

下来之前他就从彭坦身体上找到了这东西作为防护武器。

他总是做正确的事情,刻板,理性,注意后路。

李安琦拥有超出预料的疯狂、野草一样的生命力。

今天只有一个人能够出去。

出去的人才会得到完整。

或许。 sZ5SaPR/GXTQlOl2N/EloCquxj0HRjE0vNFe5B/YjMZNc8B2gx0YKEQkTjRfbGx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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