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还是没有新作品问世吗?”
彭坦的话让我十分窘迫。自从自己一怒之下辞职,选择了自由撰稿人的人生,这才发现这条路远比自己想的更艰难。
生活上的琐碎和困境先不提,最重要的一点是灵感缺乏。整个人仿佛是一块晒干的海绵,怎么将自己攥作一团都没有一滴水出现。
之所以早晨愿意提前起床,和老友在这个左岸咖啡厅里喝一杯,是因为我心怀借助外力找到一些灵感的想法。
“诶,怎么了,别啊。大家都有这种空窗期,慢慢来吧。”彭坦似乎发现了我的难堪,急忙开解道,“很多事情并不是有才华就可以的。我这倒不是安慰你,你知道测谎机吗?”
我点点头,喝了一口没放糖的咖啡。
所谓测谎机是借度量和记录血压、脉搏、呼吸以及皮肤导电反应等由交感神经引起的生理反应,来判断正在回答问题的受测者是否说谎。此类生理反应不自主产生,由与正常数据的偏差得出结果。
彭坦哈哈一笑:“不错不错,看来你没有白费时间。这些居然能够直接说出口了。是这样的,我们研究所前不久弄了个项目,测谎病毒。”
他停了片刻,让我脑子里迅速不断泛起联想。这是长久以来都没有过的,这让我有些惊愕,之后变成了惊喜。
“这款测谎病毒,我们叫它麒麟,麒麟采取的是对人体无害的病毒为母体,人为地改良后拥有了我们需要的特性。它的存在状况、活跃与否以及数量、遍布范围是我们的重要数据,通过这些能够更精准判断被测试者是否说谎。”
“到目前为止,传统测谎机缺陷始终存在。江国庆案你知道吗?一九九六年九月一女童在台北市空军作战司令部营地遭到奸杀身亡。涉案士兵江国庆没有通过测谎检验,这是导致一九九七年八月他被枪决的重大原因之一。直到二○一一年,真正的犯人许荣洲才坦诚自己是真凶。理论上说,通过练习是能够规避测谎机的。麒麟不同,它根植于人体,每一个细小神经反应、肌肉收缩都一览无余。”
他喝了口茶,我等了很久都没有下文。
“这就完了?”
老友笑了笑:“许安啊,这是科学。科学没有你构建的世界那么多意料之外的神奇,它最重要的是严谨。不出错,按照设计运行,这就是很好的科学产物了。现实有时候就是这么无趣。如果能够真正做到这两点,我相信科学院有人会愿意给你的设计买单。”
我仔细一想:“那么这病毒和传统测谎机有什么不同呢?不过都是凭借数据罢了。从研究的角度来说,也许以后会有个稍微精准一点的过程罢了。可是成本不低啊。”
彭坦笑了笑说:“没错。可是有的事总是不像它看起来这么简单,接下来的故事你大概会很喜欢。在这之前,我要说一个人,他叫李安琦,是我们那儿曾经的天才新人……”
研究所来了个新人,叫李安琦。
他是少有的研究生毕业后直接被推荐到研究所成为正式副研究员的年轻人,出自某985大学。研究所本来就不像很多人想的那么高端,特别是对大多数人来说,基本就是待在实验室,翻翻文献,研究下文章上上网。等待需要你参与专项研究的时刻。
李安琦和其他人不同。
这小子一来就风风火火,每天忙里忙外,没到一个月捣鼓出了个项目章程交给主任。就在大家以为他要吃瘪时,主任宣布新项目已经过审核马上启动,一纸通知下来,正是以李安琦的设计为雏形的项目。
顿时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明白这小子是有真货。
以前还称呼小李什么的,现在就变成了直呼名字。年纪大一点也亲切叫他小琦。人与人相处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称呼就能够看出互相之间的评价和地位。
不止如此,他同校的女朋友夏蝉也跟着来了本研究所。她眉目清秀,长发飘飘,惊艳了整个实验室。不少做研究的女性都因为过于投入事业,显得女性的一面比较淡薄。夏蝉不同,她和外头的职场女孩没什么两样,每次都打扮得漂漂亮亮,哪怕是一身白大袍也能够穿出模特的感觉。
加上她性格谦和,待人温柔,没有人不喜欢的。
同事们都说,超级新人李安琦,研究所之花夏蝉,天造地设,金童玉女。
可惜这对神仙眷侣没有持续多久。
李安琦先是有些不对劲,整个人少有地频繁走神,精神也越来越差,失去往日满满干劲。本来夏蝉应该这时候照顾和安慰,她却离得远远的,刻意避开和他接触。哪怕两个人同在实验室都在尽力避免。
纸包不住火,李安琦和夏蝉的分手终于被大家知道了。
说分手也许是一种对他的安慰,其实他是被甩掉了。夏蝉的新男友也身处研究所里,正是主任本人。
大家一时间都无法接受。可再一对比,有些东西就显露出来了。
首先主任年纪不过四十出头,还在年富力强之时。可以说是一个男人最美妙的时候,事业高峰,病痛还无法阻拦他继续前进的脚步。李安琦的确是个超级新人,只是天才实在太多,每年总有很多能干的年轻人在日子消磨和重重磨难中失去往日光彩,泯然众人。充其量,李安琦算是一支有可能大放异彩的股票,而主任却是稳赚不赔的强力臂膀。
不到三十岁的夏蝉却也体会到了生活的艰辛,浪漫和年轻并不能阻拦现实的重重苛刻。选择一个更能够依靠的肩膀并不是什么错误。
研究所里,一时间气氛变得微妙。
彭坦本来以为李安琦年轻气盛,肯定会要求调到其他地方去。没想到这个年轻人过了一个月就调整好了自己,重新投入到工作中,其疯狂程度比之前更甚。
接着“测谎病毒”项目就提出来了。计划书上,他写的是为了能够精准化定位,弥补测谎机实用上的某些缺陷。
看到这个企划后彭坦是很失望的,里头完全没有什么天才设想,不过都是老生常谈的东西。通过病毒将人体变成一个容器,病毒会因为人体的体温、各种激素分泌比例与增长协同变化。实验体表现出的特征是会短暂血压升高,血液流速增加,局部表皮薄弱部位会血管痕迹加深,看起来就像红墨水进入人体一样。不过这会迅速消退,对于人的最大影响不过是血压升高,并无其他危害。从这东西的水准看来比自己都不如。
可让人大跌眼镜的是,这份项目书竟然通过了!主任眼睛都没眨就去主管部门给申报了下来。
彭坦第一个醒悟过来。
高啊!
主任以此举动向所有人说明,自己绝不会因为私事为难李安琦。不止如此,他还会大力支持李安琦的研究。这样一来,背地里的“以大欺小”“巧取豪夺”的话也就不再有那么大的说服力。
同时,夏蝉心中的芥蒂也可以稍微缓解。至于主任有没有对于李安琦发自内心的愧疚,就不得而知了。
听到这里,我有些心中不舒服。
因为和原单位的老总争执,我拒绝欺瞒客户、做一手买卖就断的战略。没想到老总借此机会直接在会议上说我和公司的利益不一致,拍桌子点名让我停两个月工作反思。
我思考了一番,决定辞职。这样的理财融资公司,待着也没有意思。只会将钱绑在自己所有原则之上,让自己一步步走向泥沼。
辞职手续办理完毕之后,人力负责人才悄悄告诉我,原来老总早就看我不顺眼,这次不过是他设的局。办公室政治让人浑身疲劳,提不起力气,只是深深厌恶。
没想到我一直以为较为单纯的研究所也是如此。
一时间我觉得咖啡也变得没有味道。
“看来搞研究跟职场差不多了,真无聊。”
彭坦摆摆手,突然指着咖啡厅玻璃墙外说:“那个人怎么了?”
我们俩赶过去时周围人都还处在远远观看状态。毕竟真实世界凶险,任何举动都需要谨慎。扶老人被讹上的事情还没走远,善良的成本不低。
倒在镂空地砖上的是一个身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头发三七分,他瘫倒在地,浑身抽搐。就当我准备用手去碰他时,彭坦皱眉说了声别动。
我生生停下了手。
他到底是生物学博士,专业方面远不是我这个只会写故事的人能比的。
“你先打120,我先来看看。”
彭坦从公文包里摸出橡胶手套戴上,然后他探了探这人鼻息,又在心脏位置摁了摁。我这时候来不及多看,对着电话那头说:“这里是盐道大街105号左岸咖啡厅,门口倒下一个男子,原因不明,现在还在抽搐……”
就在我打电话的过程中,有呼叫插入进来。我看了看是蓉蓉,一把挂掉。
120那头还在问:“喂,喂,听得到吗?”
我还没开口,蓉蓉又在呼我电话。这让我心烦意乱,接通她的电话说:“有空了再说我们的事!”
然后我果断挂掉,继续同120详细描述这边的情况。
不知道什么原因,120隔了十分钟都还未抵达。
周围围观的人已经凑拢过来,好几个都朝我问这问那,问我和地上男人认识与否,问出了什么情况,问彭坦是不是医生,我解释得口干舌燥,却换来不少怀疑的眼色。
这时候我发现倒在地上的男人鼻子、嘴角都流出血来,样子十分凄厉。实地看到人几窍流血还是第一次,竟然让我这个写故事的人有些慌张,非常想要用纸巾给他擦一擦。
“别动。”
彭坦又强调了一次,声音更高了一些。
他蹲下身子,轻轻抬起男人的右手臂。在男人虚握的拳头中有一个小巧电话,样式颇为古老,几乎是十年前的按键功能机遗老,彭坦费劲地从他手里取出来。
“许安,给他家人打电话通知一下吧,他已经没有呼吸了,他的家人需要知道。”
我翻开他的电话簿,映入眼睛里是一长串未接电话。同一个号码,却没有标注来电人的姓名。我打了过去,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极为娇嗲。
“喂喂,你还没到啊。”
我才说了一个字,对方就警觉地挂掉,慌慌张张补充了一句你打错号码了。
我往下翻了翻,下面第一个有名字的标注为老婆。
铃声之后那头几乎瞬间接起电话,也是个女性:“怎么了?工作临时有变化吗?不出差了吗?回来吃饭吗?我做了你最想的……”
我屏住气说:“对不起,你丈夫可能死了。”
那头传来碗碟摔碎的声音,女人停顿了两秒,声音变得高昂起来:“你是谁,为什么有我老公的电话?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废了好大功夫才说服她到事发地点来。最后她似乎已经相信了我不是说笑,也不是什么骗子—从头到尾我根本没说关于钱的事。末尾她连续问了几次,你们是什么整人节目的吗?你是我老公同事开玩笑的吗?是吗,是吗?带着哭音。
我一时无言以对,只能说抱歉。
这一通电话打完我整个人仿佛经历了一次长途旅行,精神严重透支。彭坦则脸色严峻起来,仿佛是多年前大学里在面对注定逃不过的期末考。
“锁骨和脖子,手指上有毛细血管爆裂的迹象,血压瞬间提升,血管痕迹加深……”
我猛地想起:“这不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测谎病毒的特征吗!”
“希望不是。我要回研究所一趟。”
他说完最后几个字就匆匆离去,甚至没和我道别。
我一直等到120和警察来到,确定死亡原因,采取录像、口供。好在除我之外还有其他目击证人,这一套在我这儿完成得算快的。
一切结束已经是傍晚。冬天冷得快也暗得急,弹弓造型的高大路灯一盏盏依次点亮,大商场都亮起了各自招牌,巨大的手机、服装logo和广告视频一遍遍滚动播放—里头还有我曾经公司的标示。街道中央全是来去匆匆的车辆,头尾衔接,急切地想在红灯亮起前冲破这一个路口。
我看了看手机,八点三十二,时间已经过了我往常晚餐的时段。除此之外上头还有一个蓉蓉的电话。
她是我的女友谭蓉,我们相恋八年,距离结婚只缺一个契机。现在我们住在一起,正在为婚后的生活做着相互的磨合和尝试。她是个好姑娘,体贴,容纳我的任性,没有对我要求太多。这一点我无数次感谢过上天,她总是笑我笨。
当一个家里蹲男人的老婆,蓉蓉压力其实也很大。每次旁人问及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她都能够以传媒或者娱乐业掩过,刻意露出的笑容每每让我自愧。不过即使如此她还是坚定地拉住我的手,她是我的天使。
我正准备给她回个电话,为之前的话抱歉,事关人命,大概她会理解。
这时候彭坦突然给我打电话。
“许安,你听我说。”
他声音有些喘,似乎才进行过剧烈运动。
“去买防毒面具吧,最高配的那种。快去,快去!”
我一时摸不着头脑,说:“你慢点慢点,怎么了,怎么了?慢慢说,说清楚啊。”
那头彭坦仿佛终于停下了步子,声音总算平稳下来。
“你说对了,病毒有问题!他妈的李安琦。”他少有地爆了句粗,“……我回去翻阅了李安琦的测谎病毒资料,仔细查阅了几遍终于发现了一些细小问题。追着这些问题,我去实验室看他的样本。发现根本不对,他描述的是一种东西,样本又是另一种东西。简单来说,李安琦骗过了我们,狸猫换太子,研究的是一种只有他一人知道的病毒。”
“我查到了他的共享文献痕迹,一番跟踪发现,他对所谓测谎病毒的要求有三个反复查阅强调的特性:及时性,传播性,繁殖性。不用其他,光是从这三个词我就判断这绝不是什么用于测谎的病毒。”
“随后我调用了他的数据库,结合了一个小实验。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种杀人的病毒。它的触发机理恰好就是利用人体的指标作为触发器,一旦达到它所要求的平衡数据,病毒就会开始破坏机体,迅速将人毁掉。”
“触发器就是说谎。说谎造成的生理波动恰好都处于这种病毒的触发区间内,极为精确。我几乎可以肯定,麒麟就是一种为了屠杀谎言者的病毒!”
我整个人愣在当场。
说谎,也会害死人了吗?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笑的事情发生,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彭坦继续在梳理:“今天那个男人的死也是如此。你打电话时我听到了,大概意思是那男人骗了妻子外出什么的,其实是和情人约会吧。恰好和麒麟病毒契合,他的特征都完全符合,只是李安琦的报告上将致人死亡这一点完全删掉了。”
“理由我只能想到一个,主任和夏蝉的事情对他的打击。所谓天才大多数都是些偏执狂,因为不会理会世俗人的干扰,他们能够最大限度地将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感兴趣的领域里。加上他们本身的高智力与狂热,才能够诞生出无数改变世界的东西。”
“一旦天才认定一个方向,几乎说得上没有人能够将他逆转回来。”
“也许这么做早了一点,不过早作准备总是没错的。去吧,快去给自己和谭蓉买防毒面具。找你最近的地方,快去。这个消息封锁不了多久,很快都会陷入恐慌,快去!迟了就来不及了。”
我放下手机,深吸一口气,朝最近的蓝色海王星辰招牌跑去。
我变成一头误入城市的犀牛,在各色霓虹中飞奔,推开闲聊的年轻情侣,跳过婴儿车,踢开横拦在路上的自行车,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我。
药房里找来找去都只有口罩和板蓝根,最后我咬咬牙买了3M口罩二十个,让两个女性店员十分惊讶,急忙问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她们很敏锐。
我敷衍说没事就是家里小孩咳嗽。离去前我回头瞥了一眼,看到俩人都在急急忙忙打电话确认。彭坦说得对,这种事情无法藏太久。我得赶快!
好在网络还是通的,我查了一番在附近找到了一个户外用品折扣铺。守店人看起来恹恹的样子,几乎没有什么人上门。我冲进去将卡丢给售货员,问她有没有防毒面罩。
拿到面罩回到家时已经是十点了,门口保安看了我好几眼才放我回去。我却没有一点睡意,在生存面前倦意已经不足挂齿。一路上我不停地给彭坦打电话,可对方老是处在通话状态,根本接不进去。
我也想到了,这时候研究所肯定是忙得热火朝天,研究员们都因为突如其来的情况而乱作一团,无数事情需要彭坦来处理。
这是我第一次穿鞋走进家里,蓉蓉看着我这幅风尘仆仆的样子,眼里竟然露出一丝害怕,小小退后了一步。
“许安,你怎么了?”
我拿起桌子上的玻璃水罐仰头喝了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先别问,收拾东西,快。”
“许安,你别吓我。你到底怎么了啊,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说吗?出什么事了?”
她似乎被我少有的严肃和坚决吓到了,眼里全是担忧,可就是没有行动起来。
我将防毒面具丢给她一个,隔着远远的说:“城里现在病毒泄露了,会死人的病毒。”
蓉蓉愣愣看着手中的防毒面具,有些不敢置信。
“你开玩笑的吧,许安,你别吓我,有事你告诉我啊,你别这样,你别吓我啊。”
她那副样子也是正常。不少创作者因为抑郁后来发了疯,到处都在报道这种事,可对于创作者的作品和他奋斗的历程却只字不提,让人对于跨出普通工作的人有一种偏见。
我不得不让她坐下来。
简单将今天的事情讲了一番,关于病毒麒麟成因和具体原理就略去,现在我们只需要知道这东西会致命,是杀人之毒就好。其他的完全是浪费时间。
面对这种大规模传染性病毒时,大城市反而是累赘,密集的人口与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简直就像是一个为病毒设计的母巢。我决定带着蓉蓉回老家四川的乡下避一避,大多数人进城务工,那里人不多,空气好,除了不是很方便其他都不错。
随身的东西越少越好,换洗衣服有两套就好,带上各种证件和现金,以及信用卡和银行卡。我拉上旅行包招呼她快走。
然而女友却不想走。
“许安,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什么事情都还没确定,不能因为彭坦的话就慌慌张张跑来跑去。万一是他看错了呢……你不会是和我开玩笑的吧?”
她小心说着,双手不停捏来捏去,眼睛不敢看我。
我突然想起曾经的一件事。
去年有天我想要写个逃难的故事,可怎么写都无法写出那种恐慌和不安的情绪来。于是我脑子里想了个怪办法。我吓唬蓉蓉说我写故事不甚得罪了一个大人物,他扬言要将我在这个城市除名。拉着她坐飞机跨越了大半个国家,我如愿写出了那篇文章,还拿了个小奖。蓉蓉却气得够呛,好久都没理我。
“不是,我以人格担保,这件事绝对句句属实!”
我急得不行,恨不得把今天发生的事情掰碎了给她看。
蓉蓉犹豫了下摇摇头:“许安,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我爸妈在这里啊,我不能抛下他们不管。不行的,我不能离开这里。”
我顿时有些丧气。对啊,蓉蓉家在这里,她怎么能够放弃父母和我一起逃走?而我有足够的力量带她们一家走吗?
警察可以警车开道,司机熟悉路况,安检员能够利用便利,检票员或许可以内部搞到一点票,我这个故事家实在是没有一点点好处。既没有强有力的臂膀,也没有身份上的权利,唯一能够做的就是胡思乱想。一瞬间,无比巨大的挫败感击中了我。
可哪怕是如此无力的我,也想要做点什么。不是因为大男子主义,或者想要表现英雄气概,只是因为—
“我爱你啊。”
我一辈子从没说出过这句话。因为我觉得语言是有魔力的,请稍微容忍下我这样的大孩子吧。越是珍惜的东西,我越是放在心底。我就像一个老财迷,一辈子的积蓄其实都是为了仅仅一次的挥霍。
蓉蓉似乎也明白我话里的含义了,她用力抱住我,仿佛安慰一般说着。
“我也爱你,许安。”
听到这句话时,我突然全身充满了力量。责任让人坚强,我再一次切身体会到这样的奇妙魅力。就在我体会着五味杂陈之时,彭坦的电话来了。
他带来的不是好消息。
“我们研究所已经彻底确认,实验室存放样本的地方被撬开了。这件事基本上已经确凿,逃出的病毒正是真正的‘测谎病毒’麒麟。李安琦利用项目研究的经费,进行着反社会的研究,他本人逃逸,现在我们还没有找到他。刚才我接到主任电话,那一例我们目睹的死者已经被确定是非正常死亡,基本上就是病毒所害。”
他那头的声音极为疲倦:“你要记得,尽量注意不要激动,保持平常心。减少与人的接触,还有蓉蓉也一样,你们俩待在家里,小心可能的暴乱。”
我正要回答,扭头一看蓉蓉已经软软倒在地上。
我赶紧将她扶起来靠在沙发上,她整个人还在轻微抽搐,眼皮跳动,正在经历莫大的痛苦。她手臂上的血管的颜色正在越来越明显,发出轻轻的痛苦呻吟。
我疯狂大喊:“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救这种情况?”
那头彭坦有些没听懂:“怎么了许安,你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谭蓉,谭蓉昏迷了。她眼皮跳,浑身发抖,怎么办,怎么办?”
那头是急促的呼吸。
“救她,救救她啊,救救她啊!”
“不是你们研究出来的病毒吗,给我说啊,要怎么做,压迫心脏还是吃什么药,怎么做能让她没事?暂时性恢复也好啊!”
我徒然地在话筒上嘶吼,那头彭坦一言不发。
终于有了回应,他说得很轻:“现在没有解药。”
我扭过头来,谭蓉的鼻孔和嘴角已经在渗出血来。我摸了摸她的嘴唇,鼻息已经没有了。我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没有了五脏六腑,空空如也,什么也不想。脑子里只是反复出现谭蓉在我旁边倒下的画面。
再次从颓废中醒来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之后了。地板上我的手机还在响个不停,灯一闪一闪就像火光,我接通,是彭坦的声音。
“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我想说句没事,却发现喉咙干得厉害,嘶哑着嗓子说:“我想要出城。”
那头的彭坦不同意:“现在待在家里最安全,出门传染和遇险的机会非常大。还是好好待在家里,等待事情的解决吧。”
我笑了笑。
很多事在正常状况下也许他说得很对,不过作为一个写故事的人,就是不断去探求那些极有可能发生的“非正常事件”对于人和社会造成的冲突和影响。在彭坦看来,这是一个新型的传染病,充其量是加强版。
可他没有料到这些带来的连锁反应。
第一,死者已经出现了,传染者不断在增加,短时间根本无法确定这些传染者是谁,去过哪里。根据这款病毒特别讲究的传染性特点,极有可能很快整个城市都将被病毒充斥。无人能够幸免。
第二,传染性病毒会造成人群恐慌,继而商店关闭,物资紧缺。面对如此状况,肯定是全城紧闭,避免传染人群外漏的。那么水、食物必定会被哄抢,特别是在这么多人口的大型城市里。一个人待在家里,四下无援,无论怎么看都不是好事。
第三,最重要的一点,我毫无疑问是造成蓉蓉死掉的直接传染者。我尚且没有接触过尸体,而更近距离的彭坦更是无法避免。我们这样的传染者,待在这里不过是等待死去。
不论平时道德感多么强烈,面对求生欲望时往往都会不堪一击。
彭坦听了我的话,沉默良久同意了。我们俩约在南二环一个废弃的停车场见面,我等了很久才看到他的大众车。不说二话,我跑过去看了看,四周没有可疑人物让我松了一口气。
我拉开车门,将背包丢在后座上,熟练地拿起他的香烟,用车载点烟器点燃。上一次抽烟还是因为忧虑怎么追求蓉蓉。
“事情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我甚至不敢报警,只能将蓉蓉放回床上……”
他却没有回答。
我拍了拍他,彭坦整个人顺势倒在方向盘上。他似乎极为疲倦,努力睁开眼皮,可是始终不行。
“许安,你听我说。”
听到这句话时,我有种莫名的慌张。
“我不行了。”他眼皮开始跳动,“你知道我是怎么中招的吗?我在车上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又问我找到对象了没有,我顺口就说了个谎……哈哈哈,真是讽刺。其实,除了父母之外我最对不起的是你。”
彭坦吃力地从怀里摸出一支香烟,用嘴咬住,我给他点上火。
烟雾从红色的烟头上慢慢逸散而出,我们在车子里吞云吐雾。
“蓉蓉和我发生了关系,好几年了。”他艰难地说着,“我们骗了你。本来还准备慢慢让她和你以相处不合适分手,没想到遇到了这种事……”
“恨我吧,没事,趁着我这条命还在,随便打。”
他说话很艰难,最后烟嘴没有咬住,落在了变速器的扶手上。以前彭坦最心疼的就是这辆车的真皮外套,哪怕变速器扶手上都包裹得十分精致。我赶紧把烟捡起来塞回他嘴上。
“后座上,有个包裹。是李安琦留下来的,我撬开了他实验室的保险柜才找到的。有可能是某种解药。记录本上写着药效和时长,无法保证能起到足够作用。不过至少是一个希望。”
彭坦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我不得不将耳朵凑近,才能够听得清楚。
“上级让我们转移,城北大桥外有人接应,你拿我的证件就行……”
烟头燃尽,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将长长的黑色灰烬吹落。
再一次,落在他最心爱的变速器扶手上。
他停止了呼吸。我将他的烟头和我的一起,丢向窗外。
一路向北。
大学毕业我就拿到了驾照,每次年检我都认真去做体检,可是我没有开过车,哪怕一次。因为我害怕车,害怕它的速度,害怕它的冰冷,我总是会臆想自己某一天撞飞一个无辜的路人或者一个听不到喇叭的老人。
今天却不得不开车了。
松开手刹,踩离合,挂挡,踩油门,车子缓缓在路上前行。
自昨天和彭坦在左岸开始,到现在已经超过了二十四小时,我没有一点睡意,脑袋斜上方的后视镜里是我充满血丝的眼睛。我家住在南三环外,只有那里的房子我和蓉蓉才凑得够首付。现在几乎是要穿城,我怕自己生涩的车技在高速道上被识破,于是只好硬着头借用GPS去穿那些迷宫般的小巷。
一路上没有人拦过我,哪怕我有两次跑出车道,撞翻了一垃圾箱。
城里已经骚动起来。到处都是人,扎堆的人,站在阳台上的,走出门的,还在观望的,有的站在外头在说什么,更多的是闷头赶路,坤包,手提包,双肩包,箱包。城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蚁巢,当洪流来临,你才会惊讶,这么小小的一块地方竟然生活着那么多的生灵。
人真是一种卑微的生物。
警察们手提防爆盾,头戴头盔,形成了人墙,帮助一些店主关门,将物资集中在警车上。更多的是在维持秩序,让堵车的各路车主不要乱,制止那些插队和想要涌上来抢购物资的先觉者。口哨和叫骂此起彼伏,让人莫名焦虑。
我看到路上好几个平时播放广告和MV的LED屏幕上都在播放同样的东西。本市宣传部门的新闻发言人在里头郑重强调:请市民朋友不要相信所谓“病毒”谣言,目前我们正在排查,相信用不了多久就能将这件事彻底澄清。请大家对我们有信心,对我们这座城市有信心,谢谢大家。
沿途都是他的声音,一次次重复,仿佛是大山里无法溢出的回声。里头还同步播映城市领导者们组成了纠察小组,正在紧锣密鼓就这次事件轮番调查。
可惜这些措施用处不大,恐慌在无声蔓延。我在接近一环路老住宅区跟着前方车辆开了十分钟车,移动差不多一百米。可我已经注意到,好些开始还满不在乎的年轻人脸上已经变得凝重,不是在打电话通知亲友,就是飞快上下楼打点行囊。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少,不少商店都悄然拉下卷帘门,餐馆咖啡厅也挂上了close的牌子。
有一个人流血倒下了,依旧是我眼熟的倒地抽搐。
所有人都吓呆了。说谎是人社会生活的本能,不断有人在倒下,抽搐。从来没有人见过这种怪病,以前沸沸扬扬的非典也好,禽流感、埃博拉也罢,至少有个发烧虚弱的过程。可这种东西仿佛根本不需要时间催化,就像某种一触即死的恶毒,根本让人无法防御。
倒下人的区域变成了所有人心中的禁区,本来就狭窄的街道由于这些位置的清空变得更为拥挤。
警察和医生根本救治不过来,仿佛是多米诺骨牌,一个个因为某种契机相继倒下,到后来已经变成了警察武警消防的社会秩序之墙和人类恐慌逃窜的冲突。曾经无数人拼命想要挤进来,在这座城市定居生活,规则将大多数人拦在外头,现在相反,众多居住者疯狂想要逃离,却被城市的规则之墙阻挡,无法逃出。
市民们拼命想要逃离死亡之地,警察们却得到命令必须阻挡,不得让慌乱弥漫。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叫骂声,惨叫声,哭泣声不绝于耳。
我弃车步行,车子已经无法再挪动分毫,唯一可以依仗的就是脆弱的肉体。在我的背包里装着彭坦的希望,而他永远地躺在了车子的真皮后座上,就像只是一场烂醉的离别。
这些都曾经是我最想要的体验,唯有真实才是一个作家的灵感之源。他可以奇思妙想,神游万物,可最终无法触及人类灵魂和痛处的作家终究登不上大雅之堂。超于现实,虚幻的笔触,都不过是为了描述真实的经纬。
我真正处在其中却一点兴奋也没有,只有说不出的难过。灾难击碎了人类的尊严,剥夺了文明的礼帽,眼前的情形让我想到曾经看过的动物世界。
非洲草原上羚羊群疯狂逃跑,激起漫天尘埃,却还是一只只被猎食者缠住撕裂。
我以前认为这正是大自然的壮美之处,将力量与生命赤裸裸摆放在每个人的眼前,告诉所有人这才叫生存。然而羚羊呢?作为羚羊的我,只有恐惧与哀鸣。
当我面对无数次梦中想要看到的东西时,却无比想念以前。
拥挤的街道,无奈却又井然有序的车辆洪流,旁边的小菜馆、小吃店、路边摊散发出迷人的香气。学生们三两成群还不知道未来有什么在等待自己,上班族将努力变成年复一年的信条,老人们互相搀扶,享受这座他们亲手建立的城市的绿荫。我漫步在街头巷尾,依旧在纠结于自己的新构思。
平凡的生活,多好啊。
暴力正在城市绽放。不少人为了能够逃生,将先祖曾经的爪牙再次武装,拿起各种可以恐吓对方的东西,想要杀出一条血路。任何阻拦自己路线的,垃圾箱、车子、男女老少都是敌人。
我一路贴墙而行,在离北门大桥不远处看到一个小姑娘。她年纪小小,已经有几分美人的轮廓。可惜这时候没人会怜惜,一个手持链子锁的年轻人一脚踹开她,令她头部撞在一个石梯上,流出血来。
旁边出现了一个瘦弱的年轻人,由于脂肪很少喉结格外突出,他放下手中包袱,从包里摸出一片创可贴给她贴上。然后他又想要给她包扎。
“这样做不对。”
我走了过去,拉着他们俩到了一处不太引人注意的地方。这里本来是倒垃圾的地方,好在倾倒在地的大面积垃圾足以挡住外头的视线。藏在这里,代价不过是臭一点点而已。
“首先要清理伤口。”
我撕掉创可贴,摸出随身携带的扁嘴酒壶,用白酒一点点给她清洗额头。酒味弥漫,小姑娘疼得龇牙咧嘴。
作为写故事的人,有一点必备就是对所有事都保持好奇心。急救我虽然不擅长,不过基本的还懂。
给她清理之后,我接过瘦弱青年的绷带,给她一圈圈缠上,最后将自己的鸭舌帽给她戴上。这样就不用怕丑了。
“谢谢你,大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
“叶静。小叶子的叶,安静的静。”
小叶静看起来最多不过十一二岁,整个人还处在天真活泼的状态,城市骤然大变让她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你呢?”我看向青年。他甚至不知道最基本的消毒程序,不知道是根本不晓得,还是仓促间忘记了。
“我叫李安琦,一个搞研究的。”
我的眼睛停在他身上了一会儿。
“走吧。北门,北门有救援。”
我拉起叶静,带着李安琦—我的杀妻之仇一步步踏上求生之路。
长期在城市里晃荡找灵感,对于这座看起来庞大无匹的城市,我基本算得上是最清楚的那一类。至少步行的方式如此。
由于走的是偏僻小径、老旧工业区和荒芜小道,周围没有什么暴徒,叶静感到了安全,一路上话也多了起来。她问的最多的就是现在发生了什么,我和李安琦都无法回答。现在不同往日,能够随便编个谎言欺骗孩子。每一个下意识的谎言都有可能造成死亡,而我背包里还有最重要的解药,双重的重担在身。
旁边是李安琦,此次灾难的制造者。
之所以我没有暴露,和他相安无事是因为我想看看他要做什么。反而最让我担心的是叶静,我没法告诉她这种诅咒一般的病症—李安琦就在旁边,有什么后果或者是他还带着什么别的病毒我根本无法预料。
没有拆弹把握时,就暂时按兵不动。
好在叶静是个天真的女孩子,想到什么说什么,还处在童心未泯的状态,尚未抵达谎言藤蔓遍布的青春期。
“许安大哥,我们去北门干什么啊?”
“那里有救援人员。”
“那城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有种比较严重的传染病,现在暂时还没有控制住,所以我们先带你一起出城。不用担心,一旦安全了你就可以和你父母报平安。”
叶静眉毛拧成一团:“可是,我的靓仔不见了啊。”
“靓仔是谁?”
她比画了一番。原来是一只小贵宾犬,肯定是在人群暴动中和她走丢了。这种时候,自己的性命都存在问题,别说什么狗了。
可话不能这样讲。
我安慰她:“没事。哥哥我是一个作家,我也常常写狗,所以比较了解狗这种动物。你也知道,狗是最忠诚的动物。它最厉害之处就在它的鼻子,能够辨别超过百种气味,一旦被它大脑记忆就几乎不会忘记。你看缉毒警察和排弹部队都是需要狗做帮手的对吧?”
叶静顿时兴奋起来:“对啊,我的靓仔也很厉害的。哪怕再远,听到我的声音它都会赶来。有次它甚至追着公交追到了我学校。”
我摸了摸她的头。
“没事的,靓仔会随着你的味道找到我们的。它可是忠诚和勇猛的狗啊。”
一瞬间我仿佛听到了狗的呜咽。
叶静睁大眼睛说:“听到了吗,李大哥,许大哥,狗在叫,那是我的靓仔!”
这次说话的却是李安琦,他蹲下来拍了拍她脑袋说:“你听错了,我们都没有听到。走吧。”
我又回头一次,后方高楼上那面正在播放发言人安抚画面的LED大屏幕突然黑屏。虽然它尽力在避免,可我还是看到了:那个发言人说着说着突然鼻孔流血倒下了。
城北大桥曾经是这座城市的骄傲,建设时间之短,工程质量之高以及本身难度之大都是国内排得上号的。它跨越下方的大河,看起来就像两把合在一起的扇子,展现出数学的匀称与比例之美。
我们跟在沿途同方向的人身后,形成一股巨大的人流,没想跨过了城北大桥,迎面却出现一堵高墙。
我记忆里根本没有这么一面如此之宽的墙壁,上面还缠绕有铁丝网,一圈又一圈,仿佛在那之后就是军事禁区。再三回忆,的确这之前是不存在的。
就当我准备去触碰一下看看时,一个先到这里的老年逃难者喝止了我:“别动,有电。之前已经有人试过了,虽然不至于致死,也让那个人昏迷了好一阵。”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明白了。
这堵墙是一夜之间砌出来的,上面还有新鲜的水泥味道和浓重的颗粒感。上头缠绕的铁丝网都是锃亮的,还没有经历过长期雨水的侵蚀。
那人又自嘲道:“真是厉害,隔离呗。我们全部被看成了病人,这下手可真是又快又狠。除了这条路之外就只有高速,高速就别说了。水路或许可以试试,来之前听说码头也被封闭,无法进出。这见鬼的,到底是什么鬼病啊。”
我、叶静、李安琦三人走到了一个桥边角落,我将身上带的一点干粮和他们分了,走得匆忙,这些并未带太多。趁他俩休息时,我再次来到墙边。
“对面有人吗?”
回应我的是一片静默。
我又喊了声:“我有上级给的通过证明,请让我们过去,有负责的人吗?”
“没用的,”之前和我说话的那位老人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皱纹几乎将他的脸占满,“在你之前已经有五个人这么喊了,其中一个还说的是,我爸爸是某某市长,结果依旧没戏。他们现在好像是去找水路了。”
不可能啊。彭坦临死之前的话还历历在目,一个将死之人是没有必要和我玩这些花招的,况且他还对我有愧。
李安琦第一次主动招呼我:“你过来一下。”
我发现他的饼干和巧克力都给了叶静,他自己只啃了小小的一块。与此同时,旁边一些饥肠辘辘的人也朝我们这边看过来,眼里的欲望毫不掩饰。不过我们这边到底有两个成年男性,他们打消了念头,寻找起更弱的对手。
“你叫许安对吧?”
我点点头,这是我之前自我介绍过的。
“我叫李安琦,是你朋友彭坦的同事。”
他的眼睛依旧平静。
我有些猝不及防,原来自己一早就被对方识破。
“不用担心,我只是告诉你一些事而已。你背上应该有彭坦留给你的东西吧,是不是我留在实验室里的那个包裹?”
我脸上放松,心中却暗暗警惕,提防他一时暴起抢夺。
李安琦为表示自己的无害索性盘腿坐在了地上,他看着桥对面不断开过来的车,慢慢挪动过来的拖家带口的人们,叹了口气。
“对不起,没有什么解药。”
他接着说:“那不过是毒药,留给我自己的准备在研究所自杀的。无论怎么说,这些都是我做的。我犯下了弥天大错,一死了之也许是对自己最大的仁慈。你不信吧,你可以打开盒子,里头有个银色金属圆筒,密码是1203,打开后你就知道了。”
我半信半疑地翻开背包,打开里头和他说的一模一样。他那副样子害我也没有什么好处,于是我咬牙输入了1203,里头弹出来一罐可乐。
这让我有些意外。甚至我朝里头又看了看,空空如也,只有这一罐可口可乐。
“我和夏蝉认识就是从可乐开始的,日期是十二月三号,里头被我注射了神经毒素,除此之外和其他可乐没有一点不同。你别忘记了,我们都是不能说谎的。”
对,我差点忘记这点。一旦说谎就意味着可能立即死亡。任何人,哪怕是疯子也是会珍惜自己性命的。
叶静倒是一点也不吵闹,她吃得很专注,看来是个牙口很好的小姑娘。
“许安,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离未来,离幸福只差最后一厘米,好像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放在了你的口袋里,你只需要每天按时拿出来,就能够享用一辈子。可是,世界是残酷的。无论是科学还是你们作家写的故事都是这样吧。太容易得到的东西总是很容易失去,可我不懂,我们都这么拼命努力,为什么还是不行?”
他声音激烈起来。
“我懂。”我看着大桥上,那里已经没有往日的井然有序,只是一群逃难的动物,不顾老幼,拼命向前。
“为了更好的生活,这是夏蝉给我的理由。”李安琦眼神迷茫起来,“人的一生就和现在的科学体系一样,曾经以为经典力学永远不会破灭,可量子力学一出现,过去的真理仿佛尽数都是可笑幼稚的。在某一个尺度范围内,人也许觉得已经不错,可一旦让他看到了更高一层的未来,是无法忍受这种触手可及的诱惑的。”
“那不仅仅是一点点的生活质量提升,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李安琦喃喃自语:“我只是最无法接受,夏蝉说,她离开我是为了我好,她还爱我。哈,还爱我,还爱我为什么和那个男人一起。那个老男人也说,李安琦啊,你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事可以慢慢补偿,他也经历过我类似的年轻时候。夏蝉说谎,死掉了,那个老男人竟然还活着!他对我说的是真话,哈哈哈哈,我的敌人竟然从未骗过我?”
“我不需要补偿,我就想要现在啊,我就想要夏蝉和我一起慢慢变老!”
他捏着拳头流下眼泪,就像一个第一次被女孩子抛弃的中学生。
这种感受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了。
我的好友和我女友有一腿,而我什么都不知道,当了几年快乐的乌龟。然而他们计划着将我变成第三者。是不是蓉蓉也觉得,和彭坦在一起,能得到她更想要的好的生活?他有稳定的收入,有房子,还有那辆大众车。
我写的故事常常如此,美满的家庭总有暗流涌动,看似相敬如宾的夫妻却都在互相背叛,最好的朋友却是宿命的对手。本以为这些事只是会出现在电视上、故事里,现在它们却像是对自己的无形嘲弄。
这本就是上天给我的暗示,我却以为这不过是才华换来的一点稿费。
李安琦站了起来。
我微微退后半步,在我眼里他依旧是个危险人物,随时有可能精神失常或者做出危险举动。人到末路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许安,知道为什么你拿着彭坦的通行证也过不去吗?”他嘲笑般看着我,“因为,这本就是一个谎言啊。”
我冷静反驳:“不可能,彭坦我还是了解的。大事件他很少掉链子。”
趁此机会我将叶静拢在自己身后,小姑娘有些看不懂,眼神在我和李安琦身上来回游动。好在她的巧克力还未吃完,还分不开神提问。
李安琦笑了声:“彭坦自然是没问题,他现在大概已经死了吧。不过我说的是其他人啊。我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走,就是因为临走之前我黑进了主任的通话记录,发现那头已经改变了计划。最新命令:本市方圆五百公里内都将被作为感染者肃清,鸡犬不留。”
他得意地笑着,仿佛这一切都是自己的杰作。
“小姑娘,明白吗,一切都是谎言,我们都逃不过去,都会死在这里!你这位许大哥假装救你是为了能够接近抓我,我则是因为你长得像我以前的女朋友罢了。不信,你问他啊。”
叶静鼓起勇气看了看我:“许……许大哥,我们会死吗?我妈妈会没事吗,能找到我吗?”
良久,我不敢和她对视。
李安琦脸上露出恶毒的笑容,可当他面对叶静时脸上又一阵痛苦,最后奇怪地平静下来,少有的温柔起来:“叶静……你爱的人会来找你的,哪怕千山万水。”
他眼里被眼泪蓄满,他还是当不来一个纯粹的恶人。
“许安,你明白了吗,这就是谎言啊。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记住我的话吧,去相信人就是把自己的命交在别人手里。再见,谎言。”
李安琦走到桥边,和他最后的罪恶一起纵身跃下。
我捂住叶静的眼睛。
李安琦死后,直到后半夜我和叶静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中途,她的小狗靓仔不知道通过什么手段,神奇地找到了我们,让叶静好歹心情好了一些。
她放下逗弄狗狗的手,突然指了指桥上:“哥哥,那边有车。”
我转过头去,看到几道刺眼的远光灯,是大块头。
这边的人都抬起头来。
随着那几辆大家伙靠近,之前大家的兴奋被浇了一盆凉水。本以为是上头派来的救助感染者的军队,没想到不过是几辆大型旧型号挖掘机。土黄色外壳已经剥落了不少,看起来仿佛是旧世界的老迈剑士,在苟延残喘的剩余日子里想要和热武器一较高下。
挖掘机想要对付这面墙的确不可能。这面墙是军队的工事修建法子,在混凝土和砖块里混入了金属碎屑,外头更是用优质铁丝网层层缠绕,别说撞击,被缠在里头还能不能启动都是问题。
第一辆挖掘机朝着这堵巨大的墙壁撞去。果不其然,本来就是老迈的机型,没动两下它就被缠在里头动弹不得,火花四溅。驾驶员飞快拉开门跳下来,逃得极为狼狈。
第二辆继续对准第一辆旁边的位置撞去,和上一位一样的遭遇。
第三辆第四辆则是将巨大的挖掘触手对准了前两个同类的尸体,举起它们的一部分残骸,对准墙壁砸下。
我们坐在地上,冷冷看着,仿佛是两头老迈棕熊正在用自己的牙齿和爪子撞击文明的壁垒。蓦地,有个汉子喊了起来:“大伙儿一起加油啊!我们一起走出这里啊!哎嗨—”
那是一个粗犷的男人嗓门,一听就是没少喊过,声音沙哑,却有一股野性力量。
“哎嗨—哎嗨—”
“哎嗨—哎嗨—”
慢慢地,大家都奇怪地跟着喊了起来。靓仔也不甘寂寞,兴奋地汪汪大叫。
“哎嗨—哎嗨—”
这股来自喉咙的声音变成了我们的集结号,丢失的信仰、尊严、信任似乎正在一点点复苏。挖掘机一次次用同伴尸体作为武器,一声声巨响,让我们脚下的土地疯狂咆哮。我们不断用双手将挖掘机周围的石块清理掉,免得卡住轮胎,阻拦脚步。
“哎嗨—哎嗨—”
我们变成了这个时代的纤夫,用我们的肩膀拉住最后的希望之舟,一次次朝着岸边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听到了久违的回应。
巨大轰鸣声震耳欲聋。
这是我一辈子听到的最好的摇滚。
灰尘满天,一点点从头降落,后面的景物慢慢清晰起来。
我们满怀期待,屏息凝神。
轰然坍塌的墙壁后,几个士兵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甚至忘记了鸣枪示警。
靓仔率先大声汪汪叫起来。我们随之仰天大叫,相拥而泣。
外人永远不知道我们干了什么。
那一夜,我们找到了久违的背靠着背的信任,这是为数不多的真实希望。
我们活了下来。
听说几个大佬就驻扎在离桥不远的地方,也许那一夜的挖掘机之战让他们想通了什么。或者说,看到了某种东西。
城市在外界帮助下恢复了原样,损坏的房屋被修缮,倒塌的电缆和基站再次上岗,网通,水通,电回。我们住回了原来的地方,公交车继续游弋在城市的主干道之间,商铺再次开门,早晨看报看新闻,晚上看剧吃夜宵,似乎一切都和以往没有什么两样。
还是有区别的。
没有人敢保证病毒已经褪去,这里依旧是一座病毒之城。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情。在如何处理城市原住民的问题上有很多争议,最后国家高层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既然这里的人身上携带的病毒一般情况下并不会致人死亡,那么就让这些人继续在这里生活下去。
只是这里情况特殊,所以“珍爱生命,远离谎言”就变成了城市的第一标语。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了。
这是好的方面。
坏的方面呢。其实这里并没有比之前好太多,依旧处于全年全天无限制隔离中。永久隔离一座城市,在世界上也是第一次出现。
被我们撞塌的墙壁再次耸立起来,更高大耐撞,光是仰头看着它的尺寸都让人觉得抵抗无力,无法逾越。不过也无所谓,住在里头的人除了不能出去,其他和外面城市并没有区别。不,应该说某种程度上还有些优势。
大家都养成了戒除谎言的习惯,生活变得简单了很多,不开心和开心也纯粹得多。
电视上在播放新闻,我在电脑前写稿子。靓仔在我脚边蹭来蹭去,别的狗喜欢摇尾巴,它喜欢蹭人,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鬼习惯,倒是有些像猫。
“许安,我饿了。”
自从叶静和我住在一起就不再叫我大哥了,她的父母都被证实在灾难中去世,爷爷奶奶在遥远的江南水乡,我自告奋勇当起了她的监护人。
“冰箱里有三明治和苹果片,去拿吧。”
我抓了抓头发,继续打字。
“许安,今年我们被选为全球最佳奇观城市了哦!看看这宣传语—古典神话般的魅力之都。”
我心中呕了声,这什么鬼宣传,太普通了一点。
我说:“有人愿意来旅游吗?”
叶静嘻嘻一笑:“依旧没有。”
她转头跑到我旁边翻起我的小说来:“你这回写的什么啊?别像上次那个挖掘机大战复仇者联盟了啊。一点也不酷,拍成电影也丑死了,居然还有人看。”
我笑了笑:“这回的故事,叫‘夏虫不可语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