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岁那年,随父母支援西部建设,来到宁夏,居住在一个约有四十多户人家的大院里。
大院北靠大青山,南朝黄河,东边是一望无际的沙枣林,西侧是浩瀚的腾格里大沙漠。夏日里,我们一群小伙伴跑到黄河边游泳,摸鱼,摇蜻蜓,钻进沙枣林子打沙枣,摘天天果,奔入沙漠捉刺猬,追野兔子。冬日里,我们打麻雀,滑冰车。整日大院内外弥漫着我们天真烂漫的欢笑声。
但是,由于年幼,出于安全考虑,更多的时间我们还是被大人们哄圈在院内玩耍。这样,大院就成了我们玩乐的天堂。白日跳绳,打球,赛跑,弹球,打尜,入夜捉迷藏,讲鬼怪的故事。直玩到家家关门闭户吹灯拔蜡,大家才恋恋不舍地蹭回家。
然而,史无前例的“文化革命”开始。特别随着父亲被变本加厉的批斗乃至成了专政对象,我们家很快成了大院里人们的公敌。这时候,我觉得大院似乎在一夜间变得阴冷了,昏暗了,寂寞了。
说不上什么时候,飞来一块石头打碎窗户玻璃。全家累死累活打好的煤坯,早晨起来一看,全被踩踏的稀巴烂。锁门离家一会儿再回来,屋门被甩满污泥并在锁头眼里塞进火柴棍。然而,最令我不能容忍的是,大院里的一群小伙伴儿,在比我大几岁的黄三恶意操纵下,不断地排斥、孤立和欺辱我。他会趁你不备,上你门前拉屎撒尿。他会假意会你玩,把你引进事先挖好的陷阱里。他会假装跟你滑冰,把你拐带进冰窟窿里……对此,父母听说后,总是无奈地叹着气,反复叮嘱姐姐,领我在屋里玩耍,免生是非。然而,小小的房屋,怎能封锁一颗天真的童心对外面世界的追求?更难遏制,渴望有一处安全、自由和快乐的所在,度过我天真无邪的童年。所以,在屋里玩腻烦的时候,便生出在房前想让爸爸给盖个小院子的念头。这个小院,不用太大。砌一圈围墙,把我家房子圈在里面就行。这样,既能阻挡外界对我的窥视和攻击,又能使我在阳光的普照下,有一片自由玩耍的美丽乐园,岂不美哉优哉。当我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立刻得到两位姐姐和弟弟的赞同。因此,我们马上按着自己的心愿,七嘴八舌的设计起这个美丽的小院。弟弟说:“在院里栽点果树,秋天能采果子吃。挖个大水池子,夏天可以游泳,摇蜻蜓,钓鱼玩。冬天可以滑冰车,抽冰尜……”大姐说:“养点家禽家里就不缺肉吃了。”二姐说:“最好在院里多种点蔬菜,全家吃菜就不用花钱买了……”听着大家把梦想的小院描绘的这样美丽,我在屋里朝窗外正在玩耍的黄三不屑地一笑,心想:哼,等把小院建成,我就在自家的小院里玩,以后你就欺负不了我了!别让你臭美,到时候,你还兴许求我上小院里来玩呢。
经过我们姐弟四人好多天的讨论规划,梦想的美丽小院终于被我们设计的完美无瑕。可是接着烦恼也来了。因为要让梦想的美丽小院真的变成现实,不但要征得爸爸的同意,还要靠爸爸的双手来实现。而爸爸被关进“牛棚”有些日子了。这样,我们就天天盼着爸爸能被早早放出来。盼啊,盼。终于盼来了“最高指示”的发表,爸爸作为可以被“改造”好的对象被放出了“牛棚”。爸爸被放出来的那天晚上,我们亲昵地围坐在他的身旁。把让他帮我们建造美丽小院的心愿向他和盘托出,爸爸稍微沉吟了一下,便爽快地答应了。
秋日里的一个星期天,正赶上爸爸公休。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和泥的和泥,搬土坯的搬土坯,不到半天,院墙就砌起来了。就等再安上院门,我梦想的美丽小院就要展现在眼前了。此时此刻,想着今后不再受外面任何干扰,可以在小院里尽情地玩耍,心里别提有多美了。正在全家为小院的最后完工忙得满头大汗的时候,大院里那个长着驴脸大下巴的“造反派”头目,气势汹汹地领着一伙人冲过来。不容分说,七手八脚地就把院墙推倒,还声嘶力竭地训斥爸爸:“你偷窃人民公社土坯,未经“革委会”批准,私建院墙。这是抗拒改造的行为!即日起押进“牛棚”,继续接受监督改造,以观后效!”他的话音刚落,爸爸就被几个人拥上来五花大绑地带走了。说不清是为瞬间就化为废墟的美丽小院悲哀,还是看着爸爸再次被绑走而惊恐,我们兄弟姐妹都哭成了一团。
那天的夕阳特别美,殷红殷红的夕阳映照在被推倒的土坯上。把土坯上的泥巴涂染的紫红紫红的,好像爸爸抗拒捆绑而被打伤流淌的一摊摊紫红色的鲜血……
半个多月后,爸爸被放了出来。我们这才知道,原来爸爸为砌院墙备料时就被那个造反派头目盯上了。他硬说爸爸向农民朋友买的土坯是偷的,最后经过调查纯属他主观臆断,无奈只好把爸爸放了。可是被推倒的土坯,已经让那个造反派头目拉走。重建小院的计划只能以后再说。
随着“文革”运动的进一步发展,在黄三的挑拨下,我感觉跟大院里小伙伴玩耍的空间越来越小了。因此,重建美丽小院的梦想,就变得越来越强烈了。我们姐弟们私下议论:“没有土坯算啥,我们可以发动自己的双手,上外面捡那些被丢弃的废旧砖头,积少成多总会捡够的。”打定主意,我们立下誓言:发扬愚公移山的精神,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怀揣着这样的坚定信念,我们第二天就开始行动了。
寒来暑往,冬去春来。大约有两年多的光景,捡来的废旧砖头,堆在房山墙边,简直快变成一座小山了。
爸爸终于被我们这种执着精神感动了,夏日的一天大清早,他慈爱地看着还赖在被窝里的我们,大声宣布:“快起床吧,今天给你们砌小院!”听了这句话,我们兴奋地一个个鲤鱼打挺似的爬起来。跑到门外,搬砖的搬砖,拎水的拎水,和泥的和泥。这天天公偏不作美,院墙就差几层砖就要完工了,却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造反派头目带着几个人闻讯赶来。这次爸爸没等他说话,便抢先跟他说理:“怎么?在自家房前,用自己捡来的废旧砖头,砌道院墙这也有错吗?”造反头目马上上纲上线地大吼:“你认为砌墙的砖不是偷来的就没错了?有错!你这是企图把你们家封闭起来,掩盖你在屋内所做的罪恶勾当!是抗拒革命群众的监督!我命令你马上拆除!”爸爸扬起头,一副风吹雨打不动摇的架势。这可把他气坏了,只见他气急败坏地向跟他同来的人一挥手。三下五除二,连踢带推。瞬间,将要建好的小院,再次化为废墟。破坏完,气呼呼地甩着满是污泥的手,咬牙切齿地指着爸爸呵斥:“看见没?打倒你,就像推倒这些院墙一样简单,你等着!”说罢,他们扬长而去。看着被推倒的院墙,我在心里不禁痛苦地呼喊:“哦,我美丽的小院梦啊,你何日才能够实现啊!”
淅淅沥沥的小雨还在下着,浇洒在被推倒的砖头上,仿佛是我们姐弟们流淌在上面的眼泪……
被推倒的院墙中的砖头,让我们姐弟们又一块块整齐码放在房山墙边。期盼着能有一天,爸爸还能够用它给我们建造小院。那些日子,出门进门,只要瞥一眼房山墙边堆放的砖头,就觉得心痛的难以名状。难道不是吗?何年何月才能用它建成我渴望已久的美丽小院啊!
“文革”结束那年,我家分得了一套新房。在搬离老房子那天,我瞥了眼房山墙那堆洒满我们姐弟汗水和泪水的砖头,在心里说:“假如新搬来的人家,也有跟我一样建造美丽小院梦想的姐弟们,盼你们能用这些砖头,建起我没能建成的美丽小院。然而,我还是诚挚地祝愿你们,最好没有我这个美丽的小院梦……”
(2016年1月5日于辽宁新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