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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病之船

到代博湖的那天,我们的船终于熄火了,在浩瀚的湖水中缓慢地漂荡着。抽水机一刻不停地从底舱向外抽水。到了夜里,风雨大作,紫色和绿色的闪电不断地在船的四周落下。大风、暴雨,船摇晃着嘎吱嘎吱响。我们足足耽搁了20个小时,才重新龟速上路。

但我已经来不及关心风雨,因为我被疾病击倒了。

对于旅行者来说,非洲的疾病一直是最大的杀手。19世纪之前,进入非洲的欧洲人死亡率超过了50%,他们大都被各种古怪的没有听说过的疾病击倒。到了现代,不仅外来人口死亡率低了很多,就连本地人由于医疗水平的进步,对疾病也更加具有抵抗力。

但对于旅行者来说,非洲的疾病仍然是对生命最大的威胁。

在莫普提,马依噶上船之前,我只是稍微感到喉咙发干。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受凉,并没有太在意。但随后,除了喉咙不舒服之外,我还感到浑身无力,关节痛,有些低烧。我吃了两片随身带的安乃近,感觉烧退了。

同屋的教师似乎看出我不舒服,他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病了?”

我摇头表示没事。

但接下来一天,症状却越来越明显。白天,我能感到体温在升高,到了夜间却被冻醒,这可是在非洲的夏天啊。我心里知道坏事了,但仍然抱着侥幸心理。

在代博湖的那天白天,症状终于掩盖不住了。身体机能衰退得非常迅速,早上还能走动,到了中午,我感觉腿发软,头晕,不想下床。我躺在床上闭目休息,一只手突然伸到了我满是汗水的额头。是马依噶。

“朋友,你得了疟疾。”他肯定地对我说。

事后确定,我得的是一种叫恶性疟的疟疾。疟疾一般分为三日虐、间日疟和恶性疟等。三日虐以三日为周期,身体反复发热和发冷,间日疟将周期缩短到两天,恶性疟则在一日内反复发作。

以我的疟疾为例,每天中午过后,身体会准时发热,在下午3点左右达到高峰,随后进入一个平稳期。每天晚上睡着时还正常,但半夜却总是被冻醒,不得不把所有的衣服都穿上。

疟疾的传播者主要是携带了疟原虫的蚊子。非洲是疟疾的高发地带,但不同地域又泾渭分明。在北非几乎没有疟疾,但进入与北非摩洛哥比邻的毛里塔尼亚,蚊子突然多了起来,而住宿条件却跟不上。在毛里塔尼亚首都,我住的房间屋顶的木梁突然掉了下来,吓得我半夜跑出去,蚊子飞舞着形成一张网将我罩住。

也许在上船之前,我已经感染了疟原虫,十几天后恰好在最与世隔绝的地方发病了。

对于现代人来说,疟疾如果及时治疗,通常不会致死,但会把人搞得非常脏。除了定时的发冷发热之外,每天都有擤不完的鼻涕,汗臭熏人,眼睛发红,让人隔着老远就能看出来。

但这是建立在及时治疗之上的,如果不治疗,死亡率会立刻飙升。在塞内加尔时,我曾经买了一板治疗疟疾的药,一直没有用上。在登船前,我将部分行李寄存在旅馆里,这板药也放在其中,没有带上船。我以为在船上只待几天就可以回去,疟疾不会这么凑巧在这几天找上门。真得了疟疾时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我是在最缺乏治疗条件的地方——一艘移动的船上——发病的。

就在我不知所措时,马依噶却开始在他庞大的行李堆里翻了起来。他在一个箱子里翻出了一个巨大的塑料袋,里面装着许多药品。事后我才知道,药品是世界对非洲最大的改变。现代药品的普及使非洲成了人口增长最快的大陆。

非洲人对药品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出行时行李中总是或多或少放一些药品。非洲的药品大都来自印度。事实上,印度正在成为全世界仿制药品的天堂,这些药品价格便宜,效果也不错,让普通人能够消费得起,迅速将昂贵的欧洲药挤出了市场。欧洲药失去市场之后,非洲人的寿命却大幅度延长了,这可以视为印度对非洲的最大贡献之一。

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与我们同屋的教师也总是在偷偷吃药。马依噶告诉我,这位教师并没有得病,而是出于习惯吃药。有些中国人即便没有病也喜欢胡乱吃中药,到了现代,又总是随时吃几片抗生素。由于药品价格下降,非洲人也染上了同样的毛病,把吃药当成一种生活习惯。至少在现阶段,对于药品的滥用还没有表现出多少副作用,反而大幅度延长了非洲人的寿命。

马依噶的药品是带给父母的,他把药品摊开,竟然铺了一床。等我能下床时,查看那满床的药品,能够辨认出治疗发烧的药、拉肚子的药。马依噶还指着一个小盒子神秘地告诉我:“这是治疗埃博拉的药……”

马里西南方有三个国家,分别是几内亚、塞拉利昂和利比里亚。2014年,这三个国家爆发了历史上最严重的埃博拉病毒疫情,所有病例(包括疑似的)一共28000多人,确诊15000多人,死亡11325人。这还不包括在乡村许多因没有及时送诊而致死的人。当地人传说病人一被送到医院就会死,所以故意不把他们送去医院。当然最后的结果仍然是死亡。

作为三国邻居的马里战战兢兢,最终躲过一劫。大概这次事件给人们留的印象太深,所以马依噶给父母的药品里都有专门防治埃博拉的药。但恐怕只是心理安慰,因为据说埃博拉疫苗并没有面世,所有的药品都很难治疗这种病毒。

不管怎么说,满床的药品都彰显了一位孝子对父母的爱,也表明马依噶的确不是穷人。

更重要的是,这些药能够救我的命。马依噶从他储藏的药品里挑了两种出来。第一种是我熟悉的阿司匹林——退烧药。他递给我阿司匹林时,示范性地往自己嘴里也塞了一片,嚼碎咽下,告诉我这会让药品生效更快。

接着,他把一个小盒子递给我,上面写满了法文,产地却是印度。事后,我知道这款药叫蒿甲醚,是中国著名药学家屠呦呦发现的青蒿素的变种。

盒子里只有六粒药片。马依噶示意我一天吃两次,每次一粒,分三天吃完。这是一个疗程的量。他储藏的药品里也只有这一盒,没有更多了。

我看着这盒药,又发愁了。在中国,吃药往往是成把吃,即便是小小的感冒也会吃好几种药,每一种都是两粒、三粒、四粒,很少有一次一粒的。我已经深深体会到疟疾的折磨,远超感冒数倍。但一个疗程只有六粒药,到底会有多大的效果?

马依噶并不知道我的担心,他叫我吃了第一粒,把盒子塞给我,提醒我不要忘记吃。

从那时开始,我就养成了另一个习惯,每天中午和深夜都等待着,看疟疾是否还会准时到来。

当天晚上风雨交加之时,发冷准时到来,而且更猛烈了,我在床上打着哆嗦吃下了第二粒,心中更加忐忑。除了担心身体,更担心到了廷巴克图之后怎么办。在到达码头时,我的身体是否允许我进城,又能否按时出来?会不会病倒在城里,无法出城?我又想起了索博巴的话,如果停留超过一天,危险程度会迅速增加。

从当晚开始,我的症状又增加了一条:每次睡着后都会做同样的梦,在梦里我离开了大地,在空中翱翔,俯瞰大地,将地面上的每一个地理元素都尽收眼底,不管是树木、河流还是房屋都显得那么逼真,就仿佛是实际存在的。我的灵魂仿佛早已经脱离了引力,在非洲的大地上空四处游荡。

在梦中我总是睁大眼睛,想看清楚地面上的每一个细节。有一次,我似乎看见了一艘被围追堵截的小船,它努力地在河中避开那数十条想把它逼到岸边的独木舟。我知道,那就是两百年前帕克的船。帕克到达了距离廷巴克图只有十几千米的河边,却无法上岸,只能随波而下,被土人逼死在河中。

在病痛中,我才更加深刻地理解了非洲的苦难。这片大地虽然富饶,却隐藏着太多的危险,人们要在这里生存,付出的代价可能是其他地区的好几倍。从这时开始,我乘的这艘船仿佛具有了象征意义,它就是整个非洲。我要在十几天时间里,看到和经历贫穷、战乱和疾病带来的所有的苦难。

发病之前,我坚持到餐厅用餐,但发病后身体的虚弱让我很难下床,是马依噶和那位教师轮流将我的饭带回来。几天前我总是将食物吃得精光,但现在病痛让我没有胃口,往往要剩下一大半,被他们倒入河中。我的身体消瘦得非常快,几天时间,大腿已经细了一圈,背包行走积累下的肌肉已经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两条无力的麻秆。当我拿出手机做镜子照一下时,深凹的两颊吓了我一跳。

第二粒、第三粒、第四粒,药物似乎没有办法阻止疾病,每天我的身体仍然在按时发热和发冷,下床费力,关节疼,头晕。

在外面,船员们在想尽一切办法保证船能动起来。期限一再拖后。按照计划,船应该在四天后到达,但到了第五天、第六天,它仍然在河流上缓慢地漂荡。

我甚至祈祷这艘船再慢一点,因为我的身体吃不消。如果过几天,我的身体能恢复一点,也会更加有勇气进入那座城市。但是,万一身体无法恢复呢?我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代博湖,下一个城市是尼亚丰凯。船在距离尼亚丰凯几千米时,终于失去了动力,船长在当地找到了一条机动船,将古老的“坎库·穆萨号”拖到了尼亚丰凯。我们在尼亚丰凯休息了半天,船员们到岸上去寻找工具对船进行修理。

由于停留时间较长,马依噶和教师都下船了。我拖着患病的身躯也想下船看看。

但就在我走到三等舱的大门口时,门外却站着一个持枪的士兵。看到我走来,他伸手阻止了我,示意我回房间。

我吃惊地望着他,却由于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士兵看上去很坚决。

直到马依噶回来,我才知道士兵为何有此举动:两天前,廷巴克图发生了枪战。 eK3/gS/MrPkvUcl2hiODxQHRTC/+tj6FpoQ0kfQPns4xq5UMnmKWm9D3uEcIh1B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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