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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北方的马依噶

马依噶的全名是穆罕默德·杜·马依噶。教师是悄无声息独自进来的,马依噶的阵势却很大。有三四个士兵帮助他拿着大大小小的包袱和箱子,进门放在一张床边。马依噶熟练地数着钞票递给士兵们,把他们打发走。

他50岁左右,身材高大,几乎剃光了头发,面容严肃。他穿着西装,看上去像中国的乡镇企业家,但言谈举止却又有点知识分子气质。他的英语比船长要好,我们沟通更加方便。

次日和他混熟了,发现他熟练地和士兵们聊天,给他们发烟,有时还把枪借过来摆个造型。我好奇地问他和这些士兵以前认识吗。

“不认识。但他们多重要啊!”马依噶说。他告诉我,最近几年,他已经被抢劫过两次了。“有了士兵,就不会被抢劫。他们是朋友。”和士兵搞好关系,已经成了他本能的一部分。人们的言行总是因为环境逼迫而形成的。

马依噶是北方人,有着一个穆斯林的名字,却并非虔诚的穆斯林。每天的祷告时间,与我们同住的那位教师都会铺上席子,在地板上面朝麦加方向祷告,但马依噶从来没有做过。一次他避开教师告诉我:他是一个非宗教人士,他相信有一个神,但不相信这个神符合任何一个宗教的定义。

他也曾经当过教师,但后来成了商人。即便在北方战争时,他也没有停止过在火线之间穿梭。那两次抢劫都发生在冬天,由于冬天河上没法航船,只能冒险坐越野车穿越不同的控制区。

他讲述了其中一次的情况,我记不清这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了。

“连接廷巴克图和莫普提的是一条土路,他们把车一横挡住了路,我们的司机减速绕过时,他们用枪把车逼停。

“一个人问:‘车上都是干什么的?’

“车上一共五个人,他们不抢司机。剩下四个能坐得起吉普的都不是穷人。他们挨个问:‘你是做什么的,去廷巴克图做什么?’

“轮到我,我只好承认自己是商人,要到巴马科去。如果不说实话,怕更吃亏。

“‘哦,那你一定带了钱去进货。’他们从我身上搜出70万西非法郎(大约1400美元)。他们想都拿走,我和他们争论说:‘如果你们都拿走了,我就没钱进货啦。我破了产,下次你们抢什么?’他们听我说得有道理,给我留了20万,拿走了50万。其实我更多的钱都没有放在身上,而是电汇走了。其余的人也都交了钱,劫匪都没有全搜走,给他们留了一部分。这还得谢谢我呢!

“他们从来不杀当地人,只要你配合他们,就不会有生命危险。你只要大胆一点就可以和他们说说笑笑,没有什么问题……不要心疼钱,好好配合他们,他们也会照顾你。”

如今的他住在首都巴马科,但父母仍然在老家的村子里,这个村子距离廷巴克图还有2个小时的船程。也就是说,他下了这条船,还必须打一艘“船的”才能到村子。带上船的东西并不是他要贩卖的货物,而是带给父母家用的。

我问他:“他们真的不伤人吗?”

“那些所谓的叛乱分子,大部分都是普通人。他们抢劫,是因为这个国家失去了稳定,他们吃不上饭了。”

他显得对这个国家充满了感情,慢慢地和我聊开了。

“你现在看到的全是混乱,你也许不相信,十年前,马里是非洲最稳定的国家之一。它曾经被独裁过,但已经实现了民主。它种族众多,但种族之间的冲突并不多。十年前,人们安居乐业,十年后即便陷入了战乱,但人民还是这些人民,他们即便铤而走险,却并不是坏人。”

马依噶的话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一路上,我所听到的都是谈论马里的凶险,马依噶却告诉我,这里曾经是非洲的和平天堂。

“可我眼里的马里却遍地是失业、贫穷,每个人都告诉我这是战乱国家。它怎么会从你口中的天堂,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我问道。

“你听说过卡扎菲吗?”马依噶反问。

卡扎菲是利比亚的领导人,2011年死于“阿拉伯之春”运动。利比亚与马里之间隔着巨大的撒哈拉沙漠,并不接壤。我点点头表示听说过,但不解卡扎菲怎么会和马里联系在一起。

马依噶继续说:“正是利比亚的革命导致了马里的叛乱。”

“阿拉伯之春”运动爆发于北方的突尼斯,席卷了阿拉伯世界。利比亚是运动爆发最激烈的国家之一。经过了卡扎菲几十年的独裁统治,各个部落突然间爆发出巨大的反抗精神,共同反对他。但把卡扎菲推翻之后,人们才发现,所谓的部落力量并不是民主的象征,他们之所以推翻卡扎菲,只是为了划分势力范围。许多反叛组织随后激进化了,成了“基地”组织与ISIS的外围组织,这些激进组织随后开始了扩张,影响到周围国家,比如埃及、苏丹、乍得等。

正是在这个时期,有人穿越了撒哈拉沙漠,来到了南面的尼日尔,又从尼日尔扩散到了马里。

但导致马里叛乱的直接原因还不是这些武装分子,而是利比亚战争传播的思想:每一个部落都可以独立。这个思想到了马里,让曾经的部族观念复活了。

在马里,南方居住的是以班巴拉人为首的黑人群体,其中班巴拉人占人口总数的30%还多。在北方,却有一支特殊的人种。马依噶曾经指着船上的一个青年让我看,第一眼看见他时,我大吃一惊。青年人身材修长,皮肤白皙,卷发,我的第一感觉是,他是西方人,之后意识到他应该是阿拉伯人。

马依噶告诉我:“他就是图阿雷格人。”图阿雷格人带有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的血统,只占人口的10%,却分布在广大的北方和东方,这里是大片的沙漠,人口稀少,而南方领土虽然人口占了90%,土地面积却小于北方。

在近代马里,图阿雷格人与班巴拉人已经学会了和平相处。另外,马里还有许多小种族,也都呈现出复杂的杂居状态,但它们一直是温和的。马依噶就属于桑海人,人口比例大约只有5%多一点。

利比亚战争是西方思想中民族独立的产物,却演变成部落之间的混战。这种思想到了马里,让曾经的民族团结消失了。在非洲,几乎每一个国家都是民族混合体,如果实行民族自决,立刻会变得四分五裂。

图阿雷格人和利比亚人一样,有着柏柏尔人和阿拉伯人双重血统。在革命精神的鼓舞下,民族运动突然间复活了,让马里所有人,包括政府,都没有做好准备。

2012年,图阿雷格人在北方宣布独立。北方的独立让南方政府措手不及。南方政府担任首脑的是阿马杜·图马尼·杜尔总统,这位总统受人尊敬,他执政的时期至今被怀念为马里的黄金时代。他遵守宪法,本来已经处于执政的最后一年,也宣布不参加新的总统选举。北方的独立突然间打乱了政府的政治进度,政府也无力镇压。于是,南方突然发生了军事政变,将这位已经计划下台的总统赶走了。南方的政变,北方的分裂,让和平的马里突然成了战乱之地。

更麻烦的是,北方的图阿雷格人突然发现,由于人口稀少,要想保持独立,必须依靠外来力量。他们向阿拉伯世界发出了呼吁,请求帮助。于是,利比亚和其他阿拉伯地区的极端武装分子闻风而动,来到了这个不设防的国家,将它变成了一个军事训练营地。

在非洲,最主要的极端组织叫“伊斯兰马格里布基地组织”(Al-Qaeda in the Islamic Maghreb,简称AQIM)。所谓马格里布,是伊斯兰世界对北非(特别是利比亚、突尼斯、阿尔及利亚、摩洛哥四国)的称呼。AQIM的中心在撒哈拉北面的阿尔及利亚,但随着组织的发展,也向着撒哈拉以南任何中央政权薄弱的区域扩张。

极端分子的到来,让马里曾经的宗主国法国也坐不住了,法国人选择了出兵,帮助马里政府击败了北方军。但法国人能镇压明的叛乱,却无力扑灭暗的反抗。于是,马里陷入了一种低烈度战争:恐怖分子在沙漠中扎营,北方的图阿雷格人虽然被镇压,却与极端分子藕断丝连,等待机会。马里骤然从被人称道的黄金之地变成了人心惶惶的动乱之地。

失去稳定的政局后,马里经济也一落千丈,它是一个对旅游业依赖很重的国家,随着大量的游客遭到袭击和绑架,旅游业很快就崩溃了。由于部族之间的裂痕无法修补,物资和人员的自由流动也不可能了。

“你根据现在的马里,无法想象十年前马里的和平与稳定。”马依噶总结说。

不过,他认为马里眼前的混乱仍然只是事情的表面,真正的原因在更深处。事实上,所有的非洲国家都面临着共同的问题。

“在非洲,我们的命运并不掌握在自己的手中。”他痛心地说。在他看来,非洲的每个国家和每一个人都过着一种被迫的生活,他们的命运由许多偶然因素决定。在西方人到来之前,每一个部族都曾经是独立的,并没有想到要在一个国家的框架之下生活。但欧洲人来了,将非洲带入了现代文明的纷争之中。

马依噶不认为欧洲人是坏的,他们带来了汽车、轮船和药品,让人们更容易生存。同时,他们还将国家这个超越种族的概念传授给了非洲人。现在,不同的种族必须学会在同一个国家架构之下生存。每一个国家都有许多不同的种族。他们的国界都不是自己决定的,而是欧洲人在殖民地时期就已经划定好的,非洲人只有乖乖地继承下来,没有任何重新划分的机会。

如果欧洲人仅仅带来了团结与和平共处的观念,还是有利的。但他们还同时带来了另一个观念,那就是民族自决和民族独立。这个观念甚至影响着欧洲人本身,不管是苏格兰还是加泰罗尼亚都试图独立。对于非洲人来说,更难以把握到底是国家重要,还是种族重要。

按照前一个原则(不同种族和平共处于一个国家之内),大家应该组成同一个政府和平相处;按照后一个原则(民族自决和民族独立),大家应该散伙,各自组成国家。马里的南方政府秉持前一个原则,而图阿雷格人坚持后一个原则,要求独立建国。西方人在两个原则之间也不停摇摆,在叙利亚和利比亚坚持支持种族自决,但在伊拉克、马里,则支持种族联合。

非洲最新的国家叫南苏丹,它原本是苏丹的一部分。英国人在建立苏丹这个国家时采取了前一个原则,把南北两部分不同的种族合在一起,建立了苏丹这个国家。可是后来欧洲人又开始支持民族独立,苏丹在新思潮下又分成了两个国家,结果两个国家都乱了套。

在这两种原则之下,非洲的国家和种族之间、种族与种族之间纷争不断,从独立之初持续到现在。马里在重建国家的过程中曾经是表现不错的,但最近十年重新坠入了这个陷阱之中。

“班巴拉人、图阿雷格人、桑海人,没有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组成一个国家,又如何在一个国家下分享权利。他们只知道他们从生下来就是被决定的。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分开,这也是外面传来的。”马依噶总结说。

关于非洲与马里,从历史到现代,他还和我讲了很多,但我的记忆却越来越模糊,因为我遭遇了非洲的另一种危险:疾病。 sps2kaoNxUZP75LVwhXv7JTmSdjQFnthIGScxcpTefWkVlyfiWZeUI2RY0MNQ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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