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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各布:当社会养活不了人民

从亚贝洛去往边境莫亚莱,我们又换了三次车,一直折腾到下午才过境。在旅途上,我了解了雅各布更多的身世。

他出生在埃塞俄比亚北部的一个小村子里,那儿的人普遍都信奉基督教,所以他有了这个基督教意义的名字。基督教在四五世纪就已经传到了埃塞俄比亚,被当地人普遍接受。

雅各布所在的村子依靠种地为生,而最近这些年,年轻人纷纷外出,去找事做。在路上,他不停地诅咒着祖国。这个国家号称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在非洲仅次于埃及),却养不起它的人民。

随着这几年的社会稳定和经济发展,埃塞俄比亚国内也有了不少工厂可以打工,但由于尚处于发展初期,存在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是工资低,二是吸纳不了这么多工人。所以许多人还是得跑到邻国肯尼亚去打工。在大街上还有不少无业的青年。特别是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许多人变成了小偷。虽然埃塞俄比亚很少有恶性案件,但却是小偷小摸最严重的国家之一。我在首都时,曾经有一天已经碰到了两个小偷和两个骗子,当第三个骗子的搭讪被我拒绝时,那人就开始威胁我,让我滚出他们的国家。

雅各布曾经走遍了埃塞俄比亚的大小城市,希望找点事做,却并不顺利。他偷渡去过索马里兰,那儿有一个叫柏培拉的港口,雅各布希望从那儿倒腾点东西做点小买卖,但还是失败了。

恰好在这时,在肯尼亚的一位堂哥叫他去内罗毕帮忙,至于去做什么,雅各布没有说清楚。于是,去肯尼亚就成了这名青年的渴望。

但最现实的问题是:他没有护照。在埃塞俄比亚,办理护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试图让我明白,他根本无法通过合法途径拿到护照,要想去往肯尼亚只能靠偷渡。

至于如何偷渡,我并没有概念,但雅各布却试图让我相信,偷渡是可能的。这个国家一年有成千上万的人到肯尼亚打工,他们大都没有合法证件,只能依靠偷渡、行贿等手段。只要进入肯尼亚就安全了。

雅各布甚至指望我能够帮助他。

“我能帮你什么?”我好奇地问道。

他也说不清楚,只是说:如果有人盘查他,让我替他说句话,证明我们在一起旅行。

我对非洲的偷渡还完全没有概念,害怕这个青年给我添麻烦,影响行程。但好奇心又让我不肯离开他,想更多地观察这个青年的生活。我打定主意,在不影响我的情况下,我会帮他说话,一旦情况有变,我会立即把实情说出来自保。

就这样,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带着这名偷渡客到达了口岸城市莫亚莱。

在莫亚莱下了汽车,雅各布的关键时刻到来了。这座位于埃肯边界的小城只是一颗微不足道的尘埃,懒洋洋地趴在非洲东部的红土地上。小城周边方圆几百千米都是稀疏的林地,半干旱的红土充满了蚁穴。由于缺水,这里很不适合人类居住。如果不是因为它是边境,也许住户不会超过一百家。

小城的中心被一座小桥一分为二,一半属于埃塞俄比亚,一半属于肯尼亚。平常,这座桥上都会有人把守,一条绳子拦在中间。雅各布所谓的偷渡,是趁桥上的人吃饭、上厕所或者偷懒的时候,悄悄从绳子下钻过去。雅各布的命运将在桥上被决定。

与中国不同,在非洲过境时人们所持的证件五花八门,拥有正式护照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由不同部门签发的临时通行证。只要给钱,许多部门,都会随便找张纸写几个字充当通行证。边境官员在检查这些纸时,仿佛是掷骰子般决定哪张纸管用,哪张纸不管用,持哪张纸可以直接过,持哪张纸需要付多少钱。

但大部分人好歹还有张纸,而雅各布连这样的纸都没有。

雅各布甚至连埃塞俄比亚的身份证都没有带,他持有的是不知道从哪儿捡的一张苏丹身份证。这张身份证曾经过塑密封,但已经被水泡成了两片。身份证上模糊的照片显然不是他本人。

他的指望是:如果能够悄悄过关最好,万一被抓,就用这张苏丹身份证冒充,希望边检不熟悉这张纸,在迷迷糊糊中放他过关。

快走到桥头时,我找到埃塞俄比亚的移民局办公室去盖出境章,雅各布在门口等我。10分钟后,我拿着盖了章的护照从办公室出来,却发现雅各布已经闯了大祸。

原来,桥头没有穿制服的守卫,只有两个穿便衣的人大大咧咧坐在地上,看上去像是偶尔坐下来休息的闲人。雅各布一看是个机会,便从绳子下面飞快地钻过去,向肯尼亚一侧跑去。就在刹那间,两个便衣突然弹起来,向这个可怜的偷渡客扑去,将他按在身下。他们就是守卫,而雅各布没有认出来。我出门的时候恰好看到了这一幕。

雅各布被扭到了桥边,他看见我出来,用英语大声地朝我呼救。

两个守卫也挥了挥手,示意我过去。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他们走去。他们用当地语言审问着偷渡客,并不时地用比雅各布更熟练的英语同我核对。

从他们的问话里,我知道雅各布把自己描述成中国人的小跟班,陪着我从苏丹前往肯尼亚。我一面思考着如何自保,一面小心翼翼地回答着守卫的问题。

“你真的认识他?”

“是的。”我回答,没有告诉他们其实我们昨天才认识。

“你和他一起旅行?”

“是的。”

“在哪里认识他的?”

我沉默了。如果我说是在亚贝洛认识的,他们立即会知道我们只不过刚认识不久。这时雅各布救了急,他喊出了一个我不知道的苏丹地名,意思是我们是在那儿认识的。他说,我们一同从苏丹进入埃塞俄比亚,打算过境去往肯尼亚。

“是吗?”守卫反问我。

我避免直接回答他,而是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对方将这个表示看成是我默认了。

“这就是说,你们在南苏丹就认识了。可你没有去过南苏丹。”守卫翻着我的护照说。

原来,雅各布说的地名在南苏丹,而我的护照上只有苏丹的签证章,我不可能跑到南苏丹与他认识。2011年,南苏丹就已脱离苏丹独立。雅各布的谎言被识破了。

我低下头,开始考虑如何自保。显然,保护雅各布已经超出了我的能力。如果他们继续问下去,我们的话将更加漏洞百出。我们甚至没有事先对一对台词,这注定我们会被识破。

然而就在这时,守卫不再问问题了。他们直视着我,指着雅各布,一字一句严肃地说:“我们可以把他放过去,但是,以后不管再出什么事,只有你和他能负责了,记住我的话。”

在我和雅各布还在发愣的时候,他们挥了挥手,让我们过了关。

就这样,雅各布过了第一关:埃塞俄比亚边检。接下来,在桥的另一边还有一关:肯尼亚边检。

过了桥,我们战战兢兢等待着被肯尼亚边检拦截和盘问。最初,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经过肯尼亚移民局办公室时,我走进去申请肯尼亚的落地签,雅各布把箱子往门口一放,借口找厕所,却不知道钻到了哪里去等我。

这次办理签证花了将近20分钟,从移民局走出来时,雅各布的箱子还在,但人不知在哪儿。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来:也许他又出事了。

经过了桥头的折腾,我对这个偷渡客产生了好感。他已经来到了肯尼亚的土地上,我希望他能够到达目的地,而不是被遣返回家。我深深地相信,每个人都有生存权,每个人都应该自由迁移。巴菲特讲过所谓卵巢彩票,即一个人的出生决定了他的命运,我知道这是事实,却并不想承认它的合理性。

我已经决定,只要能够帮助他,就一定会帮他。

就在我着急四处寻找他时,雅各布却突然出现了。原来,他一直躲在旁边的旮旯里,避免被人看到。见我出来了,他才回来。

事情变得无比顺利。前面还有一个关卡,应该有警察,但我们过去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看来,肯尼亚的边境管理比埃塞俄比亚松得多。

我们大摇大摆地到了镇中心的车站,买好了第二天清晨去往肯尼亚首都内罗毕的汽车票,又找了个住处。雅各布甚至得意地哼起了歌。他已经安全地踏上了肯尼亚的土地,虽然没有合法的证件,但却可以自由自在地四处游走。

他总是跟我说:“我的中国朋友,谢谢你帮我来到了肯尼亚。”

他又开始向我抱怨昨天没有睡好觉,说那个女孩真折腾,不像是妓女,反而像是女朋友一样贪得无厌。他要好好睡一觉,等到了内罗毕,好精神抖擞地去见亲戚。

第二天清晨天不亮,去往内罗毕的一批班车便在颠簸的道路上出发了。我们怀着快乐的心情望着外面的风景。这条路在不久之后将由中国人铺成柏油路,但在我们经过时,还是颠簸的土路,一路下来可以将人颠散架。

汽车开了1个小时,突然在路边停下了。

上来几个人高马大、拿着枪的士兵,走在前面的是一个英语流利的军哥哥,看上去是士官,说话如同英国人一样彬彬有礼,不带任何杂音。

“把你们的护照、身份证,或者其他有效证件拿出来!”他对满车乘客说。

我和雅各布对望了一眼。雅各布还没有从兴奋和憧憬中回过神来。我们知道路上会有检查,但既然边检都过了,检查应该不会太严格。另外,我们都认为肯尼亚的检查也许比埃塞俄比亚要松,所以都没有太在意。

士官挨个儿检查着人们的证件。随着他们走近,我开始为雅各布担心。可雅各布本人看起来很放松,他的情绪带动了我,我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检查到雅各布的时候,雅各布终于亮出了他的终极武器:那张泡裂了的苏丹身份证。在桥上的边检他都没有拿出过这张纸,这是第一次使用。

“这是什么?”士官带着惊奇的语气问道。

“这是我的签证(Visa)。”

“你的签证?”士官被搞蒙了。

“苏丹签证,我是苏丹人。”雅各布说。

士官和我突然都明白了,可怜的雅各布连签证是什么都没有搞明白,把身份证说成了签证。士官没有说什么,继续检查别人的证件。我和雅各布一度认为他已经过关了。

但是,当士官把车上其他人的证件都检查完了之后,又走了过来,望着雅各布。

雅各布再次把纸片挥了挥。

士官从雅各布手中抢过纸片,向车窗外扔了出去。他继续问道:“你到底有什么合法的证件没有?”

雅各布张了张嘴,想讲故事,但士官打断了他的话,继续说道:“你的合法证件!”

雅各布开始用颤抖的声音叙述他是苏丹人。士官回头唤了一声,一名手持步枪的士兵走了上来。他反转步枪,用枪托朝着雅各布头上敲了下去。

“拿上你的行李跟我走!”士官命令说。

雅各布叹了一口气,顺从地站起来,从货架上拿下了自己的箱子,跟在士官身后走下了车。他没有回头看我一眼。

直到车又上路了,我才看见过道里有几滴血迹,那是雅各布留下的。我没有帮他说一句话,当士兵打雅各布时,我却在想桥头守卫的话:“以后不管再出什么事,只有你和他能负责了,记住我的话。”

我知道,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我说不清自己是怯懦,还是过于明智。我仿佛在看着纳粹带走了一个犹太人,而我却一言不发,保持沉默。

雅各布走后,我才知道,从莫亚莱到内罗毕的道路是肯尼亚政府特别关注的一条路。由于肯尼亚北部和埃塞俄比亚、索马里接壤,索马里的恐怖分子、埃塞俄比亚的偷渡客都从这里乘车前往肯尼亚的中心地区,所以政府对这里的检查力度远远大于其他地区。

雅各布下车后,一路上我们又被查护照不下十次。也就是说,即便他躲过了第一次检查,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坐公共交通,就免不了会被查到。而在肯尼亚的其他地区,我从来没有被查过护照。

也许,雅各布唯一的机会,就是在过境后不要乘坐公共交通,而是打听清楚关卡后,分段赶往内罗毕。但前面的顺利让我们太大意了,以为已经没事了,哪知立刻受到了惩罚……

我再也没有见过雅各布,那名对我炫耀风流一夜的偷渡客。我不知道他是已经回到了祖国,还是仍然被关在肯尼亚,抑或已经到达了内罗毕。

当一个国家让他的人民被迫背井离乡时,它的国民会遭受多少歧视?那些离乡的人即便在异国他乡,也仍然被自己的国家所拖累,他们没有选择,只能默默地忍受着强加给他们的规矩。他们是一群无处可逃的偷渡客。 0murd3HzLSb3kB/tAcQsoScepoAFl2+i7bWNBc1u/gov5YWj0Im4cUmu1biCH34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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