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到尾声,昭夕的手机响了。
趁她去沙发上拿手机,罗正泽在桌子底下碰碰程又年,压低嗓门儿问:“为什么不告诉她视频是我们放的?”
程又年很淡定:“做好事留名了,那还叫活雷锋?”
“……”
罗正泽一言难尽地看他半天,“您觉悟真高。”
站在沙发旁的昭夕扬扬手机,“林述一的电话。”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林述一是走投无路,来争取和解的。
一上午,整个公司为他闹得兵荒马乱、人仰马翻,他就没明白,为什么前几天事情还进展得无比顺利,到今天就翻了车。
他的经纪人最擅长营销炒作,从当初的耽美剧到今天的当红炸子鸡,一路为他铺平了红毯。
和圈子里的大多数人一样,他的红毯之下也有很多不光彩,一颗明珠的升起,往往伴随着另一些明珠蒙尘。拉踩与打压,这是圈子里司空见惯的事。
哪知道这回踢到了钢板。
视频一出,几乎是实锤砸在他脸上,前些天的谎言顿时被揭穿。
平日里,红的是艺人。可一旦翻车,公司也跟着被千夫指。
东锦影业的老总把经纪人叫到办公室,随手拎了一摞文件,劈头盖脸砸过去。
“你是不是疯了?你要炒作,招惹谁不好,偏拿姓昭的作伐?”
经纪人诚惶诚恐,“她,她之前被黑过那么多次,热搜上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没见出来澄清过,我以为这次也该一样……”
“既然天天盯着热搜,就该知道她背后都是些什么人!你以为你惹得起?”
老总气得不轻,脸色铁青。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趁早带着林述一滚蛋。这尊大佛我养不起。”
经纪人慌了神,“李董,您别急,我立马找人公关——”
“都实锤了,你公关个屁!”
“我们可以找专家鉴定,就说那视频是伪造的!”
“滚!”
高层下达的最后通知是,热搜能撤就撤,不能撤就甭费钱了。让林述一带着助理避避风头,这几个月就不要出现在公众视线内了。
这一年来林述一本就没什么作品,全靠综艺和炒作维持热度。如今消失几个月,无异于雪藏。
等他再出现时,哪怕大家忘了今天的事,恐怕也没几个人还记得他。
林述走投无路,咬咬牙,一通电话打给昭夕。
就当为了前途,忍辱负重。
谁知道对面接起来,开口就是一句懒洋洋的问候——
“是林述一老师啊,什么风把您吹我电话里来了?”
片刻沉默后,林述一开口就服软了,“昭导,之前是我不懂事,多有得罪。我诚心诚意跟您道歉,还望您高抬贵手,别跟我一般见识。”
这种事,昭夕不是第一次经历了。
名利场向来如此,从来没有刚直不阿,只有见风使舵。
多少人昨天还和你大放厥词、骂的风生水起,今天就能给你端茶递水、甜言蜜语。名利之下,人性的弱点被无限放大。
她从前讨厌这种事,如今也并不耐烦听林述一的甜言蜜语。
“用不着跟我道歉。事已至此,我没有任何损失,你自己的错误自己承担,这样挺好。”
林述一当然不肯善罢甘休,翻来覆去地求,求她把热搜撤了,把视频删掉。
他甚至还指望她能亲自出面,说这不过是误会一场。
昭夕没搞明白。
她脑门上写着傻X两个大字吗?
任人践踏,事后还挺身而出,以德报怨,这得多白的莲花,多闪光的圣母才干得出来?
理所当然拒绝了。
林述一在这一刻彻底崩溃。
没想到尊严没了,低声下气求她半天,她依然不解气。他什么都愿意付出,可她却说他给不了什么她想要的。
前途没了。
名声毁了。
他都不敢看超话里那群口口声声说爱他的粉丝,如今都在说些什么。
林述一浑身发抖,对着手机怒斥:“你这是偷拍,不顾他人隐私,公然侵犯肖像权!我要告你!”
昭夕气笑了。
“我说了,视频不是我发的。”
对面歇斯底里,破口大骂。
昭夕也敛了笑意,“随你的便吧,要告就告,谁输了谁孙子。”
一通电话,房间里的人听了个七七八八。
罗正泽开始坐立不安,眼见昭夕挂了电话,“他,他要告你?”
“嗯,说我侵犯肖像权,要对簿公堂。”
“什么?”他惊慌失措,蓦地站起身来,程又年想拉都没拉住,“别啊,别告!”
程又年:“……”
昭夕一愣,半晌才问:“为什么?”
罗正泽笑得比哭还难看,磕磕巴巴说:“就,就是觉得,和气生财,大家有什么事坐下来慢慢谈,为什么非要打官司呢?”
一旁的程又年不忍再听,看了眼手表,适时起身,“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该告辞了。”
他拎着罗正泽往外走,还不忘礼貌道谢:“谢谢招待,晚餐很丰盛。”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
留下昭夕定定地望着重新合拢的房门,有个念头逐渐清晰。
……
“你怎么这么沉不住气?”
进屋后,一关上门,程又年就扶额。
罗正泽还是一脸惊慌,指着门的方向,“你没听见?林述一说要告她。可视频是我们发的,这下麻烦大了!死了死了!”
“你镇定点。”程又年眉头微皱,“你用的是国外的IP,‘路障’也设好了,没有痕迹。”
娃娃脸肉眼可见地淡定了一点点,迟疑道:“……也是,我的技术倒是安全的。”
“况且林述一只是逞嘴上功夫,这种时候打官司对他没有半点好处。”
“真的?”
“你那么爱看热搜,见过谁把狗仔告倒过吗?”
“……还真没有。”
“真要维护肖像权,狗仔这个职业也就不复存在了。”
罗正泽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倒在床上,彻底放松下来。
没过几分钟,床上就传来了绵长甜美的鼾声。
简直一言难尽。
程又年笑了两声,扯过毯子往他身上一盖,坐在电脑前看图纸。
只是看得有些慢,思绪飘忽,目光时不时落在一旁的手机上。
消息来得比预期要晚,对门的导演很沉得住气,半小时后才发来信息。
“你出来。”
不容拒绝、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
走廊上光线昏暗,深红色的地毯踩起来像是走在云端,软绵绵的。
那位女导演显然是有备而来,套了件厚厚的棉衣,长及脚踝,见门开了,目光如炬地看着他。
程又年还是一如既往的淡定,“找我有事?”
这种时候还在装逼,她真是甘拜下风。
昭夕定定地注视着他,“程又年,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对视片刻,他笑笑,“你想听什么?”
“这里不方便。”昭夕往头顶的监控瞄一眼,“刚才吃那么多,下去散个步?”
她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口罩,又戴上棉衣的帽子,把自己武装得严严实实,大步流星往电梯间走。
走了几步,又回头催促他:“愣着干嘛,跟上啊。”
程又年缓缓叹口气,还是跟了上去。
塔里木的冬夜寒冷异常,空气里似乎都凝结着细小的浮冰。一旦风来,面上宛若利刃划过。
一出酒店大门,昭夕就打了个哆嗦,面露迟疑。
程又年注意到了,“去停车场。车里说吧。”
这倒是个好主意。
两人扭头回到电梯里,再下一层,钻进了大红色的路虎。
车载香水是一只大白兔奶糖,一开车门,甜甜的奶香就漂浮在空气里。
后座还放了几箱啤酒、饮料,都是分发给剧组后剩下的。
昭夕扫了眼,拿了一罐啤酒、一罐可乐,问程又年:“喝哪个?”
程又年接了啤酒。
看他干脆利落开罐,仰头喝了一大口,昭夕有一刹那的晃神。
啤酒入口,他下巴微扬,颈边是一道利落的弧线。随着吞咽的动作,喉结微微一颤,仿佛积雪的树枝不堪重负,簌簌地抖落一地白雪。
长这么大,到今天才明白,酒入喉头原来是这个意思。
停车场里光线昏暗,车内更甚。
借着外间微弱的光,昭夕怔怔地看着他,一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
空气中的甜香似乎更浓了几分。
程又年喝了一大口酒,收回视线,“说吧。”
她这才回过神来,莫名有些局促。
车内太安静了。
停车场空无一人。
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问题所在,大晚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车,这比在走廊上谈话更不安全。
她不安地瞄了眼周围。
这鬼地方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如果程又年动了什么歪脑筋,她铁定跑不掉。
奇了怪了,她怎么会大脑当机,把他往这里带?
哈,认识也没多久,关系也没多熟,她居然对他毫不设防。
……还他妈主动给了他一罐酒!
深夜,民工,停车场,醉酒,还有她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
几个关键词凑在一起,妥妥的就是一则新闻头条。
……
这个故事讲给陆向晚听,她已经可以清楚想象到对方的反应了:“你是《植物大战僵尸》玩多了,被僵尸吃掉了脑子?”
在她失神的一小段时间里,程又年疑惑地看着她,“昭夕?”
昭夕蓦然回神。
他叫她什么?
虽然早就说过不用叫她昭小姐、昭导演了,但这还是程又年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
昭夕微微讶异,侧头对上他的目光。
那双眼睛明亮而平静,像银河如练的夜空,遍布星辉。
她的理直气壮和小聪明忽然就失灵了。
原本还想借此机会嘲笑他:你不是说你不关注我吗?
既然不玩微博,不追星,不关心陌生人,总是据她于千里之外,又为什么和那个视频扯上了关系,为什么要帮她?
她从来都不傻,甚至自诩有几分聪明才智,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打什么主意、想在她身上借什么东风,她总是一目了然。
可这双眼睛叫她捉摸不透。
这人不图她什么,却又暗中相助。
她动了动嘴,挪开视线,看着前方空旷的停车场,半天才说:“那个视频……是你发的?”
程又年顿了顿,才应了声:“嗯。”
“为什么帮我?”
他没回答。
昭夕又慢吞吞把目光挪回来,落在他面上,这才听见他姗姗来迟的回应。
“没有为什么。想帮就帮了。”
……
昭夕反应慢了一拍,大概好几秒钟过去,才笑起来。
“呵,前后反差可真够大的。”
“有吗?”
怎么没有?
昭夕理直气壮指出,之前是拒绝三连,现在是想帮就帮。
程又年的嘴角也划过一抹可疑的弧度。
身边的人还在咄咄逼人地追问:“敢问一句,是什么改变了你?”
有些许酒意,大脑不甚清明。
空气里浮动的甜香令人过分放松。
他喝光了剩下的酒,像是敷衍一般,淡淡地说:“因为你好看,行了吧。”
昭夕:嗯?
是她耳朵意外失聪,还是他的嘴巴突然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