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野放牛羊的书 |
瓦尔特·本雅明的书(用“藏书”二字好像不妥),谁都晓得,和他大半辈子的寒碜经济处境很不同,很多还是名贵的珍本珍版,从拍卖场里败家子般跟有钱人比举手来的。他一生珍视书,已完全到恋物癖的地步,又是人类所知最好的读书人(该不该用“之一”呢?),却不是一般所谓的珍惜典藏,而是任凭它们堆叠散落,像野放的牛羊。于此,本雅明有一套状似懒汉的动人哲学陈述,他以为这正是对书的解放,把它们从“有用”的市场秩序分离出来,置于人的关怀之下,让书回复自由,回复自身的丰厚、浑圆和完整。由此,本雅明接上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市场让人削减成劳动力、让人单维度工具化的著名控诉,只是,事情到本雅明身上就会这么诗意,这么舒服。
不想收拾书房便也罢了,干吗要把话讲到这种地步呢?但这样的小题大做有时会是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类一些最动人的发见,常常便从神经质的小题大做出来的。
这里,且让我们庸俗地、实物性地解释一下本雅明。写《阅读史》的加拿大人曼古埃尔曾试举这么个例子:“我们若是把乔纳森·斯威夫特的《格列佛游记》存档在‘小说类’的条目之下,那么它就是一本幽默的冒险小说;若是将它放在‘社会学’的条目之下,则变成一部对十八世纪英国的挖苦研究;如果将它放在‘儿童文学类’的条目之下,则是一部关于侏儒和巨人和会说话的马的有趣寓言;假使放在‘异想类’的条目之下,则变成科幻小说的先驱;若是放在‘旅行类’的条目之下,则是西方旅游文学的典范之一。”——曼古埃尔的结语是(很明显他那一刻心里一定想着本雅明),所有的分类都是割裂的、排他的,专横对待完整的书和完整的阅读活动,强迫好奇的读者、机警的读者去把书给拯救出来。
这里,我们其实还可以为《格列佛游记》再多考虑一个分类试试——如果我们把此书不小心划归到“生物学”的条目之下,那我们又会得到什么?著名的生物学者兼顶尖的专栏作家古尔德极可能这么告诉我们,这将成为一部完完全全是胡思乱想的一本书。因为生物的大小尺寸绝不是任意的,更不能只是外表的单纯放大缩小而已,外表大小的变化,直接牵动了生物内部整个结构的重新全面调整,更严重牵动了生命本身和周遭环境生态的绵密配合。于此,古尔德举了一堆我们一般人都可以听懂的有趣虚拟实例。比方说,由于体积的增加速度远大于表面积以及单纯长度的增加速度(体积三次方而表面积只二次方,长度更只一次方),因此,格列佛碰到的巨人除非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生物,否则它将脆弱到不堪一击。“我们绝不能再比现在高出两倍,否则只要轻轻跌一跤,铁定头壳开花。因为在那种情况下,一头撞在地上所产生的动能,将比现在大十六倍到三十二倍,而且我们双脚早就无法支撑膨胀了八倍的体重。”至于格列佛所遇见的袖珍小人,他们势必得活在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世界,受不同力学支配的古怪世界。“一个像蚂蚁大小的人可能可以穿上衣服,但表面附着力将使他脱不下来。还有,这个蚂蚁般的小人根本不可能在洗澡时淋浴,因为水的表面张力会限制水滴形成的大小,对蚂蚁小人来说,每颗喷出来的水滴就像一个个大石头一样。即使这个小人终于把身体弄湿了,但若他还想用浴巾擦干身体,那可就糟了,因为他的身体会永远黏在浴巾上面拔不下来。此外,他不但不能倒水,也不能点火(因为一个稳定的火源至少有好几厘米)。或许他可以把金子打成很薄很薄的金箔来做书本,但表面附着力将使得他没办法翻动这本书的任何一页。”
这个玩笑或说“错误”的分类,我们可以把它理解为分类的破坏或者解放,而我们也都看到了,只要有诸如古尔德这样精彩的知识、想象力和脑子,即便是荒谬一至于斯的分类,同样可以联结到或说跳跃到演化史和生命的奥秘,通往一个意想不到的、极其丰饶美丽的思维世界,如此,我们怎么舍得不想方设法破坏那种单调的、唯一正确的专横分类,甚至试着破坏一下我们书房的窗明几净,好把书册,当然也连同我们自己,一并给解放出来呢?
当然,本雅明的这番论述,我想,我们绝无意因此指称那些有良好居家生活习惯的人就不会是好读者。事实上,如果你恰好是那种处女座型的、总保持书架清爽有秩序的好人如小说家朱天文(朱天文是个好读者),你大可把本雅明的话当隐喻来读。最多,也许每隔一段时日,当你想换换书房气氛或想劳动筋骨出出汗时,可考虑把你的书改改排列方式,让它们彼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一下,不一样的书籍图像,也许会捎来不同的阅读灵感或阅读心情也说不定。至少,可让阅读不那么理所当然,不那么早有结论。
毕竟,这里我们谈的是“阅读的故事”,关怀的只是阅读,其他的,等哪天我们谈“打扫的故事”时再好好来研究来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