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本来是善意的,但最终的结果只能是诚实的。
这个原初的善意,至今仍保留在每一篇章的题名里头,比方说书读不懂怎么办、没时间读书怎么办云云。这些篇章名如同一架侏罗纪的恐龙化石骸首,证明它千真万确存在过——
它原本,不仅试着要劝诱人阅读,还想一个一个极实际地帮人解决阅读途中可能遭遇的常见难题,想得很美。
然而,真写下去之后,我总是骇然地发现,这些阅读的寻常难题,尽管本身往往只是个不难去除的迷思而已,却无可回避地总是联通着阅读巨大的、本质性的困境,你要假装这根本困境不存在吗?要看着每一个相信你的好人傻傻走到此处一头撞上去狼狈不堪吗?果真阅读的灰头土脸地狱是用善意铺成的对吗?然后我们可以凉凉地站一旁一手指他另一手捧腹哈哈大笑可以这样吗?
我只能诚实地去正视,去描述,并无可奈何地把自己有限的思考、有限的因应解决之道给“提供”(或应该用“暴露”)出来;也把这本仍叫“阅读的故事”一书,写成了“自己仔细想清楚到底要不要阅读的故事”。
如斯状态下,我近些年来断续地、好心情定下的一些有关阅读的文字,便只能让它们全数凋落化为尘土(只勉强保留了“书籍构筑成人的基因之海”这个我以为蛮美丽的想法,因为舍不得);更麻烦是,我得另外找思考路径,甚至找完全不同以往的“形式”,因为原来那些兴高采烈的路及远能力有限,我势必得另辟蹊径,甚至把自己逼入某一个陌生的书写形式里头,看看这样有没有机会叫出来过往叫不出来的新东西——如果我们人的思维形状真的像他们所说跟冰山一样,我们总还有一些我们自己并不知道的记忆、思维材料乃至于潜能是沉在意识的海平面底下。
我一直相信困难对人的强大作用力量,我也一直相信人甚至得自讨苦吃,记得一阵子就把自己逼到某种孤立无援的绝境里去。
这就是《迷宫中的将军》之于这本书的意义及所扮演的角色——我试着在每一个话题开始时,由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美好(但极节制)文字带我走一小截,有时它线性地伸手指出一道隐约可见的往下思考路径,有时它直接无情跳到远方某处,在那儿闪闪发光,引诱你想办法突围寻路去和它会合;有时候它什么也不做,它只给你一个温暖的好心情,给你一个“世界”而已,为你在蔓草丛生的前行路上,召唤来加勒比的自由海风,还有马格达莱纳河的带着死亡新鲜腥气和汩汩时间的流逝计算声音。
为什么是《迷宫中的将军》这一本呢?这当然不是任意选择的,它得是非常非常好的一本书,但老实说,我抓取时并没想太多,只好把它归诸于某种偶然或者说人生命中无尽的鬼使神差。如今,我想的是,如果不是《迷宫中的将军》,而是契诃夫,是纳博科夫,甚至是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那事情又会如何?又可能叫出什么不大一样的东西?我相信,换某一本一样非常非常好的书,这个书写尝试仍是可以成立的,它们俱是来不及实现因此可惜隐没的他种无尽可能,只是这一刻长途跋涉过来人有点累了,暂时还思考不起,想休息打个盹而已。
我只记得,我直觉地不想选用和“阅读”一事距离太近的好书,文论的、议论的,我直觉地希望是一部小说,我感觉某种空间是我需要的;还有,有些具体的、独特的、有经验材料细节的东西也是我需要的,我不得不依赖并诉诸某种程度的想象,好对抗我对阅读一事根本困境的思维空白,而想象,是活在实体世界里的。
这本《阅读的故事》,如果可能,我希望它第一个读者是我昔日的同事黄秀如小姐,她理应是这本书的编辑人,但偶然和我个人书写的迟滞,让这书和她擦身而过,如今秀如转到一家更好的出版公司任职。但季札一般,我一直耿耿于怀最原初的承诺,尽管这个可能性也隐没了,但我仍希望她第一个读,也好让我提心吊胆地问她:“怎样,依你看这本书还可以出吗?”